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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眼(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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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7-5-2 22:55:55 | 顯示全部樓層 |閱讀模式
  这个冬日的清晨,好不容易挣脱了厚重的夜,却还像个宿酒未醒的醉汉,给丝丝缕缕的雾羁绊住,昏昏沉沉不得透亮。雾天蒙蒙亮时只有一点,像偷跑进游艺场的孩童,势单力薄,蹑手蹑脚,围着地面涎脸撒欢儿;现在裹了尘,挟了烟,声势陡然一壮,犹如热带的某种藤蔓植物茁茁成长,枝叶触须肆无忌惮沿街巷伸展开去,将整个天地涂抹一片浑沌,仿佛在提醒人们,一不小心又要掉入那浑浑噩噩的夜中。这一刻,正是上班时间,行色匆匆的人在雾中,犹如一尾尾鱼游于浑浊不堪的水中,青灰色的背鳍时隐时现。

  拨开层层叠叠纠缠裹绕在一起的雾,在那条塞满了焦急嘶叫的汽车的路边,有一个人站在那里。在那汽车的还不曾被雾污了的肌肤上印出他的脸。只见他一头乱发,衣冠不整,眼神灰冷,目光呆滞,像是徘徊在饭店门口被人随时拎起来丢到街上的流浪汉,又像是个从精神病院中逃出来的一个忧郁的白痴。不停地有急急忙忙像是去奔丧的人与他擦身而过,但奇怪的是,他们动作如何大开大合都不会撞上他,仿佛他是长在那里的一颗树。他脸上凝固着一缕惊奇的微笑,好像奇怪人们何以如此忙碌。没错,那个人就是我。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到这里以前是在什么地方。好像是通过一个空间转换器,突然之间,人已在此地。

  在马路对面的一排乱七八糟挤做一堆的汽车修理厂后,有一团浓烟冲天而起,宛若一条黑色的巨蟒在雾气中翻滚扭动。车流阻住我的脚步,浓雾模糊我的视线。我裹足不前,害怕卷入这令人晕眩的浊流中。过了一会儿,我终于下定决心,急急穿过马路,转过修理厂,到了冒出浓烟的所在。映入眼中是墙角处一个粗糙简陋的窝棚。在窝棚前,一个人正往熊熊燃烧的火堆中丢一块胶皮。胶皮入了火堆之后,宛若一块被炙烤的肥肉痛苦的吱吱叫着,黑色的油的溢了出来,随之而来的是猛然炽炫的火焰和腾空而起的滚滚黑烟。黄火黑烟,驱散了雾气,数步之外就能感到那灼人肌肤的热量.空气中弥漫着燃烧胶皮时焦臭难闻的气味,混合着修理厂飘来的机油柴油润滑油或是别的什么油的气味,形成的一股极其怪异的气味,它们纠缠裹绕,熏人眼窒人鼻息,驱之不去.坐在火堆前的人似乎觉得火还不够旺,用一根木棍不停捅挑胶皮,另一只手舒开,一幅怡然自得样。这个人的脸叫油烟占据,如锅底似黑炭,连裸露在外手脚也未能幸免于难。叫人觉得他天生就这么一身皮肤,是个刚果柏油.他身上的棉袄棉裤仿佛怕冷似的瑟缩着,比身体整整小了一圈,露出细细的手腕脚踝;上面积了油,落了尘,层层相叠,像是一副厚重结实的黑色铠甲。腰间扎了一根电线,从隐约露出的白点,可以想见那曾是白色的电线。脚上则趿拉着一双破烂的皮鞋。他对我的到来无动于衷,像是在他身边存在很久的石头.我不明白为什么见到这个人,会有异样的温暖浮上心头,会在眼里饱含激动的泪水。他那隐在厚厚烟炱后的面容似曾相识,似是某个熟极了却不知道在哪见过的朋友。

  火堆前有一块水泥墩子,低眉顺眼地看着我,像是专门为我留的。我想也没想,一屁股坐在了上面。很奇怪,屁股一落到那冰凉的水泥墩子上,整个身体就随之放松。他会是谁呢?为什么在这个清晨,我会鬼使神差地来到他的面前,并且突然有了倾诉的欲望.我努力地去回忆,我惊恐地发现大脑中一片空白,记忆像沙漏中的细沙悄无声息地流走了.那时间之水中的浮光掠影,承载着所有痛苦与欢乐希翼与绝望仇恨与宽恕的记忆,证明我存在的全部意义的记忆,失却了它,我只不过是一具会行走的躯壳.我竭尽全力地去回忆,像进入了一道幽黑深邃的长廊。我在这幕布一样厚重的黑暗中摸索,一路跌跌撞撞,盼望着黑暗深处有光有亮,那怕是一点萤火也好。两旁似有门,我推开一扇门,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那香气一缕缕似泉水般涌入我的口鼻中,流过咽喉,在五脏六腑中汩汩流转.我看见一朵玫瑰在燃烧,热烈而奔放.燃烧的玫瑰释放出所有的热量和芬芳后,迅速地枯萎凋谢,化为焦黄的略带香气的尘埃。

  脑中电光石火般一现,一幅画面倏地无比清晰起来。宛若在阴暗狭窄的山谷间行走,陡然间见到了宽广敞亮的草原。

  我看见了在一片绿色环绕中射出的一团金黄之色。那色彩经雨水洗濯后,其色灿烂奔放,如众多跳跃闪动的火苗,似正在溶化的金块,随手一掬,手心中全是充盈的金黄色流淌。草木繁花经阳光灼晒,蒸腾出来了的香气几乎使人透不过气来,加上这片突如其来的金黄色,要使人眩晕在地了。

  是的,我想起来了.一张脸从记忆湖水的深处浮上来,像晶莹的水花一样绽放.她的眉头微蹙着,眼中闪出嗔怪的光,仿佛是怪我说错了话.那时,我是在什么地方呢?噢!小木屋,我和她是在一间小木屋里。

  原来那是一片蒲公英花开了,开在了阴郁的绿色中。这晶莹纯粹的色彩热烈地燃烧着,似乎是这里唯一的亮色。它绵延不绝,一直延伸到了一望无际的天边。它照亮了山谷,照亮了原野,照亮了黑茫茫的森林,照亮了远处积雪的山峰。一个人影儿张开双臂,如一只大鸟投进了这片金黄色的湖水中。她发出了金子般的笑声,笑声在花瓣叶间跳跃。为什么看到这个人影儿,我的泪几乎都要落下。仿佛在梦中曾经千万遍抚摸过这缕影子。从边缘到中心,它清凉而忧伤,有一丝泪水的味道。那如银铃般清脆的格格声同萦绕花间的虫鸣蝇嗡之声,从山谷掠过的小鸟扑扇翅膀的轻盈声音,风在原野上吹过时发出的啸声,松树摆动枝条的涛声遥相呼应。它们在群山之间回荡不绝,直到在大山深处的某个神秘的角落里消失不见。

  从城市到那间小木屋,先要坐车行上近二百里的公路,下了车之后,走上十几里的山路,然后爬上数百米的高山,在蜿蜒而上的山脊上走上几个钟头,最后就能看见那间孤独的小木屋了.木屋不知是何人于何年何月建造,它通体上下全是整棵的松木摞建,屋顶与墙壁的连接则用马方钉钳入木头而固定。它的墙壁上密密麻麻地长满了苔藓,天气晴朗时,外壁的颜色是古朴的灰褐色,若是下雨或是天阴时,墙壁呈现出来是墨绿色,像是一副洇了水的画。屋顶上积了足有半尺厚的尘埃腐叶,草在其中生了根,蓬勃的生长,风吹过,草们哗哗地响。屋里长约七步,宽四步,虽有窗户,但无玻璃,用两块木板代替。地上则辅满了一层厚厚的松叶,其间混有干燥的牛羊的粪便.木屋位于向阳的地方,左面是陡峭的山崖,右面是一片开阔的原野,长满了茂盛的几有半人多高的草,一直延伸到那高高耸立的雪峰下.屋后背阴的地方则是郁郁葱葱的松林.

  她一见小屋,眼中的光亮起来.顾不上旅途劳顿,丢了背包,像一条鱼跃进了小屋的湖水中,搅乱的水花有几丝溅到我的鼻中.我发觉屋中的气息并没有岁月的流逝而淡薄,反而如埋藏地下经年的酒,取出开封后香气馥郁扑鼻,沁人心脾.年少的我经常翻山涉林,在草丛和松林中寻寻觅觅.我现在似乎还能感觉到手捏住白嫩而肥硕的蘑菇的欣喜之情.每每经过小木屋时,总要到屋中小憩片刻.屋中有被太阳蒸晒的草木繁花的气息侵入,有环绕四周的松柏木特有的清香,有干燥后牛羊粪便的味道,有枯柴燃尽后灰烬的气味,有薄雾湿润的气息,它是从雪峰顶上飘下来的.屋中的气息就是群山的气息,丛林的气息,流水的气息.像极了从母亲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温暖而恬静,使人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舒自在.

  她的手轻轻抚摸过墙壁,像是在高高的山顶上伸出手掌触碰风或是在茂盛的草丛中用手轻抚草穗。“看,这门,这窗,这墙壁,同我想象中的一样,连气味都是再熟悉不过的,好像我曾经来过这个地方.这里一定发出过许多美丽的故事.”

  “这里能发生什么故事.人迹罕至之处.恐怕只有牛羊到这里躲风避雨.要发生的事,也只能在牛羊……”我看见了她眼中流转的哀怨之光,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

  我的耳边似乎又回响起她的声音。“一定有的,一定有动人的故事发生.那些情境在我的梦中曾经出现过.一个人影也应该在这屋中闪现过,他是个猎人。跟你长得是一模一样,只是比你强壮。你太瘦弱了,像一只鸟儿。——对了,这屋子一定还没有名字,我们就叫它猎人之屋吧!——有一堆火在暗夜里燃烧……”她的瞳孔深处真的有两团火光在跳跃.因为这时天已经黑了,我去林中捡了一些干柴,点起一堆火,以驱散夜的寒气.

  柴火噼里啪啦健康地燃烧,澄澈的火焰舔红了她的脸.“猎人和他美丽的妻子,还有他们的尚在襁褓中的孩子,一起住在这小屋中。一天,他们的孩子不见了。猎人发现了狼的足迹,认为是狼叼走了他的孩子。他发誓要杀光所有的狼。就这样,他陆陆续续猎杀了几头狼。可是,某一天,他的妻子也不见了,他到林中寻找她。他没有想到他的爱人已被狼之家族变成了一只人狼,只为他杀狼太多.一天,他遇到了这只施了魔法的狼.他张弓搭箭,一箭射中她的胸膛.她带着伤跌跌撞撞地逃到这间小屋中……”她的眼中泪光莹莹,好像掉进了自己虚构的故事中.

  她继续在讲那个她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故事,声音随着夜风飘进耳中,很不真实。我已到了对任何童话故事嗤之以鼻的年纪,听着她的话,我昏昏欲睡。

  她忽然拍了拍我,像发现什么似的地说:“你可能不相信吧!这是我第一次爬这么高的山,而且还要在深山老林的小屋中过夜.”

  “我知道,阴暗的丛林, 幽暗的洞穴,隐伏在密林中的野兽,一闪而过的黑影,这都是危险而致命的.你的家人不可能让你身入险境.”我说.

  “奇怪,我的父亲也这样说过.”她的眼睛里闪着疑惑的光.“记得上中学时,有一次班里组织到山里野炊.父亲听说了,坚持不让我去,我非要去,他火了,打了我.那是他第一次打我.他说山里是个危险的地方,有野兽,有……”她的话突然停住了,脸色倏忽变得苍白无比,仿佛怕冷似的朝我靠来.她的身体就像寒风中的秋蝉颤抖个不停.我知道她想到了什么.那是一条盘在路口,丝丝地吐着长舌的毒蛇,涎液一旦测到她脸上,会将她立刻毁去.这是我三缄其口,讳莫如深,不曾对她讲起的一件事.

  记忆的阀门一旦打开,就像流水般止不住地奔涌出来。在你面前,我变得这么饶舌,这么喋喋不休,像个被世俗熏染浸就的披发牙口的妇人.尽管我知道我的诉说是对着荒芜的沙漠,是对着冰冷的石头,可我的嘴皮子还是上下翻动不已,如同中了无法摆脱的魔咒.那夜,我还对她说起了些什么呢?有时我甚至忘记自己说过的话.仿佛那是一个陌生人在说话,再通过他的口流转到我身上.所以,我说着自己的故事,就如同讲着别人的故事一样.

  “啪”火中的一块石头炸裂,迸出无数晶亮的火星,在我眼中留下几点一闪而逝的光的轨迹,就如那天夜里我们在小屋前的空地上燃放得烟花。我还记得那个夜晚,天空是一种忧郁而深邃的蓝色,这幕布之上群星闪耀,银河流转,宛若是众神之舞.山下的河水中有隐隐的亮光在跳跃闪烁,仿佛是星星掉入了其中.夜色下的雪峰愈显雄伟庄严,宛若是一座古老而神秘的圣殿.只听一声爆鸣,夜空中一团光无比迅疾地上升,上升到极致时猛然爆裂开来,盛开出一朵璀璨夺目光的花蕊,一片片金黄色的花瓣羽翼般轻盈优美的滑落,拖曳出晶莹而绚丽的的火花,转瞬即逝,短暂的犹如爱情时光.这是我们放的烟花.光的花朵在空中盛开时,美丽辉煌,夺人心魄.瑰丽的光在我们的眼中一闪而过,如同流星.

  空中闪动的光落入她的眼中,猛然绽放后黯然熄灭了。她依旧仰望苍穹,仿佛要抓住那已逝去的时光的末梢。

  “真是太美了,烟花的燃放我曾经看见过一次。你记得吗?广场上,国庆节。爆鸣声震耳欲聋,呛人的硝烟弥漫了半空。烟花在空中盛开时,却并不耀眼。因为城市里的灯光夺去了烟花的亮度,加上成千上万个烟花持续不断地燃放。所以放得盛大热闹,但毫无美感可言。”

  我对她说起了看守所的日子.在那似乎是遥遥无期的等待中,每一天都是漫长而没有边际的,而每一天又都是短暂易逝的.她问我曾经感到过绝望吗?我说:“绝望是有的,就如同被逼至绝境的野兽,总要咆哮怒吼几声.在看守所有这样的好处,有漫长的时间让你思考.慢慢的,我心中的愤怒消失了,绝望消失了,转为一种无望中的平静,对已预知的未来的平静,心平气和地接受它,走向自己的孤独.”

  “那么,你在铁壁四环的屋中难道没有所期望的事吗?”她轻声问道.

  “有,当然有了.一天不为别的,只为那一时刻的到来,等待一缕光地降临.”

  “光,什么样的光.”

  “一缕阳光,一缕极轻极薄,如细纱般的阳光.寸方屋中的墙上有一块巴掌大的铁窗,外面是一堵高墙.如果是晴天,在下午时分,总会有一缕阳光躲过高墙的拦截,穿过铁窗,落入屋中.我觉得这缕阳光就像是来抚慰我孤寂的灵魂.我小心翼翼,屏声息气地用手捧住它.它如水般晶莹剔透,在手中灿然跳动.可是转瞬间,光便从指缝间悄无声息地流走了.光停留的时间极短,但我能感觉那光似乎是穿透了我的身体,在四肢百骸中汩汩流转.那一刻真是美妙,我宁愿用自己的一生来换取这短短的一瞬.那时我就明白了,在等待黑色的巨大翅膀掠过心头时,自己什么都抓不住,那怕是一缕阳光.”

  “你想过我吗?”她低声问。

  “想啊!当然想了.可我不敢想。有一次,在我好不容易睡去的昏昏沉沉的梦中梦到了你,可你却转身离去。我伸手去抓,手心触到的是一团冰凉。我一惊,醒了过来,迷瞪瞪地看着眼前厚重的黑色,愈觉出心中没底的渺茫。”

  屋中陷入沉默之中.我们紧紧相拥,守着那堆火,篝火渐渐燃尽,木炭猛然炸裂,迸出无数的火星,火星四散而逸,犹如飘过一阵流星雨.虽然我们惧怕随之而来的漫长黑夜,但是谁也不肯往火中再添一根柴.她躺在我怀中,那种清凉的若有似无的感觉很不真实,像是抱住了一团夜风,一个梦中的幻影.她会随着梦醒而消失的无影无踪.

  “嘁。”突然从你口中迸出这丝轻蔑鄙夷的声音。我不由打了个冷战,惊奇地看着你.你像是一只嗅到了空气中有危险气味的兽,双耳警觉地乍起,鼻翼急促地翕动,像狗样翻起上唇,露出森森的白牙.牙齿洁白整齐,透出玉石般的光泽,像冬日里一抹亮丽的阳光晃着我的眼.那真是一口好牙.我不明白你平日里吃残羹剩饭,为何会有这样一口令人羡慕的好牙.我看见了你自己搭建的窝棚,如有气无力倚在墙角,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随时可能倒下散架的老朽.我惊讶地发现搭建窝棚的材料居然是些五花八门的招牌.仔细看来,有小翠商店,大众超市,大个子拌面王,小幺妹川菜馆,细妮鱼店,壮汉肉店,环宇工贸有限责任公司……这其中竟然还有一家银行的牌子,天知道你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招牌被胡乱地堆砌在墙角,里面丢了些败絮枯草,破衣烂衫.我可以想像,你夜里就是蜷缩在这些肮脏的布匹中,被商店,超市,饭馆,肉店以及银行包围着,你却穿着仅以遮羞蔽体的破衣,身无分文,饥肠辘辘.

  窝棚旁边有一张缺胳膊少腿的椅子,所幸有几块残砖烂瓦地支撑,才保证它挺立不倒。奇怪的是,这张椅子给人的感觉像是新漆过,鲜艳的红色熠熠闪闪,椅子面上纤尘不染,如同一个人刚刚坐过。我发现火堆边的水泥墩子不止一个。我数了数,加上你我坐的,一共七个。它们像众星捧月般围住火堆,似乎一个国王在等待着骑士们来开圆桌会议。难道还有人像我一样来到这里吗?我暗自疑惑。

  屋角堆了些碎砖烂瓦,我踩踏着它们,抬腿纵身,便上修理厂的屋顶. 道路上依旧是雾气缭绕,视线掉入其中,被雾戏弄着,让其忽远忽近,什么都看不真切。看着眼前的雾,我无比怀念起家乡的雾来.那里的雾是轻盈如纤羽,飘逸若薄纱.吸入肺中,即温润又清凉.而这里的雾呢? 它们嚣叫翻滚,放肆无比,伸出那无数触须枝爪,缠绕上人的身体,不由分说地扑进人的鼻孔,鼻腔中感到一阵阵刺痛,犹如放入了几粒盐晶,钻入喉咙中,干涩难忍,如烟熏火燎过。抓一把在手中,雾化了去,手中竟是一团乌黑.我甚至听见了它们嬉笑打闹的声音.它们伸出柔软而肮脏的小手,去追逐一辆辆在路中行驶的小汽车,使那亮丽的光泽黯淡下去,如同刚从泥沼中爬出;它们又尖叫着簇拥过一幢幢如巨大石碑般高高耸立的大楼,光亮似镜的表面顿时蒙尘生垢,伟岸挺拔的身姿似年老之人佝偻下去。

  快上来啊!快来看热闹。我朝你大声喊叫。你对我的招呼没有任何反应。昨日这路上刚翻倒了一辆油罐车,淡黄色的润滑油淌得到处都是.清晨的路面上结了一层薄冰,加上又落了一点小雪,路面光滑得赛过大姑娘的脸蛋.汽车行在路上,如小脚老太婆般颤巍巍.这样的天气,这样的路面,又是上班的高峰时间,是注定在发生些事的.果然,一辆急驰着靠站的大巴,司机踩了刹车.这样的路面最忌讳就是踩急刹车.如同电影里的特技,车子粗重的身体呻吟着,将车屁股横向甩了出去.整个车子横在马路中央,车头在滑行的过程中还撞上电线杆.我看见人们一个个从车上下来时,脸色煞白,两股间抖个不停,踩在地上如踏一团棉花.这突发事件使本来就不通畅的马路堵成了一团,车们变得亲密无间,首尾相接,连一丝一毫的缝隙也没有.路上到处是豖突狼奔的人.看来今天出门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我听见“嘭嘭”的沉闷声音,回头看见你正用一根木棍击打一团洁白的物体,一下一下很用力的样子.我发现那物竟是一只死了的兔子.兔子像你一样呲出两颗细长的门牙,它长长的触须在寒风中微微颤抖.乍一看去,像是一只溺毙的老鼠.你似乎料到了马路上的凶险,不用再四处奔波去寻找食物,因为你有了一只肥美的兔子.
 樓主| 發表於 2007-5-2 22:56:36 | 顯示全部樓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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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应该是在三年前发生的事.那时我刚从看守所里放出来.我懵懵懂懂地跟着警察走过一道道铁门,听着门在身后咣当关上的沉闷声音,直到走到最后一道铁门跟前。两个警察正在说笑,俏皮的荤段子一个接一个,说到高兴处,眉飞色舞,手舞足蹈。领我出去的那个警察也加入他们行列中,插入自己伶俐之言和公鸭般嘎嘎的笑声。他们这样说笑了有半个钟头,那个领我出去的警察似乎才想起了我,叫我在一张纸上签字。另外两个警察这才看到了我。他们一看见我,脸上的笑容倏地退去了,沉沉得像铁板一块,与周围的铁门铁窗及墙壁保持着同一色调。我已习惯了这样的脸色,这样凌厉的像要看穿身体的眼神。我的身体不由弯成了弓形,唯唯诺诺毕恭毕敬,准备迎接他们嘴中喷出的经典之言。可是他们的话似乎在刚才的说笑中已经说完,对我不吐只字片语,甚至连眼皮也懒得翻一下。他们草草地看了一眼我那签字的那张纸,不情愿地拉开了最后一道铁门。我迟迟疑疑地迈动了脚步,将跨过铁门的动作放慢到极致。恍惚中,我觉得身后像有人推了我一把,我跌跌撞撞地出了门。灼热的阳光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脸和眼睛隐隐作痛.我闭上了眼睛,车流人群的噪声像潮水般漫了过来,将我淹没。我这才相信这一刻是真的,我真的身处于宽广的天地间。

  想想真是可笑.像是做了一场恶梦。死亡据我只有一步之遥。它在我的身后穷追不舍,我在前面拼命的奔跑,前方是茫茫的黑暗,不知哪里是尽头。我能闻到死神身上散发出来的腐朽而枯槁的气息,我甚至能感觉到它那浸了千万年寒夜的手指正悄无声息地向我的脖颈袭来。一路狂奔,气喘吁吁,那置人于死命的家伙如影随形。等我气力耗尽,像一堵破朽的墙扑倒在尘埃之中。我明白了再怎样逃跑也是徒劳无益,它迟早会抓住我。即使奔跑到尽头又能如何呢?等待我的很可能是一座巨大的坟茔。这时,我倒极渴望那双黑色之手扼住脖颈,折枯草般清脆地断了它。可这个家伙只是打了声唿哨,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等我回头去看,它空留一袭黑袍。

  我站在街头,迟迟不肯移动脚步,比现在的我还要彷徨无助.突然之间,我像被施了定身术,目瞪口呆.我看见了她,她的身影在人流车影中显现,那么孤单娇弱,似乎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在看守所里时,她曾经来看我,我拒不相见.其实我比谁都想见到她,只是我不想让她看到我这个样子.现在,这种情绪依然存在.她站在那里,即不进,也不退,用一种充满痛苦而疲倦的眼神久久地看着我.她来干什么,她难道是来看我笑话的,我们之间不是已经结束了吗?我不是在给她的信上说明白了吗?我愤愤地想.是不是看我经受了一连串打击,看我像条野狗般无助,看我像摊烂泥般软成一团,看我于无声无息中腐烂发臭.看吧!看个够吧!我的目光渐渐坚硬起来,像把刀子般戳了过去。一堆话已在唇中齿间涌动,就像箭在弦上,而箭头已叫恶毒之言淬得发蓝。弓弦声动处,便能将她活活射杀在地。我的目光落到她的颈间发际,那曾如云彩丰盈飘逸的长发变得枯黄杂乱。那曾如鲜花般怒放,喷吐美妙气息的容颜,浸染了风霜烟尘,憔悴不堪。那怕有一缕微风袭来,花瓣会纷纷落地,容颜转瞬间枯萎凋谢。我的目光扑地一声软了下来。

  她说:“我们走走吧!”声音沙哑,像翅膀上缀着重物的小鸟。这样的声音只能出自历尽沧桑的妇人之口。她的鞋跟敲打路面的声音落入耳中,竟是无边的落寞意阑。原本以干燥如火闻名于世的城市,在这个初夏变得凉爽多情,将丰盈之水一个劲地倾泻。街面上低地形成了一个个水洼.君子淑女们过洼地时,左顾右盼,提裤踮脚,用脚尖寻水少水浅之处,其势如踏入雷阵般小心谨慎。她全然不顾,双脚踏入水洼中,污水嬉笑着撕咬她的鞋袜裤边,于上面留呈浊色的唇迹齿印。我注视着那缕身影,它仿佛剪出般,纤弱而无所依靠。那缕身影也永远地烙进了我的记忆中,和它相似的是一袭在暗夜的空中轻盈飘落的衣袍,它们在两个时空合二为一。

  我们进了公园。一到椅子前,她就像一只飞翔很久,精疲力竭的小鸟,呻吟着,软软地扑倒在椅子上。我似乎听到了她的一声叹息。她现在离我只有咫尺,可我觉得十分遥远,仿佛永不可触及一样。我们刚一坐下,就有几个小贩过来问我们租不租帐蓬。他们像一只只讨厌的绿头苍蝇,围着人嘤嘤直转,一张嘴巴呶呶不休,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架.几天压抑心头的怒火不由从心头蹿起,我骂了他们一句,他们也不甘示弱,像一只被撩拨的蟋蟀,口中汹涌而出的污言秽语加上捊袖擦拳,随时扑将上来.我更加愤怒,一只拳头已经攥紧,准备给那可憎的嘴脸重重一击,打他个满面开花,满地找牙.“不要,风.”她的手轻轻搭在我的手背上.我感到那只小手冰凉异常,似浸了一夜的寒水。我的心倏然一颤,不再理会那几个人。

  环首四顾,物是人非.我还记得和她在公园里一起踩着那巨大的水车,她从清澈的水池中击起水花撩在我身上,她清脆的格格声犹还萦绕于耳……到黄昏的时候,有人提着大桶小壶到泉眼接水,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她当时无意说了一句,这么多的人都来接水,水的味道一定很好。要到泉眼接水,必先下到那呈半圆形的池子里。我脱了鞋袜,光脚跨入仅没入脚面却冰冷刺骨的水池。水底的鹅卵石也像是涂了油,不容脚踏实了它。跌跌撞撞到了泉眼边,用空的矿泉水瓶接了满满一瓶,回来时脚却踩到了池水中的玻璃碎片。流出的血像是一缕淡红色的柔纱在清澈的水中飘曵。她的脸色倏地变得苍白,眼里几乎流下泪来,忙不迭地掏手绢给我包扎伤口……一想起这些,就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草地上散落着几个淡蓝色呈金子塔状的帐蓬,想必小贩让我们租的便是这玩意.下午的阳光透过树荫,有一缕正投射离我不远的一顶帐蓬上,将里面正在发生的事无比清晰的显现.一男一女像两条蛇紧紧缠绕在一起,很快,帐蓬抖得好似惊涛骇浪中的一条小船.一少妇领一蹒跚学步的婴孩.婴孩咿咿呀呀,东瞅西望,对一切都显得好奇.他的双眼转向了我.那眼如点漆,清澈透明,不着一丝瑕疵.他的嘴蠕动着,似乎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突然间,他展颜露齿,如阳光般粲然的笑容绽放.我的心中咯噔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溶化掉了.眼中蒙尘落垢的世界像被清泉濯洗,翠树欲滴,娇花含羞.回头怯怯地张望,仿佛有一个婴孩的双眼同样晶莹,同样拉着母亲的手.只是他成年之后,头发蓬乱,衣冠不整,跌坐长椅,萎靡不振.茫然的像个婴童,可是没有母亲的手再给他拉.

  “风,我求你件事,你一定得答应我.”她下定决心地说出这样一句话.

  “什么事,你说.”

  “你一定得答应这件事,我才会说.”她变得有些奇怪.

  “好吧!我答应你.”

  “我昨天去看过我的父亲,他希望你去见他一面,他有些话想对你说.”

  我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这不可能,我没有必要见他,更不要听他讲什么话.”

  她也站起身来,眼睛直直地看着我.“我没求过你任何事,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她一字一顿地说.

  “你去见他的父亲了吗?”我仿佛听见了你的问话.我从诉说中回过神来,发现你神情依旧如昔,刚才我听到的话不过是我的一个幻觉而已.是的,我去见了他的父亲,我本不该心软,不应该答应去见他的父亲.那完全是一场噩梦,一场足以摧毁我的噩梦.你突然站起身来,手笔直地伸向空中,然后用力向下一挥.我哑然失笑,怪不得我一见你就觉得你是如此的熟悉.从这个招牌似的动作上我认出了你。

  乞丐与叫花子模样的人充满了这个城市。他们躲在阴暗的角落,向行人伸出肮脏的手,脸上的表情不是乞怜,反倒是有些无畏的样子。他们或老或少或残或疯。老的肮脏邋遢,游走于车站闹市,常悄无声息地将枯枝般的手伸到人前,嘴唇嚅动着,却无半点声音;面目污黑的儿童,躲于地下通道里,会出其不意的跑过来抱住行人的大腿,口放乞声;肢体残缺的人,赤裸裸的将断臂残肢呈现于光天化日之下,触目惊心;有抱了半死不活的小孩子的妇女或是男子,口中说着千篇一律的话;还有的在地上辅了一张纸,纸上醮了血和着泪,洋洋洒洒数千言,痛述自己的悲惨遭遇,好像全天下所有不幸的事全发生在他一人身上。这些都是职业乞丐,据说他们要的钱比我们辛辛苦苦流血流汗打工挣的钱要多得多。你是属于另一种类型的乞丐,或者说酷似于乞丐模样的人。他们的举止都有些怪异。没有人知道他们有来自于何方,将要去往何处。只看见他们从城市的角落里走出来,然后消失在城市的深处。他们通常着一身宽大而破烂的衣袍,披一头板结得如同破毡烂絮般的长发。他们似乎不屑于乞讨。他们行走在人群中,仿佛有件隐身衣将他们同众人隔离开来。他们行色匆匆,好像某个地方有一场盛宴在等待着他们。他们宽大的衣袍在风中伸展开来,长发似乎也在风中徐徐飘扬。目光深邃而忧郁,始终停留在一个我们看不见的质点上。这样的人颇有圣贤行者之风。没有人知道他们来自什么地方,将要去往什么地方。他们如一阵风刮过城市的街道,在特定的场所如昙花一现,很难再见其第二面。可是这是我居然第三次看见了你,前两次印象之深,犹如刻在脑中。

  初次看见你时,是在火车站的一个公用电话亭上。火车站每日喷吐数量庞大的人群。他们如污水般四处流溢,似野狗般盲目地胡乱流窜。人群之中龙蛇混杂。坑蒙拐骗,明偷明抢,强买强卖,打架斗殴的戏天天都在上演,所不同的是戏中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只见你抓了电话,对着话筒大声地说着些什么。你单手插腰,腰杆挺得笔直,头高高地仰起,宽大陈腐的衣袍和一头又脏又乱的长发似乎在炎热无风的七月天里飘扬。有只字片语从话筒边跌落在地,竟发出金属撞击地面时的清脆声响。你说的好像是你对车站的卫生环境极为不满,命令某个人要像屁股被踢了一脚的狗嗷嗷叫着赶来,把不知是谁屙在墙角的一泡屎舔干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们乐得听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你话锋一转,竟清晰无比的道出所命令之人的名字,后面还加了所谓的官衔。周围的人眼中均有惊讶之色,这人他们似乎隐隐约约听过,是个大人物。但光只是一闪而过,脸上的肉团依旧堆着,眼中依旧溢满浓浓的笑意。你所说之人我是听说过的,并且极其荣幸地看见他的汽车从我眼前驶过,尽管那天有十几辆黑色的豪华轿车。

  那时我在一家临于城乡接合部的十字路口的棋牌室打工,每日伺候那些脑满肠肥的家伙。他们惟一的嗜好就是摸牌打牌和牌理牌,周而复始,不知疲倦。稀里哗啦的声音彻夜不绝。由于楼后就是乡政府,打牌的多是那里的人。这些家伙衣冠楚楚,道貌岸然,可一上牌桌就原形毕露。他们脱了衣服,光着膀子,有的甚至索性裸了上身。他们为了些许小事便像市井泼皮似的粗言相向,像婆娘似的骂骂咧咧。他们嘴中的烟从来就没有断过,烟雾不停地从鼻中口中喷出。到后来,烟雾竟像是从他们身体中飘溢出来的。烟雾弥漫了整个房间,只剩下他们的头颅悬浮在空中,眼中的闪烁着蓝幽幽的光。眼前的花花绿绿的纸片多了,其眼中的光更亮,说话的底气更足。纸片少了,眼中便多了些恶狠狠之意,宛若暗夜中的两只狼眼。直到翌日艳阳高照之时,他们才恋恋不舍的从呆了一天一夜的房中走出,脚步轻快飞扬,眉宇间蕴满喜色,一看就知道是满载而归;弓腰塌背,如被榨干了精血的野狗有气无力拖着身子,肯定是连底裤也输掉的倒霉蛋。看看这些家伙战斗过的地方,像是曲终人散的筵席,满地狼籍。烟头偏不摁于烟灰缸中,而是点种般布满地上。还有随处乱丢的纸巾蹲在地上慵懒地舒展着身子。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这些家伙在地上留下了十几滩大大小小的痰液。它们发着亮光,散发出恶臭,像一只只狡黠的眼睛。打扫这些东西,让人总是心怀愤怒却又无可奈何。

  那天我和楼下开粮油店的老姚头在方寸之地上厮杀正酣。马路中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那是被扩音器放大了的声音。声音粗重蛮横,像一块块石头,硬生生的砸向路面.老姚头啪的一声,把棋子拍落棋面,伴随着一声冷笑,“又有大官要来喽!”我朝路中看去,只见两辆由本田车改装的白色交通车,长长的警灯,红光蓝光交叉旋转不已。它闯进车群之中,犹如牧人策马扬鞭奔进羊群中.它驱赶着这些羔羊,使它们惊惶失措的四处逃窜.往日里这条路上发出声音震耳欲聋,有声嘶力竭的喇叭声,车轮与地面磨擦的声音,马达的轰鸣声.可是转瞬间,这些声音消失了,像沉入了湖水中.马路中寂静的如同校园清晨的操场.这异乎寻常的寂静反倒让人有些不适应,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依旧有三三两两的人横穿马路.足足等了一个小时,那庞大的盛气凌人的车队才姗姗来迟.它们一出现在马路上,就显现出不凡的气势.前面是两辆警车开道,后面是一辆接一辆闪着隐密威严黑色光泽的高级轿车.老姚头不禁耸然动容,“乖乖,这一定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车队使我想起了另一幅画面:浩浩荡荡的皇家贵胄的出巡队伍.前面有人开道,高举着写有回避肃静的大牌.后面是膘肥体壮的高头大马,上骑的是衣甲鲜明,英俊神武的彪形大汉.中间是雕龙画凤,奢靡华丽的十六人大抬之轿.威风凛凛,不可一世.只是这时,马路中有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车队将来未来之际,有一个买鞋垫的老妇人正横穿马路.到路中间时,那显赫的车队突然出现.尽管开道的警车厉声叫她快闪.不知是她是没听见,还是被吓呆了,竟停在了原地,犹犹豫豫畏畏缩缩,不向前进也不转身后退.车队一出现就像一匹匹野马驰骋在千里无人的草原,把速度打到一百迈以上.我听见了车体高速行驶时与空气剧烈磨擦而产生的呼啸声.老妇腿一软,扑倒在马路上.烈日下的她一动不动,像是晕了过去.只有车驶过时产生的疾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只有从她随身携带的布袋中散落的几个鞋垫,在车轮下翻滚着,飘飞着,如一片片树叶.自始至终,行驶过的车子没有一辆停下来.可以想象出在前面某个空旷的广场上,一群人急切地翘首以待,有许多着白帽白衣白裤的童男童女,敲着大鼓,吹起号角,口中呐喊着热烈欢迎之词.空中迎风招展的是彩旗和带标语的横幅,哗啦啦地响.

  第二天的报纸上连篇累牍地报导了这个大人物,他的官衔和缀在后面的称号足有一本书那么长.报纸都是一幅嘴脸,像即将开败的菊花带着媚容谄笑拼命讨好太阳,肉麻吹捧的话如滔滔江水喷涌不绝.你似乎对这个没有以电打的速度越来的家伙颇为不满,开始数落起他的种种不是来,把他可能做过的或许根本没有做过的事统统安在他身上.诸如什么五岁就偷看女生撒尿,六岁踢寡妇家门,然后是七岁,八岁等等.好像他成长中的每一件事你都了如指掌.你煞有介事的表情,令人不容置疑的语气,使周围洋溢着一股荒诞不经的气氛.你姑妄言之,人们姑妄听之,听到精彩之处,还轰然叫好.你犹神助,口中俏皮伶俐之言滔滔而出.我知道你所说的全是痴人梦呓,可为什么听着如此的过瘾呢?仿佛胸中的憋闷之气在一刹那泄了出去.

  第二次看见你时,你正站在十字路口的中间,那是一块车辆不到之地.你做着刚才的动作,像是在指挥交通.当然没有一辆车听从你的手势,可是车里人的脸上浮起了会心的笑容.车如流水般从你身边驶过,你将手臂高举过头顶,在空中停顿片刻,然后用力向下一挥,像极大人物毅然决然的姿势.手在空中划过时,有幽蓝色的火花四散而逸.你须发皆张,神情澎湃,似是沉浸在某个境界而不知返.有人是不允许你在他的位置耀武扬威的.有一个交警匆匆赶来.你长长的指甲里隐藏着可怕的东西.你对于他来说是个烫手山芋.他做出了类似于轰赶小鸡小狗的手势.你似乎看出了他的虚张声势,对其的怒吼置若罔闻,狰狞之容视而不见.气急败坏的他不知从哪找来一根棒子.他挥舞着棒子朝你打去,你反抗起来.你们在路中的纠缠扭打引起了交通堵塞.我能想象出挂在围观人脸上的笑容,因为当时我也在旁边,这样的笑容也挂在我脸上.我看见马路中争执打闹忽然停了下来,交警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尖叫声,好像是谁咬了他一口.只见他的脸上盛开了一朵污黑的花,那是一团又黏又稠的浓痰,是从你口中如子弹般呼啸而出的.它的威力显然要比棒子强数倍.他英俊威武的脸很快扭曲成一团.这是个十分滑稽,令人忍俊不禁的场面.你这时像条鱼般在车的缝隙间游弋,转瞬间消失不见.

  马路上突然传来了杂沓忙乱的声音,好像是静谧的林中闯进了猛兽,鸟儿和众兽争相逃窜而弄出的声音。这声音中有人们的尖叫声,奔跑的脚步声,汽车的刹车声。女人的叫声如她们鞋下的高跟,高而尖,悠长嘹亮,足以刺破政客们的面皮;男人的声音则低沉沙哑,像劣质的音箱发出的。但不管高亢低沉,都含了惊惶,还有一点虚伪做作,好像是碰到了狗屁大的事却渲染得如同世界末日一样.但我知道,马路中间一定是发生了令这些家伙猝不及防的事.我又一次上了屋顶,我的眼中跳进了一头狂奔乱跳的公牛.它是怎么从炎热的夏天一脚踏入了冬日僵硬的大地上的呢?它的身上还散发着夏日的气息,还残留着被灼热的阳光烫过的痕迹.它浑身的皮毛如黑缎子闪闪发光,发达的肌肉在皮肤下滚动,两只角如闪着寒光的弯刀,四蹄刨起的冰块雪片像弹片一样四处横飞.所到之处,如一阵突如其来的风暴,人们惊惶失措的四处逃散。

  我看见它发红的双眼中升起了一片巍峨的绵延不断的群山.群山上夕阳西下,它站在陡峭的山崖,朝即将消逝的阳光翕动着鼻翼,最后一抹夕阳将它的身影映得辉煌无比.它高傲地俯视着它的领地,那山下一片绿油油的草地和穿过其间的散发着冰凉气息的河流。山坡上那群安详吃草的牛们则是它的臣民.它在草原素以好勇斗狠而闻名,天生就是个斗士。它似乎是生错了地方,若是在非洲大草原的话,能成为万牛之王。而在这里,它只能同那些胆敢正视它,偶而露一下野性的公牛角斗。它走动时,头高高仰起,身体中一块块的肌肉如同活了一般四下游走。步子不紧不慢,沉稳中透着威严。它静止不动或是准备角斗时,四肢像四个圆柱嵌入大地,浑身的肌肉凸起到极致,如要爆裂,尤其是颈间鼓起的两大块肌肉,犹如铸铁浇注,蕴藏着可怕的力量。它最值得骄傲的是两枚弯弯的角,像是侠士腰中的宝剑,寒气逼人,锋光闪闪。同它角斗的公牛们,往往都是几个回合下来,就落荒而逃。它常常感到意犹未尽,就像是冲锋的号角刚一吹响,敌人就大举溃逃。为了弥补这种缺憾,它对那些战败了的逃跑的家伙穷追不舍,直追得那些牛们魂飞魄散,跌下山崖摔拆了腿为止.很快,方圆几里之内,它罕有敌手。牧人一见它的身影出现,惊恐失色地把自己的牛圈好。它开始跋涉十几里路,去征服那里的牛群,去追逐那里的母牛,将它们压在身下,身体撞击的声音好似火车轰隆隆地开过. 要是有那头公牛胆敢阻拦它,它就会毫不犹豫的与那头公牛进行一场角斗,其结果是那头牛骨断腿折。正因为这样,它每年总要给主人惹来不少麻烦,总有牛受伤的牧民来找他赔偿.有的甚至扬言,要是这头牛再敢去骚扰自己的牛,就一枪崩了它.它的主人,脸上的地盘叫蓬勃生长的胡子侵吞殆尽,眼睛鼻子嘴巴委屈地挤在胡子仿佛格外施恩而没有占领的一小片地方里,使他看上去像一只白面猴子。他早已是不堪其扰,要不是公牛还有配种价值,他早已把它处理掉了.今年草原上设立了防疫站,并有人工授精这项服务.人家那才叫先进,是什么试管冷冻精液,往牛屁股里滴上几滴,然后就等几个月后添一头活蹦乱跳的牛犊.它的主人如是说.公牛在他眼中唯一的价值丧失殆尽,他把它卖给了一群来草原上收牛的人.

  人们要把牛弄进汽车的车厢里,得先把牛放倒,用绳索捆绑住四蹄,沿着连接车厢的板子由五六个壮汉强拉硬拽,才能将牛置于车厢中.可是对付这头公牛时却遇到了麻烦.它似乎觉察出那些人的不怀好意,不允许他们靠近它三米的范围.一旦人近了,它就浑身肌肉绷紧,头低下,亮出它的双角。人们怕它的双角,被那家伙撩上一下,身体还不轻得像纸片飘飞起来,到地下还不成团肉泥.主人急的团团转,再也不能留这头牛了.他搜肠刮肚,绞尽脑汁,到底让他想出一个办法来.于是草原上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四条汉子骑着四匹健马向公牛冲去,口中发出吓人的虚张声势的喊声,在离牛很远的地方,他们的鞭子就甩向了空中,挽一个鞭花,响起清脆的声音.当然,难免会有一两鞭子落到了牛身上,鞭梢飞起时,带起一绺黑色的牛毛。它完全被惹恼了,双眼圆睁,喷出怒火。它撒开四蹄去追逐马匹,恨不能将马挑翻在地,但马以它望尘莫及的速度跑开去,远远地甩开它.就这样,四匹马来回奔走,不停地撩逗它,使它追了这匹马又去追那匹马,片刻不得安宁.终于一番折腾下来,它站在原地气喘吁吁,口吐白沫,对可恨的马儿已是有心无力,这时才结束了追逐。四匹马浑身均是大汗淋漓,像刚从水中捞出.四条汉子从马上下来时,立脚已是不稳,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似是喝醉了酒.它又累又渴,四蹄有些发软,胸中一股怒火无处发泄.主人不失时机地给它拎来了一桶牛奶,和颜悦色地放到了它的面前.虽然它感到了空气中的异样气氛,但还是抵挡不住牛奶的诱惑.它走到了那桶牛奶前,一边大口大口的畅饮甘甜的乳汁,一边用警惕的眼神盯着人们的动静,殊不知牛奶中已掺了足以迷倒一头大象的麻醉剂.刹那间,它觉得天旋地转,硕大无朋的身体重重砸在草地上

  等它清醒过来,发现会自己已在用四个会滚动的蹄子奔跑的怪物身上。在穿过山谷的路上经常能看到这些家伙喷吐着浓浓的黑烟,发出尖利刺耳的叫声,以惊人的速度呼啸而过.它隐隐有些害怕这些家伙,仿佛清楚那冰冷钢铁蕴藏着的力量.现在,它就站在这家伙的背上,昏头胀脑的四下张望.车在蜿蜒曲折的峡谷中行进,它身后的那片熟悉的群山,它的王国慢慢远离,模糊,直至消失不见。只有路下深谷中那条冰雪之河一路陪伴,但是像遭受了凌辱,身体变得浑浊不堪,忍气吞声的细声细气地流淌。车行出了峡谷,像有人用力把群山推到了两边,眼前豁然开朗,露出了一片宽广之地,那条河也不知流到哪里去了。路两边缀着稀疏的破烂的土房子,有三三两两的农人在田地中劳作。又行了一段路,眼前升起了一座城市,用两条腿走路的家伙到处都是,他们穿梭不息,忙忙碌碌,如蚁群般.路中塞满了怒气冲冲嘶叫,喷吐着烟雾,有四个会滚动的蹄子的东西.路两边横七竖八,高低不一地立满了四四方方,类似石崖的东西,要登上它们,恐怕连下脚的地方也没有.它们有的高耸入云,表面反射出冷冷的陌生而富有敌意的光.它觉得那些东西好像随时会倾压下来.一股气息迎面扑来,它被呛得一连打了几个喷鼻.那是什么样的气味啊!尘埃的气息,垃圾的臭味,刺鼻的烟味,腐烂的味道.它们混合在一起,肆意地从它的身上漫过.它看看周围的牛,其中倒有四五头是老相识,它们不是老得不能产奶的牛,乳房干瘪得倒空的口袋耷拉下来;就是浑身脏兮兮,毛脱落得东一块西一片的病牛。这等角色,它是不屑看上一眼,它喜欢那些年轻健壮的小母牛.它们双眼木然呆滞,即不悲哀,也不欢乐,只知道将胃里储存的食物送到嘴边,拼命地反刍.它们逆来顺受,平静地接受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它不知道车将它送往哪里,但隐隐觉得那是极不好的地方.它第一次感到了恐惧.它在草原上纵横驰骋,无所畏惧.如今远离了草原,四蹄踏不在实地上,竟连一丝一毫的力气了使不出来了.

  汽车终于停了下来,有许多人从房子里跑出来,卸下围在车厢上的栏杆,放下挡板,将牛们轰赶到一个围栏里。它看见围栏中有一个奇怪的通道,狭窄而细长,一直通到一间房子里。屋里的地面看上去十分光滑,反射出阴冷的光.。几个人又拉又拽,赶着一头牛过了通道,进了屋子。牛一旦进了屋子之后,四只蹄子开始打滑,如同到了光滑的冰面上,左摇右摆,怎么也站不稳,最后失去平衡,身体重重地摔倒在地面上。牛心有不甘,转动头颅,竭力摆动身体,摇动尾巴,想重新站起来。可一切都是徒劳的。一个壮汉进得屋来,他脚穿防滑靴子,身系皮裙,手持利刃。牛似乎感到大难临头,拼命挣扎,发出哀鸣之声。可失了双角和巨大的身躯,它软弱的如同一只羔羊。汉子上来轻而易举地割断了它的喉咙,血像喷泉似的汩汩涌出。他把血将接到一个大盆里。稍过了一会,他熟稔地往牛的心脏上扎了一刀,随后把一个粗大的水管塞了进去。他打开了水管的阀门。随着水的不断涌入,牛的身体像被充气的皮球,慢慢地膨胀变大,直至圆滚滚似要爆炸开来。那牛的眼睛越睁越大,几乎滚落出眼眶,眼中的光逐渐黯淡下去,慢慢凝固不动了。

  听着传来的绝望的哀鸣声,闻着空气中飘过来的浓重的血腥味,使它在一瞬间明白了.人们把它送到这个地方来,是要它来见到自己的鲜血的,是取它的性命的.明白了这一点后,像是有一颗愤怒的火星溅进它的血液中,点燃了它的身体.那炽人的热量灼得它焦躁不安.它开始延着栏边一溜小跑,眼睛瞅着那碗口粗的栏杆.蓦地,它收住四蹄,立在原地,前蹄不住刨着地下的土.良久之后,它发出一声长哞,尥开四蹄,刨起的泥花如流星般四处飞溅,高高撅起的尾巴如棍子般直竖着,像是从高山上滚落下的巨石,挟风裹雷,轰得一声,双角撞到了栏杆上,栏杆应声而断.它轻轻一跃,从这个被它打开的缺口跑了出来.

  四周的人目瞪口呆.他们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牛会撞断栏杆,自己跑了出来.公牛奔出丈余,他们才如梦初醒,大呼小叫,纷纷跑去追赶.那个杀牛的壮汉听到声响,也从屋中跑出,刚好挡住它的去路.

  汉子的脸上像被炸弹轰炸过,崎岖不平的弹坑到处都是,五官便栖在这些坑里,并未失去原样。他杀牛无数,身上的气味足以使胆小的牛股栗不止.他挺起肥硕宽大的蒲扇样的胸膛,胸中间还有一绺黑毛在微风中颤动。他捊起了衣袖,亮出纹在粗壮胳膊上的两条龙。这若是换了人,见他这样一副架势,十魂中早已去了九魄,那有勇气敢跟他争一短长。他挥了挥粗壮的胳膊,摆出一副吓人的想要杀人的架势,厉声怒喝,“滚回去,畜生,想找死吧!”公牛这时反而停住了奔跑的脚步,踏着极慢的步子沉稳地逼将上去.汉子有点慌了,舞动着手中沾满血迹的刀子,“回去,快回去,要不老子一刀宰了你.”它不理,从容的继续向前.汉子挥刀,刀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向它刺来.它不慌不忙,头稍微一偏,用角一撩,只听当的一声,刀如一张纸片般飞了出去.接着,它的头猛然一沉,亮出了两只寒光闪闪的利角.汉子的脸转瞬间变得煞白,好似涂上了一层白漆,浑身止不住地哆嗦,像是秋日树梢头的一只寒蝉.它逼近他,鼻中粗重而灼热的气息刚喷到他的脸上,他就摊软倒在地,如同是它屙出一泡稀屎.它越逼越近,汉子断断续续的从口中跌落出颤抖的几不成声的话,听上去像是苟延残喘之人的遗言.“求……求……你,饶了我吧了!我上有八十岁的老母,下有一岁幼儿.”他脸上眼泪鼻涕一齐俱下,全身趴伏地上,像是要和大地溶为一体.牛眼中满是鄙夷不屑之光,对汉子理都没理,从他身上高高跃过.走了没多久,转过一个路口,就到了大街上.街上的行人一看见它,炸了窝似的作鸟兽散.它隐隐感到有些兴奋,毕竟他们知道了它的存在,不再视它于无物.狂奔,一路狂奔.眼中映入的始终是惊慌失措的人群,一张张因害怕而变形的脸,林立的大厦,蛛网般错综复杂的路,劈头盖脸砸下来的震耳欲聋的噪声和呛鼻的气味,仿佛没有穷尽似的.它终于停下了奔跑的四蹄,在一家书店前茫然徘徊.

  它不知道,有人报了警,有人通知了电视台,有人告知了报刊.记者们蜂拥而至.在离它三十米远的方圆外围满了人.电视记者扛着摄像机在人群中走动,有些人便站到了摄像镜头前,开始喋喋不休.他们眉飞色舞,口中唾沫横飞,都说自己是先发现公牛的.有的人走路已是一瘸一拐,他说这是为了阻止公牛伤害其他人,与其搏斗时留下的成果.他说当牛朝其他人奔去时,自己是如何机智勇敢,将牛引向自己这里.当牛奔来时,自己是如何泰山压顶而不乱;左一躲,牛角堪堪擦着衣角而过;右一闪,避过牛粗壮的身体;只是在就地翻滚时被牛的蹄子稍微碰了一下.有的人在镜头面前极度亢奋,双手狂挥乱舞.他说亲眼目睹了这头牛用双角挑翻了两人,那血流了一地,其状惨不忍睹.随后在其他人的口中,两人变成四人,四人变成八人,八人变成了更多的人.整个街道似乎成了西班牙的斗牛节.镜头切到了牛的身上.它的周围空无一人,长长的身影在地面上摇摆,显得那么孤立无援.有一个家伙为了出风头,为了在镜头前留下光辉形象,竟朝公牛奔去.那亲热劲,就像是奔向分别很久的情人的怀抱.其结果可想而知,他的身体像一张纸片在牛头前轻飘飘地飞起来.电视记者拍下了这难得一见的场面,并不失时机以极其沉痛的声音说,这是一头极具攻击性,高度危险的动物,望广大市民提高警惕之云云.

  几辆警车呜呜的叫着,风驰电掣地赶来这里.那猛然刹车时的尖利声和开车门关车门清脆的声音让人心里不由一凛.从车中鱼贯而出的警察个个全副武装,如临大敌.一个肥头大耳,体态臃肿的人最后从车中钻出.他走路时步伐沉稳而威严,被肉团挤成一丝的小眼中射出的光锐利无比.他指手划脚,布置现场.一二三四五六七,一条一条,他说得是头头是道.显得胸有成竹,一切尽在他手中掌握的样子.一名狙击手跑到最佳位置架起了狙击步枪,他估计风向距离,枪口对准目标.牛的头颅清晰地定格在瞄准镜里.他屏声息气,等待那肥胖的手用力一挥,子弹便会脱膛而出.公牛对这一切茫然不知,它迷失了方向,找不到一条通往草原的路.它有些饿了,啃了两口路边草坪上的草,味同嚼蜡.突然,它听见不远处响起了爆鸣之声,像是谁放了一只爆竹.紧接着,它感到后背上像是被烧红的铁条烙了一下,疼痛钻心.原来在它低头吃草时,头头的手一挥,枪手扣动地扳机,空气中飘起一团淡蓝色的烟雾,弹头呼啸着穿过空气,掠过它的背部.打偏了.狙击手暗骂一句.迅速地又上了一颗子弹.它闻到了皮毛烧焦的气息.它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它曾经给那东西咬伤过腿.瞬间,它的大脑中一片空白,不管不顾,不辨东西南北,撒开四蹄,跑进马路中间.不再惧怕那些喷着烟雾,嘟嘟怪叫的家伙们.路中突然多了这么个庞然大物,司机们措手不及,汽车不是你撞我就是我撞他,顿时乱成一团.十几个司机钻出汽车,满面怒容,扯着大嗓骂,眼睛长哪,怎么开车的.他们脸红脖子粗,争个不亦乐乎.它不管这些,它只想逃,远远地逃离这个这个地方.

  它跑了很久,似乎还在原地.这里没有连绵起伏的群山,没有一望无际的草原,没有清澈的山泉,像是一片荒凉的沙漠,满目皆是冰冷的沙砾.它四蹄有些发软,支撑不住庞大的身躯.它真想一头倒下去,就如同倒在草原温软的胸脯上.它会嗅着浓郁芳香的青草气味,听着潺潺的流水声,在和煦的阳光和徐徐微风的抚摸下酣然入梦.

  在那头公牛绝望的身影在街灯下摇曳时,我还看见了夜的深处飘浮着的另一幅画面.城市阴暗角落里的一间屋子里,有一个人的心中同样充满了恐惧.他从来没有感到这么害怕过,仿佛有一把利剑悬于他的脖颈上,随时随地都可能挥斩下来.这几天,他上天入地,找遍城市的各个地方,为的就是能找到她.可是她却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一丝气息也没留下,仿佛她在这个城市中根本没存在过一样.

  他久久地凝视着一个地方,那个他们猝然相遇之地.现在想起来,那情节如同虚构一般,显得苍白无力.那时,他刚逃回这个城市.在深夜里的睡梦中,他的脑中慢镜头般常常晃过这样一组影像.一个被密林环绕的水潭边,一个妖艳的仙女唱着动人的歌谣,诱惑着他这个笨手拙脚的农夫前往。及至跟前,仙女突地化成了一个可怕的巨汉,一把牛角尖刀握他的手中,刀刃上有鲜红的血在滴落.那人松手,刀笔直的插入草地,像刺进一个人的肚皮.这影像如噩梦追逐纠缠着他,使他几乎要发疯.他在街上奔走,失魂落魄,如丧家之犬.就是在这个地方,他碰到了她.她的出现好似一缕阳光投射到了他阴暗的心中.他不知道那缕阳光看似璀璨夺目,实则却是妖冶邪恶.它沉沉地扑在他健康的肌体上,一点一滴的吞噬他可怜苍白的思想,直到控制了他的灵魂.她的意志便成为了他的意志.现在,她却如梦幻泡影般消逝,她为他搭建的世界岌岌可危,唯一的大树被斧砍锯伐,他重又陷入混乱中.

  他只有靠酒,靠这种透明的液体中蕴藏的火焰的力量;让它在口中喉间燃烧,让它在胸口腑脏中燃烧,在奔流不息的血液中燃烧,在四肢百骸中燃烧;直至烧到那个头颅丧失知觉.他想睡去,可身体深处又有什么尖利的东西使他时时醒着.他想看清他的明天,明天却沉陷在黑暗的泥淖中.恍惚间,他看见一个小姑娘,她身上落满了绛紫色的花瓣.她叹息着,“我吃不上今年的葡萄了.”他呆呆地看了半天,猛然间,他唰地从口袋中掏出一沓钱来,将崭新的票面拍得啪啪响.“看看,哥有钱了,哥要带你上最好的医院,吃最贵最好的药.”小姑娘不理他,转身离去,渐行渐远,留下一袭单薄的身影.他急了,向前追去,带翻了身前的桌子.一阵稀里哗啦盘掉碟碎瓶倒杯裂之后,他摔倒在地,那缕影子受惊般消失.

  他扶着凳子站起来,摇摇摆摆软弱无力,像被抽了筋骨.他走到水池前,有气无力地抬眼张望.面前那团污浊黯淡的湖水中浮起的他的面容.面容苍白憔悴,眼神溃散,有一种失掉中心的茫然.他讨厌这样脸,它僵硬的像块石头,浸满了绝望.在眉心之处,还隐隐透出一股杀气.他看了半天,竟从脸上找不出一丝笑容.突然之间,镜子当中呯地裂开了一个小口,有一滴水珠渗出裂口,滴落在地,竟清脆地呯然作响.随即,裂口处生出许多裂纹,裂纹像叶片的脉络纷纷向四周伸展漫延.他的脸叫这些细纹撕扯得四分五裂,不成模样.一滴两滴三滴四滴五滴,更多的水珠纷涌出镜面,其势如同大水决堤.他发现那水滴竟是红色的.他惊骇莫名,双手捂住的脸.徐久,他才小心翼翼地把手从脸上放下来.谁知惊恐更甚,他的双手上竟也沾满鲜血,它们散发出浓重的令人窒息的血腥味.他打开水龙头,拼命的搓洗自己的双手,可洗了很久,手上上血迹没有丝毫减少,一池清水反而变得血红.这又是一个噩梦,他必须逃离.他转过身来,眼前地远远近近的是人影幢幢.他凝晴细看,骇异的魂飞魄散.眼前豁然立着他的父亲.后面的人呢?他曾经亲眼看着他们眼中的最后一缕光逐渐黯淡并且最终熄灭.父亲的眼中喷出怒火,一双大手上青筋暴露,像要朝他的脖颈扼来.他惊恐万状,向后退去.“你要干什么,你滚开,你们都滚开,我不要看见你们.”他慢慢地软倒在地,喉间发出兽类般低沉的呜咽声.眼前的人影慢慢向后退去,他又拼命向前伸出一双手,想要抓住什么东西.眼中流露出可怜兮兮的光芒,口中悲鸣着:“求求你,别丢下我,我最终是会和你见面的.救救我吧!”

  他最终大喊一声,冲出了房屋,冲出这幕布一样厚重的梦魇.他在街上一路狂奔,不知要奔向何处.只知道一旦停下来,那些鬼影便会纷纷扑到身上,用爪子撕烂衣服,用尖牙疯狂地噬咬肌体.他在夜色中奔跑的身影,宛若一只巨大的蝙蝠展翅飞翔.他奔跑了很久,似乎还是未离原地.蓦然之间,他发现自己的处境更加危险.他面前出现了一团巨大的黑影.凭感觉,那团黑影是一个可怕的猛兽.它喷着灼重的气息,踏着震颤着地面的脚步,一步一步向他逼近.在这团黑影前,他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好似风中的一根衰草.黑影轧压下来时,他蜷缩成一团,不敢与其直面相对,双手挡在面前,似乎想挡住这灾难.

  黑影并没有向他袭来,相反感到脸上多了个热乎乎湿漉漉的柔软东西.他惊奇地抬起头,原来那物正用舌头舔他的脸.他倏地一下跳起来.“飓风,是你吗?”他发出一声欣喜若狂的叫声.他抚摸着那粗壮结实的身体,疑似梦中.“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你是来看我的吗?你竟走了这么长的路.咦,这是什么,你在流血,你受伤了.快,我替你包扎一下.你不该身入这险恶之地.那些人都垂涎你的身体,他们会割断人你的喉咙,将你大卸八块,将肉放在火上吱吱地烤,放在嘴中咯咯地嚼.”他觉得自己有了要去的地方,那在梦中散发出青草气息的地方.“飓风,我要送你回家,我们一起回家,一起回到那青山流水之地.”黑影正是那头公牛.像是命中注定,两个绝望的人与兽走到了一起.人唏嘘感叹,热泪盈眶,兽摇头摆尾,极近亲热之能事.他们嗅着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熟悉气息,眼中的恐惧之光渐渐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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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7-5-2 22:57:19 | 顯示全部樓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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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眼中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你在嘲笑我吗?你的眼神变得暧昧而古怪,像是一个疯癫的女人隔着沙窗窥看外面的世界.你的眼中始终有一团厚重的无法驱散的阴霾.我似乎看见你瘦削的身影摇曳在七月天的蜃气里,磨满水泡的脚深陷于二月天的雪地中,你走过落满红叶的林地,也趟过冰冷刺骨的河水.你一直在茫茫天地间行走,一直想从眼中迷漫的雾气里跳出来,可你还是把自己放逐了,让原来的你消失了.这是你的不幸,还是你的万幸.你浑浊的眼中映不出我的影像,即使有映影,那也只可能是个疯子.没有那个人会跑到你跟前唠唠叨叨,像个七老八十的人,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一副挺动情的傻样.我是不是知道我注定要回到属于我的人群中,回到那些屋无片瓦遮风避雨,身仅挂几缕遮羞之纱,无依无靠的流浪汉之中.我的诉说无非是想让这段刻骨铭心的记忆有个见证.就像一个登山的人望着眼前高耸入云的山峰说,去爬它吧!那么就让我对着一个冰冷的塑像说,说完它吧!

  我连珠炮般的问话落在你身上,像一粒粒石子飞进寂静的湖水中.你的手在空中挥了挥,变魔术般多了件寒光闪闪的东西.如尖利的冰刺砺我的眼.我定睛细看,不由吓了一大跳,急忙牙关紧咬嘴唇紧闭,连一丝气息也不敢出.因为你的手中挥舞的是一柄锋利的小刀哟.过了一会儿,我发现你手中的小刀并不是对付我的,是奔向了地上的那只兔子.我很为自己刚才的胆怯行为感到脸红.你要吃到肥美的兔肉,就得先剥去它的皮毛.你先从它的四个爪子开始剥起,刀行之处,露出的四肢如麻杆般脆弱,仿佛一碰即断.你的大脑如天地始初,浑沌未开,手却是如此的灵巧.翻飞的刀随后在略为鼓起的肚子划了一刀,犹如犁铧深入坚实的大地,皮毛应声而开,泛出内部粉红色的肉体.刀在你手中进退自如,所行之处,毫无所滞所碍.挑刺划削,仿佛和着某种音律节拍.我看得是目眩神迷,没想到你是身怀绝技的庖丁.须臾之间,洁白蓬松的一张皮毛完好无损地被你拎在手中.兔子像剥去衣服赤裸的人,露出一身精瘦的肉.只见刀锋闪过,一片肉已从后腿上旋下,那是身上最为丰腴甘美的所在.一会功夫,你旋下了一堆肉.你拿出几根铁丝,一片瘦肉一片肥肉的穿在铁丝上,穿了有七八串.你似乎知道胶皮冒出的焦臭火焰会污了肉的味道,另用树枝木条生了一堆火.你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许多瓶瓶罐罐,黄黄白白,红红绿绿地摆了一大堆.黄的是孜然,白的是盐,红的是辣椒粉,绿的是芥末.唯一遗憾的是没有架子,你只有把肉串擎在空中来回翻动.空气中很快飘满了烤肉的诱人香气.

  我不错眼神地紧盯着在火上翻动的肉串,肚子不争气的咕噜噜叫起来,一些清亮透明的液体丝线般从口角流出.你把盐、孜然、辣椒粉均匀地洒到肉串上,然后把肉串拢到一起,使它们你挨我我挤他的亲密无间,随即你又将它们分开.我看见肉片上滋滋地冒着油,已呈金黄色.我知道肉就快熟了,不由伸长的脖颈,舌头嘴中蠢蠢欲动.

  雾气散去了一些,远处的景物影影绰绰地显现.天空中有零星片点的雪花飘落在地,但落地之前就已化了.倒是有一绺尘埃,像有幸从空中落下而没有溶化的雪花,轻飘飘地落在我的手背上.那竟是细长若蝌蚪状的黑色烟尘.我吹了一口气,它固执地呆在手背上.我伸出无名指去弹它,它竟倏忽一下溶化了,成一团乌黑油亮的斑点,好似一滴刚溅上去的墨水.我明白你那一身的皮肤是怎么来的.有几个黑点,像是撒落雪地上欢蹦乱跳的豆荚,它们向前翻滚着,迅速地朝火堆靠近,随着飘来的还有尖细而琐碎的鸣叫声.那几个黑点近了,我惊讶地发现竟是几只灰色的老鼠.奔跑最前的鼠,动作迟缓,它屁股上的毛掉净了,两团鲜红亮眼的色如猴子露出的腚部.这些老鼠一定是闻到了肉的香气,从阴冷潮湿的洞穴中,从同样冰冷的梦中奔出来.它们一到肉串前,就把细长的尾巴盘在屁股下面,姿势极其优雅地坐下.它们的上肢弯曲着举在胸前,爪子软软地耷拉下来,那模样就像一群秃鹫安静而耐心地等在一只奄奄一息的野山羊跟前.

  在几双交叉旋转着蓝幽幽的光或是绿莹莹的光的眼睛的期待下,那冒着袅袅热气,喷吐着扑鼻香味的肉终于从木炭上撤了下来.我的眼中猛地迸射出热烈的目光,宛若看见身披羽衣,裾裙飘飘,娉娉婷婷走来的情人.那肉烤得真是好,看上去闪着诱人的金黄色,咬一口定是奇香无比.你举起了肉串,像举起了一串耀眼的宝石.我的嘴不由为之而张,牙齿开始上下磨合咀嚼,仿佛那肉已在口中.

  你把肉串抛向空中,划出一道极其优美的弧线,不偏不倚的落到了众鼠跟前.我大失所望,像个受委屈曲的孩童撅起小嘴以怨恨的目光盯着你.这些终日与垃圾粪便为伍的鼠辈竟是懂得尊老爱幼的.没有出现我想象中一哄而上,你抢我夺的场面.它们眼中的光尽管是贪婪更甚,但都垂手立于一旁,等那只屁股上毛掉光鼠先享用.

  那只鼠拿姿作态, 细长的胡须兴奋地颤抖个不停.它迷起绿豆小眼,并不急于去吃,而是伸出尖尖的嘴左嗅右擦,蹭得胡须上沾满肥油,才用两只前爪使劲撸下一个肉片,把肉紧攥手心,让其像松球般在两爪间快速的旋转.肉片在旋转的过程中逐渐缩小,直至两爪间什么也没有了.我甚至看不见它的嘴是如何动的,肉片却难以置信的消失了.

  我眼中闪烁着妒忌的光芒.我热烈抚摸的肉串,本该在我的齿唇间,被饥饿的唾液包裹,被锋利的牙齿咀嚼,幸福地落入我的胃中的肉,凭什么让身处阴沟,浑身散发出臭气的家伙们享受这顿美餐.凭它的屁股上掉了几绺毛吗?我越想越气,捊袖探拳,准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鼠口夺食.那津津有味咀嚼肉片的老鼠忽然睁开了眼睛,两缕威严的光似探照灯般扫射到我身上,似威胁又似警告.如同一个严厉的长者正瞪着一个准备干坏事的孩童,我顿时羞愧得满面通红,恨不得钻进它们的地洞中.

  一串,两串,三串,四串,五串,一串又一串,老家伙真是能吃.差不多吃掉了相当于自身体重一倍的肉片,才恋恋不舍的把口收住.瘦骨嶙峋的肚腹上鼓起了一个颇为滑稽的大肚子,犹如怀着小崽的母鼠.它意犹未尽,仔细地用两只前爪清理胡须上油腻,还伸出舌头舔拭爪子.作完这一切后,脸上显现出酒足饭饱后的满意神情.它舔唇良久,蓦地,从口中发出一声尖利的啸鸣之声.其声向四荒八野传去.声音未落,如同有一筐豆荚倾洒到地上,无数只老鼠从阴暗的角落里奔出来.它们扶老携幼,拉儿牵女,浩浩荡荡地纷拥而至.有几只高高跃起的老鼠碰到了我裸露的手背,那里一阵酥麻,如遭电击.这团灰色的涌动着的云团刹那间就把你包围的严严实实.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久捂鞋中臭袜子的气味.你随意将一串烤好的肉串丢入鼠群.肉串落地,它们像团苍蝇般轰得散开,但旋即又密密麻麻地遮住肉串.随着你手中的肉越来越少,鼠群也越来越疯狂.它们甚至为争一丝肉星肉沫大打出手.它们用牙撕咬,用爪子抓扯.夫妻反目,父子成仇,兄弟翻脸.一些沾着血迹的鼠毛夹杂着悲鸣之声从鼠群中飘飞出来.有一绺肉丝溅落在的口中.我的眼睛倏地睁得大如铜铃,浑身的每一个毛孔都舒张开.那真是无上的珍馐佳肴.盐放得是恰到好处,增之一分则苦,减之一分则淡;辣椒粉处理得拿捏得当,增之一分则辛,减之一分则涩;孜然粉洒得是妙在巅毫,增之一分则辣,减之一分则腥.吞咽下去之后,仍有余香绕齿萦唇不绝.

  眼看着兔子只剩下一副骨架,眼看着你的手中只剩下一串肉.我心急如焚,再也不能如磐石傻呆呆地蹲着.我站起身来,气运丹田,大吼一声,宛若晴天中打下个霹雳.满以为鼠群会在怒吼下把个鼠胆吓破,作鸟兽散.谁知它们安之若素,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紧盯着火上翻滚的最后一串肉.我把脚毅然决然地踏进鼠群中.这些面目可憎、身小力弱的家伙居然同仇敌忾.它们手拉手,像一片涌动的灰色浪花,在我的脚前坚起了一道坚实而柔韧的墙.脚犹如深陷于池沼中,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很大的力气.这些铁石心肠的鼠辈,将要夺走我的最后一串肉.我怒从心头起,恶从胆边生.一咬牙抓起一块熊熊燃烧的胶皮,上面还淅淅沥沥地滴下滚烫的黑油.一跺脚一举手间,冒着冲天烈焰,吐着滚滚黑烟的胶皮呼啸着飞入了鼠群之中.鼠群中立即响起了哭爹喊娘的惨叫声,飘出了皮毛烧焦的气息.它们向四面八方逃去.转瞬间,喧嚣噪腾,烟雾弥漫的场面像一颗石子飞入幽深的湖水中,冒了几个细小的泡泡后又恢复到我刚来时的模样.你坐在火堆前,往火中投一块胶皮,另一只握着棍子不时地捅挑胶皮,脸上的神情安静如昔.以至于我开始怀疑刚才我见到的情景是一个幻觉.我咬了一下手指头,拧了一下肚皮,实实在在的痛楚荡彻全身.

  车窗外的景物以极快的速度一晃而过.眼睛总是无法停留在同一个事物上,它们在身后消逝,另一副画面又在眼前出现.我又回到我出生的地方,当然还有她.她说她想去一个地方,只有我们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呆上一些日子,于是我就想起了那个深山老林中的小木屋。

  一路上,我在问自己,我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我一直都想逃离这个地方,可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追逐着,驱赶着我,使我不得不回到这个地方来.像只可笑的鸟,在笼壁撞得头破血流,遍体鳞伤时还洋洋得意,自以为挣脱这牢笼.

  站在这条记忆的河流中,我惊奇地发现这段记忆中泛起的浪花并没有积满尘埃,永远一尘不染,永远焕然一新,就像我和她到山里的第一个清晨。

  我的整个孩童和少年时代都是在这个地方度过.现在想来,那真是一场绵长而久远的苦役.像是暗夜森林中猫头鹰的戾叫声,像暴雨之夜风凄厉的呼啸声,像旅途中孤独的行人.每一声无助的呐喊,每一滴绝望的泪水,都如一朵黑色之花徐徐开放.它生长于黑暗之域,浸透了潮湿而腐朽的气息.我记得我们坐得那辆车像是患了伤害,浑身一个劲地打摆子,从未停歇过。尤其是上坡时,马达像是个得了喉炎的歌手,音准只能从低音缓慢地爬升至中音,想要升上高音,声嘶力竭地嚎了半天,车身颤抖便加剧了一阵,几乎散架,只得作罢,降到低音继续哼哼,像是一只失败了却犹有不甘的兽。让人觉得它会突然没了声息,从坡上滑下来。

  眼前的景物渐渐熟悉起来,最先看见的是那个水泥厂,它高高的烟囱有气无力地吐出淡淡的白烟.它的身体上覆盖了厚厚一层灰色的烟尘,像一座被施了魔法,没有生命力的城堡.车子忽然间慢了下来,司机拼命地按喇叭,尖利的声音刺穿了宁静的山谷。她用手肘轻轻捣了捣我,说:“看那个人。”其实,我早已注意到了那个人。他没有理由不引起车内人的注意,因为他就在公路中间不紧不慢地走着,手里还牵了一头牛,对身后的汽车不避不让,刺耳的喇叭声置若罔闻。直至司机停了车,捊袖擦拳,口中骂骂咧咧,想要下去揍他时,他仿佛格外施恩般让出了一条路。司机本想将他的拳头印在那人的脸面上的想法进行到底,车内人的怨声四起,他只好悻悻回到车中。车子几乎是擦着那个人的身体驶过的,我看清了他的面容,心中一凛。我从未见过这么疯狂而绝望的表情,眼中的光炽热而茫然,走路的脚步却是从容不迫,坚定有力.这个地方,汉人牧牛是很少见的.他和这头牛看起来很劳累,好像是走了很长的路一样.他们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犹如从冥界里走出的幽灵,身上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息.我不禁打了个寒噤.司机像是为了发泄刚才的怒气,猛然加大了油门。到车站的这一段路,由于毗邻水泥厂,所以晴天一层土,雨天一地泥。刹那间,尘土飞扬,无数细小的石头扑打在窗户上,噼啪作响,加之地上又坑坑洼洼,车颠簸跳跃的厉害,像是一个疯狂的摇滚歌手,土里烟里地跳唱。刚刚得到喘息的人们的身体在座位上又是一阵乱跳,只是口中没了惊呼,脸皮上也是风平浪静,如一群提线木偶,早已料到身体会遭受此劫难。车子剧烈晃动的过程中,她的双手始终紧紧攥着我的手,丰满温热的身体牢牢地贴住我。

  就在以为车子要飞上天时,在一片烟雾弥漫中,车子终于平静下来。售票员用醮满浓浓睡意的声音说,终点到了.被车子折磨得精疲力竭的人们陡然间来了精神,争先恐后地朝门口涌去.他们口中喷溅出的洪亮声音和身体在互相挤着,碰撞着,跌到车下去. 我和她也下了车。车上下来的人像水滴渗入沙中一样,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一路上空荡荡的,偶而碰到一个人,也像是从阴暗角落里钻出,行动鬼鬼崇崇.明明斜着眼角打量揣度你.可当你的目光去注视他时,他的眼光却溜开避去.我又见到了这条河流,这条在梦中萦绕而过,散发出冰冷气息的河流.它似一条黑背鲤鱼,腾空而起扭转身躯时,亮出它闪闪发光的黑色鳞甲.这个最接近死亡,充满暴力和黑暗的地方是真正的破败了.到处是废弃的厂房和无人居住的屋子.屋子空洞的门窗像一个个幽黑深邃的洞穴,从里面透出一股股阴冷的气息.这里只有那个水泥厂还在苟延残喘。

  我和她一路走进山里.我又闻到了山中飘来的潮湿而清冷的气息.像是在梦中一样,往事清晰无比的呈现.我看见一个少年在山里自由地奔跑,他跳进清澈的溪水中,双手扬起晶莹的水花;他在丛林中蹿蹦跳跃,追逐惊慌失措的小鹿;他爬上高高的山顶,放开喉咙,让群山把声音兜来荡去.他是那么的无忧无虑,那么的快乐.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自从我长大以后,山里不去了,森林不去了,更多的时候,我在空荡荡的城市中游荡,在空无一人的屋子前等待.可结果呢?心底深处裂开一条深渊,深渊中冒着幽幽寒气,要将我吞噬,将我毁去.我所构建的屋子早已是残破枯朽,处于风雨飘摇中,一阵微风都足以使它坍塌.

  山里的天气,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刚才还是晴空万里,艳阳高照,转眼间,像是有人用画笔醮着灰色的颜料,一遍遍的黯淡着天空,一股清凉的风吹来,能感觉到里面已有点点滴滴的雨珠,山里顿时腾起了一阵薄薄的烟雾.我们在山路边寻了个山洞避雨.说是山洞,其实是个巨大的石窟.洞极浅,只入崖壁中三米有余,洞口极高极宽,其中情形一览无余.几头脏兮兮的牛或卧或站,见我们进来,停住那时时刻刻都在蠕动的嘴,扭头非常注意地盯着我们看.

  她问我:“这场雨水能下多久.”

  我说:“顶多不会超过半个小时.”

  “你怎么知道.” 她又问我。

  我说:“只要看山峰顶上的云雾有多少,就能知道.若山峰上云雾又浓又厚,从山头漫到山腰,那雨恐怕要下一天.现在山头的云气只有一点,是不会下多久的.”

  “你倒是像懂得很多似的.” 她说。

  我说:“当然了,我经常在山里玩耍,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这里还有一个特性,是一山二季,山下下雨,山上却是下雪。待会云开雾散,山峰顶上定是一簇白。”

  “我家那里的山看上去就没有这么绿,因为靠近电厂。草是枯黄的,稍在上面一走动,就腾起一股烟雾。松林的颜色是灰黑色的,阴郁的让人害怕。这山上有没有什么漂亮的动物。”

  “很久以前有,现在恐怕见到的只有草原之鼠和旱獭之类的动物。我记得我曾经见过一只强壮的公鹿,它的头上长着有八个美丽的角叉。那里我和它山坡上相遇,我们之间只有几米的距离。它对我不理不睬,不紧不慢地一路小跑,仿佛没有看见我一样。我一直目送它消失在密林里。我赞叹那美丽强壮的身体,为了拨发情绪,我还大吼了一声。”

  我们现在的谈话就是这样,总是沿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行进.似乎我们已经知道了那无可预料的将来,似乎也知道了我们将彻底的敞露心扉,让心灵交融.现在,我们只是小心翼翼地绕过它,谁也不会主动的提起它.我坐在了洞中的石头上,疲倦从身体深处漫上来.我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了.每一个夜晚都是灰黑色的不眠之夜.我那断断续续,残缺不全的梦中全是毁掉弃去的废墟.不知不觉中,我的双眼粘到了一块,我的头落到了身边她的双腿上.她伸出手指,沿着发根到发梢,轻柔地捊着我的头发.没有任何过程,像头上挨了一闷棍,我立刻跌入沉沉的梦乡中.也不知过了多久,隐隐之中听到有人说话,接着似乎有人拼命地摇着我的身体.即使是在半梦半醒之间,我也觉得空气中有一股令人不安的气息汩汩流转,有某种灭顶之灾迫然将至.我竭力想睁开眼睛,可眼皮犹如千斤巨闸,拼尽全力也无法抬起一丝一缝.猛地一声惊叫穿透幕布般厚重的梦魇,那叫声中有说不出的恐惧.

  我蓦地惊醒,眼前出现的情景使我目瞪口呆.

  洞中的牛只剩下一头,它的身上不停地淌下水珠.湿透的牛显得很瘦,但是骨架很大,可以看出那曾经是一头健壮高大的牛.奇怪的是它眼中闪烁的光不是通常所见的牛温良驯和的目光,而是烧灼得通红,似要毁砾溶石的目光.一人跪倒在地,头深埋于她的双脚间,一双手死死抱住了她的双腿.他的肩头在剧烈地颤抖,有隐约而至的咆哮声.她用一种听起来是悲天悯人的腔调说:

  “我不是你的妹妹,你认错人了.”但这缕声音很快被从下面漫上来的梦呓般的狂热声音所淹没.

  我回过神来的第一个动作就是跳起来去推那个人.他竟如生根了的石柱,我使尽全身力气也无法撼动一分.我又去掰他的手指,手指又像铁棍焊在双腿上,半天不见动静.我又急又怒,转到他的身后,伸出两臂扼住他的脖颈,这可使他的气息不畅.我的双臂越箍越紧,我听见了颈骨被挤压的声音,它吱吱嘎嘎地沿着脊柱一路而下,到了身体深处时,这些声音像是泥牛入海,消失不见了.他就像是进入另一个世界,身体已成一块巨石,一截枯木,丝毫不为外力所扰.

  我的捶打猛击终于有了效果,他抬起头,头向后扭.我的脸和他的脸贴在了一起.我们的眼光相撞,鼻息交融,能感到彼此的力量在身体中纵横奔突.他就是我们在路上看见那个怪异的人.当时,我的心中隐隐有所触动,总觉得似乎在那见过这个人,但竭力思索时,眼前碰到的却是一片浓雾,依稀有片点火星闪耀,也是转瞬间就熄灭了.他鼻中喷出的气息粗重而灼热,像火星一样溅落在我脸上,竟有被灼烧般的疼痛感.从那睁得大大的、呆滞无神的眼睛里,我看见他好像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片刻之后,他的眼神倏忽一变.我悚然一惊,一股凉气从脚底蹿起.那是什么样的眼神啊!绝望到彻底,又疯狂到彻底.我同时闻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浓浓杀气.一瞬间,我明白了.我遇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兽,一只濒临绝境业已疯狂的兽.只要他愿意,他随时可以将我的生命毁去.我的心顿时沉到冰底深处.

  这个恶魔,头只是轻轻一甩,我便像一张纸片轻飘飘地飞了出去.跌落地上的我随手抓起一块石头,准备向他砸过去.眼前却陡然一暗,出现了一团巨大的黑影.紧接着手腕上一麻,手中的石头滚落在地,声音沉闷.那条手臂仿佛已经不属于我,有气无力地耷拉下来.原来那头牛冲到我的跟前.它粗重的鼻息像是从高压阀门中喷出的蒸气,重重地打在我脸上.它那两枚弯角像两把锋利的刀子寒光闪闪.它颈骨高耸,浑身的肌肉绷紧成一块一块.布满血丝的眼中如有把火在燃烧.我知道它这一击必是挟风裹雷,凌厉之极.我的双眼紧盯着它,眼珠一刻也不敢错,身体却不由自主的一步一步向后退去,退了没几步,后背已抵到冰凉的石壁上.我没有退路了,已至绝境.我反倒平静下来,极渴望它的双角洞穿我的身体.让我看见血从两个透明窟窿中喷涌而出,然后,我的身体就轻盈地下落,落到一个灵魂获得解脱之所,就如同倒在情人温热的怀抱中.

  牛逼近时,气息为之所窘,魂魄为之所夺.我眼中升起的黑暗是怎样的呢?我所渴望的的安宁又是怎样的呢?我感到了好笑,本以为自己摆脱死神的追逐,谁知道它一路尾随我到这个地方。我和她奔向这山中,是想彼此安慰,却给一人一牛逼至绝境.我转过脸去看她.让我感到难受的是,眼睁睁地看着她受到伤害,而我却无法保护它,像个羔羊似的无能无力。她的脸色苍白,呈纸灰色的嘴唇抖个不停,如寒风的两片叶子.她的眼中却是出奇的宁静,仿佛她已透过帷幕看到了这一切.

  我的目光落到那个置我们于死地的家伙身上.他显得像个婴儿般无辜,对一切视而不见.蓦然间,脑中电光石火般一闪,掩盖在湖水上浓重的雾气散去,湖水中浮起一个人来.他同样是跪在地上,手里紧紧攥着一粒药片.是的,我是见过这个人的,我们还互相在对方的小腹上击过一拳,现在还感到隐隐作痛.我的手无意间在口袋中碰到了一个东西,那是一瓶药,是用来治我的胃病的.我的手紧紧地攥住了这个白色药瓶,把它高高举起,如同我最后的武器.我大喊一声,拿去吧!药瓶从我的手中飞出,划出一道白色弧线,于他眼前掠过,滚落在地上.药瓶继续在地上滚动着,里面的药片互相碰撞,发出沙沙的声音,一直滚进了雨幕中.他的眼睛倏地紧紧盯住了药瓶,手松开了她的双腿,转而去追逐那个药瓶.牛在此时似乎也怔了一下,气势稍敛.机会稍纵即逝,我身体一沉,一个就地十八翻,闪开了它的控制.然后一手抓起背包,一手拉住她,慌不择路地冲进雨地中.我边跑边用眼的余光看着他.他捡起药瓶,放在手中,好奇地左瞧右看,像得某种宝贝似的,嘴中发出欣喜若狂但又是极其怪异的笑声.

  太阳从云彩中钻出来,雨却没有停.身上一半照着温暖和煦的阳光,一半飘落着清凉的雨滴.她在说话,像死里逃生的老妇人迫不及待的诉说.她说她当时正看着洞外的雨丝风片,洞中安静的牛突然变得惊慌万分,一只只毫不犹豫地冲进了雨幕中.她看见一人一牛进得洞来.人和牛在来路上已经见过.人是蓬头亏垢面,衣衫褴褛,牛是瘦骨嶙峋,但隐隐有逼人的气势.

  “他一进得洞来。”她说:“他就直勾勾地盯着我看,脸上有一种古怪的神情.他问我是否看见了他的妹妹,他是专门寻找他的妹妹的.我说在山里还没有看见一个人,他恐怕是找错地方了.我问他妹妹是在什么地方丢的.他一会说是刚丢在山里的,一会又说丢了很久了,是在一个相当遥远的地方.他的眼神便混乱起来,多了些疯狂.我有些害怕,推你,摇你,可你就是不醒.他忽然扑上来,跪在我的脚下,大声叫我妹妹,并一把抓住了我的双腿.他抓得这么紧,把我腿都抓痛了.”说着,她挽起了裤腿,我看见她雪白的腿上一片青青紫紫.“过了一会儿,他又喊出了什么娟,不要丢下他的话.”她叹息了一声,“这个人一定遭受了某种极其不幸的事,因为他眼中的痛苦是那样的深.”她话锋一转,突然问我:“你为什么要把一个药瓶扔出去,他居然会不顾一切去捡它.”我吱唔着说:“我不知道,也许把药瓶当成了石块.”她眼中闪烁着狐疑的光.其实我是知道的,我曾经丢过他的一个药瓶,虽然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药.现在我还他一瓶药,居然会是在这样一种情形下.

  我们继续向前走,登上一个山坡时,便看到了那片盛开着蒲公英花的金黄之地.

  恍惚之中我听见了一声叹息,轻得像根羽毛飘落下来,我不堪重负般一抖.雾散去了一些,远处的景物呈现出来.有几辆挖掘车和十几辆重型卡车忙忙碌碌地来回穿梭.平坦的大地叫它们挖得千疮百孔.深沟里有几座土峰奇崛而起,它们细脚伶仃的样子,好像一阵风就能将它们吹倒.那些车往沟里倾倒垃圾,是些碎砖烂瓦,生活垃圾.我不明白把好端端的一个大地挖得满目疮痍,难道就是为了填埋垃圾.十几个人在山一样的垃圾堆前翻翻捡捡.每当有一辆车驶来车斗作倾倒状时,他们纷纷挽袖擦拳,抢占有利地形.垃圾从车斗上倒下来,他们一哄而上,叉飞棍舞,五颜六色的包装袋纷纷扬扬地胡乱飞舞.他们在其中挥叉舞棍的形象,给人一种很是英勇无畏的感觉.“你捡过垃圾吗?”我问你,得到的依旧是沉默.我想你既然不屑于乞讨,那么你应该是捡些破烂去卖钱的.我仿佛看见你披着宽大的衣袍,行色匆匆地走在街上.你从一个垃圾箱奔向另一个垃圾箱,捡到一个饮料瓶,就绑在衣服上抽出的一个线头上,像拴了一条小狗.不一会儿,满身挂满了各色的饮料瓶.它们互相撞击着,发出极其空洞的声音.你用它们在废品站换一点钱,钱虽不多,但对毫不挑剔的肚皮已是足够.你的眼中似乎有闪亮的东西在滚动.你哭了吗?我饱蘸激情,并用抑扬顿挫的深情语调诉说往事把你打动了吗?是的,我在小木屋中度过了那未尽的一夜,我感到有什么东西降临到心中,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

  在浸着朝露的阳光中,在还飘着淡淡的雾霭的树林里,她的笑声沿着山坡向山谷下漫开溢去.这清亮的格格颤动的声音令众鸟噤声不语.她在山脊上奔跑,衣袂被风吹得哗哗响.她指着前面的一个小山坡,说:“看到没有,我们谁先到达那个地方,后到的可要接受惩罚.”话音未落,她人已冲了出去.我从小在山边长大,论登爬攀援,她根本不是我的对手.我三步并作两步,后发而至,很快超过了她.她急得大呼小叫,拉扯着我的衣服.最后,索性扑到我的身上,双手抱住了我的腰,任我如老牛负重般前行.快到山坡顶上时,我已如破风箱般喘,双腿亦如灌铅.我实在支持不住,便四仰八叉地倒在草地上.她乘机跑上山坡顶.又蹦又跳,像战士占领敌人阵地发出兴奋的叫声.“你输了,你必须背我,一直到那.”她随手指了指一个更高的山坡.

  我背她上那个山坡时,她在背上极不老实.要么搔我的胳肢窝,要么往我的耳朵里吹气,或者将整个身体晃不晃去,一刻不得安闲.背着背着,我的心中忽然有了一种温情的东西在涌动,眼中已盈满热泪.放声对天空大喊,“我愿意这样背着你,永远地背着,直到天涯海角.”她不闹了,俯下身来,将脸贴到我的脸上,轻轻地来回摩挲,有沁凉的东西流在我脸上.

  山里极静,偶而有鹰的叫声落下,叫声中有一种扬眉剑出鞘,剑锋刺向虚空的啸声.鹰飞得极高,蓝天中几乎看不见它的影子.眼前豁然耸立着一座山峰,它就像是少女秀丽的头颅,而她盛装的民族服饰的裾裙的褶皱处是幽深的山谷,隆起处是龙蛇般行走的山脊。这一片山谷和山脊始于它又终于它。

  她问我:“你登上过这座山峰吗?”

  我想一想常在山里行走,无数次与这座山峰擦肩而过,脑中竟一次也没有闪现爬它的念头.

  她轻声但极其坚定地说:“我们要去登上它,直至峰顶.”

  我说:“望山跑死马,别看它看上去不高,要登上它,没有个半天的功夫是做不到的.再说,愈到上面愈陡峭,就更不好爬了.”

  她说:“我这一生中从未自己作过决定,求你了,带我爬上它吧!”

  我嘟哝着:“爬就爬吧!只是到时累得走不动,我可不背你.”

  攀登险峰的过程永远是漫长而艰辛的,尤其是最后一段距离.明明峰顶已近在咫尺,仿佛触手可及.体力似乎已经耗尽,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很大的努力.双腿似乎已经不属于自己,要往山下滑,胸中的心仿佛是一匹脱缰的野马,急欲挣脱身体的束缚.山势越高植株就越发稀少,偶而有一两棵树,也是死去多时,一副形销骨立,直戳青天的模样.抬头仰望峰顶,那里已不长任何植物,皆是一片嶙峋的怪石,宛若荒蛮时代.她脸色苍白,出气不匀,眉头紧蹙,牙关紧咬,于渐大的山风中摇摇欲坠,似要被卷走吹跑.我一把拉住她,说:

  “如果感到不舒服,就下山去吧!”

  她摇摇头,拭去额头上细密的汗珠,

  “就差那么一点了,怎么可以放弃呢?一定要爬上去.”

  这时,她的眼睛突然亮了,“看,那是什么花.”

  我看见在岩壁上,有一朵花热烈地开放着.它洁白硕大的花瓣微微颤动着,花瓣内包裹的通红的花蕊似团火焰熠熠燃烧.我闻到了一股摄人心魄的幽幽清香.我说:

  “这是雪莲,至少别人是这么叫它。记得儿时在山里我经常能看见它,这儿一株,那儿一丛,开得热闹。那时,我们认为雪莲是难得一见的,它应该不是雪莲,我们叫它石莲。但是现在,它也难得一见了。

  她问:“为什么?”

  “因为曾经有人到山里几块钱收雪莲,发了疯的牧人将雪莲采摘一空,只有那些长在悬崖峭壁上不易采摘的雪莲逃过一劫,这株雪莲便是如此。”我说。

  “没想到我们居然看见了雪莲,这传说中神奇而美丽的花.它的花瓣多大啊!”她口中发出了惊叹声。

  看到她渴求的眼光.我说:“你等着,我去摘它.”说着,便去登那几成直角的岩壁.

  她拉住我的衣角,说:“不要,你看它开得多好,挺立崖壁,傲视冰雪风霜,为什么要忍心伸手采折它呢?”

  山峰再高,终有登顶之时.我现在一回想起在峰顶上极目远眺的情景,心中仿佛一下就开阔的许多.天空如块纯净的蓝玉,触手就可碰到.苍鹰已在脚下盘旋.往东望去,层峦叠嶂的群山就像是万马在奔腾跳跃,扬起的尘雾遮天蔽日.它们气势磅礴一路向东,忽然间又回旋向北,一直奔向那目穷之地.那散发冰雪气息的河流已成丝线,逶逶迤迤地消失在天边.向南望去,有更高的山峰阻去视线,那里终年是白雪皑皑,像是法老们的城堡.山峰上的石隙中有牧人插得木条,上面绑着几缕布条.风吹过,布条哗哗的响,如旌如旆.她一句话也不说,久久地望着远方,似乎已成风中的一尊塑像.转眼间已是日暮西山,夕阳西下时分.

  我对她说:“得赶快下山,要是天黑了,山就下不去了.”

  她轻轻一抖,仿佛从梦中惊醒,“真不想离去.在爬山的过程中,我始终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除了我们两个人以外,还有另外一个人也陪着我们一起在爬。我看不清她的面容,但心里却觉得亲热无比,她似乎是和我亲近之人,我却不知道她是谁。”她转脸看着我,“风,你能告诉我她是谁吗?”

  我无言以对,她似乎知道了什么,那是我一直对她秘而不宣的事情。

  下山的时候,不知从那里钻出的云闹哄哄地朝山峰顶涌来。它们仿佛也知白日使其无可遁形的阳光力量衰减,挟怨报复似的要将这最后的光熄去.它们已失了白日绵软随意、小巧可爱的形状,如大裁大剪出的巨大幕布,笔直地从天上扯将下来.稍远一点急急赶来的云,像是增援的军队,排列成一个个半圆形的队列,犹如鲤鱼身上的鳞片,经余晖一染,如一只欢跃空中的金色鲤鱼.一道道光像一柄柄剑从山峰后刺出.这些巨大的时光之剑刺在云团厚厚的肌体上,有的穿透而过,但光已极是黯淡,更多的则是在上面折了剑锋.我听见了剑折断时发出的清脆的叮叮当当的声音.云里峰顶到处散落着剑的碎片,从折断的剑痕中渗出的血液喷溅到云中,云便变得血红一片,仿佛一团凝固住的火焰.我听见了太阳的叹息声,这个白日中金光灿烂,于天穹之间行走的火球如迟暮英雄般郁闷地向山后落去.暮色中,群鸦们鸹噪着归来,它们在森林上空盘旋,犹如市集上即将散去的小贩们,声嘶力竭地喊叫.最后,它们像一颗颗石子落入森林墨色的湖水中,泛起一圈圈涟漪后便归于沉寂.

  夜迫不及待地来了,像一只贪婪的虫子,饕餮吞吃天地。山谷森林首先掉入了它的肚中,转眼间,它的嘴已经舔到了我们的脚边。只有它吞吃下去的那条河流仿佛不甘心被它消化,优雅曲折的身体划过它的腹部,时时闪烁出金属般的光泽。我说:“天就要黑了,得加紧脚步往回赶。”一股风带着黑下来,也带来了湿润的气息。脸上感觉点点滴滴的冰凉,似乎有雨点。抬头仰望那座山峰,此时就像一个被无礼的陌生人窥看了面容的回教少女,恼怒的扯来了大片的纱巾,遮住了面容,在腰间缭绕了大团大团的云雾。看样子,有一场急雨就在眼前了。我们抓住一点依稀的光亮,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赶。及至看见了山坳间那团比周围更黑的影影绰绰时,我们眼睛里迸出的温暖的火花,就像是看到了家一样。我们小跑着进了小屋,将尾随在身后的风和风中豆粒大的雨点关到了门外。

  我又累又饿,强打精神生了一堆火,草草吃了点东西,倒头就想睡去。她却精力充沛,似乎一点也不感到疲倦,缠着我问这问那。她问山里是否真的有蘑菇吗?明天要我带她到山里捡蘑菇。还问有什么野果是可以摘来吃的。我很久没有爬过山了,今天的登顶几乎耗去我的全部体力,我现在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觉。我嘴里胡乱的敷衍了她几句。

  她停了絮絮叨叨的问话,静静的足有半晌的功夫,她忽然问道:

  “你想吗?想过那个吗?”

  我莫名其妙,不知她所指何意,正迷迷糊糊地琢磨这句话的含义时,眼前猛然一亮.我看见她的衣服像大鸟般扑旋在地,露出她华丽而美艳四射的身体.没有任何的酝酿,在她前所未有的主动面前,我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我与她来到这个地方时,是不是下意识中已经盼望这一时刻的到来.然而当这一时刻来临,我却没有丝毫的欲望.我的眼前出现了两个人影,在我和她之间隔开了一道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现在,冰块在火上堆砌,融了的水滴落在火焰上,“呯”地炸开,溅出丝丝雾气,火焰陡的小了下去.

  她触到我两缕如冰块似寒冷的目光,她打一个寒颤.她说:“风,你这个样子让我觉得自己很蠢.我不知道我们到这来是干什么的.我都放下了,你难道还放不下吗?”

  我说:“有些东西不是说能放下就能放下的.”

  她说:“现在,我只是你的情人,你不是为我作过一首诗吗?我现在还能背出末尾的几句.我能承受住生命中最深重的苦难,却经不住你的一滴泪水,或是一缕阳光.现在,我感到有点冷了.”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她为何要执意和我来此.我的心底深处有一道深渊,冒着丝丝寒气.随时要将我吞噬毁去,我的身体中早已充满了腐朽枯槁的气息.我一直怯怯地低着头,不敢正视它.现在我发现它无非水沟一条,抬脚可过.我眼中的寒冰终于溶化了,去看情人的身体. 我曾经隔着衣裙粗枝大叶疾风骤雨地抚摸过这具身体,当时感觉那身体有些僵硬,对强加于上面的手本能的存在着抗拒与躲闪。她所经历的劫难像是一柄刀子,把使身体呈出青涩的棱角全都削了去。她瘦了,但是身体更加圆润柔美了。我将那具僵硬的身体连同那个深秋一起踢入记忆的深处。不知是火焰使她光彩照人,还是她让火焰绚丽耀眼,抑或是两者互相辉映。她穿上了一件用火焰缝制的衣袍,火焰在上面轻盈地跳动,曳出诱人的色彩.火焰跳动时,她背后的影子便活了,做出娇媚的、风情万种的舞蹈。我看见她娇小玲珑而坚挺的乳房像两枚果实羞涩地垂挂于身体上,隐隐闻到一股青果的清新味道.它在微微颤动,仿佛等着有人去采摘它,亲它吮它揉搓它,将它整个嚼食吞吃下去.我的目光延着光滑的小腹一起滑到陡然直下陷在阴影里的谷地。我不知道她心甘情愿将自己摆到祭台之上,其中包含着多大的屈从忍让.我厌恶她这样地付出,厌恶她的宽恕之心.就像是得到了一件梦寐以求的千年奇珍,心中痛惜它所经历的劫难,另一面却对得来全不费功夫表示嫌恶。怀着这种复杂的心情,我扑到她的身上,像只饥饿的兽,用锋利的牙齿撕咬她的胸,用爪子粗鲁地抓她的肌肤.她的皮肤真是好极了,柔软光滑似绸缎,触之抚之毫无阻碍.屋外的夜静谧安详,偶而有被惊醒的夜鸟慌乱的叫声.风拂过松林的声音像是情人间低声的呢喃声.有一缕清凉的夜风从门缝中钻进来,扑在我炽热的背上,瞬间化了去.我们的身体互相碰撞着,身下枯草折断的声音,屋外的声音都叫这碰撞的声音淹没去.仿佛整个天地中只有这种声音回响不绝.

  她哭了,没有声音 ,眼泪却如流水般倾泻而下.我问她痛不痛.她摇摇头,挤出一丝笑容,

  “你在我的面前也流过眼泪,现在我把它还给你.”

  她拭去了眼泪,问我还要不要.我又疯狂地去汲取她的泪水,汲取她的痛苦。我终于感到自己是一个完整的人了,那个在黑夜里独自行走的小男孩不见了,那个站在街头双目空洞,一脸茫然的青年也不见了。我颠三倒四地说着胡言乱语,她也彻底地丢掉了少女的羞涩拘谨,时而柔若似水,时而疯狂如火.这是一个我所不认知的她.我沉浸在未知的境界而不知返.就像大海的潮水,急急地扑打在礁石上,激起千层浪后缓缓退去,而后酝酿片刻,又急急涌来,仿佛没有穷尽.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树影散乱,有明亮的光在耀动.我从沉沉的梦乡中醒来.一缕缕阳光透过门缝时便有了形状,宛若一柄柄刚出鞘的剑,剑锋中满是细小的尘埃飞舞.齿唇间盈留着芬芳的发肤香气,手心中也能感到绸质肌肤地颤动.我的手往旁边一摸,却是空无一物.伊人呢?伊人何在.我像被鞭子抽打了一下猛然跳起来.在她躺过的地方留下了一封信.我颤抖着双手拆开信.她写道:

  风,让我再看看你的面孔,让我再看看这间小木屋,让它们印在我的脑中,永远不会忘却.这两天恐怕是我一生中最为快乐的时光.过了今天,这样的时光不会再有,而我们将隔天涯.我深爱着你,可我却不得不掉头离你而去.生活中不只只有仇恨,不只只有黑暗,还应该存在别的美好的事物.我知道我们必将会看到它,就像我们在峰顶上看到的一样.我虽然离去了,但我心却留在了这里……结尾之处有些模糊,显然那是泪水所至.

  夜里惊心动魄、酣畅淋漓的搏斗依然历历在目.她的目光久久的停在我脸上,似要将其镌刻拓印后带走.她的手指也轻轻抚摸过我身体上的每一寸肌肤.我忘不了她最后的一个动作,她摘下脖子上挂得一个玉坠,戴到我的脖子上。玉件被她的身体滋养得温润晶莹。我看清了那是一个端坐的观音像,面目祥和,双眼微睁,流露出无限慈悲的目光。我的手松了,任由从山谷中伸出的一只看不见的手将纸片夺去,托着它飘飞而去,越飞越远.我的手绝望地猛击在木屋的墙壁上.蓦地,我的手心感到疼痛无比,似是给什么东西灼了一下.我惊愕无比地盯着那一截一截由整颗松木摞起来而形成的缝隙间.那里面似乎隐藏着什么东西,在我的手触摸碰撞下,像一粒熄灭很久被凝固的火星一样复活过来,并释放出灼灼的热量.我用手指抠去缝隙中的东西,那是些尘垢,有枯死的苔藓,草根枯叶,沙粒砾石.它们纷纷剥离之后,的确有一样东西夹在缝隙中.我取出那样东西,把它放在手心.轻轻拂去上面的尘埃.那是一枚纽扣,一枚梅花状的纽扣.这朵梅花曾经绽放于黑暗而寒冷的夜里.它轻轻地舒展花瓣,露出娇嫩的需人呵护的蕊心.是的,这朵红梅犹如一团火焰在暗夜中熠熠燃烧,它的每一片花瓣都似玛瑙,闪烁流转着晶莹剔透的红光,它喷吐着阵阵幽香.我听见了晚风送来的一声叹息,一滴血珠从花朵上滴落,宛若是从花瓣指尖滴落的一滴泪水,殷红的令人心碎.花瓣随之在夜风地吹打下纷纷飘落,落进泥土中,被岁月的风尘碾压成泥,凝固在大地深处,化为一个锈迹斑斑,枯槁的印记.我的胸口猛然间给什么东西重重撞击了一下,像是敲响了一个巨大的铜钟,洪亮而富有穿透力的磬鸣声在身体中回响不绝.冥冥中是否真有一只大手玩转天地,操弄乾坤.我只不过它手中的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吹向了早已注定好的方向.

  马路上传来了金属撞击的沉闷声响和清脆的玻璃碎裂声,将我拉回到现实中来.不用说,又有两辆车因过分亲密而撞了头.这样的天气,不撞车才不正常呢?我仿佛看见不远处或是更远的地方有三三两两的汽车横七竖八地趴在路中,有气无力地喘着粗气,身上也有一两道明显的伤痕.你眼中的泪水滚滚而下,如决堤的洪水,大有一泻不可收拾的地步.你眼泪汪汪,脸上却没有丝毫悲痛的悲痛的表情.凌厉似刀子的寒风用它的刀锋击起火中的一团浓烟,扑打在我的脸上.眼睛中犹如洒进一把辣椒粉,双目难睁,分泌出数量惊人的泪水.我知道了你的眼泪是从何而来的.我还以为是我的故事感动了你,使你泪水涟涟.对着冰冷的石头,我却总希望它迸出热情的火花.突然之间,我失去了继续诉说的勇气.

  那天,我失魂落魄地从山上下来,走到临近公路的一段峭壁上时,我听见了警笛刺耳尖利的叫声.我朝路上看去.峭壁下的一截公路正是陡然直上的大上坡.不远处有几辆浑身溅满了泥,已经面目全非,只有从一闪一闪的警灯知道那是警车.它们在路上急驰,一往无前,显出霸道与骄横,只是在上大上坡时显得力不从心,连嘟嘟的鸣叫声都低沉了许多.几辆警车的前面有一个人奔跑着,同他一起奔跑的还有一头牛,它眼中闪烁着类似于人类惊恐无助的光.这不是那曾陷我于绝境的一人一牛吗?如今,他们被警车追逐着,急急如漏网之鱼,惶惶如丧家之犬,毫无目的地向前逃窜.在这漫长而又短暂的两天里,他们到哪里去了呢?他们是否进入了深山,整夜在漆黑的森林里徘徊.黎明时分,他们登上了高山,看见了在曙光中绵延不绝的群山。是不是清晨的岚霭迷住了他的双眼,使他看不见通往草原的路.他又回到这条路上.这条路的终点是阳光炽热的南疆重镇,路上要经过寒冷的雪原和巨大的冰川.可是,他怎么又被警车盯上呢?

  这条公路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车一上坡,便以他们望尘莫及的速度追上来,将他们逼至公路边的一块空地上.这块空地可能是陡然蜿蜒直上的公路中唯一的一片宽阔之地,尽头的崖下便是深达百米的山谷,谷中奔腾跳跃着那条冰雪之河.警察们一个个迅速地从车里钻出,或蹲或站,呈一个半圆形围住了那块空地.他们目光炯炯,犹如一只只浑身绷紧如弦,准备随时扑向猎物的豹子.一个精瘦干练的人拿出了喇叭开始喊话,无非是不要负隅顽抗,放下武器,立即投降之类的话.他们手中的枪的枪口已经对准了那狭长而头发蓬乱的脑袋.

  他前面是荷枪实弹,严阵以待的警察们,身后数米的崖下是汹涌怒吼的河流.他已没路可逃了.我看见他环首四顾,僵硬如石的脸上隐隐掠过一丝笑容,好像颇为喜欢眼前的情形.他朝山上望去,眼光与我相遇了.他的眼中已没有了疯狂之光,而是如一块千年寒冰.与他对视的一刹那,我浑身的血液几乎都凝固起来.那眼中倏地跳出一星火花,他似乎是认出了我.我清楚地知道他认出的绝不是那个在洞中的我.他有些愤怒,眼中光锐利的像一把刀般刺向我,好像我不应该出现在此时此地,亲眼目睹他处于绝境的狼狈情形.他眼中的光黯淡下去,转到牛身上变为了自怜自嘲的光.这只唯一的,不离不弃地陪他走上逃亡之路的牛.他伸出手去抚摸那瘦骨嶙峋的身体,动作轻柔的像是一缕微风,仿佛怕惊醒正处于睡梦中的牛.他的嘴唇蠕动,似在诉说着什么.牛则轻轻摇动尾巴,伸出舌头舔他的手.周围的人有些恼怒,这个即将落网的家伙竟然如此的镇静自若,对他们的喊话置若罔闻.他们在他眼中似乎成为摆设,成为无物.他们的声音陡然间拔高了八度,像卷着沙石粗重有力的风,刮过山谷.他们也摆出的一副一声令下就蜂拥而上将其拿下的架势.他的目光水般泻过牛的身体,最后停在了牛的眼上,眼中在某种坚定的光一闪,就像刀子突然迸出了寒光.牛的眼睛里居然也闪过的这缕光.他抬起头来,目光流过山野丛林,草木繁花.眼中已是水晶般清澈透明,有一种超脱于世的平静,像是最终得到解脱.我的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种奇异的的情感,他仿佛就是与我血脉相通的兄弟,是另一个我.他闭了眼,深深地吸了口气.周围的人紧张起来,有的俯低身子,有的闪避到车的后面.濒于绝境的兽作临死一扑的能量是相当可怕的.空气中充满了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气氛.他一抬腿,敏捷的跨上了牛背.也许只有我知道将要发出什么,他的眼睛已告诉了我一切.我竟放开喉咙,大声地喊,不……话音未落.他们并没有朝人群奔去,而是掉转方向,向身后的河谷冲去.

  牛的四蹄有力地敲击着地面,卷起的沙石如子弹四处飞射,扬起的尘埃遮天蔽日.他在尘雾中上下晃动的身影给人一种扬鞭策马,意气风发的感觉.他奔到了崖边,丝毫没有犹豫,用力拍了一下牛的屁股.牛的四蹄猛然一蹬,他们飞向了空中,宛若一面旗帜飘扬开来.他像大鸟般张开了双臂,口中发出了欣喜的啸鸣.他们在空中划出一段弧线后便像一截断木笔直地向河谷中坠落.我听见谷中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水花四溅的声音,看见了巨大的水花盛开上来.水面上翻起了几朵浪花和冒出了无数的水泡后,一切又恢复归于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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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7-5-2 22:58:04 | 顯示全部樓層
隨著一聲新年到,『富神爺爺』看顧您了,
你獲得了『富神爺爺』贈送現金3284個美元。


  回忆是暮年之人于枯寂中的冥想,而我竟学会了回忆.在回忆中进入一道幽黑深邃的长廊,它两侧的一扇扇小门中,尘封雾锁着时间之水中一颗颗逝去的水珠.这里门窗皆闭,水珠们静止不动,只透出微弱的,可怜苍白的光,廊中弥漫着令人难以忍受的寂静.可突然间,门窗全都突兀地打开,无数颗水珠争先恐后地奔涌而出.它们奋力一跃,在虚空中迸碎.每一颗水珠都是似水年华中的一个瞬间,它们汇流在一起时,便形成了一潭幽深静谧的湖.从湖水中浮起的面容,我几乎不忍目睹.我老了,的的确确的老了.几年以前,衰老的触须就已伸进的肌体中.只是这两年,它的根须枝条才肆无忌惮地沿四肢百骸伸展扩大.我空有一副年轻人的外表,思想却已叫衰老侵占吞噬.一些老年人的特质已在我的身上表露出来.眼中透出的光是枯槁无神的,脸上的表情是僵硬冷漠的.行走之时已是弯腰曲背样,且步履蹒跚,犹豫不决,不知该往何处去.

  我看见了空中射出的时光之箭,它的金色雕翎和锋利的箭头旋转着,呼啸着射穿一路风尘,在他的脸上消失不见.他脸上扑簌簌地落下碎屑漫天飞舞,尘屑散去,脸上出现了一道道沟谷深壑,犹如刀劈斧削,触目惊心.他就在那里,行将就木,苍老衰朽,不堪一击.其实那张面容也是我的形象,这是命中注定的事,是逃不掉的.除非在时间之水漫过身体时,我厌倦了,放弃了那高悬于尽头的形象,我从心底为之恐惧,为之痛苦的形象.暗夜湖水中浮起的面容其实是父亲的形象.也许从母亲响亮的笑声荡涤那黑暗而狭长的楼道时,他就已经开始砌墙了.他这一生,就是在自己的四周拼命的砌墙,想同他生活的世界隔离开来,想找个人所不及的地方躲藏起来.他终于砌好四面墙,墙面严丝合缝,一缕光都透不进来.他说好了,终可安安静静地休息上一阵了.墙却在此时轰然倒塌,扬起的尘埃遮天蔽日.尘埃落定之后,他跌坐地上,欲哭无泪。

  在一面古铜镜中也曾浮现过这张脸.

  那时,我回到真相发生之地,回到那条河流身边.我时常梦见的河流寂无声息地流淌,它似一束锦缎,只手可握.它是我所见过的最神秘莫测的河流。它的身体晶莹剔透,一眼到底,有时染了岸边树木的颜色,通体碧绿;有时河底下石头上的青苔的光泛上来,河水又变得黝黑发亮。它是那么无法让人亲近,天山冰川上融化的雪水冰冷至极,它始终散发出凛冽的寒气.即使在浅处涉水而过,透心彻骨的寒冷会在瞬间传遍全身.就在前两天,这里发生过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水.一路上,我已经看见了它的威力了.东倒西歪的电线杆,断了的电线在风中飘荡;被削平的巨大的土丘,倒塌的厂房,冲毁的堤坝;河谷两旁若刀砍斧劈,唯一一条进山的路挤压成一丝细线,半悬半吊于峭壁之上.路下便是深达百尺,令人头晕目眩的河流.

  事实上,这条河流表明了一切事情的开始与终结.当时,我并不知道,那个在月夜下的河边听琴的少女也不知道.

  站在河谷上极目远望.一道的裂口从峡谷中横亘而过,仿佛是谁用极厚极钝的刀子在大地的肚皮上拉了一条口子,伤口极深极宽.沿河谷而下的风扑打在我脸上,我仿佛看见了一条在窄狭谷中咆哮的巨龙.它的身体不再清澈,变得浑浊不堪,不再细如缎带,而是猛然间增大了几十部.它的吼声惊天动地,它的力气大如魔鬼.它挟石卷泥,一路上摧枯拉朽.遇到草地,尖牙得齿便疯狂地撕扯那柔软的肌肤,只留一片森森的乱石.还有不及逃走的牛羊,人们的菜园,参天的大树,厂房和空地上的钢铁,不论遇上什么都卷走冲毁.

  河谷上森森白石反射的光把眼睛灼得刺痛不已.我看见一个人立于齐膝深的水中,竟不觉河水的冰冷刺骨.这个老家伙,蓬乱了一头枯发,邋遢着衣服,眼里闪着疯狂的光,像一只被人丢弃的老狗,双手狂挥乱舞,对着河水汪汪狂吠,仿佛那里面是他深仇大恨的所在。这一片地方全是我的,谁也不准动,谁动我就打断他的狗腿.他反复不停地重复着这一句话.渐渐嘶哑的声音在风中飘荡.这年月,疯子似乎是越来越多.我到这里的头一个晚上,就有一个老太婆在我的住所四周神出鬼没,她那苍老的但却是磨得锋利的声音不停地咒骂着某个人.她的声音渐渐弱化又渐渐加强,周而复始的在空中萦绕,折磨的人久久无法睡去。

  沿河谷而下有二里地时我看见了第二个人.在这个地方,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老的妇人.她黑帽黑衣黑裤,双手拄拐,闭眼肃立于河边,似是倾听潺潺的流水声,又似在倾听大山深处更为隐密的声音.她静悄悄的无一丝声息,若不是风拂动了她的衣角,我还真的以为她就是在那里生根发芽,立了上百年的木胎泥塑.同时,我闻到了一股气味,一种腐朽枯槁类似于灰尘的气息,正午的阳光也没使这气息温暖起来.我走过她身边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突然发生,她伸出手抓住的我的衣袖.她睁开眼睛,令人感到惊奇的是,这双眼睛如少女般清澈明亮,它瞬间就洞穿我的身体,使我如烈日无可遁形的黑夜幽灵。

  “你听.”

  从她嘴中吐出的每一个字的音节像是以尽可能大的幅度在空气中波动.

  我骇然道,“什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细弱单薄,如受了惊吓的小孩蜷缩成一团.

  “那是我老汉的声音,他又在呼唤我了,他说他的十几个女人打成一团,把他扔在一边,不闻不顾.他要我过去.”

  我竖起双耳倾听,只有河水的声音,只有微风吹拂的声音.恍惚间,一种恐惧之感突然出现,如绸缎般泛着光亮的河水黯然失色,正午眩人眼目的光也不再刺眼,周围渐渐弥漫着一团神秘诡异的气息.她根根手指枯瘦若竹枝,搭在我的手背上。有一股浸肌砭骨的凉气传到我身上,立刻如筛糠般抖作一团。

  “小伙子,你不用害怕.我太老了,只有走到河边的力气.现在,我只想回到家中。”

  这个满脸皱纹,不知有多大年纪的老人像是一个巫婆,她说的话像是咒语,我竟不能拒绝,也没有丝毫力气挣扎.只有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战战兢兢地搀扶着她向前走.我知道这老朽的身体中遍布细小的裂缝,一阵稍微罡烈的风立即能使她化为尘埃泥土。

  一路上,她那干瘦粗糙的的骨头硌得我很不舒服,同时,又不得不耐着性子听她没完没了的唠叨.上了年纪的人就是这样,不管遇到什么人,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就急不可耐地倾诉.内容大都是在老旧颓败的过去游荡.她说话时时断时续,显然头脑跟不上她的嘴巴.声音有时清晰真切,如顺风而呼,有时却低沉沙哑,如隔着厚厚的帷幔发出.她说她早已知道这场大水会到来的,她那老头已经在梦中告诉她了.那夜的雨和风真是大啊!河水肆意猛涨,像一只被激怒的兽,猛烈地撞击着大地.大地地这原始力量撞击下似要崩决塌陷。

  她说:“我的家乡也常发大水,那里是一望无际的平川.水来了,便一泻如注.房子,人,牲口,庄稼.不管什么东西都浸地水中.举目全是水,根本没有地方可逃.她的眼中忽然有了羞涩的眼波流转.我就是被一场大水带到我老头身边的.每日,我都要到河边,闻闻水湿润的味道,听听水流的声音,常常以为回到了故乡.这一辈子,我怕是回不去了。”话虽住了,但一声叹息仍萦绕耳边.

  她的家位于公路边上.常有重型卡车呼啸而过,留下尖利的啸声和一团飞舞的烟雾.一进她的屋中,一切声音如水银泻地般,滚进阴暗的阴暗的角落消失不见.晦暗的光便沉沉地扑到身上.屋中弥漫着一股衰老的孤独气息,浓得像一团化不开的雾,使人喘不过气来.

  她指了指椅子,“你坐.”

  我像是用一根无形之线操纵的傀儡,懵懵懂懂地坐下.她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很是奇怪,有郑重其事,但也有一丝调皮夹杂其中.

  “我想让你看一件东西,这件东西只有为数不多的人看过,你大概是最后一个看到它的人了.我老汉当年的家里有很多好东西,金的银的铜的亮晶晶的乌黑沉沉的.可解放军一打进城,什么东西都丢下了,只留下这一样东西.老头子被押上车时,还有十几个女人哭哭啼啼,要死要活地闹成一团.可如今她们在哪里呢?她们如星云一样散了.只有我和这样东西跟着他,从南方到极北之地,从四季如春的江南到极寒的塞北之地,一步不离.”

  她颤巍巍地向屋中走去.我听见她的骨头发出轻微的吱嘎声和在角落里弄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摸出一样东西,又颤巍巍地放在桌上.那物与桌面撞击时发出的沉重声响令我心中一凛.她的小心翼翼地将裹在上面的绸布一层层揭开.她毕恭毕敬的样子让我相信其中一定是件奇珍异宝,它放出璀璨的光芒,将小屋照得通彻明亮.绸布揭尽了,她微微地喘着气,像是干完了一件颇费气力的活.我朝桌上看去,不禁大失所望.没有期待中的亮光四射,那物的颜色竟比角落里的光还要阴暗,上面隐隐约约有些亮光在跳跃,像是暗夜下的湖水上摇曳着几缕星光.

  她继续说着话.“二十多年前倒是有个人想得到这样东西.那时候,我老头的身体已然是不行了,恐怕不久将别于人世.我去找了水泥厂的一个人,那人当时在厂里当一个不大不小的官,手中有些权力.我和他达成的某项协议,要他按月给我们一点生活费,并找人来照顾老头,一直到归天之时,这珍藏多年宝贝便归于他.我老汉那时声名狼藉,是属于被打倒的一拔人.两颗浑浊的老泪她的眼睛里滚落出来.我似乎听说过他们的故事.他们是这个地方的一个传奇.我只知道她的丈夫的外号应该是叫什么老聋子的,而且是个师长,只不过这个师长是属于国民党那头.据说他的耳朵是打仗时被炮弹所震聋.那人派了一个姑娘来照料我们,并且给了一点少得可怜的钱.老头子是拖了半年后才走的.那人过了两个月便急不可耐,在一个深夜闯进小屋索要这样东西.我拿给了它,他一把抢在手中,撕去上面的布匹.他放着光的眼睛朝东西上望去,可不一会儿,他就像见了鬼似的,把东西扔在地上,以比进门时更快的速度逃开了.”

  “那姑娘呢?”我问.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对她的事感兴趣,只是隐隐觉得她似乎和我有着某种千丝万缕的联系.

  “噢,那姑娘倒是个好人.当时那人摔了门跑掉之后便再没有给我们钱.可是那姑娘依然如昔的照料我们,直到老头去世之后,她还经常来看我.我想你知道,我们老去的人身上有一种不好的味道.有时,我也能闻到这种味道,像是病倒圏中的牲畜身上发出的味道,一种腐化着的酸臭气息.年轻人都讨厌这种味道,唯恐避之而不及.她并不嫌弃,她是个好人,可惜命不好.老头子去了以后,我就一直等着与他在九泉之下相见.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阎王似乎把我给忘记了.若是有什么报答那姑娘的话,我倒宁可少活二十年,把这寿折给她.”

  我的呼吸急促起来,刹那间恢复了猎人的本性.我在屋中嗅到了某种熟悉的气息,它若有若无,极轻极淡,只有一缕,但足以令我欣喜若狂.那个女人的身影曾经在这间屋子里出现过.

  桌上的东西已被我捧在手中,那是一面铜镜.它的边上雕镂些精致华美的图案,是一龙一凤.恍惚之间,龙似乎活转过来.它探首伸爪,长长的触须几乎触到我的面颊.宝石般凸显的眼睛里放射出炯炯有神的光芒.它轻轻抖动身体,仿佛刚从睡梦中醒来,要抖掉落在鳞甲上灰尘.我眼前一亮,那鳞甲陡然间焕发出金子般的光泽.它舔唇良久,蓦地发出一声清越的啸鸣.伴随着这声啸鸣,它摆动着身体嗖地窜入了云端,扶摇于九天之上.它在云里雾中俯仰上下,纵横自如,作出难以想像的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那凤也按捺不住,轻舒羽翼,宛若在眼前展开了一幅高贵无比的用金丝绣成的绸缎.它发出一声鸣声,宛若玉石相击.它展翅直冲入云霄中.瞬间,空中有两团绚丽的光华在舞动.它们一俯一仰,一前一后.龙一旦变幻出某种动作,凤也相应与这种动作宛转相合.它们的身体互相缠绕着,交附着.身上蒸腾出氤氲的芬芳气息,龙鳞凤翅上有了细密的汗珠,竟闪烁出钻石般璀璨夺目的光辉.我定晴细看,龙凤又凝在镜面不动,耳边犹还萦绕着龙啸凤鸣之声.由于浸淫了上千年的岁月风霜,铜镜显得异乎寻常的沉重.镜面黯淡朦胧,如罩一层雾气.再细看,镜面水光波动,雾气竟像一圈圈的涟漪往四周散开去,镜中映出了一个清瘦的面容.面容模糊不清,如隔着一条大河看对岸的人,那么遥远而不真实.这面铜镜除了年头够远之外,其映像功能还不如普通镜子.我失了兴趣,不知老人让我看此物的用意何在.她点了点头,用一种已经洞悉一切的语气说,你再等等,你会看到的.话音刚落时,镜面突然有了某种变化,就像风吹过湖面,水面的波纹一圈圈晃动着,向镜的中间涌去,将那人面掩去.突地,一张苍老的面容出现在眼前.面容神色灰败黯淡,眼中的光浑浊昏暗,一副看着衰老一步步逼近却束手无策的垂头丧气样.顿时,我呆若木鸡,如被闪电击中的树,恐惧的清烟袅袅地从身体中逸出.身体之下,正有一场风暴在怒吼狂啸,愤怒的浪花冲击拍打着生命中最为本质的东西.时间之水漫过我们的身体时,将在丰莹的肌肤化为粗糙老皮,使如花容颜在瞬间枯萎凋谢.艳丽与丰莹在一夜间就化为无有.此时,生命的真相如此坦陈,开始与终结的距离如此之短,伸手便可触及.生命之花无所谓开放,无所谓凋谢,但为什么还要时间之水漫过身体时,让其显得苍老衰朽不堪一击呢?我真的有些承受不住,甚至可以为此瞑目死去.

  老人呵呵的笑了,只有历尽沧桑堪破生死的人才能发出这样的笑声,如同颤抖的阳光中缀满了尘埃.

  她说:“当时那人也是这副目瞪口呆的样子,他脸色煞白,眼中闪烁着既厌恶又恐惧的光芒.最终,他摔了镜子.”

  我从震撼中回过神来,问,“那姑娘是否看过这面铜镜.”

  她神色黯然,叹息着说:“看过的,镜中没有丝毫的变化.要知道,这面镜子能映出生老病死.没有人可以在镜中永远年轻,除非她在没有老去时便已死去.只有死亡能使现有的形像永不老去,像凝固在一幅画中.当时我就看见那姑娘身后拖着一束长长的光影,我有了一种不详之感.”

  我懵懵懂懂,宛在梦中.我不知道我看见是真实的世界,还是虚幻的梦境.我似乎听见老人说,“梦中的世界再阴冷可怖,也没有现实世界来得可怕.”

  在那个如墨染就的黑夜里,我还碰到了另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我以为我看见了真相,而事实上,我什么都没看到.我只有在虚构中重组已经逝去了的水花,同时重组自己已支离破碎的梦.我看见那水花绽放时晶莹剔透,宛若一颗巨大的泪珠飞溅开来.我分不清那一滴是婴儿无辜的泪水,那一滴是少女纯净的泪水,它们同样都有着水的忧伤气息.

  但我知道真相就在这碎裂的泪珠里,犹如吉光片羽,我可能触摸的到,也可能殚精竭虑,终无所获.我所看见的所虚构的就是真相,但也可能真相我永远都不会知道.

  午后不知躲到哪里去的雾重又像潮水般漫过来.暮色在不知不觉中已笼罩四周,眼前的一切又变得晦暗不明.你的肚子忽然叽里咕噜地叫起来,加上你那副看上去感激涕零无以为报的表情真让人难受.我去街上买了几个热气腾腾的烤红薯和两瓶水.回来时顺手把两个烤红薯及一瓶水丢在你脚下.你的眼中放出的光芒,两只手像逮蝴蝶般扑住了红薯.连上面的灰尘都顾不得吹去,就整个地往口中塞去.我听见了绵软的薯块裹在唾液中往下吞咽的声音和从喉咙由下而上的呜咽之声.你忽然变得警觉灵敏起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犹如一只得到鱼的猫,唯恐别人来抢夺口中之食.你边惶恐的低声咆哮,边以惊人的速度狼吞虎咽.弹指间,你恢复了平静.手上,嘴上干干净净,好像你根本没有吃过东西或者是把红薯直接塞进了肚中.只有从你拼命地伸直脖颈,如打鸣的公鸡发出不间断的打嗝声里,证明你确实吃过东西.你对地上的一瓶水弃之不顾,而是摸出一个污黑的缸子,往里面丢了两把雪,然后拿一段铁丝挝成的铁圈套在缸体上.你举着缸子,移到火上.不一会儿,缸子里扑嘟嘟地叫起来,并有白色的雾气缭绕上升.这时,你像黑猩猩般撮起嘴唇,小心翼翼地凑近缸边嘬了一口.我听见滚烫的水珠在你口中嗞嗞跳动的声音.你脸上浮现出心醉神迷的表情,仿佛你啜饮的是琼浆玉液.你打了一个哈欠,把地上的一堆胶皮全部扔进了火堆中.火焰顿时给压得小了下去.做完这一切后,你伸了伸腰,然后钻进了窝棚中.不一会儿,里面传出了如雷鸣般的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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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7-5-2 22:58:57 | 顯示全部樓層
  在这篇关于死亡,爱情和复仇的故事中,似乎故事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更多的时候,我在记忆的巷道里跌跌撞撞.这一切都是在什么时候发生的呢?我试图从浑浊的河水中寻找到它清亮的泉眼.是的,一切的一切,都该源于那个清晨.那是在经历了一夜的辛劳之后,突兀的在一个车站呈现于我面前的。

  我脑中溅出的一滴水珠朝暮色四合的城市飞去,它在天空是盘旋一阵,便径直向一片阴影飞去,消失在其中不见.从高高的苍穹下看那片阴影,它渺小的若一粒尘埃.但到近处看时,却是巨大无比.那是一片鳞次节比的厂房,脏腑之中遍布机器和活动着成千上万只蚂蚁.

  在此之前,机器和蚂蚁都静止不动,像凝固琥珀中的昆虫保持着各自的表情与姿势.这是记忆中的一个时间切片.直到那滴水珠贯穿屋宇,飞入一个保持走路姿势的蚂蚁身上.它正准备穿过这片丛林.这个世界就是一个丛林,有些能涉入其中并直达隐密之处,而有些却无法涉足半步.蓦然间,几百台机器同时运转.它们像一只只巨大的蜘蛛,用无数的肢爪快速地旋转着爪中的猎物,并把从口中不断地吐出的细丝绕到上面.它们的五脏六腑中传出巨大的轰鸣声,那是马达的转动声,齿轮的撞击声,它们汇成一股洪流在车间里汹涌肆虐.水流所至,一切都未能幸免于难.人们一旦给卷入这洪流中就头晕目眩,精疲力竭却又无可奈何。

  棉花洁白如雪,织出的布匹像浸满了阳光.做成衣服穿在身上,温暖而柔软,极其舒适.而在这里,它们变成了细小的棉屑从机器中逸出,弥漫了整个空间.抬头仰望,低头所视,全是它们.屋顶上垂挂的一缕缕的是它们,已失了洁白,污黑不堪的如沾满灰尘破败的蛛网;窗户上粘着的是它们,密密麻麻地遮了玻璃,如一块块铁板,一缕光也透不进;在空中互相追逐打闹的是它们,累了,倦了,便如蝇般栖在人身上.如果你披了一头丰盈的黑发在车间里走上一圈,出来后便是白发苍苍.真应了那句古诗“朝如青丝暮成雪”.倘若你出了汗,它们便贪婪地吸了汗水,如血吸虫紧紧贴在身上.那感觉腻腻粘粘的,很不舒服.顺着脸上往下一搓,能纺下一条乌黑的棉条.它们还能钻进你的鼻孔,令你胸闷气短.扑进你的眼中,眼便枯涩难睁.凡车间里的人,每人必备一小块海绵.一到休息室,就掏出来在衣服上右拭左擦,其状颇似在澡堂里用澡巾从身上搓下一缕缕污垢.在这尘埃遍天噪音满地的车间时里,唯一能使其生动的便是那些女工.她们一律头戴白帽,身穿白衣小褂,衬出婀娜的身材.她们的目光清澈如水,帽边汗珠莹动,身上散发出热腾腾的气息.她们迈着轻盈的步伐在机器间划出一段弧线,曼妙的身姿仰转俯低,将断了的线接上,将积了棉絮的机器拭净,将落满灰尘的地拖净.尤其是接线时,手指灵巧地跳动,宛若在轰隆隆响个不停的机器前弹出几缕清音。

  现在大约是凌晨四五点间,是干了几个小时活的人在生理上的一个极限.这时,车间里最为安静.所谓安静,就是在车间里晃动的人突然少了.没有了值班长窥探监督的目光,他们或许正在值班室里扯着大锯.而摆管工,收袋工,清棉工,修机工等等的辅助工,则钻天打洞的到处找地方睡.车间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可能成为他们的睡床.他们往往在地上丢几张袋皮,仰面朝天躺下去之后再扯几张袋皮盖在身上,便酣然入梦.周围是机器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噪声,他们竟能扯鼾打呼,偶而还翻身撸脸,吐舌咂嘴,脸露微笑,仿佛正在美梦中畅游.每每看到他们熟睡的面庞,我都感到难以置信.心中却也不得不生出一丝钦佩之情来.找个地方睡下并不难,可是一闭眼,那轰鸣之声便似一个风钻拼命地敲打胸壁,令人头痛欲裂,片刻不得安宁.有时到了安静的睡床上,那噪声也会尾随而至,让人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修炼如此也是一种本事。

  走到60号车床时,突然有一双手环住了我的腰,将我拖进两台机器形成的狭小通道里.不用猜,那肯定是覃丽.我回转身,看到了一双发亮的眼睛.她摘了口罩,额上鼻间缀着莹莹点点的汗珠.她丰满的身体紧紧贴住了我.我能感觉出那身体深处令人心醉神迷的颤动.她的嘴唇急不可耐地凑上来,如鸡啄食般匆匆在我脸上点了一遍,最后沉沉地堵在了我的双唇间.她的唇似在火中锻烧过,炽热烫人.良久之后,她又将我急急推开,抚了抚起伏不定的胸,整了整乱掉的鬓发,朝左右看了看,调皮地吐了一下舌头.她恢复成低眉顺眼的常态,只是眼角蕴满了羞涩而满足的笑纹,喘息中还有火辣辣的烫.这一幕被定格,她眼含春水,嘴抿俏皮,娇妍动人的形象固执地在我的记忆的角落里闪烁.她如饥似渴的嘴唇在我的口唇间跃动,她柔软的舌头探进我口中,同我的舌头搅在一起.我现在还能感觉出那里面蕴含的极大激情.她曾经对我说过,每每上夜班时,她就心旌摇荡,期待这一时刻的到来.身心俱疲时得到一个长吻,马上就能精神焕发.如果少了这一时刻,整日里就会萎靡不振,心中没着没落,总觉得少了什么.相比平日里的亲热,车间中的倒显得更令人回味。

  与覃丽一番亲热缠绵之后,我走出车间,向保全一组的工房走去。因为曾在那里呆过,有房子的钥匙。这个时候,是要到工房里睡上一会的。工房在车间外,自然少了许多噪音,睡起来也更踏实。我开了门,进入那团弥漫着机油的空气中,寻了长凳,仰面朝天躺了下去。今天真是奇怪,屋里安静得只能听见我的呼吸声,可是怎么也睡不去。一个翻身,眼皮上隐隐约约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晃动。睁眼一看,脑袋顿时“嗡”的一声,头皮发麻,连汗毛都竖起来了。墙上有一个人影,修长瘦削,披散了头发,它一动不动,印上了窗户上投射过来的铁条,像是一只关在铁笼子里出不来的鬼影。我的心“嘭嘭”乱跳,太阳穴涨得发疼。我不信有什么鬼怪,这莫非是什么人搞得恶作剧。为了打破这恐怖的令人窒息的场面,我猛然回过头,向窗户看去。我已做好了看见任何一副狰狞面目的准备。没想到窗户上空空如也,只有路灯晕黄的光软弱无力地扑在上面。我又回头看看墙上,根根铁条的影子泛出冰冷的光,似乎还在微微摇晃,仿佛嘲笑我自己吓自己。虚惊一场,闭上眼睛,但恐怖的气氛还在空气中萦绕。这让我觉得这屋中不止我一个人,似乎还有一双眼睛在居心叵测的窥视着我。我又一次睁开眼睛,那个人影又一次在墙上出现。我惊骇的久久地看着人影,时间仿佛凝固住了。这个人影似乎在哪里见过。“噢”,我想起来了,前天中班下班,在过一个地下通道,当时就看见一个人影印在通道拐弯处的墙壁上,也是这么一个女人的影子。我转过拐弯,却没有看见任何人。看来这并非是我的幻觉。恍惚中,我觉得那人影的嘴唇蠕动,好像有什么话对我讲。我再也忍受不住,疯子般冲出屋子,上下左右寻找一通,还上了屋顶搜寻,可是连一只耗子都没找到。

  下班的时候,覃丽兴致勃勃地拉着我坐车要去给她的一个朋友过生日.我不知道,一只隐在暗中的兽,正伸出它税利的双爪,悄无声息地向我抓来.一切发生的如此突然,令人猝不及防.在此之前,我的生活犹如一杯白水,清贫淡然.陡然从天而降的泥沙浊了白水,浑沌一片,辩不清任何方向.这是105路的车站,我们在等车.有一对男女,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站到我身后的.或许我们没来之前,他们就已站在那里了,或者是我们前脚来他们后脚到.他们在吵架,如蚊鸣般的口角龃龉渐渐发展到大声争吵.他们吵架的内容我是不应该去听的.应该像一阵风撩在脸上,一笑了之.可是他们的话就像是上天发出的一道命令,我不得不听.我永远记得那个瞬间.我的记忆中有无数个瞬间,它们总是指引着我往该去的地方.我记不清那对男女的脸,它们成一团模糊影子.我只记得两片巨大而肥厚的嘴唇,它横亘天地间,从其中不停地呼啸而出一粒粒子弹.我看见子弹旋转着射入空中,弾尾曳出一圈圈幽蓝色的气流,它们带着灼热的气息打在我的脸上,碰撞出的火星四处飞溅.我甚至记不清他们争吵的确切话语,但是每一句吐字发声都木桩重重撞击心坎.来来往往行人的嘈杂声,车辆的尖声戾叫,街面中涌动的噪音都给这富有穿透力的声音所遮蔽.“你看看你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还在这里晃悠,当没事人呢?一根细长的手指直戳我的鼻尖.你忘了你的母亲吗?她生了你养了你.而如今她走了,走得不明不白,你没看到她正在黑暗里睁着愤怒的眼睛看着你.你要是条汉子,你就应该弄清真相,还她一个清白之身.”她的手掠过空中,像是谶语的一个余韵.“这是你必须做的事,也是你唯一能做的事.”

  现在,我不得不回到我出生和成长的地方.那一片埋在心底永不愿触及的角落.它阴暗潮湿,犹如鼠类的巢穴,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气味.我磕磕绊绊跌跌撞撞地走过一段遍布石子和瓦片的记忆之路,看见了一栋在雾气烟尘中飘摇起伏的楼.这是幢建于五十年代,仿苏样式的假二楼.所谓假二楼,其实只有一层能住人,而上面一层是用粗大的木桩相互锲接形成了一个人字形的空间,再上面就是辅着瓦片的屋顶.这栋楼建成之初可能是个医院,因为楼门口上的墙上有个凸起的残缺不全的印记,依稀辩得是个十字。狭长的墙壁上还隐隐约约残留着用油漆写的巨大标语的印记。走过楼中这狭长而黑暗的楼道,在最尽头的一扇门里,便是灾祸的发生之处,悲剧的漫延之地.

  我在那个家里的所见所闻就如我后来穿越闻名于世的大沙漠看见的一样。满目除了灿然滚烫的沙砾和头顶那颗大火球,再无他物。脚上磨满了水泡,走一步,钻心的痛。身体像火炉中熊熊燃烧的煤,唇像是龟裂的大地,上面结满了盐碱。可是不能停下来。一旦停下来,阳光中含了火合了刀剑,没头没脑地刺下来。只有一步不停地走下去,或是寻到了一片绿洲,或是让沙漠收了去,成为一具干尸。

  我小时候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一个小孩走在街上,那副拘谨到胆怯地步的样子真是可怜.宛若是一只独自穿行于暗夜森林里的鼠,而周围黑暗中闪烁着饿鹰凶狠的目光.小脸永远是没洗净的样子,灰尘污垢心安理得地呆在上面,像是身体的一部分.身上的衣服像是从鸡角旮旯里翻腾出的陈年旧物,皱皱巴巴,破破烂烂,散发出酸臭的味道;衣服永不合体,套在瘦小的身体上显得宽大招摇;扣子照例是扣错的,领子有一半翘起,一半反掖在脖颈里.别人家的孩子衣服虽旧,但收拾得洁净整齐,飘散出一股经过母亲之手洗濯后特有的清香.他们的小脸干干净净,透出母亲精心照料的痕迹.这样一个寒酸自卑的孩子,瑟瑟缩缩,颤颤抖抖地走在下午的街道上,像是从冥界中逃出来的幽灵小鬼,身上冒出缕缕寒气.他那样的低头塌腰,那样的无所依靠,仿佛什么东西同他一接触,立刻就成为黯淡灰败的一部分.

  还有那些夜晚,他的身子蜷缩在肮脏的棉絮中.不知是由于寒冷还是恐惧,身体微微颤抖着.屋顶上传来野草拔节的声音和野猫们的叫声.那人字形的空间成了野猫们的乐园,母猫在亢奋的叫春,那声音异常的凄厉,如同一个婴孩在哭泣.声音招致了公猫兴奋地追逐.它们交配时发出剧烈的撕咬声和呻吟声.这些可怕的声音穿过薄如纸片的屋顶,灌满了他的耳朵.白日中躲藏在床板缝隙里的臭虫,闻到了肉的热烘烘的气息,纷纷叫嚷着,争先恐后地爬出缝隙,爬进被褥,爬上那羸弱的身体,张开大嘴拼命吮吸着稀薄的血液.这群贪婪嗜血的家伙肚子渐渐胀得滚圆.睡梦中感到刺痒,随手一摸,就能抓上一只.捏碎它的身体时,一股污血喷溅开来,声音清脆可闻,散发出的气息腥臭扑鼻,令人难以呼吸.天气晴朗时,他会把床板拿到屋外,在太阳地里用力地摔打.他看到臭虫们被从床板的缝隙里和小洞中给震落在地.它们头晕眼花,不辩东西的四处逃窜.它们的身体薄如纸片,一脚踏上去,碾了一圈,以为踩死了.待松了脚,它们竟又活转过来.要置它们于死地,须用铁锤狠狠的碾压,才能碎了它们那扁扁圆圆的身体,照例又会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息.在房屋阴暗而潮湿的角落里,还生活着一群以墙土尘埃为食的潮虫.只要翻开墙角,就能看见它们灰白色的身体密密麻麻地挤在墙缝里.一见到光,它们一哄而散,惊慌地向阴暗的地方逃去.

  自从他的母亲的身影消失在那个飘着漫天雪花的冬夜里时,这个家庭就成为一潭死水,湖面上凝结着一层又厚又硬的冰层.冰层之下是四个迫不得已凑到一起的陌生人.他们互相仇视,互相争斗谩骂.他们舔着对方身体伤口上流下的鲜血,脸上露出愉悦的表情.他们是一群疯子,他们扔出的砖块砸不中任何人,只有从空中落下,更快更狠地砸到自己身上.

  父亲一出家门,脸上便带着卑微的笑容,像秋日里即将败去的花,露出可怜巴巴讨好太阳的笑容.为此,他赢得了老实人名声.他曾经听见过父亲在外面的笑声,很洪亮很爽朗,像真是从内心中发出的笑声.可是回到家中,他巨大的身影则沉沉地压到三个弱小孩子的身体上.从未见他在家中从露出一丝笑容,脸阴沉的像密不透风的幕布,上面还隐隐有风雷之声.稍微一点的过失,都能招致他恶意狠毒的咒骂,劈头盖脸的毒打.自从落入他的鬼爪子的那一刻起,他们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就不可避免地朝着灭顶之灾前行.

  从来没有一句问候之语,更别提温情流露,嘘寒问暖之事.他养着三个孩子,只是敷衍了事地尽着义务.像养一条狗或是一只猫.他常常说,养一条狗可以看家护院,一头猪可以杀掉吃肉,养他们有什么用呢?没有三个娃娃拖累自己,他会活得更好,不再是竭尽全力也无法抚慰的贫穷,不再吃粗砺的仅以裹腹的饭食和仅以遮羞蔽体的衣物.实际上,我要说即使没有我们,他也会过这种省吃俭用,节衣缩食的生活.也照样十年前是什么样的衣服,十年后还是什么样的衣服.因为他骨子里就是这样人,安于贫困,攥紧手心中的每一分钱,这是他身体中健康的血液,只有这样,他才能安舒自在,从内心深处取得自信.

  一条笔直的没有尽头的铁路消失在雾气迷漫的天边.铁轨中有一个人茫然地四处张望,她行进时脚步犹豫拖沓,欲向前却又给什么东西滞绊住.看得出她在竭力思索.她的眼前似乎碰到一堵高大而厚实的墙,鼻翼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从苍茫的虚空中看下去,她像是凝固在铁路间的一滴水珠,颤巍巍地抖个不停,随时都可能不堪重负而迸裂.苍穹深处落下碎玉琼花,她的身体猛然一颤,仿佛不堪轻羽般一击.她急急地走起来.这条路是不是通向故乡的路.故乡为什么显得那么遥远而不可企及,纵是倾尽一生的血泪也无法缩短一丝一毫的距离.大地忽然间剧烈地抖动,枕木间的石子惊慌地碰撞着,蹦跳着,想逃开去.喷吐着烟雾的怪物蓦地从雾中出现,它一出现就以无视一切的气势昂然向前.“七哩喀嚓,”越驶越近,像是立体电影中的镜头,怪物龇牙咧嘴的狰狞面容如倒塌的房子倾压下来.“快闪开啊!”我听见了自己惊慌的叫声.疾风所过,尘埃漫天,一件黑色的风衣在空中轻盈宛转在飘落.落地的过程极为漫长.我不堪重负的心也在坠落中呼啸呻吟,很长时间也落不到底.难道是坠进了万劫不复的阿鼻地狱,抑或是……

  我从梦中惊醒,浑身已叫冷汗浸透.这是一个清晰恐惧的梦,几乎触手可及.宿舍里空无一人.那些家伙们白日里精神萎靡,一蹶不振,而一到晚上则神采焕发,精气十足,去阴暗的的角落里追逐那些叫春的母猫们,将白日积蓄的精力全部倾泻到她们体内,然后在黎明时分,带着母猫留在身上的齿印爪痕,心满意足地回到宿舍.

  自从那天在车站听了那对男女的对话后,这个梦便在午夜时分降临.我醒来时,似乎还能看见那件风衣在空中宛转飘扬,似要上升,又似下落.我以为岁月的流水已经磨钝了对这个女人的感情.现在,我知道我错了,时间并不能愈合心底深处的伤口.有些伤口是与生俱来的,就像是一道沟壑叫沙砾尘埃填满,看上去是一片平坦的原野.可是突然有一天狂风大作,卷起那些沙砾尘埃.待尘埃落定之后,一条巨大的深沟显露,触目惊心.

  让我告诉你是怎么回事:在我很小的时候,大概是四五岁吧!我的母亲莫名其妙地得上精神分裂症,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疯子.她本来在医院里住得好好的,可是突然之间,没有任何预兆,她在一个风雪之夜离开了医院,消失得无影无踪,从此再无音讯.我清楚地意识到是必须知道真相的时候了,否则这个梦会像千万根坚韧细长的丝缠上身体,深入肺腑,与困居其中的灵魂纠缠裹绕,至死方休.

  母亲作为一个少女的形象出现在我面前.这是一张发黄且上面有许多细小裂缝的照片.我只有三张她的照片和依稀残缺的记忆.我知道单凭这些是无法透过落满尘埃的镜子看见真实的影像.她在照片中灿烂地笑着.我在她春水般清澈的眼中似乎看见了当时的情形.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她和一群女孩嘻嘻哈哈闹着涌进了照像馆.她们高中毕业,纷纷将踏上远程.她站在相机前,亭亭玉立,双颊被未知的命运激得通红,一只手轻轻捊着垂挂胸前的乌黑油亮的长辫.衣服胸口上别着那个年代必不可少的饰物,一枚红色像章.奇怪的是,三张照片中只有这张是彩色的,如同是短暂易逝的少女时光的一抺靓影.这一张是她婚后照的,麻花长辫已经剪掉了.只到耳根的长发被烫过,卷曲且蓬松,使她看上去多了些洋味.她靠偎在一个花架上,脸上露出慵懒的笑容.这是她由少女变成少妇的形象,并且这个形象在记忆深处沉淀下来,永远不曾老去.最后一张是她和三个孩子的合影,她脸上洋溢着自豪而满足的笑容.

  与她走得最近的有三个人.一个是我的父亲.他的记忆是一块花岗石,我手中没有任何的利器.即使有,敲击上去也迸不出一星火花.还有两个人和我母亲是是同学,她们一块从海滨之城到极北之地.一个是董亚兰,她于一年前病逝在医院中.她得到是肺结核,是在水泥厂工作的人得的诸多职业病中的一种.在我的记忆中,她是个和蔼的妇人.她曾经是水泥厂澡堂的售票员,这使得我每次洗澡时都可以免票,那时就养成三天不洗澡就浑身痒痒的毛病.最后一个就是卫红了.她在我记忆中是一个飘忽不定的影子,面容始终是模糊苍白的.我甚至记不清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似乎从未涉足我的生活领域中.但是我知道卫红可能是这世界上唯一能询问的人了.

  朦朦胧胧中听到有人敲门.每天这个时候,覃丽总会将饭在她的宿舍里做好,然后带来给我吃.果然,等我还没有起身开门,她清脆如动物蹄子敲打地面的噔噔声中响彻屋中.我努力睁开时时往一块粘的眼皮,恍惚中,她似乎成了一只母鸡,全身的羽毛收拾得洁净光滑.她扑扇着翅膀,一股极浓的低劣的香水味迎面扑来,熏得我差点闭过气去.她咯咯地叫着,“都什么时候了,太阳照着你的屁股了。”她伸出手拉掉了盖在我身上的被子,推了我一把,动作极快地从我身下拽出一件脏了的衬衣.她目光灼灼地四下扫视,像是寻找昨天遗忘在这里的东西.她发现了什么,手直奔床下.手伸出时,细长的手指叼着一双臭袜,脸上现出逮到一只肥虫的欣喜表情.“看看,你就知道乱扔.”她将脏衣臭袜收进盆中.“没有我呀!你该怎么办.”这话是从外屋传来的,她旋着步子已到水池前,哗哗的水声响起.一会儿,她的声音又飘到了跟前.仿佛这小小的空间里,到处都装满了她忙碌的身影.我呻吟着,“求求你了,别再走来走去了,晃得我的头都晕了.”“什么?”她的脸突然出现在我眼前,脸上带着虚伪做作的少女天真.衣裙里的胸部白晃晃地闪我的眼.她没有戴乳罩,两只肥硕的乳房像白兔般蹦了出来.如有磁性,我的手不由自主地伸进了她的胸部,停在了她的乳房上,手指头来回揉捏乳头.她的眼睛立刻亮了,闪出一种滚烫焦渴的目光,巨熊般丰满的身体向我俯压下来.我看见她逐渐扩大的瞳孔中有一个小小的我惊恐的在喊,“不……”

  我和覃丽相识是在车间的下午时分.那时,我还呆在揩车一组.我们干活累的时候,便会坐在沙袋上歇息.几双眼睛多半会飘向在纱机前忙碌的女工们,指指点点,评头论足,环肥燕瘦,各有风韵.偶而迸出一两句玩笑戏谑之话,便都会嘎嘎的怪笑.那天,我们这个班组揩35号机.我蹲在甬道里装导轨,突然之间有什么重物砸到我身上,我向前一扑,嘴巴与冰冷的钢铁亲密接触,差点崩了门牙.这又是班组中哪个家伙的恶作剧,我站起身来,待要发作时,却不想眼前站着个俏丽的姑娘.她的头发并没有像其它女工一样全部拢进帽子中,而是有一绺刘海调皮地露了出来.银盘似的脸上淡淡如剪双眉下扑闪着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对不起,我没看见你在这里,不小心撞到你了,撞疼你了吗?”她说.我的怒气早已跑到九霄云外,忙在脸上堆了笑意.说:“没什么的.”瞬间感觉她撞在我身上的那个部位柔软起来.

  下班走到厂门口时,听见有人叫我.我扭转过脸,却发现是她.我很奇怪她居然知道我的名字.她已换了一身白色的连衣裙,更衬托出身体的丰满圆润.“下午的事我感到很抱歉,我想请你到啤酒广场喝啤酒.”她说.对于这样一个美丽女孩的邀请,我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我记得那天她喝了可能有两扎啤酒,我送她回宿舍,可她执意不肯,非要到公园里去.公园晚上是免费开放的,人显得竟比白天里的还要多.她走路有点摇摇晃晃.这是一个初夏的夜晚,她的身体软绵绵地靠在我的身上.这是我第一次离一个女孩这么近,她薄薄的衣裙中散发出热烘烘的气息,发丝中浓郁的清香,口鼻中淡淡的酒香,逶逶迤迤地钻进了我的鼻孔中.在微曛的夜风中,浑身上下痒酥酥的,总觉得自己要干点什么.

  公园的角落里塞满了一对对如膏糖似粘在一起的身影,每走一处,都会碰上.他们溶为一体,悄无声息,但有些隐密的声音和气息从他们身体深处逸出,丝丝缕缕地飘飞到我们身上,使我们的脸微微的红,气微微地喘.我们寻了很久,竟找不到一块可坐之地.她脸上现出了焦急,四下寻找.突然,眼睛亮了.指着前面某一个地方说,我们到那里面去.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用铁栏围起来的一个游乐设备.类似于转马,只不过放转马的位置换成了一个个呈半球状的物体,像是一间间小房子.她急不可耐的地去翻那道铁栏.脚蹬在栏杆上,却吱溜一声滑了下来,另一只脚上去,又同样滑了下来.她徒劳地把这个动作做了一遍又一遍.我忍俊不禁,哈哈大笑.她回转身,发丝散乱,气喘吁吁,嗔怪道,“你就知道傻笑,还不过来扶我一把.”我的手碰到了她丰腴的身体,那富有弹性的肌肤有一种醉人地颤动.她跨腿翻过栏杆时,我窥见她玉柱般的大腿和大腿深处的粉色底裤,顿时心猿意马,心头一通鹿撞.

  她坐进了球形小房中.小房不仅能绕着那个大中心旋转,而且能绕着自己的轴心单独旋转.我伸手推它,让其旋转.她在里面拍手蹬腿,兴奋的尖叫.我一遍一遍地用力,让它越转越快.她叫着,“快,你也进来.”我瞅准机会,嗖地一声钻了进去.我们面对面呆在了一个半封闭的空间里.她的气息炽热烫人,双眼在黑暗中闪闪发光.我不知道是她在先,还是我主动,或是不约而同.我们的嘴唇碰到了一起.周围的一切还在惯性下旋转,直至那旋转停了,我们还处在旋转的晕眩中.那真是一场醉心的长吻.从下午她撞在我身上到晚上我抱着她亲吻,这似乎来得太快.后来,我问她那天在车间里,她是不是故意撞我的.她便红了脸,轻轻地捶打我,说你坏.

  从与她亲吻到她躺在我的床上,这之间的距离如此之短,仿佛是同一天发生的事.在一个暑气蒸腾的下午,她像一个去了壳的鸡蛋,雪白的身体横陈于我面前.我的目光肆无忌惮,手更加不安分.像个孩童见到梦寐以求的玩具,却不知该如何摆弄.我笨拙地动作着,始终感到有一扇坚韧十足的大门顽强地阻拦着我的行进.一次次地冲撞,却不得门而入.她的身体也由最初的宛转迎就转为躲闪,其中隐隐有某种轻视的味道.我无比沮丧地从她身上滚落下来,像一个战败的将军.她哭了,我感到莫名其妙,感到被轻视被侮辱的应该自己啊!她伏在我的肩头上洒了些泪水,说她已不是处女之身,不能将一个完美之躯呈献于我.接着她用倒叙的手法说了她的遭遇,其间遮遮掩掩拖泥带水蘸满泪水充斥着一下一下的啜泣声。听了半天,才弄了个大概。原来她上技校的时候,一次一个朋友带她去一个司机家去玩,她们寒喧了几句,朋友却奇怪地消失了.只剩下她和那司机.司机半是威胁半是哄骗地诱奸了她.她没有想到最信任的朋友竟会这样害她.为此,她终身仇恨那个朋友.我还沉浸在刚才糟糕透顶的性事中,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孩,犹还耿耿于怀.她说,“你若是嫌弃我.我会默默地看你一眼,什么也不会说的离去.”我不置可否.她收了眼泪,竟问我还要不要再来一次.我诧异地看着那张遍布泪痕的脸.她的身体浸在下午穿窗而入的阳光中,显得有些苍白.她的腹部微微鼓起,周围有一圈赘肉.这具躯体完全失去了先前的那种诱人之处.我感到一阵失落.像是安慰我似的,她把我那垂头丧气软软耷拉的家伙放在她的手心中,来回揉搓.那家伙慢慢的充盈鼓胀,又有奔腾跳跃的欲望.在她的双手握送下,顺利地破门而入,登堂入室.

  与她的性事中,我感觉到自己像个孩童般被她牵引着.而她的动作熟练老到,行之无误.我感觉她那熟练的技巧后隐藏着什么东西,她的那番失身的话也像一个苍白而虚假的谎言.我始终没有捅破这层纸.我对她的感情是平静而淡然的,没有那种为之生为之死的强烈愿望.倘若机遇相同,换成另外一个人闯进我的世界,我也会这样对她.不知她的生日,她的喜欢,不为她买任何东西.像是饮一杯微温的开水,只是为了满足喝水的欲望.现在想来,她不应该对我这么好的.她帮我洗衣,帮我收拾房间,在宿舍时里做好饭带来给我吃.她无微不至地关心,百依百顺的态度,而我却觉得这是她应该做的,可以呼之即来,喝之即去,丝毫不存感激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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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7-5-4 00:15:31 | 顯示全部樓層
  火堆中的火焰像从睡梦中惊醒的猛兽,浑身的精气活力一点点焕发出来.火苗扶摇直上,大有越着越旺之势.我没有地方可去,看来今夜是要睡在你的窝棚中了.我缩着身子钻进了窝棚里,犹如到了富丽堂皇的宫殿,拘谨的不敢碰任何东西.火光照亮了你的脸,那宛若婴儿般纯真无瑕的睡脸,放射出奇异的光芒.我真想伸出手擦拭去那面皮上的黑色污垢.我会看见什么,看见他会不会在不胜惊骇中蹶倒.那会是谁,会不会是一个朋友的面容,或者就是我兄弟的面容.身下的破衣烂衫曾经被男的女的瘦的胖的高的矮的人穿过后又丢弃,所以衣物沾染了他们身上的气息,再加上垃圾堆的气味.这种气息野蛮强大,充斥了小小空间.我呼出的气息微弱如丝,如一团只能照亮寸方之地的萤光.熊熊燃烧的火焰使人感到一种怪异的温暖.衣服里肌肤上有痒酥酥的感觉游走.手摸进衣里,待出来时,手指间多个肉肉的小东西.两指轻轻一搓,啪的一声脆响,空气中飘起一股淡淡的腥气.我仿佛听见了这些小东西们兴奋的尖叫声, 它们在你身上呆久了,晶莹的身子早已染成黑色.它们纷纷从肮脏的衣服钻出,涌向我这不曾被油烟熏染的肉体.它们咬一口,不再中满口黑泥,而是真实可见的肉.我身上刺痒难当,它们的盛宴已趋高潮,干瘪的肚子胀滚如圆球.它们饱暖思淫欲,开始在身上追逐打闹.公的爬到母的身上,气喘吁吁地进行交尾.然后母的沿衣缝产下一粒粒闪烁着珍珠般光泽的卵.我很想睡去,又害怕睡去.我怕一觉醒来,眼前的一切变得面目全非.我连自己也认不出来,那又该怎么办呢?

  澄清透明的液体流入口中,像一团涌动的火,舌头先被灼了一下,一股辛辣苦涩的味道直冲鼻腔.接着这团火又沿着喉咙流进五脏六腑,在四肢百骸中行走.头轻飘飘地浮在空中,身体像被一团温软的棉花包围.我的意识有些模糊,世界在眼中轻摇微晃,以一种似梦非幻的状态存在.我记不清喝了几杯酒,也记不清是如何来到这家阴暗的小饭馆.旁边的吕坚强和赵英俊的脸扭曲成一团,在升起的蜃气摇荡不止,似乎很遥远.他们说话的声音嘶哑低沉,仿佛是隔着厚厚的棉被发出来的.

  酒兴头上,话题无一例外地扯到了女人身上.赵英俊开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诉说他痴心汉子负心女的故事.说他如何如何地对女孩好,饥时送饭,寒时加衣.她上夜班时,他顾不得休息,殷勤倍置的迎来送往.可她始终对他忽冷忽热,若即若离.在榨干他身上的最后一点钱后就把他像一只野狗一样抛弃了.吕坚强一脸不屑,他说那个女孩是他眼中的等次品.什么胸小屁股小,上身短,下身长,女人该凸的地方她不凸,该凹的地方倒是奇峰崛起.整个一枝纺坏了的纱锭.何况车间里美女如云,何必单恋一枝锭.他开始了自我吹嘘,说他玩过的女人足有一打.就在半月前他是如何用甜言蜜语加些许武力进入一个女孩的身体,如何弄得她嗷嗷叫.讲到兴奋处,他脸上放光,口沫横飞,手舞足蹈.好像他正拥着一个女子倒在床上翻云覆雨地折腾.赵英俊收了眼泪,说他此言不虚.那时,他们身处同一间宿舍里.吕坚强说的话他听到耳中都心痒难当,要是女人的话,他也会把持不住,他们在床上的颠狂声扰了他一夜.他一脸羡慕状的作如是说.

  吕坚强的放荡滥交我早有所闻.那天我和覃丽从公园里出来时,夜已是极深.在路上看见他强拉硬拽着一个女孩往树林里钻,那女孩也是半推半就,欲拒还迎,间或发出几声惊叫.他本身就长了一副流氓相.头披长发,脸颊狭长,像一头发情的公狗.唯一的乐趣就是满车间追逐女孩,想尽办法将她们一个个裹入身下,折腾的她们吱哇乱叫.他说起话来也是直奔女人的下体而去,无一词一句不离左右.世界在他眼中剥离得赤条条不着一丝一缕.我搞不懂他有什么地方吸引我.是不是他没有缠裹身体的虚假外衣,犹如暗夜湖水中浮起的一具白色骷髅,虽然丑陋狰狞,但绝对的生动真实.

  记得有一次在车间里,我看见他去摸一个女孩的屁股.女孩狠狠地打了他一下,骂了他一句.他反唇相讥,“装什么,不就是辆公共汽车,别人坐我也能坐.”他对我说那女孩是如何地操皮肉生涯,别看她现在一副清高样,可是一旦到了床上,她的利齿锐爪会抓得你体无完肤,她发出的叫声能响彻整个楼道.我看那个女孩举止矜持,言语得体,不卑不亢,完全一个正经女子样.我当时并不相信他的话,以为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痴人说梦,直到有一次我去他的宿舍.那次他的宿舍门是顶上的,我敲了半天才有人来开门.一进屋,一股浓浓的烟味夹杂着人身上的汗臭味像一记重拳打在我脸上,我顿时头晕眼花.屋中的情景脏乱不堪,无法用语言形容.他只穿了一件裤衩,坐在床边吸烟,一脸倦怠,但隐隐透出自得满足之色.对面床上还坐着一个人.他问那个人干不干.那人答道,昨晚搞得太久,现在只是看看.我当时不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只觉得空气中飘浮着难以说清的暧昧气味.我傻乎乎地走上前去,走到他的床前时,才发现他的床上原来还躺着一个人.那是一个女人,正是他那次在车间挑逗的女子.看来他终于坐上这辆公共汽车.她一丝不挂,看见我连一丝遮掩闪避的动作也没有.她睸眼斜睨,口放浪声,“小伙子,蛋皮子痒痒了吧!”说着,便把大腿叉开,一只手顺着腹部滑向下体,其淫荡之态难以言诉.吓得我是惊骇莫名,掉头就跑,临出门时头被门框重重撞了一下,屋中传来的嘲讽的笑声追着到门外.这件事给我的触动和震撼是巨大的.犹如一件瓷器,精美绝伦,光华四射,可一旦摔碎了之后,发现它的每一片碎片都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味道.

  吕坚强现在很是苦恼,他揪着头发,一脸痛不欲生状.他半月前做了切割包皮的手术,已经半个月没有尝过女人的味道了.他那个地方也是常常发炎,伤口久久不能愈合.和他一同作手术的赵英俊早已愈好如初.想到此处,他大骂起赵英俊来.说这个手术如何如何的好,如何使那物更加神武非凡.可结果呢.倒是在和他心爱的女人间挖了一道深沟,远观近摸却亲不得.赵英俊一脸坏笑,说:“谁让你那家伙常常把持不住,绷开的伤口能怨谁.我倒是想把我的借给你用.”吕坚强回骂道,“狗屁,谁用你的,整个一个儿童玩具.”说着说着,他们的话题扯到我身上,再由我的身上漫到覃丽身上.吕坚强说她心高气傲,犹如一朵青莲绽放吐香.他曾经在她面前作揖打拱,卖傻充楞,花言说尽,技巧用完.可她始终不为所动,连一次正眼都没给他.他口角流涎,直勾勾地盯着我说:“你小子他妈的艳福不浅,把她搞到手了.怎么样,味道如何.”我心底腾地蹿起一股无名火来,双拳不由握紧,指关节捏得嘎嘣作响.对这个家伙的厌恶实在是到了极点,真想挥拳给他脸上来一下,打得他脸绽红花,满地找牙.我怎么能和这样的人混在一起,而且还弓斛交错,称兄道弟.他肌肉发达的身体压在桌子上,桌子发出“咯咯吱吱”的呻吟声.我松了拳头,苦笑着说:“味道吗?还不如这个大盘鸡.”他们呵呵的怪笑起来.我感到了一丝悲哀,目光在空中游弋.不知为什么,我的目光落到一个胖汉身上.他吃得是满头大汗,索性脱去了上衣,露出个胖大身子.我的目光久久盯着他的腹部,那里肥肉层层堆积,犹如沼泽地带,一旦陷入便难以自拔.

  出了饭馆,没走几步,一股妖冶妩媚的风劈头盖脸地砸在我们身上.抬头仰望,气息不由为之急促,魂魄不由飞到天外.面前矗立着一个巨大的广告牌,上面横陈一具巨熊般丰满的女郎.她的双乳似两枚沉甸甸快要爆炸的果实,薄如蝉翼的衣服似乎束缚不住它.它奔脱出来,堆雪倾玉般朝我们压下来.她肥硕的臀部高高翘起,两条粗壮白皙的双腿犹如藤类植物缠绕在一起.撩人心魄的猩红嘴唇性感的略微撅起,双眼迷离恍惚,眼角流转着饥渴母狼盼望床第之欢的光芒.她躺在这里,每天接受成千上万个男人焦渴贪婪的目光.他们经过她身边时,不禁为之侧目,脚步也缓慢起来.他们的目光放出火,闪出电,生出手,像要把那薄薄的衣裙撕烂.她的胸部和大腿间已是看上去有些发暗,想必是那些变态家伙们抚摸留下的油渍.

  吕坚强的眼睛立刻弹了出来,胀得滚圆,里面燃着两团荧荧的光.但他忽然之间龇牙咧嘴,咻咻地吸着气,兴奋中夹杂着一缕痛苦,看上去有点可笑.原来他的那家伙昂然勃起,又绷开了刚愈合的伤口.他的头脑中闪现这样一幅画面.女郎被他无比粗鲁狠狠掀翻在地,他锉刀般的双手使劲地抚摸那具丰满的身躯.他使出浑身解数用尽各种花样折磨她,听她发出母兽般尖细的呻吟声,直至那声音颤抖成求饶的哀嚎.最后她像一只被击落的野鸡,浑身羽毛凌乱,有气无力的瘫软成一团.他愤愤地咽了口唾沫,骂了句脏话.

  我眼前的一切东西都在晃动,有一种失了重心,竭力想抓住什么东西却什么也抓不住的感觉.回宿舍的路显得颇为遥远漫长.天知道我怎么跟这两个家伙跑到这里来.我们打算打的回去.出租车一看我们这副模样,吓得停也没停,就加大油门绝尘而去.一连几辆,皆是如此.吕坚强气得咬牙切齿,指天骂地,将他们祖宗十八代的女性统统揪出来接受凌辱.

  行至一座立交桥上,再也不想往前走,便爬在桥栏上,看脚底下流溢出的一条条金黄色的光带.我突然想小便,便解了裤带,让一汪水飘飘洒洒向桥下落去.这泡尿撒了很久,我的身体也在一前一后地晃个不停,似乎在这晃动中找到了某种平衡.突然,我听见一声清脆的爆裂声,带有水花四溅的感觉.吓得我一激灵.声音盛开在桥下的路面上.原来吕坚强将手中掂得一瓶酒像扔手榴弹般甩了出去.他是想砸中一辆小轿车,可惜酒瓶落在了车后,发出那种粉身碎骨的最为绝望的破碎声.恍惚中,我觉着自己的身体也飞入空中,宛似一面旗帜悲壮地舒展飘扬.似要上升,却以极快的速度向下坠落.落到地面上时,身体会不会像酒瓶一样裂成无数个碎片,它们呼啸着飞入虚空.抑或只是个破麻袋落下,只有沉闷的声响,身下有几缕蚯蚓般红线逶逶迤迤地向前爬行.

  看看我们在这一特定时空下的卖力演出,看看我们的表情姿态.赵英俊依旧娘们般哭哭啼啼,且还絮絮叨叨地说些什么.还是他那些陈年旧事,与已经远离了他的女子纠缠不清.说到伤心处,涕泪滂沱,颇有肝肠寸断之状.照他这个哭法,一路回到宿舍,躺在床上,还能湿透两床棉被.他长得獐头鼠目,尖嘴猴腮.跟高大的吕坚强站在一起,完全像个没发育好的孩子.他仗着身体里的那点酒精,竟然对急驰而过挥舞着拳头,歇斯底里地大骂,仿佛每一辆车都坐着那个弃他而去的女子.吕坚强的双眼被某种难以发泄的欲望灼烧得通红.要是此时路过一个女人,他会立刻奋不顾身地扑上去,将她撕个粉碎.酒只是麻醉了我的身体,使它反应迟钝缓慢.想靠酒摆脱的东西始终如影随形的纠缠着我,并且愈发顽固,像盘踞的碉堡,坚实的无法摧毁.

  这时,从我们刚才来的方向缓缓走来一个人.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狭长无比.他走路的姿势十分奇特,身体挺得笔直,双手环抱,紧紧护着胸前的东西..双腿也像木偶般笔直僵硬,看不出腿是如何移动的,就像飘在路面上.仿佛他的大脑中并没有向前的意识,只是依靠着身体的本能.又好像是一个刚从冥界地狱中逃出来的孤魂野鬼,暂居这具肉体.他那么悄无声息地向我们走近.我看清了他的面容.他瘦得吓人,颧骨高耸,颊上只有几根筋连着;双肩宽大,衣服如套在一个衣架上,下面空荡荡地晃着;衣服脏兮兮皱皱巴巴且透出一股臭味,像是食物腐烂的味道;沉陷于脸上如幽黑深邃的洞穴般的眼睛交替闪烁着恐惧绝望欣喜之光.他脸上挂着一丝诡异的笑容,像是梦游者沉浸在神秘古怪的世界中.吕坚强和赵英俊惊奇地相互对视了一眼,眼中有某种光一闪,他们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吕坚强是个二转子.他的父亲是汉族,母亲却是少数民族.因此他长得高鼻深目,头发卷曲,颇有异族风情.他的祖先曾经纵马驰骋于草原,曾在高山峻岭上撮嘴而啸.他的血液中流淌着祖先狂野的血液.现在,城市就是他的草原,他的牧场.对面走来的这位完全是一只迷途的羔羊.他们将在软弱的羔羊身上发泄怒火.吕坚强上去故意用肩头撞了他一下,他没有丝毫反应,依旧直直的向前走.赵英俊一个跨步,已堵住了他的去路.他们一前一后,行动有条不紊,迅捷有力.这熟稔的动作说明他们可能多次在深夜的街道上追逐过这些无辜的羔羊.

  “朋友,干什么去了.”吕坚强怪腔异调的挑衅语气.我看见那人青筋暴露的手上有几缕血丝,这为两个人的行动找到了某种理由.他胸前抱着个黑色的皮包.赵英俊上去一把抢过来.那人脸上写满了茫然困惑,好像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呆呆地任由赵英俊把皮包抢去,一点反抗的动作也没有.赵英俊熟练地拉开包,忽然间惊喜地叫了起来,包里面竟有个笔记本电脑.“说,哪里来的,你小子肯定没干好事.”那人毫无反应。吕坚强大骂一声:“你他妈的还不说。”同他的大声叫骂出去的还有他的拳头。只见他身体后仰,像个投球手般挥动手臂,带动腰肢猛然前倾.他的拳头在空中划出一段弧光,那光瞬间没那人的小腹中.好一记漂亮的右钩拳.我听见沉闷有力的钝响,如铁锤击在皮鼓上.那人的身形如断了线的风筝飞了出去,跃在地上时成了一只痛苦的缓缓蠕动的虫.他在地上摸索着,像只瘸腿瞎眼的老狗,想找个地方躲藏起来.他抓住了我的裤角,并试图沿着它想站起来.他身上那股汗臭味混合着腐败食物的气味,令人闻之欲呕.我摆脱似的挥出一拳,击在他的脸颊上,拳头虽然软绵无力,但足以使他想站起来想法破灭.吕坚强和赵英俊迅速地围住了他,他们的拳脚从不同的方位朝那人的身上招呼.我听见拳脚与皮肉交接时发出的清脆的声音。打人的人和挨打的人始终一声不吭,仿佛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角力.只有他们的喘息声、挨打人的呻吟声的拳脚落在人身上发出的声音,在这个城市萦绕不绝.城市依然是灯火通明,人们在它的深处狂歌劲舞,寻欢作乐已趋高潮.他们的小眼也兴奋地发亮,像踢皮球一样踢着地下的人.那个人不管挨多少多重的拳脚,他都不反抗,只是缩成一团,像是面对猛兽的刺猬,把自己藏起来,静静地等着灾难过去.面对如此羸弱沉默的对手,两个人很快觉得索然无味.他们停住了手,呼呼地喘着气,眼睛还一刻不离盯着地上那个人.他们发现了眼前这个人在挨打的全过程里,双手始终紧紧护住裤子口袋.哪里面有什么,值得他去拼命保护.他们的眼中亮起了光,一起抓住了他的手,想把它从裤子上移下来.他第一次剧烈地挣扎并反抗起来.两人被甩得趔趔趄趄,有点弄不住他的样子.最终,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他手中抢下一样东西.他们迷起眼打量手中的东西.那是一个白色的药瓶,包装十分精美,上面的字在路灯下熠熠闪光.吕坚强把药瓶递给我,问,“是不是摇头丸,还是迷幻药.看他的样子也是一副瘾君子的病痨鬼模样.”我拧开药瓶,里面一群闪着白光的药片惊慌地挤在一起.我看了说明书,说:“这只不过是一种治某种病的特效药.”吕坚强失望了,“搞不清楚这家伙.”他嘟哝着,和赵英俊不再理会那人,去摆弄抢来的笔记本电脑.

  我触到了他的目光,悚然一惊.他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了我手中的药瓶.我的手移动时,他的目光也随之晃动.药瓶仿佛是一根无形的绳,拴着他的魂魄.他流露出一副可怜兮兮的软弱模样,眼中溢满了哀怜乞求之光,好像乞求主子饶命的奴才.他眼中有一种沉重似巨钟的东西,它使得小小的药瓶也份量奇重.我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仿佛不堪重负似的.我突然有了一种君王高高在上,可以任意主宰他人命运的感觉.这匍匐在地的人的命运似乎也能在我呼吸倾刻间决定.像是为了验证某种东西,我恶作剧般地把药瓶朝马路中间扔去.他的目光随着药瓶飞起落下.药瓶落下,药片欢欣鼓舞地从其中滚出,在地上胡乱蹦跳着,被疾驰而过的汽车车轮碾为齑粉.他的一双手努力向空中伸去,想要抓住那药瓶.我看见他眼中同时有什么东西倏地一下破碎了,宛若一块镜子突然迸裂,那些四分五裂的镜面四处飞溅,每一片镜面都浸透了绝望至极的目光.在这一瞬间,他身上发生了某种变化.那温驯似羔羊般任人宰割的身体突然绷紧起来,小臂上肌肉一条条如钢筋般坚硬地隆起.他的眼中掠过一丝寒光,就像刀锋对着阳光闪出的光一样.他此刻就是一只蓄势待发,准备扑向猎物的豹子.这种变化真是不可思议,其间的转换没有任何过程.

  我们三个现在还处于懵懵懂懂中,丝毫不清楚他发生了何种变化.电光石火间,他从地上跃起,动作迅捷无比,浑身充满了猎豹那种优雅而致人死命的力度.吕坚强还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他的一只脚已准确地踢在了他的双腿间.我听见了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他手中的电脑飞了出去,在马路中滚动着,也成了车下之鬼.他的眼睛立刻就鼓胀出来,像是要从眼眶中脱落下来.嘴巴张得老大,像一只准备呱呱大叫的青蛙.他脸上充满了那种明知道痛在何处,明知道是大悲大痛,却不能用手在痛处抚之揉之以减其痛楚的痛苦表情.他的双手时而捂住下身,却尴尬在那里停住,不敢用丝毫力气,时而抓胸挠背,好像那里也遭到重击.他脸上五官挪位,扭曲得一塌糊涂,嘴里吱哩哇啦的乱叫.这样一个披头散发的家伙,在深夜的路上像个屁股着火的猴子般上窜下跳,脸上的表情还古怪之极.这的确是让人感到滑稽无比的场面,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未毕突然戛然而止,宛若快乐颤动的琴弦被人强行掐断.说时迟,那时快,他的拳头挟着风带着电切在我的小腹上.“呯”地一声,犹如巨木撞击,那种力量在身上由外而内的肆意扩张,竟击得我的身体离地三尺飞将出去。在我的身形飞向空中时,我伸出手想抓住他.我看见了他眼中两团愤怒的火焰,那是只有怀着深仇大恨的人才有的眼光.他轻蔑而高傲地看着我像抽了筋骨般软软地扑落在地下.那股力量还不肯饶过我,在身体中奔突,搅得胃中如翻江倒海,残渣浆液一个劲向口中涌去.我张开口,大口大口地吐出散发着恶臭的黄黄白白的汁液,眼泪鼻涕也赶来凑热闹,不争气地往下流.赵英俊欲向前,他狠狠瞪了一眼,眼光锋利的像刀子一样.赵英俊便在原地站住了,即不敢向前,也不敢撒腿就跑,又恢复了平日里唯唯诺诺畏畏缩缩的样子,像是跑进男澡堂里的处女.他不再理会他,急急地跑到马路中间趴伏地上,盲人摸象般东摸一下,西触一下.终于,他找到了一粒药片.只有这一粒药片是完好无损的.他紧紧地把药片攥在手心,身体已完全贴在地面上.双肩剧烈地颤抖,宛若料峭寒风中瑟瑟的叶子.

  这是一幅奇特而诡异的画面,四个都陷在绝望和恐惧中,都在努力恢复身上的伤痛.这又是一个具有决定性意义的瞬间.当时,我们并不知道这个瞬间改变了我们的命运,使它向一个无法预知的方向奔去.如同一块石头滚下山崖,它会碰撞其它的石头,带着它们一起滚向那无底的深渊.这一瞬间的力量是在几个月后显现出现的,它挟着我们奔向死亡,归于虚无。

  在我所诉说的故事中,他像个流星般划过话头语梢.话锋每每触及他时,便如行在锉板之上,语锋被磨秃磨平,最后无比沮丧地扑倒尘埃之中.我似乎听见他在夜色中凄厉的喊叫之声.这不公平,为什么借着我的手在黑夜中挥舞着杀戮大刀,让暴戾狰狞的命运面孔无情地展现,让我浑身伤痕累累,让我的灵魂充满枯槁之气.他质问我.为什么,为什么让我的双手沾满鲜血,为什么让我陷入污秽的泥淖中.我无言以对.我觉得我和他之间有着某种血脉相通的亲情.他就像是我的一个兄弟,或是另外一个自己.我对他深怀悲悯之情,可是我没有办法,只能眼看着他死去,犹如自己的身体在寒风中渐渐冷去。

  我在小饭馆中一口口饮尽杯中酒时,他就已站在广告牌下了.他的脸浮现在一闪而过的汽车的灯光中.广告牌上的女郎吓了一大跳.这张脸瘦得可怕,一双眼睛中燃烧着近似疯狂的火焰,如要去毁灭什么.在她惊愕的目光中,他冲到了马路中央,突然间停了下来,茫然地张望了一会,又急急地跑了回来.好像他积蓄起的勇气,在到马路中时就已丧失殆尽.他眼中的火焰一会儿燃起,一会儿又熄灭下去.下唇已叫牙齿咬破,他竟不觉的疼.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路对面是一家大酒店,巨大的玻璃门在灯光映照下流光溢彩,璀璨夺目.

  整整一天,他的双腿就没有停止过奔波.早晨,他去厂子报销父亲生前留下来的医药费.厂子就像他曾躺在病床上父亲一样奄奄一息。工人们大都下岗,正上天入地,钻山打洞,自谋出路.他明知道这一次可能是毫无结果,但还是抱着一丝缥缈的希望去了.其过程和前几次如出一辙,又忍受了会计的白眼和冷语相讥,哀怜乞求的目光碰到了冰冷的墙壁.

  出了办公室,他在厂区里漫无目的地游荡.偌大的一个厂子沉浸在一种异乎寻常的寂静中. 他走进了曾经工作的车间.里面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十台机床,往日里,它们是多么的快乐.它们浑身快乐地颤抖,快乐地吟唱.刀具与钢块碰撞时,晶莹的火花四处飞溅,灰黑的钢块上脱下一缕一缕如蛇般的黑皮后,露出锃亮瓦蓝的肌肤.整个车间都在它们的吟唱的气浪中摇荡起伏.而如今它们无声无息,像睡去般,任灰尘落满了全身, 任潮气侵蚀着肌体,任斑斑锈迹爬上了肌肤,车间里死一般的寂静,他走路的声音和呼吸的声音都清晰可闻.他觉得这寂静之中有某种沉重的东西扑过来,像座山沉沉压在他身上.他有些喘不气来,他想大声喊叫,撕碎这令人发疯的死寂.

  他走到了二十六号车床前,像见了多年没见的老朋友似的,手指轻轻从机器的表面上抚过,眼睛里泛起了泪花.他摁了一下电钮,机器立刻放开喉咙,唱出铿锵的音调.这缕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异常孤单微弱.他拿来揩布开始仔细地擦拭机床.与这冰冷的身体接触时,他心中一片安宁,仿佛世界上一切繁恼忧愁都离他而去.机器擦完了,焕然一新,熠熠的钢铁光泽闪烁出来,它成了车间里最干净光亮的.他叹了一口气,这些车床不是被当作废铁卖掉,就是被丢在阴暗角落里任其发霉生锈.机器有机器的命运,人有人的命运.

  出了厂子后,他碰见了他的师傅.师傅问,“怎么样,你妹妹的身体好点了吧!”

  他没有回答.师傅拿出一瓶药塞在他手中,说:“这药据说对你妹妹的病有很好的疗效.”

  他紧紧把这瓶药握在手中,像个孩子般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师傅张嘴想说什么,可终什么也没说.拍了拍他的肩头,叹息了一声后离去.他来到了大街上,看见了他们厂的所谓第三产业“金鼎酒家”中人影晃动,弓斛交错.他认出那是厂子里的头头脑脑们.他们油光发亮的嘴和纹路尽绽的脸在巨大的玻璃窗特别醒目.他心中一股无名火蹿上来,从口袋中掏出医药单据,愤怒地撕碎了它们.他把碎片撒向空中,碎片像一只只蝴蝶飘散在空中,他的心似乎也裂成无数片,随着纸片飘飞而去.街上的人俱都行色匆匆,他们都有想要去的地方.可是自己呢?要到哪里去.他的眼睛里落满了尘埃,茫然的像一只迷途的羔羊.

  黄昏的时候,他来到了一个巨大的水库前.他不知为什么要来到这个地方.他和妹妹曾经来过这个地方,现在想来,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妹妹在堤坝上奔跑,清脆如银铃般的声音在阳光里颤动飘飞.蓦然间眼前金光闪闪,夕阳最后的一缕阳光落到水中,给湖水穿了一件金黄色的外衣.无数光在水面波动的曲线里跳跃,像一颗颗亮晶晶的宝石.他站住了,呆呆地看着.这几个月来,他被一种痛苦追逐着.不管跑到那,它都不肯放过他.把他放在火上烤,把他放在锅中煎,把他浸到水中泡,直至眼中盛满愁苦,形销骨立,头发灰白了一半,衣服久已不洗,像块抹布.就是这样,他还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总是他充满希望地朝某个地方奔去,那里便会坚起一堵坚实的墙壁来.而他也总是收腿不及,撞得头破血流,鼻青脸肿.

  恍惚中,水面剧烈地晃动,两片涟漪迅速地向两边退去,露出一条由光水影交相辉映的路,路面光辉灿烂,一直延伸到日落的地方。他听到了一个声音在低低地呼唤.“下来吧!你下来吧!”那声音异常温柔,像一缕微风拂煦过心头.话入耳中如一股暖流汩汩流转四肢百骸中.他累了,太累了,他想要睡去.水面升起了一只手,像低垂水面的柳枝来回轻柔地摇动.那手在招唤着他.“只要下来,所有的痛苦悲伤挣扎疲惫都会烟消云散,悲苦和不幸永远地隐没。你会沉沉地睡去,终到解脱之所.”那是母亲的声音吧!他看见了母亲苍白而美丽的面容盛开在水波之中.他情不自禁走下堤坝,走入水中.清凉的水触到炽热的肌体上,嗞嗞地腾起袅袅雾气.他闭上了眼,感觉自己像一片树叶,轻飘飘地浮了起来,在水面荡漾自如.水淹到他的脖颈.他竟如此清晰地听见了心跳声,像是沸腾的水瓶中的一条金鱼在急促地撞击着瓶壁.突然之间,脑中电光一闪,一个女孩躺在葡萄架下,身上落满绛紫色的花瓣.她叹息着,“我吃不上今年的葡萄了.”他猛地一惊,清醒过来.我这是在干什么,我不是发过誓要把小妹妹从死神的手中夺回来吗?我怎么能把她一人丢在这世界上呢?

  生活一而二再而三的向他展示残忍冷酷的一面,那个穿一袭宽大的黑色袍子的一直在他们家的上空逡巡,他阴冷的目光耐心地盯着他们瘦弱的身体,琢磨着用何种方式将他们送入黑色冰冷的世界。先是他的母亲.他透过薄薄的白布看见她安祥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几乎接近透明,曾经丰满圆润的身体干枯的只剩下一把骨头.在他的记忆中,母亲不是死于疾病,而是被贫穷零敲碎打,逐渐消耗掉的.童年时就看见到她竭尽全力攥紧每一分钱,可是贫穷始终如梦魇般追逐着她.他眼睁睁看着这枚美丽的植物在贫瘠的土壤中枯萎下去,最终枝头的鲜花纷纷凋谢,飞入泥土,化为尘埃.再就是他的父亲,他老实巴交,于贫穷中辗转哭号的父亲,最后也给逼到这张床上来,这张散发着浓重死亡气息的床上.

  病中的父亲的头深深陷在枕头里,消瘦深陷的脸颊上痛苦忧虑的表情久久不散。他看上去有些胖了,但手指随意往身体上一按,便凹下一个坑,久久不能平复,原是浮肿。更可怕的是身体中的病魔像是一条狰狞的八爪鱼,它邪恶的触角嘶叫着撕裂吞噬肌体,使他一天更比一天衰弱。他眼前越来越频繁地出现一个幻象。他的妻子,那个美丽娇弱的女子,在一团光影的包裹中朝自己微笑。他知道自己的日子到了。一天下午,他看见儿子的身体浸在炫目的阳光。恍惚间,他仿佛看见年轻时的自己。那时候,他是多么的强壮,浑身充满了力量。而现在呢?世界缩小成一张床,自己什么地方都不能去,这块冰冷的巴掌大的地方最终也会将他收了去。他想想这一生从未和儿子好好谈过。妻子死后,他同孩子几乎没有怎么说过话。同儿子唯一交流的机会就是当犯错时,他随手抓起棍子或是类似棍子的东西,迎头一顿痛打。他看儿子的目光中盛满愧疚悔恨之光.他很为留在儿子的记忆中一个挥舞着大棍的形象感到后悔。他没有给他们留下任何东西,反而是因他的病欠下的一屁股债.他这一生都是在还债,还他妻子因病落下的饥荒.现在,他的儿子又要替他还债了.这似乎是一个没有止境的循环,个中的艰难困苦恐怕只要他才知道.他决定同儿子好好谈谈。

  他对儿子说:“我要给你讲一个故事,一个真实的故事。一个在 XX厂工作的人,他每天上班时都要提一个空暖壶,下班之后再把它提回来.人们最初以为他只是在厂子里灌一壶开水带回家而已.直至有一天下班时,他像平日一样经过大门,还对门卫打了一声招呼.没想到“呯”地一声,暖瓶突然爆炸了,从里面喷溅出的并不是水,而是黑色的黏稠的液体,它们像蚯蚓般在地下逶逶迤迤而去.这声音犹如晴天霹雳,将他的心炸得粉碎.地上的黑色的液体就像是从他心口中流出的鲜血.”

  讲到这里,他捶胸顿足,脸上已是老泪纵横.“暖壶里原来装的是煤油.拿回家后灌入煤油炉中,用以烧水做饭,节省一点煤气.”

  “我就是那个人,那个偷煤油的人,占一点小便宜的人.这是我这一生中唯一一件做错的事.你不知道当时人们看我的眼神,轻蔑鄙视唾弃.从此,我的腰弯了,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你看看,这件事彻底地击垮了,将我置于奄奄一息的境地.”

  他语重心长地对儿子说:“这是一个教训,人不管多么的穷困潦倒,都要堂堂正正,问心无愧.不论你做错了什么事,那怕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最终你都要付出代价.我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儿子对他的话嗤之以鼻,不屑一顾.他没好气地说:“不就是几壶破煤油吗?试问厂里的人,哪一个没有拿过车间里的东西呢?如果到他们的家里看看,遍地都能寻着那些东西的影子.他们将废旧的两个齿轮用一根轴连接上,当做锻炼的哑铃.煤气炉上的灶架是厂里的钢条焊接而成,衣服撑子是用铜条做成的,更别说扳手起子锤子等工具了.再说那些厂长书记主任大人们,哪一个不是想尽办法往自己口袋中搂钱.即使厂子到了如今田地,他们照样在酒店里胡吃海塞.他们哪一个会为拿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内疚脸红呢?哪一个又会把这当做一回事呢?”

  父亲愤怒了,大声的训斥他.“不管别人怎么样,你得管好你自己.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了.你看看我.你不要学我,千万不要学我,否则你得为你做错的事付出代价.”父亲在对他讲完这番话的夜里溘然长逝.现在,那个穿黑袍的家伙的一双冒着寒气的大手又要来抓她的妹妹了.眼见着妹妹一天天的憔悴下去,眼见着她忍受着病痛的痛苦却故作轻松的表情,他心如刀绞.他伸出手扯下头上的一绺绺头发,他捶打自己的脑袋,可他还是阻止不了死神一步步向小妹靠近.他的小妹妹,死水般一样的家中投下的一缕阳光,看见那缕阳光,心头的阴霾一扫而光.现在,死神要无情地熄灭这缕光,要将这个格格笑的精灵抓去.它那浸了千万年寒冰的手要碰他活泼可爱妹妹的身体了.

  他四处借钱,凡是能借到钱的地方他都跑遍了.他的亲戚朋友都是些穷困的人,并没有多少钱可以借给他.好歹他凑了一些钱,他背着妹妹去医院.妹妹在他身上轻得几乎没有重量似的.有一段时间,他真的以为妹妹不在他的身上了,像一只小鸟扑扇着翅膀,飞入那个神秘的世界中去了.他惊恐地回头去看,轻轻吁了一口气.妹妹还在,安静的像一头小鹿.

  他先去了一家离家最近的普通医院,挂了内科。一个脖子细长的家伙先叫他领着妹妹做了B超,验了血。那家伙举着片子看了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又去了一家三级甲等医院挂了内科,医生是个胖胖的妇人,同样让他们去验血,作B超作CT。其结果她摇头晃脑地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病来。而这时,他的口袋已空了一半。他最后去的是一家著名的军区医院。他挂了内科,医生叫去挂皮肤科,到了皮肤科后,一个家伙足足瞅了他有半天后,告诉他去挂血液科。他在迷宫般的医院里转得晕头转向。他背着妹妹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从一台机器辗转到另一台机器前.验血验尿,拍照扫描.似乎把他的妹妹羸弱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放在显微镜下观察,身上的每一毛发都被化验,五脏六腑都被扫描过.妹妹的脸色更加苍白了,他的口袋也空了,可换来的只是一堆白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真实而又虚假的数字.可是医生又告诉他得挂专家号。

  不得已,他挂了专家号。接待他的是个秃顶的中年男人。他看到妹妹那个瘦小的身体,将金鱼般的眼睛鼓了出来,开始用华丽的词藻描述那如此瘦弱的身体,并招呼一群不知从哪钻进来的实习生近距离地观察身体。他们的手在他妹妹的身体上摸来摸去,指指点点,仿佛面前已是个死人。最后,那个家伙叫他的妹妹去抽骨髓,作骨穿检查。他又不得不看着妹妹忍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心如刀绞,却无能无力。

  四天以后,他去医院拿骨穿检查的报告。那个医生指点着报告上龙飞凤舞的字和数字,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必须得住院.但是住院又得交几万块押金,他到哪里去弄这笔钱.他跟医生商量,能不能先住院,后交钱.医生便拉下脸来,不用正眼看他,仿佛当他不存在了.他小心翼翼地问医生,他妹妹到底得的是什么病.医生不耐烦的说了几句,全是些拗口的医学名词。他听得是一头雾水.末了,还是不清楚妹妹到底得了什么病.看他实在是拿不出钱,医生给他推销起一种药来,将这种药吹得是神乎其神,大有包治百病的功效。但是那药的价钱令他瞠目结舌.最后,他还是砸锅卖铁,咬着牙买了两瓶.妹妹服了两瓶药后,脸色确有好转.两瓶药只够一个月,本来他再有一点钱就可以再买上两瓶药了,可是一个意外地的事件却将他这一梦想击得粉碎.

  低垂漫卷的雾气送来嘈杂纷乱的声音,又一个冬日的清晨降临了.它同往日一样即显得生气勃勃,又死气沉沉.我呻吟着,动了动僵硬麻木的身体,那早就想找个理由倒塌的窝棚吱呀作响了一阵便轰然倒塌.那些招牌纷纷砸在我身上,我像一只砸懵了母鸡,探出蓬乱的脑袋,晕头胀脑地望着这个世界.你到哪里去了.百无聊赖中我开始重建窝棚.我从那些碎砖中挑出一些半拉子的,像彻墙样一块块垒上去.很快,我垒好两堵墙,再把招牌搭在上面.这样一个窝棚诞生了,虽然还是比狗窝差,但不至于脆弱的一碰即倒.我又去捡胶皮,房前屋后到处都是这个东西.在寒冷的冬天里没有比一堆火更让人觉得温暖了.黄火黑烟,冲天而起,身上的冷气渐渐退去.

  等你回来的时间里,我又上了屋顶,俯瞰芸芸众生.马路上又堵车了.这次不是发生交通事故,也不是大人物有幸驾临,而是交警们忙着在抓违章调头的司机.这个路段正好有一条铁路横穿马路,按照规定,必须只有过了铁路才能调头.而这个地方又是一个车站,中巴车为了抢时间,往往没有过铁道就调头.交警们先把交通弄得堵塞,直至瘫痪.就像抓鱼时,先把水弄浑一样.这时总有中巴车、的士的司机们耐不住比走还慢的车流,将车在路中间调过头,汇入另一条还算畅通的车流中.担总是被生就电光火眼的交警们瞅见,远远地就在扬声器中厉声叫那辆车停下,那辆车也就真的垂头丧气地停下,短短一会功夫就抓了十几辆车.交警们并不立即撕单罚款,而是带着这群被俘虏的羔羊逆向行驶在马路上.其它的车一见交通车,马上惊慌失措地躲闪,让出一条通衢大道.交通车带着这些战利品心满意足的往检查站而去.我知道这后面的故事.在开罚单时,他们照例会问司机们是要单子还是不要单子,司机会回答不要.因为不要单子钱会罚得少很多,而且不用入电脑,分也不会扣,但那些钱却落进了那些交警的口袋里.我仿佛又看到,那些交警们在酒家中,帽歪领开,手脚并用.流水的菜一道道地上又流水般进了他们的肚.酒足饭饱之后,免不了要洗个桑拿,来他个全身按摩.

  你终于在我的望眼欲穿下姗姗而归.你的手中拎着两个黑色的食品袋,脸上是一副刚从超市中采购商品满载而归的得意神情.两个袋子中一个装得是鸡头鸡杂,另一个装得是冻坏了的水果,有苹果,梨子,桔子等.你原来是到外面寻找食物去了.你手中亮光闪闪,那柄小刀又出现了.它仿佛是你身体的一部分,可以用时即出.小刀上下飞舞,水果皮和冻坏的部分纷纷落地,鸡头鸡杂收拾得干干净净.你把这些东西装进一个不知从哪里摸出的锅里,顺手掰了几段房檐上的冰柱丢进锅里.你又开始烹制一道美味的食物.别人弃之不用的废物,当作糟粕的东西,都能让你做出无上的美味.你发疯前一定是一个厨师吧!不知道这回会不会有鼠辈来跟我争食呢?闻着空气飘来的香味,我又有了诉说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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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7-5-4 00:16:35 | 顯示全部樓層
  仿佛冥冥之中有一只大手的刻意安排,已从山沟时里搬至市郊的卫红居然张罗着给我的哥哥介绍了一个对象。整个过程就像一出蹩脚的滑稽戏。先是卫红的丈夫粉墨登场,这个瘦小的老头鼓动三寸不烂之舌,将女方吹得是天花乱坠,什么倾城倾国之姿,闭月羞花之貌,什么家境良好,家底殷实。话语中颇有要不是看你是老相识,才不介绍给你的味道。父亲乐得是笑逐颜开,犹如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也许从一开始只有我知道这是一个毫无结果的游戏。我们那里到城市里的人,十之八九从事着与汽车有关的行业,不是在汽车底下钻来钻去,把自己弄得像个黑鬼,就是坐进汽车里,双手握上方向盘。我哥哥初到城里,原想找一辆车开,可他两眼一抹黑,像只没头苍蝇东撞一下,西碰一下。在饭馆里打过工,给人送过纯净水。最后好不容易弄了一辆车开,那是给某家单位交了几千块钱押金,钱当然是父亲出的。结果出了车祸。我看过一叠他出车祸后的照片,那可能是交通部门拍的。他坐在一辆车头遭受重创的货车下,手揣在袖子里,缩头塌腰,那样子真上可怜,像一只栖在寒风中枝头上的老鸟。他又像流浪汉般飘荡城市的角落。他这次相亲的目的是为让女方给他买一辆车开,而女方呢,则想让他帮着解决城市户口。两人各怀目的,其只能是镜花水月一场空。刹那间,猎犬似的本能在我身上复活了.我何不借这个机会从卫红的口中捞取一点逝去岁月的碎片残影呢?

  倒了三趟车,步行了几里路,我和哥哥到了卫红家。一进家门,迎上来的不是人,却是一条狗。这条狗不像我在别处看到的狗,一见生人便狂吠乱叫,并欲向人扑咬。这只狗喜眉笑眼凑上来,摇头摆尾,嗅嗅闻闻,亲热之极,仿佛我们是这里常来常往的熟客。这样的狗居然能看家护院。门开处,那个在我脑中飘忽不定的影子终于以一个矮胖女人的形象出现。她身材臃肿,好似一个皮球,若是伸腿踢上一脚,她会立即骨碌碌地滚到门外去。她的脸上同样留下了岁月刻下的痕迹,一双深陷于眼窝中失去光泽的眼睛朝人阴沉地睨视着。那张胖脸上垂下的第二个肥大如同肚子上的赘肉的下巴,似乎装满了闲言碎语,稍一抖动,便会像午夜时分化工厂向河水中排泄的污水喷涌不绝。

  我在她的屋中四处张望,好像对这新盖的房子很感兴趣。试探的触角悄然伸了出来。我问她这间房子是不是单位分的。她回答是自己盖的,语气中透着自豪。我又问她盖这间房子化了多少钱。我问得急切,脸上也带着关注的表情。言下之意如果价钱合适,我明天也会盖这么一间房子来住。我看见她浑浊的眼中猛然迸出一丝警觉的光来。当我注视她时,她眼中的光熄了,又恢复一副操心受累的愁闷样。“哎。”她叹了口气.“盖这么几间屋子可是麻烦了,首先得买地皮,要同土地局房管部门打交道。我里面是认识有人。磨破嘴唇跑断腿,好不容易才批下这块地皮。”“那么地皮得多少钱.”我继续穷追不舍。她的眼皮往上一翻,不理我了,顾左右而言他。“你们要见的那个女孩不在家,快到中午了,我去给你们做饭去。”望着她步履蹒跚往厨房去的背影,我大概摸清了她的一些性格。对于这样的人,越是开门见山,单刀直入地直奔主题,她越会是遮遮掩掩,闪烁其词。相反,若是装着对这个事情不感兴趣,旁敲侧击,迂回往复,才在可能套出想要知道的东西。

  她在院子中忽然发出惊喜的叫声,好像有一块馅饼从天落到她的口中。原来她的儿子悠忽而至。她的儿子好像是在某个矿区医院里当个麻醉师,他有鹤一样细长的脖子,像求偶期间的山鸡骄傲地挺着细长脖子上小小的脑袋,一副年少有为志得意满的样子。只是他迷着眼睛打量我时,浑身皆感不自在。尤其是停在脖颈处时,那里就感到一阵发麻发痒。使我不得不在沙发上晃动身体,躲避那两缕光的直射。我们彼此故此客气的寒喧了几句。他问我是在哪里工作。我说是纺织厂.“真的。”他叫了起来.用羡慕的语气说:“记得有一次我你的单位去找一个朋友,真值下班之际。啧啧,女孩一群群从眼前而过,我的眼睛几乎都忙不过来了。”说这话时,他似乎又看到了如云的姑娘从眼前飘过,眼珠子几乎胀破眼眶,跌落下地。

  我忍不住打断他的话,问道,“你们单位不是有很多白衣天使吗?”

  “白衣天使.”他一怔,似乎不能把这四个字与医院里的那些身材不是如皮球就是干瘦的像放了几天的黄瓜的联系起来。 “那不一样,那不能比.我们院晃来晃去就是那几个人.看久了,不是莴瓜就是切莲,那如你的厂子里,遍地野花,随手可采。你老兄身处花丛中,想必早已挑花了眼。”他鸭子般嘎嘎地笑了起来,仿佛他已经采摘了其中的一朵花。

  我对这个家伙顿时心生厌恶。他看到的是刚从喧嚣的厂房中和枯燥的劳动中解脱出来的姑娘们。她们像经雨水洗濯后的鲜花,鲜艳夺目,喷吐芬芳的气息。她们欢天喜地,全身洋溢着青春的活力。而我看见的是在机器间来回来去奔走不停的身影。震耳欲聋的声音和漫天飞舞的棉絮像潮水淹没她们。她们把一个动作重复成千上万遍,单调乏味而机械,同时还得克服生理上的疲倦。此时的她们就像是烈日暴晒下枯萎焦黄的麦子。在车间里,我呆上数十分种,就感到口干舌燥,胸闷气短。往往咳出一口痰来,污黑黏稠如泥。我不时还能出车间透上一口气,而她们一呆就是数个小时。每每看到她们倦得不行时把身子靠在沙袋上打盹时,我的心头总会浮起一丝怜爱之情。走过她们身边时,脚步便轻如落羽。

  饭桌之上,卫红问我喝不喝酒。我还没有回答,哥却点了头。麻醉师变魔术般拿出两个小号量杯。说:“用这个,你们兄弟两个谁喝酒都不会吃亏了。”量杯一看就是医院之物。这样的东西出现在他家中,我丝毫不感到奇怪。一次我到啤酒厂去看一个朋友,他招待我的竟是从床底下拉出整整一箱啤酒。而在我们厂里工作的人,谁家没有几块白卡布,几锭纱线呢?我还可以想像出在这屋中的某个角落里定然藏着一套齐备的开膛破肚的家伙。卫红看儿子时眼中溢满自豪欣慰之色,看我们时,却是像是穷光蛋炫耀宝石的得意神色。她的儿子比起我们来,学历职业皆优越。简陋的饭菜中飘出一股令人极不舒服的味道,酒入口中也是辛辣难当。我匆匆吃完了这顿饭,逃离般离开了她的家。

  我是在几天后的一个清晨再次光顾卫红家。哥哥已在前天见过那个姑娘了。家中只有卫红一个人。这倒是个谈话的好时机。在清晨温暖得几乎让人睡去的阳光里,在一条不时绕着我转来转去的狗面前,她开始了她的长篇大论。

  她先是谈哥哥与姑娘相见的情形。她用手指了指旁边的一间屋子。“呶,他们就是在这间屋子里见的面.你看你哥哥……”我眼中浮现出哥哥和姑娘相见的情形.哥哥低着头缩着身,脸上通红一片,像是要把自己藏起来.他一副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样,姑娘就一棍子一棍子打下去,打急了就挤出几个少得可怜的字句.姑娘不问话时,屋子里就陷入长久的寂静中.她话里话外充满了对哥哥的不满.这么大个人,连出门喝茶的衣服也没有,居然还穿着弟弟的衣服.我想起来了,那天他是穿着我的衬衣去的.不由深佩老家伙的目光如剑.哥哥的老实木讷,落魄潦倒都是她大加批掘的方向.她似乎在给我传达这样一个信息.她已仁至义尽,对象的告吹完全是哥哥的原因.

  接下来,她大谈特谈男女如何交往的问题,好像她是一个爱情专家.什么男女同车时,男方要主动买票.什么逛商场时,女方如若看到中意的东西,钱少就可以把它买下,贵的话,就说钱没带够,下次来一定买上.看电影时,男方要给女方买她爱吃的零食.上下班要勤来送往,天寒问衣,天热问不要晒坏了等等此类鸡毛蒜皮,琐碎繁杂的小事.我是刚下夜班就来到她家的,这一番话使睡意一阵阵涌上心头.这些话不是我想听的.她像一列高速行驶的火车,我不得不打起精神,用各种暗示减缓着她的话语往一个方向奔去.关于男女的问题,她终于是扯累了。为了证明她和母亲颠扑不破一直长青的友谊,她拿出一个铁皮盒子。打开盒盖,里面零乱地躺着一些黑白照片。她取出一张三个人合影的照片。“看,这就是我们毕业时一起照的。”照片经过粗糙的特技处理,三个姑娘的脸挤在一个椭圆形里。母亲当然笑得自然灿烂,而卫红呢?怎么看怎么像是偷东西被人当场逮住,一副求饶地挤出可怜兮兮的笑容。一连几张,全是这副模样。她似乎也觉得照片的那个她有损于她好不容易胖起来的形象,几乎是抢着般夺下我手中的照片。“没什么好看的,都是一些老照片……”

  她说起了母亲的事。不知为什么,她直接说起了母亲回老家时发生的一件事.我的耳朵倏地坚起.是有这么一件事.我似乎坐在了风驰电掣的火车上,耳中灌满了铿铿锵锵的车轮声.那次回老家的记忆如清晨的阳光稀薄而淡然,偶而会有那么一两缕阳光刺穿雾霭透了进来.我依稀记得是一个大菜窖里装满了红薯.还记得和小朋友在草垛里捉迷藏,高高的草垛突然倒了下来,把我整个掩埋在其中.她说一次我母亲发现她放在抽屉里的钱少了,就大吵大嚷,不问青红皂白地说她姐姐的孩子拿了她的钱.她不依不饶,说了很多难听的话.卫红就这件事数落起我的母亲的种种不是来.钱一定是小孩拿的,即便是拿了,也犯不上为此大动干戈,伤了姐妹们的和气.从这一点上来说,你母亲的气量是非常小的.她本来在水泥厂当过会计,那样轻松省心的活都没干好,以至于下了车间当了个工人.在车间呆了一阵,又受不住那里的烟尘,把身体弄出病来.

  最后,她作了总结.把造成这个悲剧的原因归结为家庭悲剧,而且还做了个三七开,当然我的母亲占了七成,剩下的三成分给了我的父亲.这完全是他们个人和家庭之间的事.她如是说.

  我发现她在诉说关于我母亲的往事时,语气毫不连贯,断断续续,不着边际,有些地方甚至是含糊带过.她好像是在竭力躲避和隐藏着什么.我嗅出她话语中浓浓的谎言味道,她在恬不知耻的向我撒谎.她为什么在编造这些谎话来蒙蔽我呢?不过,她说的一件事倒是真的.那就是我的哥哥姐姐都曾找过她,问她要母亲老家的地址,她没有给.我想起那段日子是他们生命中最为灰暗的时刻.他们在黑暗中彷徨无计,母亲那美丽的家乡是他们向往和希翼的地方,是他们应该去的地方.卫红倾听他们的哭诉,她只是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没有把通往岛城的钥匙交给他们,而是沉沉地向他们关上大门.

  “听,有人要对我讲话了.”你突然开口说话,声音浑厚低沉,富有磁力。你把一只乌黑的手探进破衣烂絮中,摸索半天.手伸出来时多了一样比手更黑的东西.那物呈椭圆状,像是一面盘子,却比盘子更为厚重.你另一只手中不知何时握着一根铁棒.你微闭着双眼,竖起的双耳看上去如打磨光滑的黑色玉片,它在寒风中微微转动,像是捕捉空中的某种声音.当.你用铁棒敲击了一下那物.声音在空气中波动.我惊奇地发现你脸上竟有一丝温柔荡漾开来.声音进入我耳中,使我心中凛然一颤.那声音像从是埋藏地下千年的青铜编钟发出的,幽远而清越.我眼前的空气凝结成一根根透明的丝线,它们都在颤抖不已.一根丝线嘣地断裂,带着袅袅的余音钻进我的身体中,像一艘小船行驶在日夜川流不息的大河上.河水像被抽了一鞭了马匹,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呼啸前行.我脆弱的心脏如盛满水的水瓶,瓶中水已经汩汩沸腾,瓶身剧烈地来回抖动,仿佛随时不堪重负而猛然爆裂.就在我有些承受不住,声音戛然而止.我头痛的似要炸开,浑身大汗淋漓,如虚脱般.迷迷糊糊中看到你又要敲击那个物件.“不,”我大吼一声,从你手中夺下那物.我没有想到那物是如此的沉重,我的手没有作好接重物的准备,差点压折了手腕.捧着那物即温润又清凉的感觉似曾相识.我仔细端详,蓦地,眼睛睁大了.我跟说过那面铜镜吗?它在我的梦中飘浮摇曳,同梦境一样显得虚幻缥缈.有时,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见过这面铜镜.世上不可能有这样一面能映出斗转星移,今生来世的铜镜.它只不过是我记忆中的又一个幻觉.

  现在,它平静地躺在我的手心中,被真实地轻轻摩挲.我不知道这灵异之物是如何在世间辗转流离,到了这散发出浊臭气味的破衣败絮中,竟成了你手中的玩物.那个如巫婆般的年老女人到哪里去了.我似乎听见她苍老而沙哑的声音:“那时,我就打算把这面镜子送给那个姑娘,她没有要,现在,我把它送给你,它是你的了.”铜镜已叫尘埃油污涂抹得面目全非,黯淡的像一块厚重的破油毡片,一丝影儿也映不出了.

  你将像被狗啃过的脑袋凑到我跟前.指着铜镜说:“里面坐了一个人,我看不清他是谁,他要出来和我说话.”你拿着铁棒又想敲击镜面.我火了,一把推开你,你趔趔趄趄的向后退去,倒在了窝棚上,把商店超市银行等压得轰然倒塌.我找了块砖块打磨镜面.尘埃污垢,油烟粉尘随着淡红色的砖粉犹有不甘地悻悻褪去.镜面显出了青铜的润色.我的手微微颤抖,镜面上伤痕累累.尤触目惊心的是一道巨大的伤痕划过镜面,好像是谁用力劈了一刀.曾脚踏五色祥云,把如朝阳般绚丽的躯体溶于九天云霄中龙,两只角中的一只已经断裂,一条尾巴有气无力地耷拉下来.像深陷于泥淖无力自拔,用愁苦的大眼望着我.曾展开金子般亮闪闪羽翼,在天空中曳出夺人心魄的光芒的凤.它全身的羽毛灰败面而凌乱,像一只被击落尘埃中的野鸡. 我能想象出这面铜镜在人世间经历了怎样的劫难.世人都不喜欢看到真实,看到自己在刹那间老去,化为尘埃泥土.他们喜欢虚幻,喜欢那些虚无缥缈的不可企及的海中三山.他们在黑夜中点了一支蜡烛,看上去犹如遥在天边的光,那么微弱,一阵风就能将它吹灭.如豆之光若是灭了,就再生出一个希望,再去点燃蜡烛.在烛火反反复复地燃熄中,希望也不断地生出又转瞬间幻灭.直到有一天去点蜡烛时,才蓦地发现蜡烛早已燃完殆尽了.

  我有些疲倦了,不知不觉中打了个盹。恍恍惚惚中,裹缠肉体中衣物中有许多小咬疯狂地噬咬肌肤,浑身上下刺痒难当;身上也散发出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污浊臭气,如呆在窄狭空间里感到胸闷气短。我一把扯住胸前的衣襟,将虽说不上昂贵华丽,但还是差强人意的衣服撕为两半,弃如敝屣地抛向空中,看它们像受伤的鸟支棱着翅膀扑旋在地.很快,我赤裸裸的不着一丝一缕的身体呈现于冬日稀薄的阳光中.我惊讶地发现我的身体是那么的可怜内向,如剥去皮毛的畜类瑟瑟发抖.我迫不及待地奔向了地上那堆状如一只蹲伏的黑兽的肮脏而陈腐的衣物。它仿佛在那呆了很久,是早就为我准备了的.在阳光照耀下,它竟焕发出绸缎般高贵华丽的色彩,触手也是丝绸般的光滑.我屏住气息,小心翼翼地一件件穿到身上.好像这堆衣服是风干的枯叶,脆弱地一碰就会化为无数碎片飘飞而去.我穿上最后一件宽大的衣袍.我闻到了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气息中竟有桂花的香气.我张开双臂,宽大的衣袍像面旗帜展开来,黑黢黢的布面上的一个个窟窿里投射下一缕缕澄澈的阳光.我感到透肌彻骨的舒爽,宛若刚从清泉中沐浴出来.我撮嘴吐舌,发出大鸟般欣喜的啸声,啸声未落,镜面的湖水上竟浮现出一张面容.我无比惊骇地看见那张面容竟是……

  李广才,一想起这个人来,就仿佛听见阴暗角落里传出的咯咯吱吱的阴笑声,就感觉有两缕光投射背上,如芒刺似冰块,阴冷一片.他从记忆深处走出,从我心中挥之不去永不愿触及的阴影里走出.他像一只甲虫拖着受伤的腿穿过楼道,有节奏的一长一短的沙沙声掠过地面.他那时和我住在同一幢楼中.我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搬进来的,只是突然眼前多了这么个一瘸一拐的老头.听人说他出了车祸,撞坏了一条腿,妻子儿女又弃他而去,最终把病残之躯扔进了小屋中.他有一个令人讨厌的毛病,当有人经过他身边时,他的脚步声会戛然而止,昏暗浑浊的眼中两缕光渐渐锋利起来,如吸盘似的盯在那人的背上.凡和他相向同向而过的人都会感到浑身不自在,总会加快脚步尽快离去.

  还记得每一次和他在楼道里的碰面对我来说都是一次折磨.他那阴冷的目光仿佛在一瞬间就洞穿我的身体,就像是赤身裸体站在冰块上.浑身的神经绷紧,呼吸急促却还要装出并不在乎的样子,以尽可能快的速度向前走,一直到他目光不及之处,才会轻吁一口气.有时晚上的楼道中甚至也响起他走路时的沙沙声,犹如一个幽灵.声音沿着屋梁如蛇般咻咻一阵后突然停止,像是一枚石子消失在静谧的湖水中.这比有声响时更可怕,能感觉到他在楼道中无处不在,他甚至就站在我家的门口,两缕阴森森的光透过薄薄的门板,逼迫着我退到墙角.我恐惧地栗栗战抖,害怕他随时破门而入,那两缕光轻轻地一扫,足以使人丧魂破胆.

  我和他曾经近距离接触过,只有一次,但印象深刻.那次我息声静气,蹑手蹑脚地走过他家房门时,门突然开了.当时我就吓得呆呆地站在原地.他似乎早已知道我要经过他家并且早已等在了门口.他平时的大部分时间都龟缩在蜗居中,像一只蛰伏冬眠的兽.门开处,一股浓浓的烟味,那是粗砺呛人莫合烟味夹杂着一种病畜圈中气息迎面扑来.我猝不及防,面门上像挨了重重一拳,眼冒金星,不辨东西.屋中的桌上,一只半导体撕心裂肺地叫着.屋中家具极少,倒使人觉得小屋比想象中的大许多.他张开了嘴,露出黄黄的牙齿.我恐惧的无以复加,好像他是要扑上来咬人的虎豹豺狼。没想到他只是说他的缸里没有水了,要我帮他打两桶水.面对这苍老面容,瘦小的不堪一击的身体,我没有理由拒绝.我帮他打完水之后,作为道谢,他往我的口袋中塞了几块月饼和一袋怪味胡豆.豆子叫我倒进了臭水沟里,月饼呢,把它用力朝墙上扔去,它从墙上弹回到脚边,竟一丝一毫也没有损坏.

  令人感到不解的是,我的父亲似乎也害怕李广才.他经过那扇门的脚步也是仓促而惶恐的.有时,他和李广才不得不碰面时,他的头扭在一边,仿佛这个人稀薄的如一团空气.他们之间不打一声招呼,不说一句话.这有点反常,要知道他们曾经是一个单位里的同事.有时他们的目光也会碰到一起.父亲处于一种高度戒备的状态,犹如一只伺机而动的兽,他的眼中有隐隐的敌意.而李广才还是静静地站住,将自己树成木胎泥塑,眼中的两缕寒光毫不畏惧的直视过去.目光相碰时,噼里啪啦地落下一片火花.

  有时也能看见李广才高兴的样子,那是发生在他女儿看他的时候.他有四个子女,好像只有这个女儿来看过他.这时,他搬了一把椅子坐地太阳地里,后背沉沉地靠在椅背上,双目轻轻地阖着,脸上的皱纹全部舒展开.正午的太阳直射下来,清澈如水的阳光落在他的身上.旁边是美丽的女儿把他的被褥拿到太阳底下晾晒,晒掉阴霉之气,让其蓬松且散发出阳光的味道.她又从水盆里拎出一件衣服,抖得啵啵响,水珠四处飞溅.她快乐的哼唱,阳光中的面容娇媚动人.再经过他身边时,他连眼皮都懒地动一下.空气中洋溢着少女青春肌体散发出来的美妙气息,它同肥皂的气息和阳光的气息混合在一起,荡涤了他衰老的气息.这似乎是他唯一的快乐时光.

  正如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搬进来的一样,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搬走的.他像是从黑暗中走出又回到黑暗里去.眼前身后突然少了两缕阴森的光,让人觉着轻松不少.往日那紧掩的门虚掩着,汩汩涌出的气息中依然有一丝腐朽枯槁的味道.尽管人去屋空,但还是有什么东西吸引我进去一看.屋中是一副零乱的搬家场面,他那孤独阴森的气息依然在角落里纠裹缠结.地上有一物鲜明地跳进眼中,拾起来,是一本巴掌大红色塑皮的语录,已经翻得发旧.也是无意中的动作,我随便地翻了翻.一张照片掉了出来,我捡起来,这一看不要紧,吓得我的魂魄飞在了半天外.那张照片竟是我的母亲的照片.照片已经发黄,且有一些细小的裂缝似蛛网般遍布.相片中的少女灿烂地笑着,丝毫不知恐惧已紧紧攥住的我的心.这照片怎么会出现在他的屋中,并且夹在破书中随便地丢在地下.一想起这些,周围就会罩上一层阴森诡秘的气息.我知道陈浆烂泥被黑暗遮蔽久了,难免会散发馊味霉味腐烂的味道.我怕嗅到那种味道,那比死亡更让人恐惧的气息.

  他曾经在一家娱乐城做过服务生,给那些肠肥脑满如笨熊般腆着肚子的男人端酒倒酒。他从单位里出来后就找了这份工作.本来再有两天他就能领上工资了,就可以为妹妹买药了.可是一天晚上,他像往常一样给那些买嗲撒娇的女郎和肠肥脑满的家伙端酒上果盘,穿梭于一个包厢又一个包厢。他在吧台和包厢的通道里碰上了一个喝醉的男人骂骂咧咧,强拉硬拽着一个女人往外走。这种事他见得多了。来这里的男人们气焰熏天,把一张张钞票塞进女人的乳沟里.在他们的眼中,女人都是标了价钱可以随意取走的商品。而女人们,自娱自毁,低三下四,委曲求全,目的是为了把男人的口袋掏干。这种事他不想管,半醉半醒的人将要去某个地方进行一场人肉盛宴。可是那女人突然挣脱了,跌跌撞撞地朝他跑来,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一把抱住了他。她浑身颤抖,说:“大哥,求你救救我.我并不认识这个人,而他非要把我拉走。”那腆着大肚,满嘴酒气的男人冲过来,嘶声骂道,“你这个臭婊子,我认识你,在很早以前就认识你。你以为你涂了脂,抹了粉,我就认不出你了吗?你那时骗得我好苦。你不就为了一点钱吗?说,你要多少钱,老子有的是钱。”他掏出一沓钱拍得哗哗响。他认出了这个女人。她和他说过几次话,他对她印象不错,觉得她身上有一种吸引他的东西。有时,当她坐台,他会端上老板的杰作。那是老板用可乐色素等等之类的精心兑出来的洋酒干白干红,当然瓶子还是原装。这相当于沙子卖出了金子的价钱。这样的东西,自然喝不醉了。男人伸手要抓她。他触到她眼中哀求乞怜的目光,心中一动,上前一步,拦住了男人.男人恼羞成怒,骂道,“滚开,你是什么玩意,敢挡我的道.”他客客气气地说:“先生,请你离开,这位小姐既然不愿意,你就不能勉强她.”男人指着他骂,手指头几乎碰到他的鼻尖.“你他妈的什么东西,是你找死啊!敢管老子的事。”男人后面还骂了些不堪入耳的话,他的指头的嘴中唾沫都落到了他脸上.这些他都能忍,但是当这个男人的污言秽语中涉及了他的父母时,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头脑一热,给了男人面门上重重一拳.男人被打得仰面朝天,脸上一片血红.他也为这一拳付出了代价,他被抓进了派出所.那一夜对他来说,是他一生中最为漫长而黑暗的一天.

  警察带他进一间小屋,把他铐到一根铁管上,便对他不闻不问了.他举目四望,这是一间只有几个平方的小屋,两边的墙壁贴着白色的瓷砖,发散出冰冷的光,墙边凸出了两段石阶,权作是人坐的地方.房间给人的感觉是这以前曾经是一间厕所,因为不时散发出一阵阵尿骚味。他的手吊跟头顶上冰凉的铁管上连在一起,坐坐不下,站着手腕又给勒得痛疼不已.一个晚上,这块屁大的地方真是热闹非凡.有的人抓了进来,有的人放了出去.来来往往,人如流水,从未间断过.最高峰时,屋中塞满了人.他们挤胸贴臀,亲密的如同胼手胝足的兄弟.他们一律仰头,眼光都在顶棚上游弋.他听见警察在外面说,刚抓进来的那个人是嫖妓的人,罚点款放掉算了.他靠在墙上,闭上双眼.脑中纷纷扰扰,一些片断像从屋顶飘落的灰挂一绺绺落下.他抓住一张从他眼前晃过的脸,心急如火:妹妹现在怎么样,是不是按时吃过药了,隔壁的大婶有没有照顾她.咚的一声巨响,他纷乱的思绪被打断.他睁开眼睛,眼前出现了一幅血腥而惨烈的画面.

  屋中空了许多,加上他一共只有四个人.两个人枯坐石阶上,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事,好像这事已司空见惯平平常常.一个刚被丢进的家伙在狂怒的叫骂着.他洪亮的声音在冰冷的墙壁间击来荡去,震得耳朵嗡嗡直响.由于骂词里全是方言,他一句也没听懂.这个人像是被谁暴打了一顿,脸上青青红红的一片,尤其使人注意的是他的静脉血脉似乎是断了,手腕上不停地淌下暗红色的血液.血滴滚落在地上绽开出一朵黑红色的花,声音清晰可闻.过度的失血使这人越来越疯狂,他眼前出现了幻觉,好像有个人正用冰凉的手拖着他往一个黑暗阴森的地方去.他毫不犹豫的将头朝墙上撞去,呯地一声,墙壁上便有一滩四溅而飞的血迹.头与墙相撞时发出的声音令他心惊肉跳.他一下一下用力撞着,毫不畏惧,不知痛疼.外面响起了一个比他更高的嗓门,是谁的这么不让人安生,是不是身上痒痒,欠一顿拳脚.这人置若罔闻,依旧往墙上撞.外面的人恼了,骂骂咧咧地开了门,一把抓住了那人,他的拳头扬起来了.突地,他愣住了.他看见了那人从手腕上不停滴下的血.他有些慌乱,嘶声喊另一个人.另一个人应声而来.他们看见这种情况,面面相觑.一个说,还是把他赶紧送医院吧!另一个便去翻那人的口袋,掏出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放在自己的衣兜里.他们拖那人出去时,那人剧烈地挣扎,双手紧紧抓住铁门.这一幕惊心动魄.经过一番折腾,那人最终还是给拖走了.他绝望而狂怒的声音在楼道中回荡,越来越小,渐至不可闻.

  屋中的墙上地上门上到处是淋漓的鲜血.浓浓的血腥味飘进他的鼻孔,他感到恶心,想吐,可什么东西也吐不出来,他已经一天没有吃饭了.他的目光跌落在地上时,眼睛突然一亮.他看见地上有一团揉皱了纸团.凭他的感觉,那好像是一张钞票.他看看那两人都是闭着眼,如睡去了似的.他伸出脚去够纸团,慢慢地拔到脚下,强忍着勒得快断的手腕,身体竭力向下蹲,另一只手去抓纸团.好险,待纸团到手时,一个警察拖地已到了门口.屋中的那两个人弹簧般跳了起来,殷勤地接过警察手中的拖把,劲头十足地拖去地上墙上的血迹.他悄悄地展开纸团,心头一阵狂喜.果然是张钞票,而且是一张二十元的钞票.肯定是从那人的口袋里掉出的,他暗自庆幸这一夜的牢没有白坐.

  直到第二天的中午时,警察似乎才想起了他.一个人像提着一个物件一样把他拎到了办公室,因为站了十几个小时,他的双脚已不听使唤.一屋子的人对他并不感兴趣.办公室分来了警校实习的一个女警,他们都围着她,同她说笑,眼睛灼灼地放着光,在她丰满的胸脯和俏丽的面容上恨不能咬上一口.他也去看那个女警,心中叹息一声,暗说,确实长得不赖.桌对面的警察不看他,低着头,手里拿着一个刀片,将一张张不知是谁的名片割成一条条.他全神贯注地玩着这个把戏,似乎对此乐此不疲.他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我的事怎么处理.”对面的人没有反应.“你们抓错人了,当时我正在制止那人的不法行为.”警察停止了手中的动作,还是不抬头看他.冷冷地说:“谁给你打人的权力.制止不法行为,说到倒是挺好听.可跟那人说得完全不一样.我告诉你,那人若是去验伤,验他个轻伤,那么你就倒霉了.我们可以直接把你送到检察院,法院立马就能把你给判了.你就可以去沙漠中背石头了.”他的头一下了大了,捡到二十元的兴奋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警察继续说:“现在,他倒是要求和解,不过你要赔付医疗等费用五千块钱.”他说:“我根本没有钱赔给那个人,而且也不能去坐牢.妹妹离不开我.她就要快死了.”以至于说到后来,他声泪俱下,竟跪到地上,把头磕得咚咚响.“要不然,我打一个欠条,求求你们放我出去,我的妹妹不能没有我.”那个警察说:“你求我干什么,你去求被你打的那个人去.你的命运掌握在他的手中.没有钱,你只有去坐牢了.再说了,你的妹妹的死活关我什么事.”他呆住了,一股冷气从脚底窜起,一点一点将他吞没.有某种东西在他的内心深处沉淀下来.世界向他打开了另一扇隐密的大门,门后浓重的黑暗潮水般漫将过来.

  直到第二天早上,他才被放了出来.原来有一个人替他交了钱.他去找,人早已不在.去问是谁.说是一个年轻的女人.他将脑中所有认识的人过了一遍,始终找不出这个人的影子.他对那些漂亮年轻的女性充满了渴望,他的目光经常抚摸过那像鲜花般喷吐美妙气息的脸庞和布匹下丰满青春的身体.他喜欢她们,喜欢她们挺挺的胸和翘翘的屁股。他在梦里曾经抚摸过它们,那种柔若无物的感觉令他心醉神迷。可他知道,她们和自己是霄壤之别.鲜花一旦插在他这块贫瘠土地上,就会立即枯萎凋谢.

  丢了工作,工资自然也没领上.到了晚上,他还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不敢回去,不敢面对妹妹清澈的眼睛.那里面一定盛满了失望.他仿佛看见她躺在床上,她本是个十三四的少女,本应该绽放她的美丽.现在,她瘦得却像一个七八岁的孩童.他拉着妹妹的手,却感到她一步一步正远离自己.妹妹伸出手拍拍他的脸,说,“哥哥,你太瘦了,你要多吃一点.”一想起这些,他就心如刀绞,不能自己的号啕大哭.这是个温暖的夏日夜晚,他却感到透心彻骨的寒冷.不知为什么,他到了一幢金碧辉煌的建筑前,纵情声色的人们进进出出.看着那些衣着光鲜的人,他的心中有了某种欲望.这种欲望十分可怕,是自毁和同时毁灭他人的欲望.残忍可怕的念头也许在派出所的一夜就已滋生,或许在更早的时候,看着父亲眼中的光逐渐黯淡下去时,它悄然地从内心深处破土而出,犹如某种藤蔓茁茁成长.

  是的,他脑中升起了一个想法,就是抢劫那些进进出出的人中的某一个.他们都是些有钱的人,他们到这个地方来就是在要把钱砸到女人和美食上的,身上肯定带着不少钱.他想象着自己悄无声息地接近一个人身边,等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就给他来上狠狠一记闷棍,抢了东西就跑.他越想越觉得此事可行.他的心咚咚直跳,太阳穴胀得发疼.他蹲下身去,抱着双膝一前一后地摇摆不停,像是汪洋中一条上下起伏的小船.蓦地,他停住了身子,眼中闪过刀锋般的光芒.他站起身来,在树上折下一段手臂粗的枝条.他修去枝枝杈杈,掂在手中抡了抡,觉得份量还可以.他开始留心观察对面的动静.那个转来转去的保安是个麻烦.他等了很久,终于机会来了.那保安不知溜达到哪里去了.他把棍子塞入衣服中,急急地穿过马路.刚好一个人从酒店的大门走出.那人看上去还很年轻,他的手中拎着个黑色皮包.他走到了路上,左右张望,似是在等什么人.

  他慢慢地朝那人走近,慢慢地抽出棍子.那人不知危险来临,看见自己的皮鞋有些脏,便掏出纸巾俯下身子去擦.机会稍纵即逝,这时,他紧紧握住棍子,双手高高扬起,用力一挥.棍子在空中划出一段弧线,带出风声.嘣的一声脆响.棍子击在那人的后脑上,那人吭也没吭,就扑倒在地上.他抓起皮包,撒腿就跑.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完这一切的,像是梦游,在恍恍惚惚的中完成.他拼命地跑着,心跳得太厉害了,腿像是踏在棉花上,想怎么跑快就是跑不快.他眼中的一切物体都化为一团模糊的光影.他觉得街道两旁的楼房上的窗户全部洞开,人们纷纷探出头来,探照灯般的眼光牢牢地罩住他.他们发出声嘶力竭的叫声,“抓住他……”他实在是跑不动了.他看到了路边有一排垃圾箱,他想也没想,就俯身躲入了后面.他的身形隐入了那片阴影中,像是一只搁浅的鱼,张着嘴拼命地喘气.他感到自己心力交瘁的几乎晕倒死去.有一只正在翻掉在桶外垃圾的老鼠被他吓了一跳,惊慌地鸣叫着逃了出去.他也被吓了一大跳.待发现只不过是只老鼠,他才平静下来,感觉到好受一点.神经却还紧绷着,耳朵捕捉街上的动静.任何一丝微小的声音传入耳中都似巨雷滚过.他听到了脚步声朝这奔来,听见了他产们急急的说话声.他感到他们发现他了.锐利威严的光从高处倾泻到他的身上,将要审判他了.他紧紧地贴在地上,像要和大地溶为一体.犹如一个世纪般漫长.他见没有任何动静,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怯怯地张望,并没有人发现他.他像一只耗子样沿着墙边溜去.他翻了翻手中的包,看到一个手提电脑.这玩意能卖上几千块钱吧!里面还有一些文件.他丢掉了那些文件.他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他办到了,真的办到了.他可以用卖电脑的钱给妹妹买药了.这时,他才觉得手臂上传来一股钻心的痛疼.手臂上不知在哪里给划了一道口子.他脸上带着奇怪的微笑,向那个看不见却无处不在穿黑袍的家伙说:“我打败你了,我把妹妹从你的手中夺回来了.他高高举起手,扬了扬手中的皮包.看吧!你看吧!你再也从我手中抢不走任何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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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7-5-4 00:17:16 | 顯示全部樓層
  卫红闪烁其辞和精心编造就的谎言中,我无法找到更多的东西.一些只有她知道的东西,在她的骨头里沉淀下来,成为身体的一部分.我向她的丈夫也打听过这些事,他一脸茫然.看来,她不会对任何人吐露只字片语了.她将带着这些秘密沉入到黑暗中去,同她的身体一块腐朽烂去.

  到哪里去找李广才呢?我们那里的退休工人一般会搬到两个地方去住,一是城市的西郊,二是南郊.我先去了西郊寻找,未果,又去南郊.眼前依旧是一片灰败破烂的平房,房子之间宽约几米的路被居民不断泼倒的脏冲蚀得坑坑洼洼。我走在路上,像走进了我那失却很久的记忆中。连太阳都嫌恶这个被称为贫民窟中的贫民窟的地方,把一团火恶狠狠地倾泻到大地上。眼前闪着明晃晃的光,一切都在燃烧,都在蜃气中摇摆不定。鼻中灌满了尘埃灼燃后的气息,耳中则是鸡狗们懒洋洋的鸣吠声,间或传来大人训斥小孩和小孩挨打后凄厉的讨告求饶声。我熟悉这声音,它几乎是伴随着我长大的。

  我的劲头似乎也给太阳晒懒,差点放弃继续寻找李广才。路上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只有三三两两的老人躺在树荫底下,他们一动不动,像是没生命的物件。我对找到他并不抱多大希望.我走上前去,挨个询问。他们的反应不一,有的如死了般毫无动静,有的听不清我的话,如哑巴般啊啊半天,直至问到最后一个人。没想到他说:“你找得是那个死瘸子吗?呶.”他用手指了指.“是那个人吧!”我顺着他所指方向看去,不远处的树荫下,一个人死了般地躺在摇椅上.

  我一步一步很慢地向那个人走去,脚步轻飘虚浮,如鞋下扬起的灰尘。他对于我来说是一段如恶梦的记忆。我走近他,像慢慢接近一个噩梦.弥漫在楼道里诡异可怕的气息一点一点地飘过来,我的头几乎开始晕起来。十几年不见,他苍老了许多.脸皱得像核桃皮,深深地纹路里落满了尘埃.一只残腿已经萎缩,像被太阳晒焦的一根枝条裤管中无力地飘荡.一只苍蝇盈盈振翅,绕着他转来转去,最后栖在他的额头上.它开始清洁身体.四条腿分工明确,后两条腿翘起,沿薄薄的翅膀掳下去,拂尽上面的尘埃.接着放下后腿,用两条前腿不停地擦拭眼睛,像是擦两扇玻璃窗,这逐臭之辈间竟是如此爱干净。我费力地咽了口唾沫,我不知道如何开口询问面前死气沉沉的老家伙.他是否对往事保持缄默,我是不是又在徒劳叩一扇紧紧闭合的大门.蓦地,栖在他额头上的苍蝇一惊,嗡的一声,擦着我的面颊飞了去.他动了动,睁开眼睛.眼中盛着一汪浑浊的湖水,再无当年的阴森锐利的波光.他一脸茫然,似乎还沉浸在他荒芜的梦中.“是谁,是谁挡住了我的阳光.”他嘶声喊道.那模样像是心爱的玩具被抢的孩童似的怒气冲冲.我掏出那张照片递给他.“认识这个吗?”他机械地接过照片,眼睛凑到了上面,像是嗅其气味.他身体猛然一颤,倏地坐直了.拿照片的手不住的抖动,眼中亮起一缕光,那竟是温情的光.他的手指轻轻抚过相面,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品.“这……这……从什么地方得来……你是谁.”

  “你不认识我了吗?”我俯下身子.

  他迷起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你是……你是小三子.”口气亲昵,如叫惯似的.我心头一热,有一股异样的温暖升起.

  让我感到意外的是,他没有任何隐瞒,向我敞开了两扇尘封已久的大门.生锈的门轴枯涩地转动,缓缓开启的大门后纷纷涌出的水珠跌荡在地,叮叮当当地响成一片.在这炎热的午后,我的身体被一股清凉包裹着.有些画面从他苍老沙哑的语音中浮现出来,像是一张丢失在隐密岁月角落里的画卷,拂去上面的尘埃后,凄清唯美的令人扼腕叹息.

  我看见一轮月亮,这个古典幽雅,冰清玉洁的女子,从白雪皑皑的群峰间婀娜地现出.她清冷幽怨的目光抚过在秋风中渐渐瘦去的群山.群峰头顶一簇白——那是终年不化的积雪,在淡蓝色的雾气中若隐若现,像是古老的寺庙,端庄肃穆,合乎法度.夏日里火一样热情奔放的女子,在时间之水漫过身体时显得憔悴不堪,她有气无力地翕动着翅膀,正缓慢地飞离这个地方.同她一起离去的还有无数美丽的生灵.秋季短暂的似乎眨一下眼就消逝了,那有着红鼻头,雪白胡子的老头将统治这里长达半年之久.

  巨大冰川孕育的河流坚忍而静寂地流着,哗哗的声音像是睡去的森林与大地的鼾声.一阵声音忽然响起,它同月光一样清冷高远.犹如在子夜的湖水中投进一枚石子,四处飞溅的水花晶莹剔透,散发出冰冷忧伤的气息.年轻的父亲坐在如水的月光中,微闭双目,手中的二胡浅呤低唱.那些与生俱来的忧伤清冽的音符,鼓动着透明的羽翼,在溶溶的月色中轻盈地飞舞.仅一房之隔,一个少女凝神侧耳倾听.顺着透明的可以触及音符的脉络中,渐渐长出一朵忧伤的花蕾,于夜空中哀哀不放.我看见了她脑中闪过的已经逝去的美好岁月,不知为什么,画面突然定格于一条银光闪闪的鱼身上.这条鱼奋力腾跃空中,摆鳍扭身,划出一道银色的弧线,劈柴般结实的身体钻入水中,划开水的肌肤,游进了她的童年中.

  美丽的岛城之郊,一望无际的农场之上正是草长莺飞,鲜花怒放.微风送来的一股股气息中夹杂着大海咸咸的气味.一个小女孩拉着一个男孩的衣襟苦苦哀求,求求你了,把这条鱼放进河水中吧!你看它多可怜,它还怀着小宝宝呢?男孩的鱼篓里有一条鱼,它染满风尘显得憔悴但依然美丽,一身熠熠闪光的银灰色,头顶处鱼翅上还有几缕蓝色斑点.特别引人注目的是它那膨胀起来的肚子.它在鱼篓中愤怒地拍打着尾巴,一翕一合地张着大嘴,眼睛望着河流,竭力想回到河水中去.

  她当场长的父亲曾经行告诉过她:每当春天来临,那些嗅到春天气息的鱼会凭着儿时稀薄的记忆,从大海深处纷纷游向这条河流.它们的路途是极其漫长而艰险的.有鲨鱼锋利的闪着寒光的牙齿,有尖尖的冰冷的鸟嘴时时洞穿它们的身体,有从天而降的大网,还有那高高的几乎难以逾越的激流.但它们还是义无反顾地游向梦中的故乡,在那里交配,产卵.当完成这一切后,它们往往灯枯油尽,静静地死去.她对这条鱼产生了一丝怜悯之情.在那样一个钻天打洞,到处找食吃的饥饿年代中,一条鱼是一顿难得的美味.男孩怎能轻易放掉.她决定用鸡蛋来换这条鱼,讲到两个鸡蛋时,男孩同意了.她将不舍得吃好不容易攒下的两个鸡蛋送给了男孩.她双手捧起那条鱼,像抱着一个婴儿.从那双睁得大大的不会眨动的完美无瑕的双眼中,映出女孩的面容.她抚摸那光滑的肌肤,轻声细语地说:“别怕,我这就送你回去.你要往河的中心游,到那里就没有人能抓住你了.”她轻轻地松开手.鱼仿佛听懂了她的话,用背鳍划开水的肌肤,游到水的深处去了.

  哪条鱼怎么样了,是最终回到的故乡,还是依旧摆脱不了被人捕杀的命运.有时,她觉得自己就是那条鱼,想游向梦中的故乡.可是家在何处呢?已是远隔千山万水,尘封雾锁.

  画面陡然一转,天空中的乌云像一只狰狞的手遮住了天空,呼啸而来的风中夹着海浪的怒吼声,粗野蛮横的拳头横空飞来,黄衣黄裤黄帽胳膊上戴着红袖标、比她大不了几岁的一群男女闯进她的家。他们先是对砸碎时能发出清脆声响的东西感了兴趣,如玻璃、花瓶、杯碟碗罐等等。一通稀里哗啦、噼噼啪啪之后,看再无可砸之物,目标转到的书籍和字画上,双手撕扯得累了,便索性一把火烧了它们。她和母亲在角落里惊恐不安的相对饮泣.她的父亲被抓走,丢进牛棚中与牛鬼蛇神为伍.那夜,狂风发疯般地撕扯撞击着衰朽的窗棂,那咔嗒咔嗒的声音在多年以后的梦中依然追逐着女孩.这时,她已身在天山脚下,看牧人用烧红的铁块往马的身上烙.一阵烟雾腾起,一股皮肉糊了焦臭气息迷漫.被紧紧铐住的马痛得四蹄乱跳,悲嘶不已.从它那睁得大大的几欲脱眶而出的眼睛里,看到的是愤怒与恐惧.它向往自由,桀骜不驯的本性将给封在这枚烙印下,它将带着这个奴隶的标志度过一生.自从父亲被抓走后,她终日受人白眼.这个美丽的地方在眼中已变得冷漠而富有敌意.她天真的以为,只要逃离这个地方,就等于远离了耻辱源泉的中心.所以高中毕业后,在自己支边一栏中毫不犹豫地填上那个遥远的似在天边的地方,那个散发着神秘气息的地方.

  我看见她上了一辆火车,一辆叫做命运的火车.她原以为自己已经淡漠了对故乡的感情.可是当母亲颠着小脚追赶缓缓驶动的列车,一只被岁月摩挲的瘦骨嶙峋的手努力的向前伸着.她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扑簌簌地落下.一种无法割舍的强烈情感噬咬着心.突然间,她后悔了,自己为什么如此轻易仓促地割断与故乡相连的脐带呢?父亲身处牛棚,哥姐天各一方,孤零零的母亲是最需要人照顾的呀!为什么要把命运寄托于未知的异域.就像浮萍之于水,落叶之于秋风,最终落得雨打浮萍,风卷落叶.火车越驶越快,很快,故乡和母亲在眼中成为了一团苍白而模糊的影子.她和几个女孩面面相觑,相对无言.眼睛里都有了一丝对未知命运的茫然与恐惧.

  每到一个地方,触目皆是灰暗破败的房屋,墙壁贴满了标语,标语上鲜红的字迹好像淋漓滴下的血。街上到处是狂热的人群,宛若疯子笔下的抽象画.如野狗般脏兮兮的人群好像逃难,没等列车停下,就争先恐后的蜂拥而上.门口窗中,凡是有洞的地方他们都钻.车厢里塞满了人,洋溢着一股久无清扫牲畜圈中的气味.男的嘴上无毛,却脸色阴郁故作老成.他们三个一伙五个一群,抽粗砺的烟,喝辣喉咙的酒,眼睛不时偷偷地瞟过女孩土布衣服里微微隆起的胸脯.女孩是这车厢里活泼的音符,她们不时爆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整个车厢里都陶醉在一股高涨而虚假的热情中.然而当火车驶入一片广袤的戈壁滩时,举目没有一丝一毫的绿色,好像行走在黑暗笼罩的噩梦中,只有嶙峋的怪石闪烁出冷冷的光泽,车厢里陷入了寂静.他们第一次感到了所去的地方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并不是像人介绍的那样,牛奶当水喝,苹果多得随便吃。尤其是当一场沙尘暴猝然而至时,这种担忧就更加明显了.

  沙尘暴扑来时,卷起的沙雾遮天蔽日.昔日里所向披靡,无视一切的火车此刻敛爪收尾,息声静气,一副驯服模样,浑身颤抖着等着狂怒的潮水过去.车厢里不停传来乘务员焦急的声音,叫旅客们赶快关上窗户.车窗外天昏地暗,沙砾嘶叫着击打在玻璃上,将女孩的记忆涂抹成灰暗一片.

  李广才的眼中隐隐有泪光闪动.他说那天刚在钢厂缷完一车钢锭,便顺路接五个分到他那个地方的姑娘.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她.她在五个女孩中显得特别醒目.穿一件浅紫色对襟套衫,扣子呈花瓣状,如一朵朵花盛开在那紫色的草丛中.一条乌黑油亮的麻花辫垂偎在丰满的胸脯上.黑密细长的眉毛下的眼睛虽然经一路风尘而略显疲倦,但眨动顾盼时依然如秋水荡漾,明艳动人.他眼睛一亮,在她的面前变得手足无措.他手忙脚乱地把行李放入车厢中,又打开驾驶室的门,让她先进去.不料后面有个姑娘却撞开他,不由分说地钻进了驾驶室.另一个如法炮制,也坐了进去.车里只能坐两个人,那三个人只能在车厢上呆着了.他心里有些恼怒,却又不好发作.

  汽车先是在平坦的大道上急驰,眼前陡然一暗,路如蛇般蜿蜒爬行在狭窄的山谷间.汽车如老牛爬坡样呻吟着颤抖着费力的向上挪.一面是悬崖,一面是峭壁.狭窄之处似乎只有一线,崖壁似要倾压下来.悬崖之下是散发出冰雪气息的河流,幽幽的黑光在上面跃动,有些遥不可及,却又似近得触手可及.越往上路越陡峭,汽车已如一个黑点缀在一根细线上,在鼓荡的山风中飘摇.她们的手紧紧攥住车厢上的铁杆,手心中全是冷汗.魂魄只有一根丝线连着,每一次剧烈的颠簸都能使它飞在半天外.好不容易到了终点,姑娘们惊魂未定,下车时腿都打着晃.

  她奔波了一个多月,行了几千里路的地方终于展现面前.这里由群山环抱的一个谷地,谷地中有一条河流穿行而过,将其一分为二.群山上有草地,有树林.草地绿茸茸的一片,给人感觉触手是极柔软的.而林地里的树木大都是松树,呈墨绿色,如一片阴郁的绿色烟云.她在心里说,这就是我来的地方了,我将像一颗树,在这里生根、发芽、分蘖、含苞、吐绿.

  她刚到这里的时候,是在炼铁厂干临时工,类似于搬石头推板车的重活.汽车连,炼铁连,修理连等等由于全是国营单位,由于进了其中就能稳稳当当地端上铁饭碗,人们打破头抓破脸争着往里钻.有权有关系的自然要照顾亲戚好友,单位里早已满得连一根针也插不下.她的出身不好,成为一个正式工似乎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希望.她在三九天里推一辆装满石块的架子车,开始还能蜗牛般向前行,到后来任她使尽气力,那车纹丝不动.她气得哭起来,泪水滚到脸上,瞬间成了冰珠,硬硬地挂在脸上.

  如水的月色中飘荡着哀怨的音符,一曲未完,她已是泪流满面.今天中午,她刚目睹了自己当老师的梦想破灭.子女学校缺几名老师,在知青中搞所谓的公开招考.好多人都报了名并且参加了考试.她也是其中的一个.题并不难,她作题如流,感觉良好,自以为能得高分,可一开榜,上面居然没有她的名字.有一只夜鸟拍打着翅膀向她飞来,并绕着她飞了四圈.她似乎看见夜鸟黑色的眼睛中闪烁着死亡的寒光.她目送鸟儿消逝在河流的方向,一阵不祥之兆袭上心头.她看见了父亲的死亡,看见了陪伴他的只有一盏孤灯,看见了他的身体在寒风中渐渐僵硬.

  李广才说,当他第一次看到她时,就被她清丽脱俗的气质所吸引.他们那时谈对象,不像现在这样,在太阳地里搂搂抱抱亲亲啃啃,那股旁若无人的劲头,让边上人倒觉得脸红心跳.他和她从未看过电影,从未拉过手.对着眼前飞瀑流翠,莺声燕语的山林,也没有进去好好游玩一番.司机在当时是颇令人羡慕的职业.他的手一握上方向盘,腰板立马挺得笔直,眉宇间溢满神气自得之色,犹如骑上了一匹名马.常有本地的土著搭他的车,作为感谢,顺便塞给他一些诸如牛羊肉奶疙瘩之类的食物.他本性极羞涩内向,不会像他们当中的有些人,若是看上哪一位姑娘,便会上去大胆地对她说,我喜欢你,你能嫁给我吗?姑娘如是羞涩地点了头,第二天便登记结婚.找上间空房,两张床合在一起,便成了家.简单之极,其速度也是今人望尘莫及的.他没有这个胆量,只好拿着这些食物到她的宿舍里,但往往都是她不在。他含含糊糊地说一句是送与她的,待屋中的人没有反应过来时,他放下东西已走了。这些东西被女孩们实行共产主义,分而食之,她连影子也见不到。只有一次,东西是送到她的手中的,但随后她追了出来,把东西塞在了他的手里。说了一些拒绝的让他死心的话。他失望至极,将手中的东西远远地扔了出去。

  有一次,他拉了一车矿石去空地上卸矿石。他看见一个瘦弱的身影推着一车矿石上一个坡。那个坡度并不大,而且板车里的矿石也只有半车。可是那人却推不动了,身边炫耀般的一辆辆的板车如飞而过。板车见人推它不动,瞬间长了脾气,竟一步一步迫得人往坡下退。那个影子一抬头,他认出了是她。他的心里像被鞭子抽了一下,想也没想,当即停住车,下车去帮她。她对他浮现出了一个感谢的笑容。她的眼睛中终于有了他的一缕影子。后来更令他欣喜若狂的是,她送给了他一张照片, 他知道送照片意味着什么。他像对待眼睛一样爱护着这张照片。

  “那你们为什么没有走到一起呢?”我问。

  “我至今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但我知道是在那一天发生的事,至于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不知道.”有两颗浑浊的眼泪滚落到沟壑丛生的脸上.

  “那天汽车连盖房子,我往工地上拉沙子.没想到缷完第三车沙子时却出事了.有个推着拉拉车来装沙子的人对我说,他刚才还看见一个人躺在沙堆上,他还朝那人喊了一句.那人没有反应.怎么现在就没有了,怕是给埋在沙子里面了.我和缷车的人闻听此言,大惊失色,急忙把沙堆扒开,果然有一个人被埋在里面了.那人是个本地土著.土著不经常出山,一旦出山,便会买上瓶白酒,不需任何佐酒小菜,如牛饮水般对着瓶口一气喝干,然后随便找个地方,天为被,地为床的呼呼睡去.可能这家伙觉得沙堆上松软可人,便选择那里为其睡床.正当他进入梦乡时,不想叫流水般的沙子淹没了.

  周围的人七嘴八舌,有的说,赶快扔到河里去,就当是淹死的.有的说,这个地方也是睡觉的地方吗?死了活该.有的说,救人要紧,谁会做人工呼吸,兴许还能救过来.一个人自告奋勇,说他懂一点.他上前捏住那人的鼻子,清理干净嘴上的沙子,准备往嘴中吹气.那是一张什么样的嘴啊!经年不曾刷牙漱口,牙齿黄黄黑黑崎岖的一片,像打开了窨井的盖子,如搅动了粪池,一股腐尸般的恶臭猛然窜了出来,击在他的面门上.他好像挨了重重一拳,呻吟着倒了下去,大口大口地开始呕吐,差点连胆汁也吐出来.他边吐边断断续续地说,就是现在立刻打死他,他也不会给那人作所谓的人工呼吸了.

  那个土著最后自然是死掉了.有两个路过的土著围上来同我们争闹.土著们经常食肉骑马,个个是罗圈腿,身体粗壮剽悍,在推推搡搡中显出强悍的力道.他们说着那听上去像是吼叫的语言,高亢粗硬,底气十足,急火火凶巴巴.加上张牙舞爪,十分夸张的动作,老是以为他们会拔出腰上别着的匕首,给人的胸口上添几透明窟窿.土著们与汉人发生争执时,凡认识与不认识的都会上来帮忙.他们人数少却懂得团结就是力量的道理.远远的还有一些土著向这里来.我依稀看见他们的背后有枪的影子.我心中有些害怕,因为一旦发生冲突,自己便首当其冲.我仿佛听见一声清脆的枪响,看见一缕淡蓝色的硝烟飘起,我的胸口上绽开一朵血花,并且慢慢地扩大。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我的口袋中正好有一张跑长途的派工单,原打算明天去,可现在我就想去,坐上车溜之大吉.

  我悄悄地上了车,幸好没人注意.那些人依旧唾沫横飞,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叫怒骂,像是在比谁的嗓门大.踩离合器,打着油门,车身轻轻地晃动起来.这时,我听到有人敲车门,吓得腿一哆嗦.扭头一看,原来是你的母亲.她从未在大庭广众下找过自己.只见她脸色苍白,神色异常,像是发生了什么事。现在的我是不能停下发动的汽车,重新卷入与土著们争斗的漩涡中.我摇下车窗,对她吼了一句,说我要跑一趟长途,有什么事回来说.话音未落,我挂上档,猛踩油门,车像被火燎的兔子猛地蹿了出去.在倒车镜里,我看见她僵立在原地,脸上似乎有泪珠滚落下来。

  三天以后,我跑车回来.土著事件并没有像想像中那样闹大,而是雷声大雨点小,最后赔了几十块钱外加十条肥皂草草了事.我听到另一件事时,却是如五雷轰顶,差点晕厥过去.原来听到了今天就是她结婚嫁人的日子,而身边的人却不是我.我不知道这三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为什么仓促草率地将自己嫁了出去.我像喝醉了酒,踉踉跄跄地冲了出去.我要到她的婚礼之上质问她这是为什么.在简单的婚礼上,我看见她笑靥如花,眼盛春水.我裹足不前,悄然退了出来.我觉得没有任何理由质问她.她从来没有向自己许诺过什么.尽管她送给了他一张照片,但那说明不了什么.”

  当他说到她嫁的那个人原来和卫红好过一阵.听到这个名字时,我的心悠然一颤.怪不得那日与卫红的一番长谈,她话里话外透着对我父亲的偏袒,他们之间原来还有这么一层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她明知如此,却故作热心的为我的哥哥介绍对象,是不是对往事耿耿于怀,对我的父亲心存芥蒂,便对他射出了一枝略带嘲讽的一箭.

  “此后,我草草找了个姑娘,结婚生子,身为人夫人父了.我和她虽近在咫尺,却远如天涯.有时路上碰见,也是形同陌路.她一双冰冷的眼睛中,再也映不出我一丝一缕的影子.只有在夜深人静之时,我悄悄摸出她的照片,手指久久地摩挲着,回忆起我们在一起的短暂时光.直到十年之后,我在路上看见了失魂落魄的她,那也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她了.这漫长的十年中,我的棱角被那势利的老婆削平,现实中一切似乎都变成永无止境的噩梦.只有想起那照片上一缕灿烂的笑容,我还能感到一点温暖.那天我看到她像是一只失去巢穴丢掉崽娃的老鸟,颜容憔悴,羽毛凌乱.扑棱着翅膀,东边飞一下,西边撞一下.蓦地,十年想问的话语涌现在嘴边.我没有像往常一样溜开避去,我拦住了她.我要问他,十年前,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她选择了那个男人.她呆呆地看着他,仿佛没有认出我.她的眼中空空荡荡,好像整个世界在其中崩塌,一切化为废墟,化为己有.我感觉到她的生活中一定发生某种重大的变故.她认出了我,那深不见底的湖水中猛然迸出两颗火星,但转瞬间就熄灭了.”

  两颗浑浊的老泪滚落地上,腾起淡淡一缕烟尘后消失的无影无踪.“她对我说了一番话,一字一句都像一枝枝锐利的箭射过来.她说,你现在还想干什么,你当初为什么不这样做.你们男人都是一样的,一样的胆小怕事,一样的靠不住.满怀希望地把手伸过去,你们却缩回了手.你们都是一样的.我惊恐地转身逃去,那咬牙切齿的怒骂之声犹还在耳边萦绕.”

  他的头忽然剧烈的左右摆动,情绪异常激动.“当时我何尝不想安慰她,可我也是他人之夫.我老婆是个泼妇,让她嗅出一丝痕迹,她会闹得连天也翻过来.我只能冷眼看着她,手缩在袖中,一根指头也动不了.是你的父亲,他是个罪魁祸首.那样青葱可人的女子,在他的手中竟零落的像一朵枯萎的花.”他满嘴喷着白沫,如一只被激怒的猩猩狂吠准备随时扑上来咬人的老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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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7-5-4 00:18:08 | 顯示全部樓層
  我的手触摸到了一个温热而粗糙的身体,鼻中同时嗅到一股动物皮毛热烘烘的气息.我低头朝身边看去.不知何时身边卧了一条狗.这是一条拖着病残之躯的老狗.它披着一身黑灰色的毛,有些地方的毛已经脱落殆尽,露出淡红色的皮肤,上面密密麻麻地遍布着细小的皮屑,稍一抖动身体,皮屑就会像雪片一样腾空而起.老狗见我看它,也用不错眼神盯着我,眼睛中闪烁着温驯而忠诚的光.

  这条狗是怎么跑到我的身边来的呢?我依稀想起刚才看见雪地中有一团黑影蠕动.我走近一看,是条老狗.冻得瑟瑟发抖浑身僵硬气息奄奄的老狗,看着不远处跳跃的火光,眼里含着渴望的泪水,却没有一丝力气能爬过去.我拖着它到了火堆边. 你扔给了我一个鸡头和一个鸡脖,老狗立即高高扬起头颅,眼睛里闪烁着类似于人类般哀怜乞求之光.我长叹一声,把鸡头鸡脖丢在它脚下.它马上用双爪扑住,像逮了一只麻雀.它吃这些东西费了很大的劲.它把整个脑袋都贴在地上,用细长的舌头卷食物进口.鸡骨在它嘴中嘎嘣嘎嘣清脆的响,还有一些从喉咙而至的呼呼声从嘴边流溢出来.

  我曾经有过一条狗,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我记得那时我同学家一只老狗生的五六只小狗已经满月,我死缠硬泡,跑断腿磨破嘴唇好不容易要来了一条小狗。那条小狗披一身黑色的绒毛,像一团活蹦乱跳的毛线。一双黑黑的眼睛,如发亮的石子,闪烁着活泼信任的光。最令人啧啧称奇的是,它的两只前爪不像别的狗一样是五个爪印,它是六个。醮了墨水往纸上一按,一朵梅花跃然纸上。据说这样的狗一百只狗中只能出一只。小狗精力十足,一刻不停地围着你蹿蹦,或是撕咬布头。若是有生人来到家里,它便奋不顾身地扑上去,一口咬住裤角,任拖着在地上行也不松口。那些夜晚,我的身边多了一团温暖的毛球。可是父亲不许我养在屋里,原因是半夜里小狗的哼哼声打断了他像一张网似的布满空中的鼾声。我只得在楼道里给它搭了一个窝。记得我把它放入窝中时,它很不情愿,从它的叫声里和不安扭动的身体可以得知。我特意在窝上面盖了一块木板,木板上加了几块砖头。那个夜晚,我睡得极不踏实,总感觉有不好事将要发生。果然,天不亮我急急起来到楼道中,看见木板被翻掉,砖头撒了一地,小狗不见了。

  我抬起老狗的前爪,数了数爪印,我惊奇地发现居然是六个。我的心颤抖了一下,我说:“你是我的黑子吗?你若是的话,你就叫两声吧。”狗呜呜的叫了两声。这一叫叫出了我的泪水,我禁不住抱住了它。没想到当年的一条小狗成了现在瘸腿的奄奄一息的老狗,我不知道这些年它经历什么样的艰辛。它似乎很怕你,当你的眼光有意无意地扫视这里时,它便垂头闭眼,喉咙中呼噜呼噜声更响更急,像是急性哮喘发作.它紧贴我的身体也在微微颤抖.它一定嗅出了你身上的暴戾之气.终于有了一个依赖我能安静听我诉说的听众了,虽然它只是一只老狗.

  在见了李广才之后,我对探寻所谓真相的事开始感到厌倦了.就这样放弃吧!趁它还未打乱平静的生活.我宁愿相信这是个家庭和个人的悲剧,与他人无关.其实我心中隐隐约约害怕另一件事,就是当蛛丝马迹终现形时,呈现出另外一个结果.我心中与生俱来的血腥的不见天日的东西会破壳而出,它的触须和肢爪紧缠住我的肢体直至控制我的灵魂,使它听从于黑暗世界的招唤,任固执和疯狂的火焰烧伤自己.这一点,我从母亲身上已经看到了.我还可以安然享用覃丽带来的饭菜,然后拥着她倒在床上,把床下的钢丝折腾得呻吟不停.然后上班下班,或者睡去,或者醒着.

  日子又恢复了平静,按照即定的秩序前行.但是有一些水泡从静谧的湖水深处冒出来,仿佛在时时的提醒我。一天下班时,我看见一栋楼的墙壁上贴着一则了寻人启事,内容是一个人寻找自己的母亲.我细看之下,不由大惊失色,因为其中所描写的相貌特征竟与我印象中的母亲的形象有几分酷似。我一把扯掉了它。没想到一路上走来,每栋楼的墙壁上都贴满了这则寻人启事。我没有回宿舍,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突然有人拍我的肩膀,并叫出了我的名字。眼前站着一个妖艳的女人。她脸上的妆浓得像京剧演员的脸谱,脂呀粉呀油呀,也不知涂抹了十几遍。我的脑袋中把我所认识的女子快速地搜索了一遍,没有这个人的印象。“啪”她打了我一下,身体扭出了媚态柔姿。

  “你呀,真是贵人多忘事。我们是一个学校的,我们还在学校旁边的森林里一起呆过一夜呢。”

  我的眼睛滑落到她那硕大的、将衣服绷得紧紧的、几乎喷薄欲出的胸部。“噢”我想起来了。我们是同一个学校的,但并不同班,她当时与我班上的一个男生相好。那时我还在一所中专学校里上学,她在一群来自乡下或是小县镇的瘦弱的刚刚发育的女生中显得特别醒目。不为别的,只为她胸前骄傲地高耸的、一派招摇惹人的双峰。纵是和那些结婚生子的女老师们比起来,也毫不逊色。我们与她错身而过时,眼睛多半会不由自主地溜向她的胸前,手指在裤袋中蠢蠢欲动,手心中浸得全是汗。清早晨跑时,我们的眼睛也会追逐她跑动的身影。她那沉沉的仿佛不堪重负的胸脯随着跑动的步子而痛苦的上下晃动,看得我们是心惊肉跳,唯恐那对家伙会突然摆脱身体的束缚,飞是天空或是砸向大地。我们的步点不由与她胸部晃动保持地同一频率上。我们受港台电影的启发,给她起了个外号,私下里叫她“波霸”。我曾问过与她相好的男生摸过那对家伙吗?它是不是真的,是不是在里面垫了什么东西。他咽了口唾沫,回答说还没有找到机会下手,其真实性有待验证。

  我那时在学生科的治安部里当一个小小的治安员。有一天晚上熄灯后,我照例在教学楼里巡视。我打算草草的转上一圈,便回宿舍睡觉。不料走到我们班的门口时,我听到教室里面传来了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仔细听时,声音没有了,拔脚欲走,声音又响起来了,且持续不断,像是一只老鼠在啃咬桌脚。难道是老鼠?我在教学楼里从来没有见过老鼠。我警觉起来,伸手摸了摸门上的锁子,没有问题。我走到了那一人多高的窗户下,举手一推,窗户轻轻地开了。我的脑中立刻浮现出一副画面,有一个家伙正在教室里偷偷摸摸的不知干些什么。课桌虽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但人手一个的电子计算器也算是不大不小的诱惑,加上讲台前的电视机,更是有充足下手的理由。看来在我碌碌无为治安员的生涯中,终于有一个小偷要落入我的手中了,说不定还能得到学生科的科长的奖励呢?

  学生科的科长刚刚上任,正在学校大烧特烧三把火。这一个月来的晚上,治安部的成员几乎没有好好睡上一觉,被他使唤得像抽陀螺一样旋转不止。先是派我们在半更三夜悄无声息地进入到一个又一个的宿舍里,在那些床下或是桌子下的阴暗角落里寻寻觅觅。仿佛对一双双臭气熏天的鞋袜表示出极大的兴趣。这一切不为别的,只为找到一个小小的烟头。烟头一旦找到,便如获至宝,像在案发现场发现重要物证,小心翼翼地收集起来。仅仅一个晚上,便收集二十枚之多,有的宿舍里甚至能找到几枚。那些可怜的家伙横七竖八姿势各异的沉浸梦乡中,丝毫不知厄运已经降临。于是明天,发现烟头的宿舍的人被叫到学生科,被科长质问烟头是哪里来,并交待出是谁抽的烟。几个人往往看着烟头,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科长也痛快,说不出是谁抽的烟,便实行连带责任,全宿舍都跟着遭殃,全部罚款了事。科长的腰包自然鼓了不少。烟头开始几天还能找一些,到后来索性没有。科长便改变宗旨,向一对对深夜徘徊依偎在学校外树林中的身影下手了。他以前是教化学的老师,自然懂得化学反应的后果,加之他个人的感情生活很不幸,似乎受到过某个女人的伤害,于是对一对对未到年龄而偷尝禁果的人深恶痛绝,与之不共戴天。可是人终不是烟头,老老实实地呆在那里让你捡拾。一对对人警觉如兔子,稍有风吹草动,便窜之无影。所以每次劳师动众,但却无功而返。科长的那张在我们面前的脸也越来越阴沉,像要下雨。终有一天,一个治安员无意间在厕所里逮到了一对谈情说爱的男女。这件事情听起来难以置信,我无法想象在刺鼻熏眼的臭气中,如何讲绵绵情话,如何深情缱绻。捷报传来,科长的脸上终于是阳光刺破厚重的乌云。他在这一对身上做足了功夫,置于板报,大肆宣传,只差没有游街示众了。最后他将这一对踢出了学校。他还将这一对的事迹风干,用以警告后来者,这就是偷情的下场。那个因逮到这对男女的治安员从此平步青云,由小小的治安员升至副部长。他的腰杆也挺直了不少。

  想到这,我拿出钥匙,开了锁,推开门,进入教室中。这一切我做的是轻手轻脚,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教室中弥漫着一股怪异的气息,就像汗水融了胭脂散发出了气息。有一种明显压抑的声音,像是暴风雨来临或是大潮涨起来之前的平静。不知为什么,我有些害怕,想拔脚就跑。但定神想想,害怕的应该是那个偷儿。我深吸一口气,朝有声响的地方猛然打亮了电筒,灯光里出现了一幅穷尽所有想象也无法想象到的画面:在后排课桌的一条长凳上,一个女孩跪在凳子上,她的身下明显有人,但被课桌遮住了。女孩披散了头发,上身的衣衫凌乱,一对坚挺饱满的乳房奔跳出来。电筒光像是一只放大镜,将那对乳房放大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尤其上印在墙上的影子。她身体上下起伏了两下,那硕大无朋胸部也随之晃动两下,底下有一双苍白的爆满青筋的手托举着它,仿佛害怕它会突然掉下来砸到自己。这视觉冲击力感觉就像天塌地陷一般。

  我那时稍谙男女之事。学校旁边的录像厅每到周末的夜深沉时,录像厅的老板都会故作神秘的拉上窗帘,反锁屋门,到电视机前摆弄一番,那一方屏幕上的画面陡然一变。一对对男女在里面赤身相搏,屋里也飘满了呻吟声和皮肉相接的声音。一个个被刀光剑影枪声爆炸声折磨得昏昏欲睡的人陡然间来了精神。眼睛中放出了光,目灼灼地紧盯住屏幕,一刻也不霎。我们叫这是过干瘾,是饿死眼睛胀死球。没想到只能在电视里看到的一幕竟然搬到这里重演。我认不出女孩是谁,女孩一旦脱了衣服,简直就像是变成的另外一个人。在我的电筒光继续想进一步深入,探个究竟时,女孩却惊叫一声,身体像一枝折断的树枝消失在课桌下。说实话,我有点嫉妒女孩身下的人。我知道厕所门的事件和这件事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这是一枚重磅炸弹,足以让科长对我刮目相看,得到他的重用。那对男女迟迟不肯从课桌下钻出,就像突然消失在地下一样。我索性拉了灯绳,六盏日光灯嗡嗡地叫着,先后亮了,将教室里照得纤毫毕现。一个人抖抖缩缩地从课桌下探出头来,先是杂乱的头发,后是同灯光一样惨白的脸。那张脸看见是我,嘴中轻吁一口气说:

  “原来是你小子,差点吓得我尿了裤子。”

  我认出了他是与“波霸”相好的那个男生。不用说,旁边的女孩一定是“波霸”无疑。看来他不仅验证她胸前的那对庞然大物,而且深入的更加彻底。女孩得到了安全的信息,也从桌子底下爬出,整理衣衫,拍去裤子上的尘土。我的目光落到了她的胸前。很可惜,那对刚才还如白兔般蹦跳的乳房已拢进衣衫里,但还保持着随时奔脱而出的姿态。我干咳了一声,咽了口唾沫,故意摆出一副冷若冰霜凛然不可欺的执法者的形象。

  “你小子不会真的把这件事情捅上去吧!我还打算给你介绍一个技校的女生呢。那女孩甭提有多漂亮了。”他刚缓过来的脸又慢慢地向惨白的方向发展。

  “你。”我瞟了一眼女孩。她始终低垂着头,一言不发,脸红得像要滴下血来。“你幸亏是撞在我的手中,若是换别人,你……”他敏锐地嗅出了话中之意,脸上的笑容如丢进湖面的石子荡起的涟漪一圈圈散开。他开始作揖打拱,千恩万谢,一副无以为报的表情。

  这事过去没有多久的一个周末,天刚刚擦黑。有同学说外面有人找我。我出去一看,原来是她。我以为她找那个男生,我说:

  “你找的是他吧!我这就给你去叫他。”

  不料她说:“我不找他,我找的就是你。你能陪我到林子中走一走吗?”

  看看渐渐黯淡的天空,我有些迟疑。

  “放心,我吃不了你,难道你还怕一个女孩吗?”她笑着说。

  我们出了校门,穿过马路,进入那片白杨林中,在林子的边缘处坐了下来。向前方望去,是一片向日葵。它们长得有一人多高,在黑暗中像人似的愁苦的低垂着大脑袋。偶而吹过一阵风,它们的叶子互相碰撞,发出干枯的沙沙声。猛然间有一阵声音大过了叶子的声音,剧烈而短促,像是有一只活物窜了过去。

  “你知道吗?他不理我了。他竟然当着我的面同另一个女孩说说笑笑。真是气死我了。”她的声音中明显多了一丝哭音。

  “太不像话了。”我愤愤不平。“你放心,我好好说他一下。我的话他不至于不听。”那个男生的确是不像话,他说过要介绍一个女生给我。可是那件事过后,他绝口不提,再无下文。我心中虽是痒痒难耐,但也不好意思张口问他。

  “你真好,他若是有你的一半该有多好。”她吸了一口气,幽幽地说:“今夜我们不回去了,就在这林中呆上一夜。反正这林中也不止我们两个人。”

  听了她这句话,我吓了一跳。因为我想起了学校为数不多的经典传说中的一个。据说某个男生早晨晨练经过树林时,看见树枝上挂了一团白色的物体,他以为是断了线的风筝。走近一看,顿时脸色煞白,吓得屁滚尿流,掉头狂奔。原来那树上吊着的是一个女生。关于女生上吊的原因,众说纷纭,有的说是为情,有的说遭到了某个老师的污辱。最后演绎成了不同的版本,但殉情的对象却总是模糊,那个老师也是一团影子,或高或矮或胖或瘦,似乎谁都可以是,但谁都又不是。我望着又高又直的杨树,心中纳闷那个女生是怎么将自己弄上去的,除非她身手不凡,是个爬树高手。据说女生上吊后的每一个月圆之夜,这片林子里总会飘着一团白色的不明物体,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叫声。我抬头看看天上,只见一轮弦月,像是被老妪啃过的饼子,边缘上还有锯状的齿痕,在烟里尘中若有若无地拖曳而行。我松了一口气。

  可她仿佛存心想让我紧张。“我真的没有骗你,这林中真的还有别人。”仿佛林中的人听到这句话,用一声悠长尖利的声音作以回答。她嘿嘿笑了两声,笑得突兀诡异。我的腿肚子不争气的有些转筋,一丝凉意从脚底窜向脑门。我怯怯地斜眼望她。淡淡夜色中,她的脸竟发出绿油油的光,一双眼睛也像是猫眼,流转荧荧的光。莫非是鬼魂附体。那声悠长的声音再次响起,其中多了丝颤音。

  “你听出来这是什么声音吗?”她问我。

  我有点后悔跟她到这林子中来。“是什么声音?”我听见我的声音受了惊吓般缩成一团。

  “这林中一到晚上,总会有些男女到此苟合。这声音就是他们发现来的。”

  原来如此,我悬着的一颗心落回到原处。

  “有时,我到这林子边上一坐就是一夜。我喜欢听这样的声音,它们能一直响到天破晓。你听听,这声音无所顾忌,全凭身体的本能,不受任何约束。生活中种种的不幸不快都在这一刻宣泄了出去。你知道的,在教室里的那种地方无法发出这种声音。声音在喉咙中滚动,痛苦地压回到胸腔里,难受极了。要知道,一个女人的身体就是一把琴,她这一辈子就是要遇见一个好的琴师。一旦遇见了,就能弹出动人心弦的、酣畅淋漓的声音。”

  她转过头,一双眼睛中妩媚的眼波流转。“你弹过琴吗?”

  “弹琴,我弹过吉它。能从倒音弹到西音,再从西音弹到倒音。”

  她笑了。“我说的不是乐器,而是女孩这张琴。”

  我恍然大悟,脸却红了。幸好天黑,看不出来。我嗫嚅道:“弹过,当然……”

  我眼前一亮,不知何时,她解开衬衫的扣子,白白的胸脯像一盏灯似的照亮了我的眼睛。我感觉眼珠子像要把眼眶撑破,眼前的景物反而有些模糊。

  我惊奇女人是何等捉摸不定的动物。刚才还是一个闺中怨妇,凄情泪雨的怨天尤人,可转眼间就变成了一个袒胸露乳的荡妇。

  “想摸一下吗?我知道你们男生常常谈论它。”她握住我的手,把它轻轻地放在她的胸脯上。我的手一阵酥麻,犹如触电。她的乳房像坚挺饱满,温软肥硕的水果,手稍一动作,仿佛就有多而甜蜜的汁水沿敏感的手指汩汩流转全身。又像某种充满灵性的动作,能与手的握抓的动作而变幻出相适应的形状。我摸到的了小小的乳头,它坚硬而富有弹性,好像水果上的蒂把。我用大拇指的食指捏了它一下。她的口中忽然吐出轻声的呻吟声,双手猛地把一抱。我猝不及防,整个脸贴在她光滑而柔软的胸脯上。我的心里一直说这样不对,这样不好,可是有某种无法抗拒的磁力,我的嘴不由自主地含住她的乳房,并且起劲地吮吸,另一只手也不闲着,握住另一个乳房揉搓。我感觉她的身体中起了某种变化,就像一束琴弦被慢慢地绷紧。她的身体在微微地颤动,胸膛里像有一股暗流轰轰隆隆震颤酝酿,末了,那仿佛是积蓄了很久的潮水朝喉咙涌去,一声响亮而悠长的声音从口中喷薄而出,宛若雄鸡在黎明第一缕曙光降临前的啼鸣。林中立即响起另一声音,像是她的回音,只是音域比她的更为宽广浑厚。她不甘示弱,第二声第三声如奔涌的浪花相迭而出。顿时,林中林外的声音此起彼伏,仿佛两个歌手在较量歌喉。

  在那个夜晚除了那硕大无朋的双乳和激越高亢的叫声外,还留下了些什么呢?她仿佛不满足于此,她伸手拉我的皮带。我懵懵懂懂,任她灵巧的手指在腰间和大腿根处游走。但她说了一句话让我熊熊燃烧的身体降了温。她嘻笑着说:

  “看你个傻样,还是第一次吧!”

  我停止了动作,打开了她的手。就像是在进入一个房间的一刹那,却闻到了另一个男人的气味。她的表情阴郁下来,像是又一场雨的样子。她说:“你是不是嫌弃我。”“不是,我觉得我们这样不好。”林中的叫声再一次响起,高亢嘹亮且持续不断,如胜利者在宣泄胜利的情绪。

  “你还是老样子,一点也没变。你在哪里高就。”

  “什么高就,在一家纺织厂。你呢?”

  “我正在学美容,学成之后,打算开一家美容院。”

  “是吗?我呆的那家纺织厂,说不定一觉醒来,厂子就已不复存在了。到时候我到你的美容院里讨一口饭吃,你可不要赶我走呀!”

  “你真是说笑,到时候我求之不得。说到饭,你还没有吃饭吧!走,我们吃饭去。我记得你喜欢上了吃辣的。吃辣的好,吃辣的能管家。”她拉着我进了一家川菜馆。

  她点了一桌子的菜。我算了算口袋里的钱,似乎不够,我的汗顿时下来了。这顿饭吃得并不舒坦,因为担心付钱时钱不够。终于到了结帐之时,我的手缓慢而迟疑地伸向口袋。没想到,她在我手伸出来之前麻利地掏出了钱,她说:“说过我请你吃饭的,干嘛还要你付钱。”我松了一口气。吃完饭后,她请我到她租住的屋子里坐一下。

  我和她进了那间狭小的房间里后,没有任何酝酿,我们一言不发地抱在了一起,一个冗长的吻在唇上舌尖纠缠裹绕。手也熟练的帮对方脱去了衣服。我盯着她的胸,我愣住了。她的胸失去胸衣的束缚,一个劲地往下垂,几乎到了腰部。它显得细长而没有质感,仿佛是一对没有生命力的肉团。那对印象完美的双乳到哪里去了,虽然大致形状还在,但实质已被摧毁了。带着这种失望的情绪,我进入了她的身体。她的身体似乎感觉到了我的不满情绪,扭动的身体和她口中发出的叫声完全不匹配。像是后来加上去的配音,身不由己且慢了半拍。声音虽大,但干巴巴毫无水分,少了那种悠长动人的颤音。

  完事后,我们互相点了一支烟抽着。她说:“我看得出你有心事。我给你讲讲我的事。十五岁的一个夜晚,我突然从梦中惊醒。我的嘴巴被一只大手捂住了。我闻到了一股熟悉的烟味。我知道是继父摸到的了我的床上。他解开了我的内衣,一只手摸上我的胸部。我那时的胸部就早早的发育了,比同龄的女孩大许多。我对越来越大的胸感到害怕,我用白布紧紧缠住它们,可是它们相当顽强,依旧蓬勃的生长。继父的嘴巴贴上来,对胸又吮又咬,仿佛里面能吸出某种甜蜜的液体。我在恐惧,又羞愤难当,身体本能的抗拒躲闪。但奇怪是一股热流从胸上涌遍全身,抗拒的心理多一分,这种快感就强烈一分。整个过程中老家伙似乎只对我的胸感兴趣,他抚搓玩弄了许久之后,竟掏出他身下的器官在上面摩擦,最终一泻如注。”

  她喷出一口浓烟。“后来我到外地上学,好不容易摆脱了老家伙。我想我不能轻饶了他,我变着花样地问他要钱。他为了多挣钱,到县上煤矿去挖煤。一次下井时出了事故,他再也没有上来。当时我并不伤心,反而有一种报复得逞后的快感。这以后,我和很多的男人睡过,他们都对我的胸啧啧称奇,花在上面的时间比身下的时间还多。你看看,它现在成什么样子了。松驰臃肿,连我都厌恶它。所以你要是想做什么事,就尽管的去做。”

  “要做什么事就尽管的去做。” 我白痴般的重复她的话。

  与她的巧遇假若还使我犹豫不决,那么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使我彻底地踏上这条艰难的探寻之路。

  那天我叫了覃丽和同班组的几个女孩去帮朋友收拾屋子.我的朋友与人合伙办了一个公司,他们租了一套公寓,算是公司办公的地方.我们要收拾的就是这套房子.去了之后发现屋子里真是脏得无以复加.窗户的玻璃上沾满了油渍污垢,一缕光都透不进来.墙壁上地上尽是形迹可疑的黄色斑点.女孩们都是些勤快之人,嘻嘻哈哈,打打闹闹中房子已焕然一新.玻璃擦得像没有一样,地板洁净地能映出人的影子.她们一个个坐上老板椅,让它飞快地旋转,脸上一副当家作主人的意气风发之色.事毕,朋友送了她们一人一套化妆品,她们哄地发出尖叫,声音几乎戳破屋顶.

  回来的路上,天已渐渐黑了.她们兴奋的劲头还没有过去,嚷嚷着要爬那座叫“青年山”的山.夜里的山仿佛不经爬,汗没出气没喘就已到了山顶.朝山下看去,是一个光的世界.远远近近街灯闪烁着晕黄朦胧的光,一辆辆急驰而过的车拖曳出橘黄色的光带,偶而打过来的探照灯的光柱像一柄剑刺向虚空,剑锋所至,黑暗纷纷遁去.我呆呆地看着,仿佛已掉入了这光的海洋.不知过了多久,我左右看看,才发现身边是空无一人.刚才还是如麻雀般闹腾不休的女孩们突然消失了,好像几滴水珠飞入空中.她们难道是回去了,怎么不同我打招呼,将我一人丢在山上.还是……一股不祥的预感掠过心头.我扯着嗓子喊着她们,贫瘠瘦弱的山并没有回应我的声音,像摁灭烟头将它熄去.我到人工栽种的稀疏的林中去寻找.走着走着,看见林中有两团坟起的形迹可疑的土包,上面有几根衰草在夜风地吹拂下不住地颤动.我感觉到周围的黑暗中蕴藏着极为不友好的气氛.心中一哆嗦,脚下一个绊蒜,落进了草窝中.脚叫荆棘的枝枝杈杈紧紧缠住,挣了几次,竟没有脱出来.我蹲下身子,用手清理脚上枝刺.我突然听见黑暗中响起一个声音,“你现在就这样放弃了吗?让你的母亲独自在黑暗里辗转哭号,你却袖手旁观,置之不理.”我无比惊骇地抬起头,眼前的一团黑影竟晃动起来.我的呼吸几乎停止,浑身的汗毛一根根乍立.我厉声道,“是谁,是谁在哪里.”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细弱单薄,好像不是从我口中发出,而像是从受了惊吓的小女子口中呻唤出.那团黑影飘飘悠悠地向我靠近.我似乎看见了一头飘动的黑发,和隐在黑发中一双全是眼白的眼睛.这是一个从坟墓中钻出来的鬼魂吗?抑若这只是一个恐惧的梦.转眼之间,我感到黑影撞到身上,像泡沫般噗地散开,消失得无影无踪.影子的出现和消失都是如此的突兀奇诡,就像是看恐怖电影,待调动起全身的神经来对付它时,画面却消失了,空留个魂魄在半空中飘悠晃荡.我清晰地看见灵魂从束缚它的肉体中逸出,以审视的目光看着这具被吓破胆,像寒风中的枯叶般瑟瑟发抖的躯体,眼角流露出讥讽.

  夜空里传来了嬉笑怒骂之声,消失了的几个人复又于黑暗中转出.她们你推我一把,我捏她一下,不可抑制的笑颤动着夜空.我把脚硬生生地拔出来,任那些带刺的爪子撕破裤管,在腿上划出一道道血痕.覃丽的情绪有些低落,她说她们去“青年林”看她们去年种下的树了.她亲手栽下的一棵树没有长出一片绿叶,只剩下枯干的枝条,它死掉了.她语气中透出一丝哀怨.旁边一个女孩看我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笑着说:“怎么,这么一会功夫不见,就跟掉了魂似的.你们还真是一对亲哥哥蜜妹妹.来,我把她还给你.”她们推掇着覃丽往我怀中撞,同时也推着我.我毫无意识,像是一个木偶任她们推来掇去.

  那夜,我眼前出现的黑影像是一个幻觉,更像是梦境重演.也许这鬼影早就藏在心底深处的阴暗角落里.先是地下通道,再是车间工房墙壁上的影子,而后街头一对男女的口角是引燃它的导火索.当我想停下来时,它又重亮出它的狰狞之爪,使我听从于一股神秘力量地招唤.就像揭开一道伤痕,那个黑影迫着我逼视鲜血淋漓的伤口。他说,你想让它快点好吗?那么你就得找出是谁制造了这道伤口,让他尝尝受伤的滋味。否则你得永远地看着这条伤口,它永远也愈合不了,你将痛苦一生。我不得不再次深入隐密岁月里的沼泽地带,我已来不及拔出沾满泥浆的双脚.我在我们那个地方上了年纪的老人间转来转去,听她们的絮絮叨叨.问及她我的母亲时,她们多半眼神浑浊茫然,像掉入了雾气中。我的母亲在她们的记忆中是一个苍白的影子。她们的话锋如蜻蜓点水般从我的母亲身上跳过,大踏步地奔向她们的身上。语气流畅自如,滔滔不绝。她们会数落起自己做过一件件小事,自己做的如何好,如何的漂亮,如何是圣人也无法企及的地步,堪称完美典范。当然,她们得揪出另一个人和她们做对比,而这个人往往是她们的死对头。说她是如何的卑鄙无耻,是泼妇贼人的最好版本。每说完一个章节,她们总要扭头问我是不是。看着那热烈期盼的目光,我只得胡乱地点头,含糊不清地哼上一声。得到我的验证后,她们说得更加兴奋。说实在的,我厌恶听到这些话,厌恶看到她们说起某个人时,咬牙切齿的丑陋模样.

  就在我呆在故乡短暂时间里,父亲似乎对我此行的目的心知肚明,可是他却拿我没有任何办法,只有在小小的屋子里装满一声声的唉一声声的叹. 长吁短叹似是对逝去帝国的无限留恋.漫长的时间里,他那巨大的黑色双翼曾沉沉地压在我们羸弱的身体上.我们像缺乏阳光水份植物缓慢的生长.终有一天,黑色双翅中一缕光透了进来,苍白细长的叶探了出去.他所精心构筑的世界城堡分崩离析,倾刻间化为一堆废墟.他这昔日的君王被废黜掉,被抛弃在这废墟上独自伤神,用一声声叹息哀悼吊唁逝去的王国.

  我和我的父亲之间进行着一场谁也不可能赢的战争.也许我的性格太酷似于母亲,一样的固执暴戾,一样地发起怒来便不可理喻.正因为如此,他对我心存极深的厌恶与仇恨,他落到我身上的拳脚和诋毁辱骂比哥哥姐姐要多得多.在他的那个王国里,我不止一次地想投入那永恒黑暗的河流中去.我的耳朵里仿佛又萦绕着他的谩骂声,那几乎成为经典的语言,诸如你一撅勾子,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要是又做错了什么事,便是狗改不了吃屎.要是某件事没有做成功,他会幸灾乐祸地说,我早知道是这样的,一生下来就应该把你掐死.还有骂语中左一句他妈的右一句他妈的,恶俗不堪的像个市井无赖.他对我从来没有一句鼓励安慰的话,也没有任何一丝的温情流露,像是一块冰冷的石头.后来,我们终于有了反击的剑.剑同我们一起经历的逃亡,漫长的时间之水不停地淬磨着它,一旦出得鞘来,寒光照人,令人胆颤.这是柄伤人于无形的利剑,划出的伤口永远不能愈合.是的,有一次我看见姐姐就挥着她在每个孤寂深夜磨砺的怨恨之剑,对着他大砍大刺.在她那使空气以最大频率颤动的厉声怒骂中,他捂着花白的头仓惶地逃窜.剑挥起刺下,他的身上有了一道道看不见的伤口,一滴滴看不见的鲜血淌下.这时,他才恍然大悟,原来我们也有一柄伤人的剑.

  我永远记得那一幕:六岁的小孩拿一包火柴去玩,他发现之后勃然大怒,竟用绳子把小孩子的手结结实实地捆上.他拿着锋利的菜刀搁在孩子细弱的手腕上,说:“因为这双手拿了火柴,现在要砍掉它们.”尽管我现在知道了他那时只是虚张声势,吓唬吓唬人而已.可是当时他的声色俱厉,给我的感觉就是他马上就会割掉我的双手.我怕极了,怕丢掉我的双手,声嘶力竭地讨告求饶.那已经撕裂了的童声和流满泪的面颊似乎还在我眼前摇晃.锐利而寒冷的刀锋搁在肌肤上,割断我与他实质上的联系.他的影子从我的眼睛中消失掉.和别人家的孩子发生冲突以至于动手扭打时,不能像其它孩子一样,打输了后依然能挺过起胸膛说:“你等着,要是有种的话,站在这里别走,我去叫我的父亲.”我是说不出这种话来的,输了之后也只能忍气吞声.他已成为一个苍白无力的影子,一个靠上去就倒塌的土墙.我们之间的诋毁伤害,是注定在两败俱伤的.即使在他死去之后,这种伤害还是不可能消失散去.我将在我的有生之年中沉浸于自怨自艾时里,像是一个独处闺中的怨妇.或许在我死了之后,它最终才会消失.我们就像是封在漆黑阴冷的棺材中,看着被黑暗和潮湿包围的躯体慢慢地腐烂化去,却永推不开那薄薄的棺盖,毫无希望可言.

  我很久以来都在想一个问题,到底是什么原因使我的父亲变成的这样一个人.使他把自己掩藏起来,像块顽石般冰冷沉默.他对饮食从不挑拣.无论多么粗砺多么难以下咽的食物,他都能食之如饴.他可能有一个很不幸的童年.他也应该有父母兄弟姐妹,可是从来没有听到他提起过.他也不跟任何人来往.我们的家庭就像是茫茫大海中的一座孤岛,没有任何人登门拜访.在一次无意中,他说起他原是一个土族,在辗转调动中,他档案上民族的一栏中土族变成汉族.这是我第一次听说世上还有这样一个民族.我似乎嗅到了那神秘高原上吹来的清冽湿润的气息.我的血管中竟还流着这块土地这个民族的血液.我不知道当时民族一栏中变成汉族时,他是不是心头狂喜,保持缄默.庆幸自己挤进了洪流一般强大无匹的种族中,将那弱小的带点泥土气的族别裹挟洪流中,像根枯草般卷走冲掉.他不知道丢掉那两个字眼的同时,也丢掉了骨子里与那个民族血脉相通的某些东西.他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他是谁,他要到哪里去.他感到迷茫困惑,索性陷入自封自卑这中.他身处一个孤岛之上,呼喊号鸣之声得不到任何回应.

  听别人说,他年青时拉得一手的好二胡.其声哀怨忧伤,凄美动人.一个有着丰富情感辛酸往事的人才能拉出这么优美的乐曲.当母亲的身影消失在漫天大雪中时,他把陪伴了他十余年的二胡折为两段,远远地丢向夜空中.他从此再也没有碰过二胡.他再也不能在孤寂之时,让心中的哀伤随二胡的琴弦流淌出来;再也不能在新月初升之际,拉同月光一样清冽忧伤的曲子.他沉沉的关上了两扇大门,龟缩进硬硬的壳中,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睁着一双浸满浓重夜色的眼睛,屏声静气让时间之水从身上漫过.他不爱他的子女,他的子女也不爱他.他的固门自封,沉默如石,都是由他一手造成.他把通往心灵的一切道路都堵死了.他没有发疯已经是个奇迹了.我不知道在他所剩不多的时间里,他如何打发眼前的空虚和黑暗.他的心灵是否对手指间逝去的时间之水中跃动的一两片澄澈的阳光有所醒悟而忏悔呢?是否还能想起那个月色如水的夜晚,他的心灵与乐曲相互交融抚慰的时刻呢?

  从那些老人的口中,我没得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直到我碰到了一位老妇人.提及母亲时,她昏暗浑浊的眼神瞅了我半天,直到我说明来意.她一脸惊讶,说:“你都长这么大了,想当初你妈领你到澡堂里洗澡,你才这么一点.”她的手比划了一下.我的身体缩成只有一个皮球般大小.她苍老的脸上浮现一缕红晕.我隐隐约约想起幼时我是经常被母亲带到女澡堂里去的.我的周围是群赤身裸体的姑娘少妇,她们晃动着肥硕的乳房和扭动着雪白肥大的屁股,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的心思并不在她们身上,只对飘浮水面的香皂盒子感兴趣.我撩起水泼着它,使它像小船般荡来荡去.

  她讲到了一件事,引起了我的注意.她说一次经过我的母亲工作的办公室时,听到里面有尖叫怒骂的声音,间或有撕扯扭打之声.她去推门,门却是锁上的.她敲了敲门,里面很快恢复了平静.她没有看见里面发生的事.才过了几天,我的母亲就进了车间,由一个轻闲自在的会计沦落为一个灰头灰脸的出炉工.那是一个连男人干了也会累弯了腰,脱上层皮的工作.不久,她就累得生病住院.在她住院期间,她曾无数次跑到城里,不知去干什么.后来,她竟被厂里扭送进医院,说她得了精神病.她啧啧叹息着,真是个苦命的女人.在这次谈话中,我似乎是看到了从门缝中透出的一缕光,但这光遥在天边,无法触及.

  有一天的夜里,我又来到这个曾经住了十几年的地方.这幢楼已是人去屋空了,在夜色笼罩下,像是没有生命力的骷髅,拆掉了门窗就是枯陷的眼窝口鼻,从里面吹出一股股阴冷的风,让人倍感寒冷.在我记忆中,我们这一家是这幢楼房中住得最为长久的,其它的人好像是迫不得已才搬进来.他们一旦寻着别的空房,就会马上搬走.好像他们多住上一阵,就能沾染上古怪而阴森的特性.

  我走进了狭长黑暗的楼道,儿时的我就经常穿越这楼道。我的手触到冰冷的墙壁上.这一间间屋子里曾经住过的每一个人都清晰地浮现眼前.头一间曾经住过一位性格泼辣的少妇.记得一次她丢了一只鸡,大清早堵在楼门口放声大骂.她尖厉的声音像是给没门的楼道口装了一扇门,只要走近楼门,就能感到声浪的压力。当我走过她的身边时,她停止了怒骂,喷着火焰的两缕目光紧紧地盯着我,仿佛她的那只鸡在我的肚中安息着.第二家从未见过有什么人出入,里面有时会响起些来历不明的鬼鬼崇崇声音,搞得人心惊胆颤.中间的一家人给我留的印象最为深刻.女主人是一个年轻的少妇.她的命运和我的母亲有某些相似之处,也是什么老师没当上,人从此后弄得疯疯癫癫,精神不太正常,人人皆避而远之.记得她结婚的那一天是整个楼道中最热闹的一天.鞭炮炸响,烟雾弥漫,整幢楼震得微微颤动.混乱中,我居然也抢了一个红包,里面竟然有一块钱.夜深人静时,有半大的屁孩拉着我们这些更小的屁孩去偷听她家的窗根.那男孩说里面正在搞情况.我当时还小,不知道什么是搞情况.只见屋中熄了灯,悄然无声,哪有什么情况发生.男孩一脸肃然之色,竖起一根指头说:“嘘,慎弗声,令贼知也.”话音未落,屋中猛然传来了吱吱嘎嘎的声音.声音很有节奏,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一下一下用力地撞击着床.越来越响的声音使人以为里面正在进行着一场剧烈地搏斗.先是男人粗重的喘息声,接着这声音中夹杂着一两声女人的尖叫之声,宛若是乌浊的水中溅出一两星清丽的水花.这声音如打嗝般,随着床板的声音颤动加剧,变得悠长.听起来好像是一根琴弦绷紧到极致却依然颤动不已,极为痛苦却又像沉浸在大欢大乐之中.当时,我两股欲坠,几欲逃走.我不知道那声音给我的印象如此深刻,以至于我和覃丽在干那事时,总希望她发出那样的声音来.但事与愿违,在她喉间口中滚动的是闷雷样的呜咽,如熟睡的母猫发出的呼噜之声.令人性趣索然,老觉得身下裹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猫.

  那少妇的形象蓦然间清晰起来.她从楼道中走过,步履轻盈,体态优雅.她对我一笑,浅浅的不胜娇弱的,像在黑暗中绽放出一朵温柔的花.她从一群聚在楼前叽叽喳喳,东家长李家短的婆娘前走过,她们会噤了口,对着她的背影指指点点的小声地说着什么.我的目光总会追随着她的背影.我不知道她有什么地方吸引着我,总觉得那笑容中有着不可揣度的秘密,衣服中包裹的丰满身体中有着无限的诱惑.一次她来敲我家的门,当时是我开的门.见是她,我手足无措,脸红心跳.她是来找我的父亲,她站在门口,即不进,也不退.她对父亲说:“我很害怕住在对门的李广才,每次遇见他时,他总会停下脚步,一双小眼睛闪着绿莹莹的光,盯着人看个没完.直盯人心里发毛,老觉得他像是要扑上来咬人一口.”我的父亲说:“他是有这个毛病,但他不是个坏人.加上他的腿有残疾,做不出什么越轨之事,不要怕他.”他们还说了些什么呢?我记得不太清楚了,因为他们说话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

  这间房子应该是李广才住过的房子了.凭借着黯淡的夜光,我惊奇地发现整幢楼中只有这间屋子的门没有拆掉.那些贪婪的人居然放过了这扇门板.我忽然发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微微开启的门缝中渗出的竟是一股腐臭的气息,像是死去的人和将死的人挣扎的气息纠缠裹绕在一起.这恐怖的气息居然从我的恶梦中一路追逐到这个地方来,似乎是将我失了一半的魂魄彻底消灭.寂静涨满了我的耳朵,突然之间,楼道中传来了一丝若有若无,时断时续的声音.好像是裹在风中的一缕冰冷的气息从遥远的地方吹来,极微极轻,但却是异常清楚地飘进了我的耳朵.声音中浸满了无尽的悲痛,像是一个幽怨的孤魂呤唤着某个人的名字.

  刹那间,童年间所有的黑暗记忆全部复活.我为什么要来这里,这一片我深埋于心,任其积满尘埃,永不愿触及的角落.它已成为一堆废墟,明日将被人推倒,砖瓦被人瓜分,我还能期望在这即将消失的楼中看到岁月长河中隐密画面吗?现在,从门缝中汩汩而出的气息和怨妇般的抽泣声,泥沙般俱下,将我凝固其中,成为一块久远的化石.我想逃走,腿却生了根似的.门后隐藏着一只狰狞无比的魔鬼,它那沾满腐尸之气的双手要是触一下我,是比死亡更为可怕的一击,对此我深信不疑.

  事后,我将这一奇遇告之一朋友.他听后哈哈大笑.他说:“一家死了人,尸体无处置放,便搁于那间房子里.死者的妻子守在身边.那哭泣之声恐怕是她发出来的.那两日的夜里便多一丝如泣如诉的声音.路过的人不知情况,心里发瘆起毛,撒腿就跑,直埋怨爹娘少给了两条腿.”

  这件事给我了一点启发:亲身去往事件的发生之地,往日苍白模糊的记忆或许能变得清晰可见.这个夜晚,又将是一个雷雨之夜,乌云遮住了满天点星,那极厚极黯的幕布猛然探出一只狰狞的亮爪,向要把那座最高最雄伟的山的头颅抓碎,及至跟前时,却擦着山的耳边消失在身后.紧接着,宛若是有人在天壁上滚动着巨大的石球,轰隆隆之声不绝于耳.这是一条通往医院的路,大概有十里之遥.我仿佛看到路上飘摇着一个瘦小的身影.只有四岁的我怀着强烈的思母之心,毅然决然地踏上了这条漫长严寒的路.沿河谷而来的风,它咆哮着呜咽着,挟着冰碴雪团打在我身上,用锋利的爪子一片片割脸上的肉,一缕缕撕扯身上单薄的衣裳.从苍茫的虚空看下去,我像是茫茫白色天地艰难移动的尘粒般大小的甲虫,随时都可能被卷走吹跑.我不记得是如何来到医院的.寒冷将我身体中日夜川流不息的大河冻住,甚至连我可怜苍白的思想也给冰封雪裹.我在病房里没有看到母亲,只有脏兮兮的病人或坐或躺,谁也不理谁,脸上一幅冥思苦想样,仿佛明天就要大难临头.或者她们根本什么也没想,这种环境这种气氛迫得她们不得不摆出一副愁苦的表情.我所喜欢的一个大姐姐也不在.每一次来时,只有她和我玩.她是这阴郁晦暗病房中一缕活泼清新的阳光.我们常常无所顾忌嘻嘻哈哈地扭打成一团.我看见她的床上换上了新被套新床单.干净而冰冷的白色给人感觉那是一张抛弃了的不再有人眷顾的床.

  我是在靠近后山的一栋房子前找到母亲的.她正坐在一把木椅上,旁边是我的哥哥.我问她“那个大姐姐到哪里去了.”她回答说:“她回家了.”我又问,“她病好了吗?”她说:“好了,她永远不会再得病了.”她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语气虽然极是轻柔,但却透出一股寒气来.我不知道她身后的那座孤灵灵的房子其实是一间停放尸体的太平间.我喜欢的那位姐姐该是从头到脚罩着一袭白纱,睡在那冰冷而黑暗的世界里.

  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中,母亲脸上常常有的那种悲伤忧郁的坚冰仿佛在融化,在汩汩地流淌去.取而代之是不合时宜的在冰冷空气中波动的春光明媚.我以稚童敏感的心灵察觉到:我所认知熟悉并深深依恋的那个母亲消失不见了.作为母性普遍的那种耀眼的光芒退而其次.她不是停留在她当母亲这个阶段,而是向后急驰了十几年,作为少女的她在阳光地里灿烂地笑,那单纯透明的笑像是一个印记牢牢地刻在她脸上.或者是一个陌生的人占据了她的躯壳,对她冻得半死的小儿子不闻不问,脸上甚至没有一丝关切之情流露.我在她眼中成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一缕影子,看不见的物与摆设.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我伸出手去拽她,想把消失于另一个世界的她给拉回来.她像一株根深蒂固枝繁叶茂的大树,丝毫不为我所动,而是对着那片灰白色的天空展露笑颜.天空中翻滚涌动的云团中透出的一缕阳光好像是迫在眉睫的幸福,使她心无所桎,如少女般无忧无虑地绽放笑容.

  医院位于那条冰雪之河的边上.在那场洪水过后,医生护士病人们作鸟兽散,设备器物也搬得干干净净.这倒使得我畅通无阻地穿行于医院的各个角落.这里肯定是死过很多人的,我可不希望再次听到亡灵的哭号之声.医院大门的两扇门都已坏掉,一扇斜着身子,在风中有气无力地来回摆动,发出单调的吱嘎嘎的声音.我所忆起的是些琐碎的毫无裨益的片断,它们纷杂而零乱地从我眼前掠过,无声无息似默片的画面.我走到了一间病房的门口,这应该就是母亲曾经住过的房间.门悄无声息地开了,像是有谁躲在门后拉开了它.远远的天边一亮,闪电的触须穿过窗户没入我的身体.刹那间,我早已枯萎坏死的神经复活,消失于记忆湖水中一张面容陡然间飘浮出来.它异常的清晰,就像这张脸与我面对面,鼻息宛闻,触手可及.它总是在我平静的梦中突然出现.它是一张蒙了白色皮、只见其眼骨、鼻柱、嘴唇凸起凹下的无形无相之脸.它使平和的梦境峰回路转,跌宕起伏,溢满奇诡可怖的气息.

  逝去的一幕电光石火般一闪.是的,这张脸曾经在医院的楼道中飘浮过.它是刚从这间病房里溜出来的,那上面还残存着一缕笑容,是充满虚情假意的笑.它转而一沉,变为仿佛是阴谋得逞鼠辈于暗地中咯吱阴笑.这张脸看见了我,眼睛中有一道光一闪,好像是隐秘被人窥见后的恼羞成怒,嘴里骂了句什么,随即用恶狠狠的眼光盯着我.脸上有几缕狰狞可怕的纹路绽开,里面隐隐透出一股血腥气.我有一种羔羊置于饿狼嘴边的感觉,那湿漉漉地带着腥臭之气的眼光像舌头,锉刀般一下一下刮削我的脸.我幼小的身体在这种舔拭下无处藏身栗栗战抖.要不是这张脸扬长而去,我瘦弱的身体必会承受不住而散架.我从未见过一个人的脸有如此变化速度.伪善窃喜凶恶,只在瞬间便可转换完成,得心应手,流畅自如,其间没有任何过度.这扇门像是一张幕布,刚才是对着观众挤满讨好卖乖笑容的脸.转到无人的幕后,上面的笑容倏地退去.这是一张真实的嘴脸,是在深夜中挂着地见不得阳光的脸.生动丑陋,犹如滴血的心.

  推开这扇门,我看见母亲抓起一袋水果用力朝地下摔去.“呯”地一声,一个个水果受了惊吓般惊慌失措的四处躲藏.同室的病人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同时身体向后退缩着,仿佛她发狂起来便会殃及池鱼.就是嘛!单位里的人好心好意的来看她,她不领情也就算了,还把他送的水果摔了,故作受了侮辱般把个眼泪挤了出来.我仿佛听见了她们心中的嘀咕.我刚走到母亲身边,她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一把紧紧搂住我.我所熟悉的那个母亲又回转来.她的身体不住的颤抖,无声的泪水濡湿了我的肩头.我看不她的面容,但我知道那里面闪烁着恐惧之光.这恐惧如此强大,像是一座山峰,巨大的阴影遮住了她心中的最后一缕希翼之光.她似乎看见了一只夜鸟凄厉地鸣叫着,消失在河流流去的方向,那也是她该去的地方.

  这个夜晚,我做了一个恶梦.梦中下起了漫天大雪,一片雪花大如拳,呼啸着砸到地上,形成一潭冰冷的湖水.从湖水中伸出了无数的手拽我双腿,拉扯我的胳膊,将我的身体一点一点拉入这寒冷的渊薮时里.我惊醒过来,身下已是潮湿而阴冷的一片.那是略带腥臊之气的尿水洒在的洁白的床单上,印出了一幅黄黄白白的轮廓分明的地图.我枯坐在地图中,茫然不知所措.夜里的这个时候,母亲总会叫醒我,给我把一汪淡黄色的尿水.她并不在我身边.室中只有粗野的鼾声此起彼伏.平日里嫣不拉叽的女人们熟睡时则毫不顾忌地扯鼾打呼起来,竟是如雷鸣般,在病房上空织就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自从那以后,我就患上顽固的夜尿症.每个夜晚的睡梦中不能控制的尿水倾泻而出,在身下形成一片寒冷的水域.身下的铺盖在无数次尿液的浸淫下,板结得如同一块坚硬的石板.遗尿的毛病直到我上中学时才不治而愈.

  就是在出了医院临近河边的一片空地上.丁香树已经枯萎凋谢,瑟缩着身子,在寒风中战抖.石桌石凳俱已消失不见,被雪堆出一个大致臃肿的形状.就是在那里,我目睹了一幅至今一想起来就让我黯然神伤的画面.那一夜雪下得真大,一片片鹅毛般的大雪争先恐后地从苍穹深处跌下,密密麻麻地塞满了整个空间,连一丝一毫的空隙也没有.鞋踏在雪上印出的深窝,雪花扑簇簇的前仆后继落上去,那窝浅了,平了,转眼间消失不见了.好像那脚印从来没有出现过.呼啸的寒风送来了一缕凄厉的叫声,听上去像是发狂的野兽发出的悲鸣之声.我看见有一团比漫天大雪更白的影子快速的移动,母亲像是一只刚从牢笼中逃脱出来的母兽拼命的奔跑,她枯瘦的手像鸟爪般向夜空中挥舞,仿佛前面有一个强大的敌人,她正和他奋力一搏.几个人影儿围追堵截上去,他们肥硕的屁股在宽大的白大褂急剧地晃来扭去,好像鬼踢着他们的屁股.他们训练有素,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堵住了她的退路.他们抓住了她.她又同这些人撕扯.我不相信那瘦弱的身体中居然爆发如此大的能量,几个人被拽得跌跌撞撞,几乎都招架不住了.但最终,他们制服了她,几双手像蛇般紧紧缠住了她的四肢.他们的脸上手臂上有她的指甲留下的血痕。从嘴中鼻中急剧喷出一团团白雾,袅袅地散去,又袅袅地产生.她的头在他们的臂膀中徒劳的左右摆动,口中发出困兽犹斗的呜咽声.那时,我还不懂得悲伤,如果我会伤心,那将会是痛彻心肺的.我捏了一团雪球,朝夜空中用力扔去.那小小的蘸满绝望和愤怒的雪球穿过漫天飞舞的雪花,呼啸着消失在苍茫的白色之中.

  我丢失在阴暗角落里的记忆被捡拾起来,一切似乎都有明确地指向.自从那张脸在病房里的湖水中浮现后,母亲便被那阴森可怕的东西所包围,她陷入黑暗中,让疯狂的火焰灼伤自己.这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就是这天夜里,母亲又一次从病房中跑出.我能相像出她张开双臂,像大鸟般扑进碎玉残琼堆就的世界.她发出欣喜的叫声,奔向那广阔的没有边际的天地,向着自己的宿命,消失在子夜茫茫的大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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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7-5-4 00:19:40 | 顯示全部樓層
  老狗突然低吭了一声,抬起头来,浑身的肌肉凝成一团一团的硬块.它皱鼻裂嘴,口中喷出咆哮之声.雪地中又出现了两个小小的身影.我拍了一下它的脑袋,说:“别那么紧张,只是两个孩子.”它似乎听懂了我的话,不好意思地哼了一声,头又搁在前爪上.这时你用一根长长的竹竿挑起一个大号的包装袋,在空中舞动,像是挥舞着一面大旗.袋中灌满了空气,如一条粗壮的蛇痛苦不安地扭动着身体,并发出呜呜的叫声.你舞动着它,让它在空中变幻出各种姿势.你朝那个巨大的垃圾堆跑去,很是一往无前的样子,像战争片中的士兵挥举着红旗攻占敌人的山头.你爬上一堆刚倾泻下来的垃圾上,把那个挑着袋子的竹竿插在上面.你的笑容还没来得及绽放在脸上,身影便被蜂拥而上的捡荒者淹没了,那杆大旗也倒了下去.

  我知道你在窝棚里的破衣烂衫下藏了无数东西.夜里的时候,我觉得身下硌得慌.我朝下面摸去,从里面有掏出许多东西.有坏了的石英钟,缺胳膊少腿的洋娃娃玩具熊,残缺不全的瓷盘,损坏了的光盘,过期变质袋装食品,各色的洗发水瓶化妆盒,形态各异的酒瓶等.其规模数量,简直可以办一个垃圾展览会.要说垃圾是你的衣食父母,一点也不为过.你每天捡拾的是它们,换来钱的是它们,晚上把你包裹的是它们.

  两个身影走到跟前,我发现他们就是在街头巷尾伸出污黑小手乞讨的乞儿.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男孩看上去有八九岁的样子,身上肮脏的衣服明显得小了一号,露出他伶仃的手腕脚踝.引人注意地的是他的两只脚上分别套了一个黑色的袋子,走起路来哗哗地响.女孩有五六岁.相反她倒穿了一件直垂到脚背的羽绒服,上面烂的地方绽放出几朵乌黑的羽花,看上去像是从破烂不堪的麻袋中长出一颗脑袋来.头上胡乱扎了两根歪歪扭扭的小辫,那零乱的头发中若是爬出几只甲虫来,我都不会感到奇怪的.他们冻得像路边僵硬的树.男孩的脸色煞白,眉毛头发上结着一层细细的白霜.女孩的脸颊上有两团晕红,像熟透即将落地的苹果.男孩把两块胶皮丢进火堆,旁若无人地坐下,伸出胳膊,像烙饼似的翻来覆去地烤一双污黑的小手.他身体中发出一阵轻微的咔嗒声.我知道那是他身体中冻住的河流开始慢慢碎裂慢慢融解的声音.他冻住的眼神也渐渐灵活起来,骨碌碌的乱转.眼神中有着和年龄不相称的狡黠之光.女孩的眼光则像蜗牛的触角,柔软而胆怯.触到我的眼光时,便羞涩地缩了回去.她的眼睛中还残留着清澈的一汪泉水.但我知道,在她的脚步印满了这个城市的角角落落后,这缕清澈的光最终会熄了去,如同一潭搅浑了的水.男孩的眼睛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透出的眼神飘忽不定,面对一切都毫不犹豫地给以怀疑和拒绝,像只倔强的带刺的小兽.我知道怀疑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因为它让人无法看到美好的事物.

  男孩突然凑到跟前,“哥们儿,有没有烟.”听着这浑厚而略带沙哑的成熟声音,我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对不起,我不抽烟.”我说这话时显得惶恐而畏缩,仿佛没有烟是我的过错.他的嘴角往下一撇,我似乎听见了他心里轻蔑的骂声.他不再理我,像一只闻见腥味的猫,鼻翼急促地翕动,东闻闻西嗅嗅.到底让他从那堆破烂中扒拉出一口污黑的锅来.对他灵敏的嗅觉我深感佩服.鲨鱼能闻见一立方公里海水中一丝一毫的血腥味,凭着这味道,它能立刻找到那倒霉的或许是受了伤的动物.那么男孩能闻见一立方公里空气中一缕食物气味,并且凭借气味找到食物的来源.锅里是鸡汤和切成块的水果丁,它们已成肉冻状.他弯着手指在锅里撮了一团肉冻放入口中,伴随着狼吞虎咽的声音响起的还有啧啧的赞叹声。他脸上有几缕笑纹绽开,向女孩挑起大拇指.女孩的眼中放出了光,急急地迈动了脚步,不料却踩到垂下的衣襟,像个皮球般滚了过去.老狗立刻来了精神,它挺直上身,两只前爪焦躁地抬起又放下.朝着他们的方向,眼中闪烁着激动而热烈的光芒.当他们把头伸出锅时,我看见那口锅比洗过的还要干净.

  吃饱了的男孩红光满面,响亮地打着饱嗝,他又一次询问我,“师傅,那饭是你做的吗?”“不是,是他做的.”我指了指在远处垃圾堆上晃动的身影.“你们是兄妹吧!”我问他.“算是吧!我有七八个兄弟姐妹呢?”接着,他盯着我,指点起我这身行头来.“你倒是有一张要饭的脸,可这身衣服也太干净了,连个破的地方也没有.一看你就知道入行没几天.你这样上街,没人给你一分钱.你若是想要上钱,可以拉上一个半死的老太婆或是装成瘸子,我们的老爹就是这样做的.”

  “是吗?你们的父母居然让你们要饭.”

  “老爹并不是我们的亲爹,我们几个人都这样叫他.他说起他所谓的老爹和七八个兄弟姐妹的事.他们住在一个桥洞里,由一个壮汉管着.白天出去乞讨,晚上便回到桥洞,壮汉会仔仔细细地翻遍他们的全身,他们连一分钱也休想藏下.钱如果交得少,便会招致他的一顿毒打.这群人中只有他们俩是四肢健全.其它人都身有残疾.有双腿齐断,手拿两块砖块走得飞快的,有双手断了,脚灵活地可以当手用的,最小的一个是脑瘫,他则由老爹抱着出去乞讨.”

  “既然老爹如此对你们,你们为什么不离开他呢?”我问.

  男孩闻听此言,满脸惊恐地朝四面张望.“不行的,有一次,我就没有回去.结果在街上被他给逮到,把我揍了个半死.你看看.”他掀起那件破烂的棉袄,露出他瘦骨嶙峋的身体,上面有几道发亮的痕迹,是结痂了的伤口.“再说.大冬天的,我们能到哪里去呢?几个人挤在一起,还能互相暖着身子.”说到此,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从口袋中掏出些零碎的毛毛钱,和女孩一起数起来.数来数去,一共只有四块钱.他们面面相觑,脸上尽是愁容.他说:“完了,今天回去一顿打是免不了的.老爹要我们至少要上十块钱.”女孩想起了拳头落在身上的情形,嘴巴已经撅起,泪花在眼中打晃.我突然对这两个孩子升起了一丝怜悯之情,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你们若是不嫌弃,可以呆在这里.虽然窝棚是比狗窝不如,但是有火堆可以取暖.我不会要你们的钱,我的拳头也不会落在你们的身上.”其实说完这一番话后,我就后悔了.这是他们命中注定的,是任何人也改变不了的.我难道想要扮演一个可笑的救世主吗?我连自己都救不了,我还能救谁.男孩迅速地把钱揣入怀中,他围着窝棚转了两圈,又钻进去试了试.做完这一切后,他说:“虽然比不了桥洞宽敞,但并不是不能住的.”他拉了女孩一把,说:“快跪下,叫老爹.”扑通一下,他们跪倒雪地中,一粗一细的两个声音响起.我心头隐隐一热,鼻中酸酸楚楚的.

  他们走过来,一左一右将两个小小的温热的身体紧紧偎依着我.我心中热流奔涌,感慨万千,想要说点什么.眼神落到了男孩的脚上,嘴中的话却变成了问他为什么要在脚上套个袋子.他俯下身子,解开袋子,露出一双簇新的皮鞋.他说:“这鞋是前两天捡的,虽然大了点,但还是八成新.我害怕污水脏了它,所以套上了袋子.”这时,你扛着个蛇皮袋,像个凯旋归来的将军,满脸尽是自得倨傲之色.你把袋子狠狠地扔到地上,里面叮叮当当地滚出些瓶瓶罐罐.巨大的声音使狗和两个小孩都吓了一跳,他们的身子更紧地靠住了我.女孩小心翼翼地问道,“这人是个疯子吗?”我回答说:“在他的眼中,或许我们才是疯子.”你根本没有发现多了两个小孩,依旧干着自己的事.从捡拾来的垃圾中拔出一团黑色的东西,我看清了那是一只冻得僵硬的死猫.你又开始展示你那令人眼花缭乱的刀法.男孩眼中溢满敬慕之色,而老狗眼中充满了恐惧,仿佛正剥的是它的皮.

  幼小的我在全然不知中,她就已消失.二十多年了,不见踪影,音讯全无.如果没有照片,我甚至忘了她长得是什么样子.漫长的时间里,她那固有的形象在湖面上飘摇、远离、模糊,另一种形象倒在想象这片肥沃的土壤中,吸收了朝露沐浴着阳光,传说中女性种种温婉娴静的特性落于她身,不断丰富,且日趋完美.可是在我呆在那个地方的日子里,那些整日缩袖蹲在房前,像老朽潮湿的木头在阳光里晒晒她们的湿气朽气的家伙。眼角积着两颗蚕豆大的眼屎,张口打出一个哈欠,闭口吸进一丝流涎。从她们的口中,吹出蘸满浓浓睡意的絮絮的风,吹皱了一池春水。她的形象如同老化去的照片渐渐发黄,丛生的细纹将她的脸分割得肢离破碎.她隐在雾气中,显得遥不可及.使我没有想到的是她的形象最终固定下来,竟会是发生在回城的班车上.

  凡是运动的物体都有某种不确定性,你不知道它去往何处,也不知道它会在什么地方停下来.在它上面发生的事,现在想来,那更像一个梦境,不知道它是否发生过.

  恍若间,我又置身于那辆车上.粗声大气像是骂人的语言和粗砺呛人的烟味将我淹没.车上十之八九都是本地的土著.这个地方,人们像流水般地来又像流水般地去.土著们倒显得多了起来.他们堂而皇之地住进了那些废弃了屋子里,牛羊马匹也明目张胆地住进旁边的房子.那都是从头到底清一溜的红砖房,夏可避雨,冬可御寒,牛羊马匹们恐怕一辈子都没有住过这么宽敞明亮的圈舍.土著们上车时,像是一头野牛闯进,脚步沉重,车身颤抖着,叽叽嘎嘎声响成一片。到了椅子前,如山倒土塌般砸在椅子上,椅子照例又是一阵痛苦的呻吟。他们四仰八叉的姿势将小小的位子塞得严严实实.就是这样,他们还不老实,身体在不停地摇来晃去,仿佛那座位束缚住了他们一样.

  “小伙子,几点了.”一个苍老的而略带沙哑的声音从粗实的幕布中透了进来.不知何时,我身边多了瘦小的老头.我没好气地把伸出胳膊,手腕在他眼前晃了一下.

  “四点了.十四年了.今天是我小女儿的忌日.昨天晚上她托梦给我.说她过得很不好,她没有一天得到过安宁,依然在黑暗中挣扎哭号.”他像是在自言自语。

  真是莫名其妙.这老头像是禁锢于沉默中徐久的哑巴突然开口说话一样,话如洪水般不管不顾的汹涌而出.对于这种人,最好的办法是不要搭理他.我半转过身,给他亮出一个后背.老头仍旧不识趣地说个不停.内容都是在他老朽的记忆中在他破败的家庭里徘徊不前.他说他有两个女儿,小女儿于十四年前被坏人害死,而那坏人……说到这里,他的语气明显的有些悲愤.他无意中的一句话引起了我的注意.他说他在水泥厂干了有二十多年了.我开始仔细打量这个老头.他一头灰白的发,肆意地向四面八方乱翘,仿佛野草般证明它们是这身上最有生命力的东西。乱发衬得那张脸更小,像是草窠中一颗羞涩的不肯露头的鸡蛋。只是这鸡蛋的光泽黯淡且裂纹丛生,是哪个不负责任的母鸡产物。给人印象最深的是他那双小眼睛拼命地眨个不停,且时不时转动脑袋,向四面张望,像躲在草丛中的一只嗅出了空气中有危险气味而惊恐不安的小兽.

  “是吗?你在水泥厂工作了那么久.我想你一定听说过XXX的事.”我说出了母亲的名字.他不停眨动的眼睛突然停止了眨动,像噎住般将小眼睛鼓了出来.

  “我就是她的儿子,我很想知道她的事.”我接着说。

  老头没有丝毫的惊讶,好像他已经清楚了我的一切,知道我会这样问.他噤声不语,突起的小眼睛在车里小心翼翼地扫视了一圈,仿佛是看车里的人有没有竖起的耳朵和专注盯着他的眼神.他松了一口气,咽了口唾沫,很费力地说:

  “关于她的事,我是知道的,恐怕没有人比我知道的更清楚了.”

  他那副胆怯的神态和欲言又止欲说还休的神情,使我相信他能揭开流逝去岁月中的隐密.果不其然,那在梦中苦苦纠缠我的鬼影终于浮出水面,以一个人形象出现在我眼前.

  这还要从水泥厂筹建之初说起.那时需要招一些工人.报名的地方人头攒动,人人是你争我夺,一副抓烂脸打破头也要报上名的气概.我的母亲也在这些报名的人当中.她当时并没有抱多大希望,可能名额早已是内部定下来了,所谓招工只是做做样子.负责招工的人是一个壮实的男人,他维持着现场的秩序,大声叫那些乱哄哄的人群排好队,不要夹塞,有时还动手把一两个不听话的人揪出来.他看见她时,眼睛一亮,放射出两缕异常的光芒来.她在一群灰头土脸的婆娘的确算得上鹤立鸡群.那些叽叽喳喳吵吵嚷嚷的婆娘们,早已不再拾掇她们的脸,任尘埃遍蒙,皱纹肆无忌惮爬满.曾经细若一握的腰已粗如水桶.她们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而恶言相向,什么样粗俗不堪的话都能毫无顾忌地脱口而出.她就好像是灰败画中的一缕亮丽的颜色,安静从容,还有一点淡淡的忧郁.

  他呼吸不由急促,手忙脚乱地让她到前面去报名,不顾后面人的埋怨聒噪之声.他问她成家没有.她回答说,成了,都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他啧啧着,没想到,一点也看不出.那表情像是叹息,但更多的是惋惜.

  令母亲没有想到的是,招工榜公布时,上面竟赫然写着她的名字.她又惊又喜,现在她的双脚终于结结实实地踩在这块土地上了.水泥厂正在建设之中,新招的工人都去工地上拉沙和泥盖房子.那个男人单独把她叫到工棚里,对她说,总厂办了财会学习班.他推荐了她去.他的手热烈而亲切拍着她的肩膀,言语同样热情洋溢.他说他第一眼看见她时,就知道她是个聪明的女人,是个能干大事的人,更是个值得信任的人.只要她学成归来,就委以重任.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得她头晕眼花,浑身上下如做梦般腾云驾雾.丝毫没觉察出那只搭在她身上的手在用力,五个手指头蠢蠢欲动,垂涎薄薄布匹下的丰腴身体.他想象着,感觉着,目光中生出火来,灼灼似恶狼.这是个简陋的工棚,时不时有人闯进来.他强压住从心头蹿起的欲火,放掉了这具唾手可得的身体.

  一年之后,水泥厂正式开工.开工仪式上,彩旗招展,吹号敲鼓,热闹异常.作为向巿里放得一颗大大的卫星,他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作为筹建人之一的他上台讲话.言词话语中带有浓浓的政治色彩,大都是空洞的语录,还有他老人家怎么怎么说.到未了夸赞一下上级的英明领导和顺便提一下微不足道的他.

  他的叙说忽然间峰回路转,急转直下,就像平静的湖水流到峭壁前跌进万丈深渊。水花溅到脸上,有着透心彻骨的寒冷。他说起的一个深夜里发生的事。那天单位里包场电影,所有的人都去看电影了,家属区里一片漆黑,寂静无声。他那时担任仓库的保管员,正好那天有人找他取材料,所以他没有去看电影。他从仓库里出来时回家的路上,他看见一个身影鬼鬼祟祟,东张西望的消失于一个房子里。整片居民区只有这间屋子灯是亮的。那好像是卫红的家。不大一会儿,他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从门里闪了出来。在屋里投出的微弱的光中,他认出那是卫红。她并不走,而是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像是在偷听里面的声音。他感到奇怪,心生疑窦,她究竟在搞些什么名堂,刚才消失在屋子里的人影又是谁呢?是卫红吗?或是她的丈夫?绝不是,卫红和她的丈夫身材都很矮小,而那身影又高又大,像是一个男人的身影。走过她家时,他故意咳嗽了一声。她反应迅速而灵敏,随手抓起一把扫帚故作扫地。屋子里面肯定有什么事正在发生。他兜了一圈,绕到屋后的窗户下,薄薄的玻璃里流泻出来的声音告诉了里面发生的一切。

  那个夜晚,秋日将尽,月明星稀,恍若白昼。水泥厂自从建成之初,这个地方就多了一只伏在烟雾尘埃中咆哮怒吼的巨兽。它的两个高高的烟囱终日喷吐浓浓烟雾以及颤抖的身体中不停逸出灰色的尘埃,飘到了对面的山上。山坡上的草枯黄至死,松树上的针叶全部掉尽,空留个峥嵘的骨架。这片区域牛羊们从此不再光顾。尘埃随着它的喘息声呼起落下,永无落定之日。每走近巨兽一步,就能感到它的咆哮声迎面扑来,生出无数爪子,像是要撕裂你吞没你。那是粉碎机粉碎矿石时,坚硬的石头与同样坚硬的钢铁撞击发出的声音,是巨大的转筒转动时发出轰轰隆隆的声音,是火炉中的煤块燃烧时发出的嘶嘶的啸鸣声。我的目光穿过烟雾,避开震耳欲聋的噪声,到了那间屋子里,游弋了一圈,温柔地栖在那浑圆的肩头上。从肩头看下去,有几根手指灵巧地跳动。手指之间,是一件即将完工的小小的毛衣。床上侧躺着个半死不活的女人,间或还能听到她的一两声哼哼。但是埋在阴影里的脸上却不时闪过一道光芒,那是狡黠中夹杂着兴奋的光芒。门响了一下,寒冷的风挟着同样清冷的月光扑了进来,坐在床边的女人感到身后有个巨大的身影倾压下来,她惊恐地回头去看,触到一双发亮的眼睛。没想到那人竟是她单位里的领导。她有些诧异,他来这里干什么。令她更为惊讶的是,床上的人一骨碌翻身下床,身手敏捷,动作利落,且面皮上浮动着兴高采烈的光芒,像是一只闻见腥味的猫。这哪里是得病的样子。下了床的女人说:“领导到这里来,是有些重要的事要对你说。”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时,那两条细腿迅捷无比地移动,奇怪的消失在屋外。

  其实,我早已看到那个人了,就在他穿过马路时。他就像在我梦里行走,浑身散发出阴冷可怖的气息。他的眼睛像是夜空中跳跃闪动的两缕鬼火,时而蓝幽幽时而绿莹莹。这机会他等了很久。他一直喜欢少妇类型的女子:少女过于羞涩拘谨,失之丰腴与风韵。在这个地方,居然能遇上这么出众的女子。他的妻子,也曾经是一朵娇艳的花朵。可是自从生了孩子之后,她的身材如发酵的馒头迅速膨胀,丰满坚挺的乳房萎缩下垂,像两个掏空的布袋。她开始不修边幅,整日蓬头垢面,拉里邋遢,与街上搬弄是非的婆娘们并无二至。有时半夜里醒来,面对着一张呲牙裂嘴松弛浮肿的黄脸,他觉得自己仍是在噩梦中没有醒来。他第一次看到她,就像眼前展开了一幅春光明媚的画,深深为之吸引,下定决心要将她搞到手。

  他很懂得欲先取之,必先与之的道理。他把她从无数报名的人中选了出来,又给了她许多人梦寐以求培训的名额,而后是清闲地呆在办公室里,拨拉拨拉算盘珠子,一个月轻易地挣上三百大毛。没有他就没有她的一切,她应该感恩戴德,心存报答之心。可是在办公室中,他多次言语的挑逗暗示,她始终如一块冰冷的石头毫无反应。心头虽如无数只猫爪在挠,刺痒难当,但办公室人来人往,他不敢太过放肆。他需要一个单独和她在一起的机会。而现在,机会终于来了。

  这机会是怎么来的呢?首先卫红跑进他的视线中。这个女人居然对他暗送秋波,言语挑逗,进而投怀送抱。他对那瘦小干瘪的身体不感兴趣。她并不死心,观其言行,投其所好,终于让她窥得他心中的隐密。她知道该怎么干。这样的事她已经干过一次了。让时间回到几年前,那是个乌云密布的漆黑之夜,一个瘦小的身影在一间屋子前久久徘徊,时走时停,犹豫不决。最终,人影敲响了那扇门,门开了,人影隐而不见。大概一顿饭的功夫,那缕身影悄无声息地从门缝中溜了出来。陡然间,一道狰狞的亮爪从天空中抓将下来,紧接着,天壁上仿佛滚过一个巨大的石球,轰隆隆之声不绝于耳。人影吓得双脚一软,跌坐在地。在一闪而逝的亮光中浮起一张脸来,那是一张苍白的浸满汗珠的脸,脸上鬓发散乱,身上衣服凌乱,目光茫然,眼神惊恐。那是年轻时候的卫红。明天是子女学校所招老师名单公布之日,她进得那间屋子是学校党委书记的家。她如愿以偿,挤掉原本属于我的母亲的名额。

  说来可笑,她的教师生涯只有那么短短一两年。原因是一次新调来的校长在他的一亩三分地巡视,到了一间教室前,从窗户朝里面窥望。她恰好在里面滔滔不绝。她看见了窗户上那张满是皱纹的老脸,她出了教室,像是庙庵中的尼姑告诉偷窥者,不要打扰她的清修。尽管她已获悉新校长即将上任的消息,但眼前这个衣着普通相貌平平的瘦小老头身上丝毫找不到校长的影子。她以为是哪个穷酸家长,话说多了,讥讽之意便溢了出来。第二天,校长专门去听她的课。当她知道昨天遇上的人居然是校长,其震惊程度可想而知。她如弹簧般伶俐的舌头像是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一堂课讲得词不达意,不知所云。校长怫然大怒,这样的人居然混进了教师的队伍。他放了上任的第一把火,毫不犹豫地把她踢出学校的大门。她在家中度过了一段漫长的空虚寂寞的日子,她和与她同样瘦弱的丈夫制造出来的几个小东西却一点也不瘦弱,个个如狼似虎,胃口奇大,迅速地消耗她的耐心和丈夫可怜的工资,家中早已是入不敷出。她想她该出去干点什么了,她可不想变成一个天天围着锅台孩子转的黄脸婆。她盯上了刚刚建起来的水泥厂,她才不干那些烟里尘里挣命,把自己弄得像个泥猴子般的活。要干就得进办公室,一张报纸一杯茶,看看喝喝中,一天就过去了。而到月底,口袋里的几十大毛一文也不会少。她干起此事自然轻车熟路,驾驭自如。她找到他,说能帮她成其好事,条件是她进入水泥厂,有个不脏不累的工作,最好是坐办公室。两人各有所需,一拍即合。

  说来也巧,恰逢今日单位包场电影,是部精彩的外国电影。所有人携妻带子,蜂拥着去看电影。卫红约上我的母亲一块去看电影。行走途中,她忽然弯下腰,捂着肚子直喊疼。我的母亲不得不送她回家,并留下来照顾她。这一幕当然没有逃过一直跟着她们的一双眼睛。她们的前脚刚进屋,他后脚便尾随而至。

  现在,他们单独呆在一间屋子里了。他的目光终于可以畅行无阻的在这具躯体上游走.目光中渐渐生出无数钩爪,像要把那层遮蔽身体的衣物撕扯得粉碎,露出梦中想了千遍却无法亲之抚之的肉体.那雪白的脖颈,精致的耳廓,散落在边的发丝.那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的高耸的胸部,他能相像出那傲然耸峙的双峰该是何等的柔若无物.他的目光陡然间滑落下去,还有那……

  她觉出他目光中的不怀好意.停了织毛衣的手,双臂环围,抱在胸前.说:“你有什么事吗?我们明天在办公室淡不好吗?”

  “我们的事是不适合在办公室谈的.”他居然嘻嘻笑起来.

  她心中一惊,害怕起来.嘶声喊卫红的名字,声音落入空寂的屋子里,像一颗石子落入幽深的湖水中,没有丝毫的水花溅起.

  “你知不知道,当初我为什么一眼就看中了你,并且送你去学习.”他顿了顿,看她毫无反应,随后用加重了的深情的语气继续说下去,“因为我喜欢你呀!你的美丽,你的脱俗的气质无不让我倾倒.每个夜晚我都无法睡去,想着你的面容,念着你的名字……”

  她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肉麻的话,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不可能,我有丈夫,有孩子,你也有妻子,有孩子.”

  “你不必担心,我随时可以休我那黄脸婆.你去把老实得三棍子打不出闷屁的丈夫一脚踢开.我们就可以在一起.我担保你吃香喝辣,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看.他从口袋中掏出一撂钱,在掌上拍得啪啪响.怎么样,只要你从了我,这钱就是你的了.”

  她冷笑了一声,“我知道那钱是怎么来.我也知道你是怎么把厂子的钱如何揣进你的腰包里的.这件事,我打算明天向厂长汇报.”

  他心中一惊,把那股越燃越旺的欲火暂时压了下去.“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你不可以忘恩负义,你忘了是谁让你进的厂子,是谁让你去学习.是谁让你有的今天.”

  “正因为这样,我才不能让你错下去了.对不起了,我要回家了.”她站起身来,欲往外走.

  “想走,没那么容易.这个机会我等了那么久,岂能从我手中轻易溜掉.”他高大的身影像一面坚实的墙堵住了她的去路.

  “你想干什么.”

  “你知道我想干什么.”

  “我喊人了.”

  “你喊吧!大声地喊,高声地喊.他们都去看电影了,没有人能听到.你还是乖乖地从了我.会有你得之不尽的好处.”

  一瞬间,她突然明白了他们黑心可怕的阴谋.她仿佛听到卫红躲在阴暗角落发出的咯咯吱吱的阴笑.羞辱和气愤使得面颊到耳根通红一片.不及反应间,那头恶狼扑了上来,将她扑倒在床上.那腥臭的嘴在她光洁的脸上左蹭右舔,那双毛茸茸的手如脱缰之马在隐密之处上奔下突.她全身一阵酥麻,心中顽强的抵抗,身体却奇怪的仰身俯就.有一段时间,她甚至想放弃了挣扎,随他去吧!她的目光落到一件东西上,那是她刚才还在织的毛衣,是准备打给她最小的孩子的.蓦地,她的反抗剧烈起来.她的手摸索着,摸着了一把剪子.她握住了它,放在了那张青筋暴涨,紫红狰狞的脸上.“你再动,我就一剪子戳下去.”她厉声喝道。

  屋子里的挣扎声喘息声一下了消失了,空气像是凝固住了.冰冷而锋利的剪子陷在他的皮肉中,他脸上的表情像块岩石般僵在哪里.火热的身体像兜头浇下一瓢凉水,冰入骨髓.“你……你……不要乱来,我们可以好好商量.”他口舌打结,一颗魂魄早已飞在九天外.她猛地推开那沉重的身体,将剪子对着他,一步一步退到门口,反手开了门.

  剪子离他已有丈余,得此喘息,魂魄稍安.他又来了精神,像一只不肯承认失败的狗汪汪狂吠.“你走。我可以招你入厂,给你一个好的工作,。你只要离开这扇门,我就把你踢入车间,让你干最重最累最脏的活,让你灰头土脸地挣死,我还可以把你踢出厂子.到时,你会像一条狗一样爬在地上来求我.”

  她在门口前顿了顿,然后毅然决然地冲进了夜幕中.躲在门口偷听的卫红惊慌失措地跌倒在黑暗中.

  “什么。这个恶棍。”我的眼中喷射出仇恨的怒火,一掌击在前面的椅背上.

  “第二天,他恶人先告状,在厂长面前说了许多关于她的不堪入目的话.什么她居然在大白天的办公室勾引他,如何放出淫语浪声,如何做出下流动作.其目的是拉他下水,一起贪污厂里的钱.他是如何的大义凛然,痛斥她的无耻行为……

  说完这番话,他的手一挥,指尖几乎戳到厂长的鼻子.这种人断不能留在厂里了.

  后来,她并没有如他所言,被开除出厂子,而是找了个碴,下到了车间里,干最脏最累的出炉工.所谓出炉工,就是将烧好的石灰一车车从窑里推出来.窑里的温度很高。干活进汗出如雨,加上漫天的石灰粉尘,人出来时,已如白猴一般.她多次找过厂长,反应他的情况.厂长置之不理.她又给上级部门写检举信.可那信又回到他的手中.他在路上拦住她,得意洋洋地晃着手中的信.你想弄倒我,没那么容易.你还是多想想你是个什么下场.她心力交瘁,病倒了,住进了医院.在住院期间,她不顾虚弱的身体,到城里找上级主管部门,反映他的情况.可那时人们只顾搞平反的工作,还没有贪污受贿的这个概念.她处处碰壁,但并不死心,无望地去敲一扇扇门,对着一张张僵硬麻木的脸,一句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之语.风声传到了他的耳中.他没想到这个女人这么顽强,大有告不倒他誓不罢休的气概.他找了几个人把她从城中抓了回来,说这个女人是个疯子,在外面胡说八道,她应该老老实实地呆在医院中.”

  我能想象出她在几个彪形大汉的手中挣扎的情形.她用牙咬,用爪抓,飞脚踢,悲愤的泪水滚滚而下,绝望的咆哮着,像一个真正的疯子.

  “他是谁.”我咬牙切齿,恨不能饮其血,啖其肉.“那个人,他是谁?”

  他又一次将小眼睛弹了出来,身体挺得笔直.脸上的表情十分奇特,一半是浸在阳光中的兴奋,另一半却是黑暗笼罩下的恐惧害怕.“他……他是总厂的厂长,党委书记,他……”他含糊不清地嘟噜,像口中塞了一把草.

  “他是谁?”我几乎是喊着问.

  “他叫XXX。”这几个字仿佛耗尽他全身的力气,挺直的身体猛然间塌陷下去,萎缩在椅子当中,显得更加瘦小惶恐.

  我有些惊奇.因为从他气息奄然般吐出的字句中,居然能嗅出某种仇恨的味道.

  他说得是真的吗?叙述同想象中某些地方契合,也从老人们的道听途说中得到印证.这就是所谓的事实了.突然之间,我陷入了一片茫然中.苦苦寻求了那么久,在获知真相的一刹那,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那人可是心黑手辣,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据说前几天在一孔废弃倒塌的地窖里挖出了一具女性的尸骨……”

  “什么.”我回过神来,扭头去看.椅子上竟然空空如也,话的一缕余音还在空气中飘荡。我的目光的在车里转了一圈,连他的一丝影子也没看到。刚才难道是一个幽灵在跟我说话。

  “你看见我身边的老头上哪里去了.”我问离我最近的一个人.

  那人以一种白日见鬼的骇异眼神看着我.“你身边一直是空的,没有人坐在那里.”

  什么.一股凉气从脚底蹿起.我逼近他.他的身体向后一缩,双手挡在身前,好像我会咬他一口似的.

  “司机,停车.”我大声喊道.

  “你XXX瞎喊什么.”司机以比我更大声的声音吼道.

  “你看见我坐在我身边的老头是在什么地方下车的.”

  “路上我只在四大队停过车,下车只是一对年轻的夫妇.”

  顿时,我呆若木鸡.难道那老头真是一个鬼魂,一个幽灵.出现和消失都是那么诡异,那么悄无声息.我回忆起一个细节,在他叙述期间,我始终触不到他的眼神,它总是在一翕一合的眼皮后溜避躲闪.

  “停车,我要下车.”我像一个受惊的疯子朝司机喊道.

  有一件事我不得不说.因为我一直被这一件事所困扰, 父亲在这场悲剧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他是一个冷静的袖手旁观者,还是推波助澜的帮凶.

  在母亲住院期间,有一天她从医院里回到家,着急地在屋子里翻箱倒柜,像是找什么东西.父亲当时也在家.母亲随口问我,“我不在家的时候,父亲对你怎么样.”“不好,一点也不好.”我开始例举我干了所谓的坏事父亲对我种种惩罚.像什么双腿跪在搓衣板上,手上还得举着个凳子.晚上不让睡觉,光脚站在地上.甚至饿上一顿都是常有之事.父亲越听脸色越阴沉,最后他恼羞成怒,叫我滚出去.我乖乖地滚了出去,在楼道里无聊地转来转去.大约过了十分钟后,母亲出来找我.她一把抱住我,刚唤了一声我可怜的儿哟.眼泪便如断线的珠子扑簌簌落下来.我感到她的全身不能自制地颤抖,喉间奔腾而出的哭音撕心裂肺般.眼中的光溃散而无神,仿佛遭到了什么重大的打击.

  透过从指间逝去时间的窗口,我看见了我不在屋中时发生的一幕.

  “母亲边翻东西边问父亲,你看见一本包着红皮的本子了吗.”

  “你找它干什么.”

  “我上面记了一些东西.它是唯一能告倒XXX的证据.”

  “不要找了,我给烧了.把这个祸害给烧了.”

  “什么.”母亲不相信的愣愣地看着父亲.

  “你还没有闹够吗?你不把这个家折腾散你就不罢休吗?”

  母亲的眼睛里倏地有什么东西破碎了,那闪耀着希翼的波光鳞影随着碎片从眼中流走了,只剩下灰冷冷的一片.像是经过暴风雨摧残后的花园,满地是枯花凄枝.眼前这个男人的身体迅速地萎缩,成为一个苍白无力,一口气就能吹走的影子.

  “我要离婚.”她斩钉截铁地吐出四个字.

  父亲突然间跪下来,跪在了母亲的脚边.双手不停地扇着自己的面颊。“我求求你不要闹了,你消停些吧!为孩子们想想.”

  她依然重复着那句话,“我要离婚!”

  也就是几天后,她的身影便消失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

  母亲失踪后,父亲做了些什么呢?他是否去寻找过.他只在晚报上登了一则寻人启事.几个月后,在很遥远的一个地方传来一个讯息:说是那里的火车撞上了一个在铁轨上行走的女子,其外貌体形颇似我的母亲,叫我的父亲前去认尸.不知为什么,父亲没有去.是不是他还不肯原谅这个给他带来无穷无尽羞耻的女人呢?还是不肯面对一具冰冷的尸体呢?抑或是他还想在心中保留一点幻想.我无从得知.

  这件事,我是从别人口中听说的,真实性无法得到验证.但我一想起它,就有一种难以承受的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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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7-5-4 00:20:35 | 顯示全部樓層
  眼前人影晃动,两个小孩毫不安分。他们捡起地上的破衣烂鞋,胶皮木板等凡是能燃烧的东西,统统丢进火堆中。火更加旺了,黄火黑烟,冲天而起。他们拍着手欢叫着,小脸兴奋的通红。孩子就是孩子,任何事情都能引起他们的兴趣,并能从中得到快乐。

  扶摇直上的烟火中,一个女郎的身影突然出现在火堆的对面。她的头发染成红色,好似火堆中的火苗跳到她的头上。她上身穿了一件奶黄色的夹克,脖颈间围了一条白色的丝巾,像是一团洁白的云围住了粉嫩的脖颈;下身穿了件短短的皮裙,露出修长的大腿;腿上套着极薄能透出肉色的羊毛裤;脚上穿一双高跟高靿的白色小羊皮靴子,直至膝盖。她走到火堆前,从随身挎的皮包中掏出一些纸片,丢到火堆中。看着纸片瞬间化为一团灰烬,在火中消失时,她轻吁了一口气,脸上现出丢掉累赘的快意满足神情。她微笑地看着两个小孩疯跑,由于我的身体的一半隐在窝棚中,没有引起她丝毫地注意。老狗一动不动,像死了一般,只有喉中传出的呼噜声说明它还是个活物。我屏住呼吸,眼睛眨都不眨地注视这具青春的躯体。她的脸在烟气火光中浮动飘摇,慢慢地竟变成一张无比熟悉又十分陌生的面容。

  我喃喃地对你说,这个女人地出现让我比任何时候都想她.她能使寒冷的冬天变得温暖如春,使连狗窝不如的窝棚变得如同皇宫般金碧辉煌.我能再见到她吗?她奔进人群中,像一粒沙砾落入沙漠,一滴水珠流入大海中.今生今世,我们也许再也没有相见的机会了.我拿起了那面铜镜,镜中浮现出一张中油烟熏得黧黑的脸来.我不禁苦笑,不到一日功夫,我变得跟你一样了.脖颈上突然感到粗重灼热的鼻息,扭头一看,这才发觉你到了我身后,从肩上泻过的目光很像一个充满好奇之心的孩童.镜中水光波动,突然发生了一件使我惊骇万分的事情:我的面容倏忽一下消失不见,好像沉到了水的深处.取而代之的是你的面容在镜中肆意扩张.你的眼白你的牙齿如冬日湖面上结得薄冰闪着冷冷的光.我的脸到哪里去了,我感觉到像掉入了深水中,无数的水珠纷纷涌进口中鼻孔,无数细小的手拉着身体往下坠落.我喘不上气来,快要窒息而死.“不,”我惊叫一声,跌跌撞撞地跑开去,离你有一段距离.你又如影随形地跟在我身后,我的面容在镜中又隐而不见.镜中你的口中有缕缕的白气被滋滋地吸进去,仿佛是在吸取我生命的精气.我骇异的发现了这样一个事实,我是躲在你面容后的一缕影子,这只不过是刚才的梦境重演.难道我和你的相遇是冥冥中早已注定好的.难道你的现在是我的未来?那好,在成为你之前,我还能再见到她吗?我真的还想见她一面,最好是鲜花飘香的春天或是落叶金黄的秋天,是阳光中浸满朝露的清晨或是夕阳如血的黄昏.铜镜中如我所愿,浮现出秋天华美的景象,可是,一粒火星迸入其中,将清凉如水的空气点燃,顿时热浪逼人,一缕尘埃落到了黄昏的幕布上,霎时污浊不堪.

  黄昏时分,我看见了她,或者是一个极其酷似她的影子……

  黄昏时分,我似乎看见了她,或者是一个极其酷似她的影子.

  这应该是在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呢?是祖母级的老太太张着没牙的嘴对孙子辈的稚童说,很多年以前或是很多年以后。我记得我的父亲曾对多说过,你迟早会知道生活是什么样子的.其实,我早就已经知道了.横空击来的重拳落到我身上的还少吗?看看我这张在橱窗中浮现的脸, 面皮枯黄,目光灰冷,眼神呆滞,像是等着随时被人拎起来踢到街上的流浪汉.我在出生的地方和这个城市之间行走,至今没有找到一个肯真正收留容纳我的地方。看看身后的一切都以惊人速度一晃而过,一张张浓妆艳抹、谄笑媚俗的脸不停地变幻着。我的脸在众多的脸中消失,但似乎每一张脸又都是我。我钻天打洞,不择手段,卖力演出,换来的只不过是几张纸片。透过湖水,我看不自己的未来。它虚无缥缈,宛若海中三山,可望而不可及。可是它却于冥冥之中被提前预定下来,成一座山峰斜矗在必经的路口。无论怎么绕道躲避,怎样拼尽全力,都是朝着那个方向奔去。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一想起这些,起初会目眦欲裂,钢牙咬碎,但最后会像个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

  黄昏在身后将逝未消,天空中像是被泼了一桶浓稠的灰浆,灰黑色的泥浆淌下来,将天之幕布涂抹得肮脏不堪。幕布之下的城市,这个艳年已逝的老妇人。在白日的时候,她还在搔首弄姿,挤出几丝可怜兮兮讨巧的笑容。她苍老丑陋的躯体完全暴露在阳光下,那个大火球无情地落下烈焰熊熊的鞭子,抽打在她身上。鞭梢扬起,带起肌体上的皮屑。它们大如雪片,如蝇群般蜂拥着飞入空中。通天彻地都弥漫灼烤尸体的臭味。现在呢?她收起了她的苍老面容,左手揽来一袭镶金缀玉的锦袍披在身上,隐去了老态的身躯。右手将一串璀璨夺目的钻石项链戴在胸前。陡然间变成了一个雍容华贵、颐指气使的贵妇人。

  人群从各个角落里钻出来,像一股股涌动的洪流向着不同的方向流去。空气中似乎有一丝清凉荡漾。我看见女人们像迫不及待奔进丛林中的鹿,她们全身的皮毛收拾得光滑洁净,个个冷艳惊人。胸前高傲地挺着两枚丰硕的果实,随着身体的移动而上下晃动,令人的目光不由为之所引,不由燃起熊熊大火。她们从高高仰起的脸颊上,泻下某种蔑视的目光,无情地穿透你裹缠身体的布匹,翻出你空空如也的口袋。直到你浑身汗颜无地自容不敢与其面对,她们才轻蔑地从小巧的鼻翼中喷出一团白气,鞋跟用力地敲打地面,一路嗒嗒的绝尘而去。

  橱窗中飘过众生相。蓦地,一颗火星迸入我的眼中,干枯如草的头颅立马成燎原之势。脑中回响不绝柴草燃烧时发出警的噼里啪啦的声音,眼前烈焰浓烟,缭绕往复。我头晕目眩,脚步踉跄,几乎摔倒在地。在这肮脏得令人心悸的黄昏里,在这杂沓忙乱的人群中,我又看见了那缕身影,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影子在路的对面,路中塞满了怒气冲冲怪叫的巨兽。在它们的间隙中,那缕身影像是路面飘着的一条丝带,姿态轻盈,似雾之柔,如风之轻。世上的一切都在我眼中消失了,只剩下这缕身影。我像受惊的野马奔进巨兽涌动的路中,没有听到巨兽尖利地刹住脚步的声音,也没有听到驾驭它们的人发出的怒不可遏的骂声。我的眼中只有这缕影子,我要抓住它,不要让它再从我的手中溜掉。

  身影飘进了夜市。这座据说是是本巿最大的夜市中灯火通明。烤肉的烟雾同小贩们声嘶力竭的喊声此起彼伏。人们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塞进里面,像沙丁鱼透般,胸靠臀贴,气息相闻,汗水交融。慢腾腾地从价廉质差的商品前经过,像是追悼会上向遗体告别似的。一进夜市,就感到了四面八方地挤压。有时我就像是夹在汉堡包中的一片青菜叶子,动弹不得。而那缕身影呢?却寻缝觅隙,在人群中飘然而过。我急了,去拨拉那些阻拦我的人群。人们向我怒目而视。有个腆大肚者,摩拳擦掌,嘴中骂骂咧咧。但他一看到我脸上的神情却是一惊,举起的拳头缩了回去。他看到的应该是疯子般狂热的不顾一切的表情。

  夜市尽了,是一个十字路口。路边的绿灯闪烁,路中的巨兽蛰伏不动,浑身颤抖,犹有不甘的低声哀鸣。影子飘过了路口。可是等我奔到跟前,像是商量好似的。绿灯熄了,巨兽们发出欣喜的叫声,喷出浓浓的烟雾,争先恐后的急驰而过。我好容易觅得一丝缝隙,连跑带跳地过去。可是倩影袅逝,空留我寻寻觅觅。

  能映出沧海桑田斗转星移的铜镜,为什么只让我看到她的一缕身影,看到划过天际流星的彗尾,让它瞬间镀亮我的眼睛,待寻它而去,却又被灰尘迷了眼睛。

  那几天,我在这一带久久徘徊,希望再次碰到这缕影子。它再也没有出现,宛若惊鸿在梦中翩然而逝。我记忆的巷道久不打扫,早已是尘埃遍地。现在突然有了一缕光透了进来,这光温暖可喜。封闭已久的心于坚硬的茧中轻挣微脱,似要突壳而出。我孩子般沉湎于一种游戏中,那是我几年前就已作过的。我将人群中的一缕影子相像成她,我会跟踪她,直到她消失在某个空间里。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全入眼中。我知道这举动有些可笑,自欺欺人,像是小偷觊觎别人的口袋。可是我控制不了自己。铜瓶的锡封一旦撕去,尘封的魔鬼重又盘桓于心。我饥渴的目光抚摸过那些青春的充满活力的身体,有时会感到一阵莫名的伤感。她们中没有一个属于我,曾经有一个属于我,但是她已经消逝了。我不是没有找过她,可是她已辞了工作,和她的母亲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

  橱窗中挂着一幅照片。照片中的少女展颜露齿,把格格颤动的阳光洒下。不知为什么,我从她的眼中看出了某种忧伤。就像她的双眼,清澈典雅,超凡脱俗。这时,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风,是你吗?”犹如一个惊雷炸响,震得我耳根发麻。想回头去看,身体却像生根般不能动弹。那声音离我很近,却又像是从异常遥远的天际传来。若是沿着它颤动的音律摸上去,会惊异地发现上面布满了细小的裂纹,已失却了银铃般的清脆,多了些沧桑。

  我猛地回过头去,眼前像是黑暗中骤然亮起的两盏大灯,除了炫目的光亮外,我什么都看不到……

  她又走进了我的记忆中,就如多年前她行走在深夜的街上。

  那该是秋日将尽的日子,从遥远的西伯利亚刮来的凛冽西风伸出它冰冷的手指,满大街去追逐那些依然沉浸在夏日梦想中的女孩。仿佛在告诉她们,展示胸前两枚果实和两条如鱼双腿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被它的手指在肌肤抚上一下,身体会比寒风中的秋叶抖得还要厉害。偏偏有人冒着被老家伙抚上一下的危险,穿着单薄的衣裳,走在西风肆虐的街上。在风中瑟缩的路灯投下一团晃动着的浑浊之光中乍现出她的身影。晕黄的光粗糙的手贪婪地沿着身体抚摸下去,抚过那傲然耸峙的双峰,那凸凹有致的曲线,那西装裙下裸露着的两条细长而丰满的腿。她一路寂然深思,好像有一件隐身衣包裹着她,把她同这个世界隔离开来。四周西风阵阵,吹得落叶东一头西一头的乱撞,吹得灯光摇摇晃晃。她的眼睛熠熠闪闪,燃烧着热烈而期盼的火,仿佛急切盼望着某件事的发生,却又隐藏着一丝小小的恐惧。小心哟!女郎,小心那黑暗中居心叵测的狼眼。

  镜头转到一栋楼的六层上,那里跳跃着一缕时隐时灭的光。风呼啸着,从破了的窗户钻了进去,打在那缕光上。光猛然间一亮,纷纷扬扬落下无数细小的火星,犹如飘下一阵流星雨。一闪而逝的光中浮现出一张脸来。准备大抖威风的风吓得哆嗦了一下,悄无声息地又从窗户中逃了出去。那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啊!脸上的肌肉扭曲,显得狰狞可怕,眼中射出光冰冷而充满杀气。像是一只隐在黑暗中的兽,正耐心地盯着一只靠近的羔羊。

  黑暗中的人正等着猎物落进陷阱,殊不知另一双眼睛在黑暗之中盯着他,也等着他落入另一个陷阱。他点了一支烟,并不抽,让它在黑暗的楼道里闪闪烁烁,像遥在天边的一缕星光。今夜将要发生的事是他朝思暮想,梦寐以求的事,他一直期待着这一时刻地到来。然而,当它来临时,他却一点也不感到喜悦,反而有一丝忧伤感。

  当初他没有用任何饵料就钓上了这条鱼,这真是奇迹。但它是在什么时候发生的呢?一闪一灭的火星将他带回到事情发生的源头。

  那天我回城以后,为了验证那从车上突然出现又神秘消失的老头话的真实性,没有回宿舍,而是径直去了卫红家。

  这只孤独地龟缩在洞穴里肥胖的鼹鼠,看见是我,尽管眼中闪过狐疑惊奇的光,但还是抖去身上寂寞的尘土,踮起脚颤着身去端茶倒水。一张不堪寂寞的皱成核桃状的嘴巴蠢蠢欲动,又要朝我喷吐出无聊的滔滔浊水。

  “你不用忙了。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

  “知道,知道什么。”她抬起眼皮,眼中闪着疑惑的光。她触到了我眼中冰冷似刀锋的光,也似乎嗅出了我身上浓浓的杀气。她一惊,手中的茶杯掉在地上。她嘶声叫狗的名字。透过窗户,狗正津津有味地啃一块骨头,对主人地呼唤毫无反应。

  “我知道了,知道你是多么卑鄙无耻,为了个人的目的,不惜设计陷害你的朋友。多么的狠毒,多么的……”我不停歇地从口中射出一枝枝利箭,看着箭头连同唾沫是怎样没入她的脸皮中。

  我每说一句话,就往前迈一步。面对突如其来的怒骂和逼迫,她惊恐的无以复加。拼命地晃着花白的脑袋,迈动着两条粗短的腿,将皮球般的身体在屋里滚来滚去,双手痉挛般地朝墙壁抓挠,像要找个地方躲藏起来。

  她被逼到墙壁上,像刺猬般缩紧了身子,眼里流露出可怜兮兮的光。用像是临终前决别的奄奄一息语气说:“不是你想的那样的。……求求你,不要伤害我。我已经很老了,你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

  “你放心,我不会碰你一根指头的。我要将你的恶行去告诉你的丈夫,告诉你的女儿,告诉你的儿子,告诉你的邻居,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要将你的丑行公布于昭昭天日之下,让你的亲人和熟悉你的人远离你,唾弃你,让无数轻蔑的指头戳断你的脊梁骨,让唾沫淹没你,让你在余下的时间永无安息之日。”

  说完这番话,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她的房子。出门时,我听见身后“咚”地响起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重重砸在地下。

  不久,我听说她得了中风,瘫痪在床,人变得痴痴呆呆,像一株不知吃喝拉撒靠滴剂为生需人照料的植物。她那张连石头也能说开花的嘴巴永远地闭上了,比一块石头还要沉默。可以说她成这个样子与我有莫大的关系,可是我一点也不感到后悔。我说那番话时,看着她那惊惶失措的,可怜又可笑的表情。心中就像三伏天喝了冰镇啤酒一样,心中甭提有多痛快了。

  对于卫红,我可以直接杀上门去,说出痛快淋漓的一番话。可是对于那个人,那个一切灾难的制造者,一个罪魁祸首,我却感到了无能无力。他身居高位,若是打上门去,很可能没到门口就已遍体鳞伤。写检举信吗?其结果是也只是石沉大海。找一个机会暗算他,又不希望我的双手沾上鲜血。我夜夜冥思苦想,绞尽脑汁,却想不出能伤到他最深却不流血的报复方法。

  一天,我去看望一个刚从监狱里放出来的朋友,他是因某桩经济案而进去的。

  酒桌上,朋友喝了许多的酒,他说起了在监狱里的不堪回首的岁月。

  “大墙里隔开了世间的一切,自成一方世界,狱警是这里的国王。你的名字消失了,是穿着囚服只有号码的古怪的生物。身体不属于你,连思想也不属于你。狱警的周围围满了奴颜婢膝,惟命是从的家伙。周围全是监视的眼睛,不满的言语或是过激的行为总是在第一时间传到狱警的耳中。你像被剥尽皮毛的兽类,赤身裸体着。就像管教训斥他的话一样,你是一条狗,要听从人的招唤。叫你叫一声,你只能叫一声,多叫一声都不行。多叫了可是要招致一顿棍棒的。每次妻子带给他的钱都被管教截下,只有一次,钱是落到他的手中的。那是妻子将钱缝进了送来的衣服领子里,才逃过他们的电光火眼。”

  他记得他刚进监狱时。监狱里的伙房里有规定,每逢星期三,星期六,都要给犯人们加一道肉菜。可是这道可怜的肉菜也给管教克扣下来。他不知深浅,竟然向上级部门写信,反映管教们的所作所为。这封信连监狱的大门也没有出,就被管教截下。他们关了他的禁闭,并威胁他说再闹,就给他加刑。

  “你知道什么是关禁闭吗?就是把你扔进一间巴掌大的屋子里,关上他十天半个月。你能听到唯一的声音就是铁门底下的活动小门打开的声音,一只脚将一盆狗食踢进来。在这里,时间像是混凝土浆,开始很稀,能觉出它的流逝,白天黑夜的更替。后来,水分蒸发,泥浆慢慢凝固变硬,直到如石块一样坚硬,把你封闭其间。时间失去了概念,不知几时几分,没有白天黑夜。面对着冰冷的墙壁,心中塞满了孤独和恐惧。无论你大叫也好,哭喊也罢,都没有回应。你会觉得自己将要在这里无声无息地死掉,身体腐烂发臭,而没有任何人知道。那感觉几乎让人发疯。”

  说到这,他脸上的泪水滚滚而下。“这一辈子,就是让我去死,也休想让我再回到那个铁笼子里去了。”

  “你老兄也不亏啊!听说你买机器时吃了不少的回扣。”

  “狗屁的回扣。”他突然愤怒起来,眼睛里喷出两团火。“我他妈的的是一分钱也没拿上。钱全叫那个老东西拿去,我却替他背上了罪名。都怪我当时官迷心窍,没看清那个老东西的真实面目。”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嗅出了某种熟悉的味道,不失时机地问。

  “兄弟你不是外人,我就告诉你,但你可不要给外人说。”

  我点点头,脸上一副打死我也不说的神情。

  “这事还得总厂建轧钢厂说起。你是知道的,我们那里只有一个炼铁厂,生产出来的铁坯只有卖到几十里外的钢厂,他们用铁块轧出钢条,钱全叫他们赚去了。那时,我参加了轧钢厂的建设,负责买机器设备这一块。老家伙一天给我介绍来一个人,说是他的亲戚,他能提供便宜的设备。同时老家伙给我许诺,待钢厂建好后,就让我当厂长。其实,我应该能想到。在他当水泥厂的厂长期间,曾经由他经手买过几十万元的除尘设备。可是那设备根本不能用,只能丢在空地上,任其在风中雨里慢慢锈蚀。这次如出一辙,设备运来安装之后,甭说钢轧不成,连铁也轧不成。就这样,几百万元换来了一堆废铁。你到我们那个地方,还能看见矗立的厂房。红砖的坯色还是鲜艳的,可是厂子里却是一片死气沉沉的景象。像是一个没出生就胎死腹中的婴儿。事发之后,老家伙的亲戚消失到无影无踪。这件事的责任全到了我的头上。因为从头到尾都是我与那人接触的。去找老家伙,他说他根本不认识那个人,推得是一干二净。他是总厂的头头,我拿他根本是无可奈何。我只有哑巴吃黄连,做了一个替罪羊。”

  我心中一动,又是那个人。“你难道不想告他吗?是他让你落到今天的地步。”

  他忽然抬起头,惊恐地朝四处看看。“他可不是一般的人。你想想,他本来能在市里如梁山好汉的一把把交椅中坐上一张,但他知道宁为鸡头,不做牛尾的道理。在他当总厂长期间,炼铁厂,修理厂,炭黑厂等等纷纷破产倒闭,可他这个总厂长依然当得好好的。他的儿子成车成车地往外倒买废铁,钱全入了自己的腰包。有人将此事捅到上面,他仍旧是毫发无损。我能斗得过他吗?再说,我还想安安静静度过下半生。”

  “难道他就没有什么弱点了吗?”

  “弱点吗?我听说他在城里包了个二奶,但这也说不上是他的弱点。他有个女儿,他非常疼爱她,视为掌上明珠。”

  突然之间,我仿佛看见乌云密布的天空中闪过一道光。“有个女儿,多大了,结婚了吗?”

  “也就二十多岁,没有结婚。有没有男朋友,我就不知道了。她在你的厂子的那个区的区政府里工作。”

  我脑中隐隐有什么想法出现,但还没有理出头绪。

  “看你小子的样子倒是有什么高兴的事。”他醉眼斜睨,“说来让哥听听。”

  这时,他的妻子从里屋走出来,拍了一下他的脑袋,说:“甭听他的,他喝醉了酒就会胡说八道。他对你说了什么吗?”

  “他只说了一些监狱里的事。”

  “除此之外呢?”

  “没有了,他什么都没说。”

  “那就好。”她意味深长地说。

  我的眼光流连在女郎青春的身体上,她这样地打扮,该是出自于风尘中的人。她眼睛的深处有一个极大的虚空,只有钱落入其中时,才能溅出一两星火花来。我暗自思忖。这样一个冬日里,这样一个时髦的女郎到火堆前,意欲何为?这里没有腰缠万贯之辈,没有达官显宦之流。我迷惑不解。但她的到来,还是在呛人的烟气中增加了一缕香气。

  两个小孩追逐着,像两颗蹦跳的豆子,跑出了她的视线。她的眼光落在了你的身上,那对灵活转动准备随时买弄风情的眼珠竟慢慢扩大,直至要撑破眼眶,跌落到雪地上。你的手伸进窝棚里的破衣烂衫中摸索。她恐惧更甚,面色苍白,双股欲坠,转身欲逃。好像即将出现在你手中的会是一把寒光四射的利刃。没想到你摸出一个光盘来,举于头顶,对着稀薄的阳光。盘面肮脏不堪,但在阳光下还是有绚丽的七色光来回旋转。光落入你的眼中,眼中便有几分动人的色彩。

  “不要害怕。”我说。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女郎双腿一软,跌坐在雪地上。脸上害怕的表情凝固不动,好像一阵刺骨的寒风在瞬间将她冰冻起来。“我们连一丝一毫伤害你的念头也没有。你可以坐在火堆前,让温暖的火光驱走你眼中的恐惧。等上一会,你还能吃上一串他烤的肉。吃上一口,保管让你一辈子也忘不了。”女郎这时才发现了坐在窝棚前的我。

  她怯生生地用手指了指你,问:“他是谁。”我发现她的手指僵直且毫无血色,宛若根根细长冰冷的石柱。

  “我不知道,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是个把自己丢掉的人。”

  “真的吗?”她的手颤抖着,但却极其坚定伸向你,在你墨黑的面皮上轻轻一触,好像在试探。你毫无反应,依旧沉浸在光盘上营造出来的光中,脸上似乎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

  她眼中的恐惧之光倏地退去,竟有了一丝温柔的光荡漾湖面。那是怜悯温柔的母性的光芒。曾经也有这样的眼光落在我的身上。我突然心生妒意。他这样无知无觉的人,竟然还有这样一双眼睛在关注着他,而且是怜悯的目光。

  她走过来,对那张椅子看也没看,便坐在上面。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脚尖优雅地向前伸着。

  “你认识他吗?”我问。

  “也许吧!”她的身体抖了一抖。她的目光与我的目光相撞,眼中闪过一闪即逝的警觉之光。

  “你问这干什么?”她裹紧了身上的衣服,冷冷地说。

  “我也觉得好像在那里见过他,可是我却总想不起来。”我说。

  “是吗?”她注意地看着我。眼中渐渐凝起了惊奇的光,脸上浮起一个似笑非笑欲哭无泪的诡异表情。

  “真是冥冥中自有定数。没想到……”她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你说什么……”因为有了这么一个谈话对象,我的问题忽然多了起来。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我熟悉这里的味道。垃圾的味道,破烂的味道,腐烂的味道,使人发疯的味道,仇恨的味道,死亡的味道。我就是在这种味道的包围中长大的,它似乎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如影随形,割舍不掉。尽管我深深地厌恶它,远远地离开它,可是我最终还是要回到这个地方,回到属于我的气味中。”她冷笑一声,笑声短促而尖利。脚尖往前一探,碰到了我的身体,并且挑逗似的来回蹭了两下。“那么你呢?你为什么来这个地方。”

  她的居高临下盛气凌人的语气让我感觉到很不舒服。她的眼睛中闪烁着坚冰似的冷冷的光泽,似乎已经看穿了我的身体。

  “我也不知道,好像冥冥之中有人领我到这里来。我只是想讲一个故事。有时,我厌烦了,想草草结束这个无聊的故事。可是它有了自己的惯性,像高速行驶的火车,一旦开始就无法结束。”

  那天,我终于抓住脑中一闪而逝的念头,转为想法,并将其延伸、扩大、丰富。女儿是他的掌上明珠,何不将他的女儿搞到手呢?我想像着在得到他的女儿的感情并且占有了她的身体后,一起去见他。在盛宴之上,把酒言欢之际。我随便找一个借口,当着他的面用恶毒的语言羞耻和咒骂他的女儿,让一枝枝醮满仇恨的箭毫无顾忌的呼啸而出,最终像丢一块破抹布般随意地丢弃她。他见此情景,会做何反应呢?目瞪口呆,勃然大怒,还是气得晕厥过去。我将啜饮从他心口中滴下的鲜血,如饮琼浆玉液。看他们的表情,如看秀丽的风景。

  蓦地,我呆住了,仿佛被这想法吓住了。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女儿长得什么样子(据我的朋友讲,她长得是相当漂亮)脾气禀性如何。她一定就能看上落魄潦倒的流浪汉般的我吗?成功的机会微乎其微。但是无论如何,我都要试上一试。这可能是唯一的双手不沾上鲜血却又能达到报复他的目的的办法。

  首先我得进入那办公楼中,把她从成百上千晃动的身影中挑出来。然后在她下班的时候跟踪她(为了这件事,我还特意借了一个远红外望远镜,据说晚上也能把人看得一清二楚)掌握她下班所必经的路段以及她的喜好和性格,然后在恰当的时间恰当的地点里约上几个狐朋狗友合演一出经典而老套的“英雄救美”把戏,进而相知相熟。

  区政府位于山脚下,办公楼刚刚建起,豪华气派而不失庄严。经过观察,发现看门人是极其势利之人,对官模官样的人点头哈腰,毕恭毕敬,对衣着寒酸之辈却是必拦住,冷脸子加冷言冷语,连祖宗十八代都给问出来,最后还像哄小鸡般赶了出来。弄一身光鲜笔挺的衣服并不难,但要有官样的作派和肚子就决非易事。我先是在衣服下塞了个枕头,瘦弱的身体上挺了这么个大肚子,颇为滑稽。只得用白卡布,像旧时妇女裹缠小脚,从胸到肚,结结实实密密匝匝地绕了几十圈,总算弄出个健硕而不失自然的官肚。于是在一个上午,眼戴变色镜,头梳得油光发亮,穿一身西服,夹一个黑色的皮包,我收拾打扮停当,雄纠纠气昂昂朝办公楼走去。

  一路上,棉布包裹下的身体如棕叶中的米团,又黏又稠,极是难受。这才体会到女子们裹小脚的痛苦。至门口时,见铁门前排起了一条长蛇般的队伍。不禁愕然,难道进门也要排队。队伍中大都是些老头老太太,他们把自己浸在寒风中,坚忍而沉默,像一群朝圣者。我看见门上贴了一张纸,纸上有几个鲜红的大字“在此接待上访”。我深吸一口气,挺出裹着的肚子,迈开八字步,皮鞋砸在地上,铿铿作响。从眼睛上泻下目中无人,趾高气扬的光来。看似有模有样,实则气短心虚,生怕看门狗朝我狂吠两声。所幸波澜不惊,看来我这身行头和作派起了作用。我顺利地进到了大院中,蹬上高高的又长又宽让人觉出自己渺小的石阶。推开沉重的玻璃门,恍然置身于另一个世界里。大厅里支着十几根罗马风格的立柱,上面龙盘虎踞,凤飞九天,百骏齐奔,千鸟竞翔;地面是用大理石辅就的,光可鉴人;顶上是水晶吊灯,璀璨夺目。我疑是到了某个星级酒店中,惶惑地一时间不敢移动脚步。大楼中异常的安静,偶而碰上几个人,全都是腆着大肚,眼睛长在头顶的家伙。他们脸上挂着如门口的石狮一样冰冷傲慢不可一世的表情。

  好不容易打听她是在三楼某间办公室里。我来到三楼,却惊奇地看见楼道中站满了人,你一嘴,我一舌的吵吵嚷嚷,像是菜市场上讨价还价。那一群人围在一间房子的门口,他们的手向前拨拉,身子向前俯冲,看样子,很想回到那间房子里去。从他们交错的人头的缝隙中,隐隐约约看见房子中有几个穿警察制服的人在晃动,门口似有人堵着不让一群人进去。人群的最后站着一个肥头大耳的的家伙,他粗而短的手先是放在那高高凸起的肚皮,再而环抱胸前,最后高举空中,激情澎湃地来回挥舞,犹如手中握着一根指挥棒。人群躁动的幅度在他这一系列的动作中慢慢升至颠狂,冲破了门口的防线,像一股洪水般涌进屋内。顿时屋内响起女人的尖叫声、男人粗豪的骂声、衣服撕裂的声音和东西掉落地上的声音。那个胖家伙一动不动,脸上漾出了满意的笑纹。他看见了我,用手指戳了戳我的胸。只戳了一下,他便缩回了手,似乎我那琵琶似的胸膛弄疼他的手指。他吃惊地盯住我,仿佛奇怪我有这么大的肚子,何以胸脯却是如此的瘦骨嶙峋。他问我:“你为什么不进去。”“干什么?”“这点还用我教你,当然是抢存折,清单和卷宗,不让法院的人拿了去。”“管他们干什么,他们狗咬狗一嘴毛,我乐得看热闹。”他更吃惊了,脸上的肉一颤一颤。他厉声道:“你是谁,叫什么名字,是哪个科室的。”我很讨厌他那盛气凌人的语气,我没好气地说:“我姓你叫你大爷。”我不再理他,转身向楼道深处走去。身后传来那胖子气急败坏的叫声:“你不要走,你给我回来。我迟早会知道你是谁。到时候,叫你吃不了兜着走。”这时,我忽然听见一个声音,清新的宛若沾满露珠的玫瑰花瓣的声音,叮叮当当地从一间房间的半掩的门中泻了出来。落入耳中,十分的舒服享用。这声音似乎在什么地方听过。及至看见门缝中浮现出的一张秀丽面容,这才知道我是与她见过面的。那次见面犹如流星划过天穹燃烧的彗尾,在脑中留下了一道难以磨灭的痕迹。

  说来也巧,也是在去往我们那个地方的班车上。她恰好与我同座。她一上车,人们的眼睛都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她,这其中也包括我的眼睛。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似乎也有这样一个少女的身影在我的梦中飘过。在这个被风沙和干燥包围的城市里,属于女人们丰莹的肌肤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风似刀,沙如剑,加上时间细密的牙齿噬咬,她们的脸变得干涩,且生了细纹,多了些浅浅的沟壑。她们不得不费尽心机地用粉呀脂呀蜜往脸上招呼,抚平细纹,填满沟壑,像竭力熨平一件皱皱巴巴的衣服。如果她们见了她这样一张不施脂粉,却犹如清晨缀满露珠的葡萄一样饱满丰润的脸蛋,恐怕羡慕到绝望。鹅蛋形的脸上嵌着一双稍微一碰就能溅出春水的大眼。她更不像那些袒胸露背的女孩,穿着露肚皮露大腿短得虚有其名的衣服,让人燥热的身体中更生出一把火来。她着一身雪色的连衣裙,让人眼如饮一杯冰镇酸梅饮料,消暑解渴生津。再加上一头飘逸的长发,不由让人赞叹造物主的神奇。她娉娉婷婷走到了我的身边,坐了下来。我仿佛看见其他座位上飘来的妒忌的目光,心中如中了头彩般地暗自窃喜。我感觉身边即清凉又芬芳,像是雨后的草原上吹来的一阵湿润的风,风中盈满了野花的清香。

  汽车在没有驶出车站时,车上的人并不多。车开出客运站后,便像是上了年纪害了风湿病瘸腿的老家伙,慢慢吞吞地一步两停三喘。售票员的身体探出窗外,声嘶力竭对着路边行色匆匆的人喊,有没有到xxx去的人,赶快上车。仿佛街上的每一个人都是他潜在的顾客,都是要往他说的那个地方去的。或许他的喊话起了作用,陆陆续续有人上来分割吞食填补车里的空间,尤其是到一条城乡接合部繁华的路上时,人几乎是拼着老命往车上挤,且还带着大包小包,像是逃难似的。车里的每一寸空间都得到了充分的利用。

  小孩的哭声,母亲尖细的训斥之声,男子低沉的吼声,汽车马达的叫声伴随人们臭烘烘的鼻息和身体中汗馊味弥漫了整个空间,而售票员兴奋的叫声凌驾于一切声音和气息之上:“中间的人往里面挤一挤,里面不是还空着吗?”接着她展示其高超的挤人之技,明明水泼不进针扎不进的地方,她屁股一撅,胳膊肘子一转,人群中顿时出一条缝,她如鱼般游进了缝中,叫那些人买票,撕票收钱找钱,麻利之极。

  车厢里真是个奇怪的地方,聚满了一群迫不得已挤成一团的陌生人,他们贴胸靠臀,亲密无间地接触着,脸上却挂着愁苦无奈的表情。坐着的人虽然比站立的人矮半截,但心理却占着绝对的优势。以一种看动物园猴子嬉闹的表情看着站着的挤成一团的人。人群之中只有土著们是快活的,脸上的纹路如太阳照耀下的花朵,尽情绽放,且溢下红光,嘴中喷吐出叽里咕噜的声音,另一头便有同样兴奋的叽里咕噜的声音响应。他们起劲地晃动巨大肥硕的屁股,张开双臂,像是在池塘中游泳,以一种原始质朴的动作大开大阖。他们的屁股免不了要与年轻的老朽的尖的圆的瘦削的饱满的屁股相撞相磨擦,他们脸上的红光绽放的更加灿烂,仿佛竭力体验与他们相同的部位却有着某种不同的感觉。所撞之人皆怒目而视,见是巨熊般的汉子,隐忍不发。那两团叽里咕噜的声音融合到了一块。

  她坐在外侧,一个男人紧紧靠住她,像是她的贴身侍卫。他脸上遍布着巨大的麻子,像是有谁用霰弹枪朝脸上开了一枪,钢珠射入皮中没有取出来。每一颗麻子都往外放着光辉,不怀好意地俯视下面美丽的人儿。他还借着车子拐弯或是土著们扭身摆臀引起人群波动的机会,将胖大的身子频频撞向她。如涨潮时,一波一波的海水不停地拍打着礁石。只是她这块礁石和耸立面前的墙比起来,简直就是一株细弱的狗尾巴草。她左躲右闪,肩扛手推,阻拦那面墙地倾压。很快,她陷入疲于应付的状态,发丝乱了,喘气不匀了,眼里似乎要淌下泪来。起初,她优雅地推那面墙时,我还感到好笑,到了后来,看到她狼狈不堪的情形,我坐立不安,生出豪侠之情。我唰地站起身,对她说:“来,我们换个坐位。”她露出了一个感激的微笑,温柔地说了声谢谢。站起身来,背对着我,与我擦身而过。她丰满的臀部和浑圆的腿肚碰到了我的身体,我心中一阵震颤,犹遭电击。此时,要是来一个急刹车该有多好,她的身体便会全扑在我的身上。我们换了位子。我面前的那堵墙似乎被激怒了,责怪我多管闲事,坏了它有生以来最奇妙的最温柔地接触,撞向我时力道中多了一丝粗野蛮横,隐隐有几分挑衅的味道。我心中生出火来,用肘去击那面墙。

  “没事的,你可以把身体朝我靠过来。”她轻声说。

  我松了劲,肩膀和她的肩膀紧紧贴在了一起。身上所有的神经都往那一块巴掌大的地方涌去,尽情感受那片柔软而富有弹性的区域。她的脸微微有些红,像喝了一杯红葡萄酒,忍不住让人想去啜饮几口。

  “回家啊!”我吭吭哧哧,终于憋出这么一句话。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我傻乎乎地问。

  “我也没有见过你啊!”她笑着回答。

  “那你是不是xxx地方的人。”

  “不是,我住的地方离你那个地方有十里之遥。”

  “怪不得。”我嗫嚅道,语气中有了些惋惜的味道。

  她忽然指向窗外,眼中迸出欣喜的光芒,像是看到了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你看那一排排小树,毛茸茸的,多么可爱。”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见河谷中一片低地上,整齐地长了十几株小树。圆圆的树冠如同经过精心修剪,淡绿色的刚刚长出的叶子,像是一群稚气未脱的孩子,在微风中舞动身体。

  “它们似乎是长错了地方,一场洪水就能荡平那块地方,将它们连根拔起,叫它们消失地无影无踪。”

  她扭头看了我一眼,眼中流露出嗔怪的光。

  一时间,我们陷入了难堪的沉默之中。我的目光在车中游弋,想抓住一个能进行下去的话题。说个笑话吧!搜肠刮肚,绞尽脑汁,涌进脑中的全是些荤段子。我触到身边那面墙的主人的嘴脸。他裂开嘴巴,呲出一口黄牙,眼睛中倾泻下来讥讽的光,似乎是在嘲笑我的嘴笨舌拙,连讨好女孩子的话都不会说。

  猛然间,像是有谁在我的身后大力推了一下,重重地撞在了前面的椅背上。把我酝酿徐久准备于口中伸出地去触及她私人领域的话击了回去。车窗外响起了尖利的刹车声,车厢颤抖呻吟停了下来。那些站着的人可就倒霉了,像卷入了一个令人猝不及防的洪流中,身体向前倒去。浪尖上翻滚着尖叫声和人们失重后惊慌失措的表情。人群中有几个家伙免不了趁机在女人的大腿胸部上抓上几把。惊魂稍定的人们,积了一肚子的怒火全都汹涌澎湃朝司机涌去,可车窗外出现的惨烈血腥的画面止住了他们口中喷涌的浊水。只见路面上横七竖八躺满了羊子的尸体,地上是大片大片凝固发黑的血迹,还有些鲜红的血像蚯蚓般逶逶迤迤地从羊的身体下流出。一辆卡车垂头丧气地停在一边,像是对满路的羊子的尸体进行追悼默哀。

  可以想象出那个上坡遮住了司机的视线,待他以极快的速度冲下坡时,前面出现了慢慢蠕动的羊群。这个倒霉蛋手忙脚乱,或许把油门当成刹车去踩。于是车就像是高山下吹下的一股强劲无匹的风,硬生生地将那片涌动的云中间撕去了一块。车轮下弥漫起血雾和羊子的惨叫声,转瞬间,几十只羊子便横尸路面,成为车下之鬼。

  飘来的浓浓的血腥味刺激了人们的神经,他们兴奋起来,纷纷跑到车下看热闹,以热烈的目光抚摸那些羊子的肥壮。一个头发剃得很短,在阳光下泛出青光的家伙说:“真是个傻瓜,怎么不跑。”另一个戴着眼镜看上去像是很有知识的家伙反驳他的话,“往哪跑,一个电话打到前面,立刻就有警察围追堵截,他是逃不掉的。”“他不会掉头往山里跑,在那个山沟里躲上几天,总比赔上几千块钱好。”短发的家伙的话中多了几分火药的味道。戴眼镜的家伙仿佛嗅出他话中的火气,吓得噤声不语。一个家伙打起了羊子尸体的主意。据他所说,土著们不吃这种因突然至死的羊子,往往以极其便宜的价钱处理掉。他转来转去,到处找羊子的主人,准备弄上几只羊子的尸体。

  我身边的可爱的人儿叹息一声,脸色变得苍白无比。她无力地倚在坐椅上,单手抚胸,想到那堆羊子血肉模糊的尸体,竭力抑制因目睹了这惨不忍睹的场面涌上胸口的阵阵恶心。我不会放过这难得献殷勤的机会。“怎么了,不舒服了。来,喝一口水。”我递过一瓶矿泉水。她接过水,依言喝了几口,脸上现出一个柔弱的笑容。“谢谢你,我怕见到血。一看见血,我就会头晕恶心。”

  事情就是这样,路面收拾干净,汽车照常上路行驶,路面上血迹很快会消失,人们也会很快忘记这件事。但我不会忘记,永远都不会忘记。不会忘记这朵娇艳的花遇上一股寒冷的风,紧紧收起花瓣的软弱模样。我还记得到站时,她虚弱地连拎包的力气也没有了。是我帮她把包提到车下的。她嫣然一笑,说:“这一路上真是太感谢你了,若是没有你照顾的话,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你……。”此时有许多话涌向我的口中,可是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张口结舌,讷讷的像个呆子。她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默默地转身离去。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如掏空一般,像是失去某样心爱的东西。有一种立即下车跟随她而去的强烈愿望。

  现在,我在车上丢失的女孩又在这门缝中找到了,她那好听的声音在死气沉沉的屋中飘荡,灿烂的笑容在脸上绽放。没想到她竟是那个人的女儿。老家伙居然养出这么一个女儿。这件事变得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了,用不着费尽心机了,英雄救美的把戏也不用演了。我们也算是旧相识,只要的大街上装着与她猝然相遇,她能认出我就行。

  下班时,看见一个油头粉面的家伙像一只癞皮狗跑前跟后,摇头摆尾,讨巧卖乖,不离她左右。她跟旁边的几个女孩说说笑笑,丝毫不理会他。我心中不禁暗骂,真是个不识趣的讨厌的家伙。我目送着她进入马路对面的小区里,大门口两个金属般雕塑的大兵阻去了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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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7-5-4 00:21:18 | 顯示全部樓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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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我再回到那个秋日将尽的夜晚。我看着那支烟渐渐熄灭,看着他竖起的耳朵警觉地捕捉楼道中任何一丝一缕的声音。“咣”地一声,楼门被粗鲁地撞开了。他心中一震,是她吗?沉重而拖沓的脚步在楼梯上跳跃,像疲倦的音符。到一扇门前,是钥匙与铁门撞击叮叮当当之声。其声未了,门却突然开了。一个尖利而狂怒的声音响彻楼道,“你他妈的死那去了,这么晚才回来。”“我……,”一个低沉的声音想要辩解。“你什么,还不快进来,看我怎么收拾你。”门“呯”地关上了,也关上了那一幕每家常演不衰的活剧。

  今天是该结束的时候了,是该给她致命一击。居然等了这么久,这才是一件奇怪的事。楼道的门像是被一股风轻轻撞开,清脆的像小鹿双蹄敲击青石路面的声音在楼梯上流淌。猎物终于来了。他轻吁一口气,溜进屋里。声音蜿蜒而上,一下一下如同踩在他的心坎上。声音到了门口,却像一颗石子般沉入幽深的湖水中,静悄悄无一丝声息。

  门那头人的心中刮起了飓风。她知道敲响这扇门对自己意味着什么。不论门后是洪水猛兽,还是更为可怕的东西,她都得接受。心中似乎有个声音在告戒她,趁还未涉足未知的命运泥潭,现在拔脚逃走还来得及。然而她的双脚却像生了根,一步也移动不了。体内的藤萝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生长。她惧怕这种植物,它似乎一直在自己的体内,一直处于无声无息中。少女时代,植株破壳而出,发芽、抽枝、生叶,在每个难以睡去的深夜令她身体发潮,令她脸红心跳。她恐惧这种感觉,但心中却隐隐约约还有些欢喜。现在,她准备好了将自己送入另一个世界了吗?

  他觉得等待的这段时间,漫长的犹如一个世纪。耐心即将消耗殆尽,为什么门那头如死水般悄然无声,连一丝喘息的声音也听不到。他甚至开始怀疑刚才听到的答答声是臆想中的声音。他心中突然恐惧的要命,身体像是缩小了许多,又成了那个茫然无助的小孩。他想打开门,如果她在门口,就告诉她,赶快掉头狂奔,远远地逃开,一步也不要跨进这扇门。然而此时,门轻轻的被叩响了。宛若铜钟敲响,震得他大脑中一片空白。想了没想,速度很快地开了门。由于敲门开门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发生,快得令人感到奇怪。两个人都楞住了,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看到黑暗中一双眼睛熠熠闪光,燃烧着某种欲望,好像是说,这样一个寒夜,我这只衣衫单薄,冻得要命的羔羊送上门来,你能把我怎么办呢?他心中悚然一惊,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来了。”她嗯了一声,抬脚欲进。他伸出手拦住她,说:“不要进。”

  “为什么,”她眼中升起了质疑之光。

  他纷乱飘浮的思绪终于抓住了一个可供停栖的木头。“我说过的,要给你一个惊喜。”话音未落,“啪”的一声,他竟拉灭了灯。

  “现在,你可以进来了。”

  “你能给我什么惊喜。”她迟疑着进了屋子。门在身后轻轻地关上了,她的心中也倏然一沉。“宿舍里就你一个人,其它人呢?”她很惧怕笼罩的黑暗,微妙地警觉着,故意没话找话说。

  “管他们干什么,让他们都见鬼去吧!这是我们的世界。好了,现在。把眼睛闭上。我数到三你再睁开。”

  “搞什么鬼。”她依言闭上眼睛。不知何故,她竟紧张地喘不过气来,像一只踏入别人领地的小动物,提心吊胆地听众命运的安排。

  她听到了“嚓”的声音,鼻中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硝烟味道。

  “好了,睁开你的双眼。”她听到了一个奇怪而陌生的声音。

  她睁开了双眼,眼前星星点点,几十团小小的火焰跳动着,飘逸着。小小的屋中溢满了富有情调的浪漫之水。

  “祝你生日快乐……”他唱起了生日快乐歌。这是他从电视里学来的智慧,这个时候,女孩往往被击中,无不泪水涟涟,不能自制。男主人公往往顺势地把女孩拥在怀中,将其拿下。

  果然,她被击中了。双手掩口,眼睛里似有莹莹的泪花闪动。

  他唱着唱着,觉得嗓子里突然间像着火一样,丰盈之水逸空而去。声音在秋风中裂开,干巴巴毫无感情。听着这苍老沙哑的声音,他真想啐上一口,但还是强压厌恶将歌唱下去。

  “好了,许个愿吧!”他像个忧郁的白痴,呆呆地说。

  这个夜晚带有某种决战的性质。他把几个月撅着勾子辛辛苦苦攒下来的钱全部砸到这一天里。他要让这一天被砸得眼冒金星,气喘吁吁,跪在脚底下向自己求饶。

  “你也要许愿。”她说。

  “为什么。”

  “你忘了我们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你当时还说过我们可能还是在同一家医院出生的。”

  “我忘了,我真的是忘了。”

  “好,我们一起许愿,然后一起把蜡烛吹灭。”

  她虔诚地闭上双眼,双手交叉,紧握十指。长长的睫毛在烛光中颤动,身上镀上一层绒毛似的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正缓缓流淌出来。

  “好了,我们来吹蜡烛。”她俯下身去,将那些小小的火焰都吹灭了,屋中只剩下一根大蜡烛的火焰在孤独地燃烧。

  她看见他的身影弯腰曲背地折在墙壁屋顶上,仿佛小小的屋子里容不下他一样。而她的影子则显得单薄而可怜,像紧贴在墙壁上的飞天伎。她不由感到了一阵恐慌。她故作镇静,掏出一个包装精美的小盒子,递给他,说:

  “这是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他身体一抖,仿佛受了惊吓一般。

  “是吗?说来不怕你笑话,这还是头一次有人给我送生日礼物。是什么。”

  她举起手,亮出手腕。手腕上一块精美的表在烛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看,和我的是一对。”

  “接下来我们该做什么。”他似乎有点魂不守舍。“对了,你应该切蛋糕。还有……”他变魔术般拿出两个酒杯,一瓶红酒。“看,中国最好的红酒。”他拔掉瓶塞,将酒倒进杯中。

  他正在想下一步该如何去做。给她过生日只不过是他的一个幌子,是他计划中的一环。现在剩下来做的就是将那株柔弱的火焰熄去。黑暗能使懦夫变成勇士,淑女变成娼妇。他要完全征服她。她若是不情愿,挣扎剧烈,不肯屈服怎么办。他想象着自己扑倒在地上,抱住她双腿痛哭流涕,滴上几滴鳄鱼眼泪,声讨自己的无耻行径。女人的眼泪能打动男人,男人的眼泪也具有同样功效,甚至更具杀伤力。

  她伸出一只手放在他的手背上,“谢谢你,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开心。”

  他的手就像是隐在黑暗中伺机而动的兽,猛然间翻过身来,迅速地抓住了那只娇小的手。她猝不及防,本能地向后一挣。但是他一旦抓住就绝还会放手,整个身体也扑将上去,咄咄逼人的开始进攻。

  她已被压到了床上,唯一的防御措施就是逃避躲闪。慌乱中不知是谁的腿撞上桌子,那支蜡烛扑倒桌上,绝望地熄灭了。

  两人都停止了动作,陷入了沉默。只有急促地喘息,咚咚的清晰可闻的心跳声在屋中回荡。他看见黑暗中有两点亮光一闪而过,他立刻捕捉到了这缕火花。那是欲望的火花,是焦灼的火花,是被压抑了二十几年的肉体迸发出来的火花。

  他抓住了这缕火花,双手在她丰腴的身体揉搓起来。他要让这粒火花很快成为燎原烈火,在她的身体中燃烧,将理性的栅栏烧得一干二净。

  “不要,你不要……”她的嘴被他的嘴堵上,只留下一些只字片语从嘴角边泻出。他使劲地吮吸着她的双唇,那两排细碎洁白的牙齿始终坚固地合着。他加速了双手在她身上地游走。那扇沉重的大门终于开启,他的舌头像一只野兔蹿了进去。

  显然,身体对入侵者还存在着抗拒与排斥,它不甘心就此束手就擒,但是它发起的反击很快被那双似乎有魔力的手粉碎了。在那双手狂风骤雨般地抚摸下,肌体放松,并且接纳了入侵者的存在。手永远是目的明确,先解开的她的上衣,然后游走到胸上,握住两个如小白兔般羞涩胆怯,娇小而坚挺的果实。果实颤动着,呻吟着,仿佛不堪重负般。手又悄无声息地撩开了西装裙,涉过杂草丛生的草地,向那神秘莫测的谷地行进。手触碰得禁地的一刹那,他感到她的双腿一挣,猛然夹紧。

  他的手感到一片湿润。他就要得到这片富饶的还没有外人涉足的身体了。在秋日落下第一片叶子时,他吻了她。她颤抖如风琴。那次他只是用手指头轻轻拨了一下弦,弹了一首小曲儿。这次他就要双手连挥,弹上一首大曲。

  他没想到进展的如此顺利。守护者的凛然与高傲形同虚设。她的半推半就,佯装躲避,都不过是暗示怂恿。看来女人都是一样,那怕是躲在庵门重锁的庙里的尼姑。

  突然之间,黑暗的湖水中浮起了一个身材单薄瘦削的女人。她临于波上,轻若无物。那张苍白而美丽的脸,异常熟悉。他经常在方寸间抚摸过这张脸,脸富有青春的朝气,一种新的力量,新的爱情洋溢着。但是转瞬之间,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难以磨灭的痕迹。看着这张脸,他有了一种红颜薄命的辛酸感。

  她立在时间的流水中,哀婉地看着他,就像多年前在病房中凝视着熟睡中的他一样。他停止了动作,用一只手朝她摆摆,叫她走开。然而她还是固执地一动不动。

  他对她说,我知道你等这一天等了很久。我何尝不是如此。她父亲没有在你身上做成的事,我将在她身上做成。在手指间逝去的流水中,她没有理由这么清白地开溜,她将偿还她的父亲的罪孽。现在,羔羊已在祭台上,我披上黑袍。你走开,在你面前,我无法弹动黑袍中的一根手指。

  她蹙紧了眉头,眼睛中喷射出愤怒的火焰,像是一只发怒咆哮的母兽。她高高举起手来,在空中划出一段弧线,打出一个东西来。那东西尖利地呼啸着,横空飞来。他凝神细看,不由惊呆了。在那个寒风肆虐,大雪乱舞的冬夜,抛弃在医院后的空地上的小男孩。他捏了一团小小的雪球,向着苍茫的夜空中打去。如今,这个雪球穿过厚重的时空,穿过漫漫的永无止境的时间之水,带着永恒的仇恨,往昔岁月透肌蚀骨的冰冷气息和无法偿还的辛酸泪水,“呯”地一声,雪花四溅,打在他的额头上。他似乎听见一个凄楚而略带嘲讽的声音,十环,正中靶心。

  雪球转瞬间化成冰冷的水珠,渗进了他的身体中,流进了他的血液中。他的身体中起了一种奇异的变化。那日夜奔流不息的大河突然开始慢慢凝固。就像他在冬日的冰面上,听着冰层下流水发出的轻微的咔咔声,那是流水冻结死亡的声音。他现在就是那条河流,他将从脑袋开始凝固。

  他一下子僵住了,牙齿不由上下剧烈地撞击着,发出答答的清脆的声音,浑身如得寒热病般打起摆子。此刻他就像是一只丢弃在冰面上即将冻毙的野狗。

  他对身下这具随时爆发的身体失去了兴趣,那只在谷底游走的手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疼痛钻心极其难忍。他爬起身来,哆哆嗦嗦地找到火柴,拉开柴屉,拿出一根火柴。细细的火柴仿佛重若千斤,他使出全身的力气才能抓住它。“嚓”的一声,一团微弱的火焰摇曳而上。他立刻将整个身体扑到这轻盈的火焰上。火焰熄了,他就又划着一根,缓解体中彻骨的寒冷。慢慢地,坚冰融化,从身体中汩汩渗出。起初,水珠只是流出眼眶,他用双手捂住眼睛,水珠又顺着指缝无声地淌出,最终,像决堤的洪水不可遏止汹涌而出。他再也控制不住,索性号啕大哭。

  她正期待着进一步爱抚。她身上隐密之处快乐而敏感的琴弦被陌生的手弹拨,饥渴的音符从颤动的琴弦中迸溅出来,炽热而富有激情。她已不满足于此,期待那双手在身上弹一曲酣畅淋漓的高山流水。然而,他却把她丢开了,把她这只在海里欢畅的鱼抛上岸,任她在冰冷的沙滩上独自挣扎。她感到极大的失落和委屈,想大哭一场。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她居然听到是他如受伤的兽呜咽般的哭声。她拉着了灯,映入眼帘的情景同样让她大吃一惊。他坐在床边,头深埋于双膝间,身体蜷缩成一团,像要把自己隐藏起来。她蓦地发现上衣的纽扣尽开,内衣上翻,乳罩下掉,裙子撩起,内裤扯到了膝盖上,不禁满面通红。她背对着他,急急地将衣裙整理好。

  眼前的这个他让她感到寒冷而陌生,他好像处在一个与她隔绝的世界中。自从认识了这个修长瘦削,背微微有些驼,眼睛里带一丝忧郁的男孩后。她就觉得他对自己隐瞒着什么。有时,她察觉到从他眼中偶而迸出的寒光,那光充满了怨恨,让人心生恐惧。好像他心中正在酝酿某种血腥的见不得人东西。

  她伸出手,几乎是有些胆怯地拉了拉他的衣角,想把他从那个世界中拽回来。徐久之后,他终于抬起头来,脸上满是泪水。他有气无力的惨然一笑,“好了,没事了。我只是……你看见了吗,一个雪球,它打中了我。那是我曾经朝夜空中用力扔出的雪球,现在她还给了我。”他摸了摸眉心,“你看,我几乎给冻死了。对不起……噢,你还没有切蛋糕。来……”他颠三倒四语无伦次。

  “我感觉有点冷,我想回去了。”她的声音中有掩饰不住的失望。

  “知道你的问题在哪里吗?”一直用心倾听沉默不语的女郎忽然打断了我的叙述。

  “不知道。”我有点惶恐地说。

  “作为一个复仇者,你没有百折不挠,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气概,没有力斩敌人头颅的杀气,而是犹犹豫豫,优柔寡断,瞻前顾后,像是一个躲在深闺中的怨妇。”

  “你倒是一语中的。”我说。但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因为在我给她的讲述中始终是第三人称,她怎么知道一定是我呢?我疑惑地朝她看去,心中不由一惊。她的眼神越来越锋利,就像刀在磨石上飞快地来回磨,刀刃上生出令人胆寒的光。我无比熟悉这种眼光,是咬牙切齿的切肤之痛的光,仇恨的光。

  是的,我握着一支幽黑发亮的枪,准星中定格于一只羔羊身上。它平静地啃吃地上的青草,无忧无虑的像在公园里散步。我屏住气息,要给它致命一击,扣动扳机的的手却颤抖了。

  那个夜晚,我心中焦躁难当,出来独自在街上踟蹰徘徊。胸中像是有几股洪水汹涌翻腾,涌动的浪花愤怒地拍打着身体的堤坝。想想当初,我没有用任何饵料就钓上这条鱼。那时,我整整观察了她一个星期。她的生活极其简单,大都是办公室至宿舍一条线。周末时,我看见她从宿舍中匆匆出来,搭上了一辆出租车,不知道是去了哪里。我没有看见她与任何异性有过亲密地接触,大概没交男朋友。终于在一个下午,我瞅到了一个机会。她从超市里出来,手里拎了一大堆东西。我装作像有急事的样子,脚步匆匆,与她迎面而过。我故意用肩头撞了她一下。她猝不及防,哎哟惊叫一声,手里的东西掉在地上,其中一个袋子中的许多苹果蹦蹦跳跳地跑了出来,滚了一地。这正是我想要的效果。我追着去捡苹果,将几个袋子拢好,交到她手中。她愣愣地盯着我,眼中迸出了惊喜的光。“是你。”她认出了我。我也不得不把两颊的肌肉挤向眼睛,换上一副与此情此景相应的嘴脸。只是感觉脸部僵硬,像块石头。浮现出的表情一定很古怪。她丝毫没有觉察出我的不自然,看来那次在车上给留下的印象极好,对这次所谓的二次相遇表现出极大的欣喜。

  有了这次见面,我就顺理成章地约了她看电影,她欣然前往。电影的名字我已经记不起来了,据说那是能湿透几条手绢的电影。内容好像是几个形迹可疑的男男女女,在一条曲里拐弯幽黑深邃如迷宫的巷子中跑来窜去。他们钻进一间间散发出暧昧气息的屋子。他们之间对话时,全都是答非所问。好像说着不同的事,且话深奥难懂,让人猜谜一般。我恹恹欲睡,她却是相当投入,还发出一两声叹息或用手绢来拭去眼中淌出的泪花,来证明电影宣传的所言非虚。后来,我又频频地约她出来,或逛公园,或陪她上街转转,或下饭馆。但每一次都是她把钱塞进我的口袋中,她知道我的工资低。我只有为了我那见不得人的目的,东拼西凑,绞尽脑汁地写一些只配当手纸的诗念给她听。她却如获至宝,每一次都小心翼翼地收起来。和她呆在一起,我不得不管住我那蠢蠢欲动的手。她不是覃丽,我不能在她面前有任何轻佻无理的动作。

  脚步将我带到了一家录像厅前,门前一左一右两个音箱声嘶力竭地喊,像在拆谁家的房子。听其音,里面屏幕上正打得不亦乐乎。不知为什么,我想起了和覃丽在一起的时光。那里我深陷于录像厅里的沙发上,她披散了一头长发,深陷在我的怀中。这个温柔似猫从不拂逆我的意愿的女孩,让我弃之如敝履。因为我不能让她嗅出另一个女孩的气息,那样会使我所谓的复仇化为泡影。我还记得那是一个中午,她如往常一样带饭给我吃,我也照常吃着饭,因为那里面有难得一见的大片的肉。

  “你以后不用再给我送饭了。”我平静地说。

  “你说什么。”她不解其意,问我。

  “我记得你说过,如若我嫌弃你,你会默默地看上我一眼,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原话是这样说的吧!现在,你可以实现你的诺言了。”

  “你……”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想要在我绷紧的脸上找出一丝玩笑的影子。“你在说笑话吗?”我听见她的话音中有一点颤抖。

  “门在那边。”我指着门说。

  “你看上别的女人了,你……”她忽然爆发了,并没有如她所说一言不发地离开。她把饭盒丢在我身上,嘴中吐出的唾沫飞溅到我脸上。她扑到我身上,手抓脚踢加上撕破耳膜的尖声怒骂将整幢楼几乎掀翻。

  一个穿着皮夹克、领子竖起老高,脸部鼻子以下都藏在皮领子里的人,鬼头鬼脑地接近我。“老板,看不看录像。”沙哑的像鸭子般的声音。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了头。我们就像接上头掏钱撕票,在进入室中的一刹那,似乎觉得那个人意味深长地朝我笑了一下。

  我一进入室内,就感觉脸上像挨了一记重拳。那是来历不明的浑浊的气息和汹涌的声浪联合起来给我的一击。我眼前金星飞舞,像一只草原之鼠茫然不知所措。一缕昏黄的光射了过来,像是指引着我去的地方。我硬着头皮,向前走去,跌跌撞撞磕磕碰碰如同走进了黑暗的森林中。同时,夜空中亮起了无数双绿莹莹的眼,贪婪地盯住我这只闯进森林的草原之鼠。

  在踩了几个的脚和碰了几个僵硬而富有敌意的腿后,终于觅得了沙发一隅。我迫不及待地坐了下来。电视屏幕上正放着一部嘻嘻哈哈,叮叮当当关于吸血鬼的片子。看着看着,我便昏昏欲睡。恍惚中,遥远的天边有一个声音痛苦而悲戚地呼唤,同时胳膊被什么东西频繁地触动着。我下意识地扭过头去,顿时吓得魂魄飞在了半空中。身边居然坐了个吸血鬼,血红的大嘴张开,露出锋利而寒光闪闪的獠牙,上面似乎还不断淌下鲜红的血。它大概是从屏幕上逃下来的,它是如此的饥渴难耐。“不要吸我的血,我的血是冷的,一点也不好喝”,我惊恐万状地喊,一只手放到了喉咙上。

  “老板,要不要包厢”。吸血鬼的声音一点也不阴森恐怖,倒充满了乞求哀怜的味道。

  我蓦然惊醒,才看清楚那是一个女人。女人在明暗交错的光影中的样子的确怕人,厚厚的脂粉遮蔽的惨白的脸,稍微一动,便有一些尘屑扬入屏幕射来的光线中。她的脸异常的瘦,好似一个骷髅头悬浮空中。无怪乎我会吓得魂不附体。

  虚惊过后我又陷入新的惶恐中:这个女人到底想要什么,为什么对我苦苦纠缠不休呢?

  “老板,要不要包厢”。她张着可怖的嘴,又重复一遍刚才说的话。

  “包厢,什么包厢”。我问。

  “哝,你看”。她转过脸呶起嘴,朝一个地方点了一下。我才注意到两面的墙上有许多小门,有的半掩有的紧紧关闭。“里面可舒服啦,可以一个人自由自在地看光碟,什么样的片都有,而且还有……”她的手忽然伸过来,放在了我的大腿根部上。

  我吓了一跳,赶忙夹紧双腿。我突然间明白了。“我知道了,你是所谓的……,但是我不需要,我想一个人静一下”。

  “哎呀,你这么紧张,是不是还是个处男。你一进来,我就看出你很孤独,有什么心事,可以对我说。你长得是多么帅。我从来没有遇见你这么帅的男人。就是倒贴你我也愿意。来嘛!老板”。她一面呶呶不休,一面同我的胳膊作起了拉扯的运动。

  “我不是什么老板,有我这样的老板吗?你去找别人吧!”我刚打掉缠在手臂上的手,转眼手又如蛇般缠了上来,大有不把我拉进那间小屋子中就决不罢休的劲头。

  我怎么遇上的这种事呢?到那里都不让我得到安宁。最后我索性站起身来,颇为狼狈地逃开。女人用放肆而高亢的笑声追着我的背影,笑声中充满了某种嘲讽轻蔑。我仿佛看见她眼光熠熠,又在寻找下一个目标。

  作为一个女人,她倒是有着敏锐的目光,能看出我是有满腹心事的。但她那个样子我实在是不敢恭维。如若是换了另外一个漂亮的女人,我会不会跟她进入那个小小的房间里呢?我们会作些什么。我会向她倾诉我的苦闷,我的彷徨,她会用温言细语和柔软的手给我安慰。

  突然间,我下定了决心:明天就去找她,当着她的面,把一切都说清楚,把自己灵魂深处的鬼影纷纷抖漏光天化日之下。仿佛是为证明我的决心,我撒开步子,脚下尘土落叶飞扬,在大街狂奔起来。我大猩猩般张牙舞爪,像个从精神病院中逃出来的疯子。

  飞奔,飞奔,直到尽头。我收住脚步,茫然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周围一些明亮的光线来回流动,宛在银河之中。我气运丹田,舔唇良久,如冲斗牛般朝空中大喊一声“我XXXX”。声音像四野八荒漫去。胸中的鸟气憋闷之气在一刹那间泄了出去,真是痛快极了。当心哟!那闪着红蓝相间光呜呜鸣叫的车,会将这路中之人吞食,与真正的疯子同处一室;也可能贯上制造噪音的罪名,让其锁链加身,投入笼子中。

  一天的时间转瞬即过。我向她的宿舍走去,每缩短与她的宿舍的距离,我在夜里好不容易鼓起涨满的勇气的风帆,像蚕噬桑叶一样添上几个小洞。直到宿舍门口时,帆上斑斑点点满是破洞。要不要去见她呢?我在楼下犹疑着逡巡着。有东西轻轻落到我身上。抬头一看,一片片清白晶莹的雪花舒展着身体,像羽毛般轻盈地降落。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张开双臂,迎接每一朵飘落尘世的冰雪之花。忽然有人拉住了我的手。“你来了,真是太好了。我要你和我一起去看望我的母亲。”我听到了她的声音。

  睁开眼睛,她不知何时到了我的跟前。手里拎着一大堆瓶瓶罐罐,脸上一副着急的样子。

  一个星期不见,我发现她消瘦了许多。憔悴得像枝头上的最后一片绿叶,不久就会风干枯黄飘落。隐隐中觉得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这可怜的人儿正在遭受着苦难。是不是因为我……我想。

  “结束吧!就这样结束吧!”我的心中忽然有一个巨大的声音说。

  她软软地靠上我的肩头,我仿佛被烫了一下,身体有点小小地躲闪的动作。她叹息了一声,说:“我们家里出事了。”一语未完,眼中已有泪花涌上来。

  “我的父亲,他给警察带走了,母亲又气又急,发病住进了医院。我这是要去看她。”她哽咽着说。

  “什么。”我愣住了,仿佛不相信她的话。“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她没有嗅出我问话中有某种隐约而至的兴奋的味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不是很清楚。是检察院的人把他带走的,他们说他贪污了。我母亲说那是新调来的书记搞得鬼,他早就盯上总厂厂长的位子。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即使收了一枝钢笔,一块手表,也可以告你是贪污。”

  只有我知道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是真的吗?我仿佛看见漫天飞舞的雪花中有一缕阳光射了进来,母亲像多年前在医院的空地上一样展颜露齿,灿烂地笑着。一阵难以遏制的喜悦涌向心头,我止不住地放声大笑,任凭那哈哈的笑声如夏日雨夜的雷声一样肆无忌惮。

  她惊呆了,像被雷电击中的树,手中的东西掉在地上。

  “真是太好了……真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堵回了我的笑声。

  “你……”她眼中闪着惊骇莫名的光,恐惧地全身发抖,失了血色的灰白的嘴唇也剧烈地颤抖着。她举起手来,想给这张放肆狂笑的脸一巴掌,但最终惊叫了一声,像被击中的小鸟,转身跌跌撞撞地逃去。

  我看着她的身影跑入漫天雪花中,看着突然她摔了一跤,爬起来又接着跑。经过一番大喜大悲地折腾之后,我的身体和大脑必然承受不住,陷入一种无意识的空白中。身体软软地倒在雪地中,眼睛中的影子已经消失。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像被一阵寒风冻住。喉中滚出的声音断断续续有气无力干哑难听。

  她迷迷糊糊中觉得有人走动,有东西相互碰撞时发出的响声。她蓦的从梦中惊醒。她在医院中照顾母亲已经有两天了,她几乎没有合过眼,没有好好睡上一觉。一合上眼,那令人头皮发麻身体冰凉的笑声就一路追到她的梦中。她看见桌上多了一大堆瓶瓶罐罐和几袋水果。她愣了一阵,突然间明白了什么,起身跑到门边,朝走廊里张望,走廊里空无一人。她回到床前,颓然坐下,用带有敌意的目光望着桌上那堆东西,仿佛那是一颗即将爆炸的炸弹。涌上脑中的第一念头就是把这堆东西扔出窗户,让它们在楼下成为齑粉。

  “那个疯子。”她恨恨地想。“在我向他说自己家里出了事的时候,他居然厚颜无耻地放声大笑。瞧他那副笑的嘴脸,可憎可怖,绝非人间所有。当初我鬼使神差,怎么喜欢上他了呢?现在想来,我的他之间从来没有情人间深情而长久的凝视。每当我用脉脉含情的眼睛去捕捉他的眼神时,那眼睛却溜开避去,仿佛惊惶失措四处逃窜的兔子。他一直在向我竭力掩饰着什么。”

  她的目光一颤,发现那堆东西上有一封信。她的手颤抖着,犹犹豫豫地拿起信,抽出信纸。看信的过程当中,她的手一直抖个不停,仿佛那薄薄的纸片重若千斤。

  信的内容如下:婷婷,请原谅我最后一次这么称呼你。

  半年前,我们在客运站的长途汽车上的萍水相逢,似乎注定我们的命运。在你看来带有某种意外性质的第二面,其实是我早已安排好了的,是我精心策划中一环。在此之前,我已注意你好久了,在你下班或是上街时,可否看到有一双窥探你的眼睛。计划比我想象中顺利,我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钓到了你这条鱼。

  我是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接近你的。或许你已经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但我绝不是攀龙附凤之辈,绝不是靠此谋求更好的境遇。我深知权势是建在云山雾里的城堡,转瞬间便土崩瓦解,灰飞烟灭。

  在你相处的半年中,我一直遮遮掩掩,走着一条被谎言和欺骗铺就的路。这条路上,我分裂成两个人,一个是在你面前戴着面具,虚情假意地讨你欢心的骗子;一个是夜晚咬牙切齿的复仇者;越是接近你少女阳光的地带,心里就越是深深自责。这两个人就在我心灵的空地上大打出手,打得是硝烟弥漫,鼻青脸肿。我日渐形销骨立,甚至不敢面对你清纯无知的眼神。你看到过两次真实的我:一次是给你过生日的晚上,还有是不久前,我当着你的面放声大笑。

  与你避而不见的几天里,我是看见过你的。那是一个晚上,我和一个狗友在路边冷清的大排档中吃着羊肉串,喝着冰冷的啤酒。我看见你从我面前走过。照你来的方向,你可能是去找过我了。我记得你当时是那样的悲伤,根本没有注意到我。我的心中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不假思索地跟在你的后面。我为你担心,担心你遭受到某种不幸。直到你走进宿舍后,我才松了一口气。那时我真想冲到你面前,拥住你令人疼爱的肩头,给你以安慰。可是我不敢,我觉得没有资格。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已无可遏制地爱上你。这是我一直竭力逃避而不敢面对的。但在这真诚的爱之后却是最强烈的憎恨。

  这一切都源于某个夜晚突然而至的仇恨之火。这火焰与生俱来,经过二十几年地滋养,终于在这个夜晚发出异常强烈的光芒。是的,仇恨使人丧失理智,形同疯子。我向黑夜中射出了一枝复仇之箭,而复仇的对象就是你的父亲。是他逼得我的母亲走上绝路,消失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是他,让我忍受了漫长的没有母亲的日子;是他造成我心中难以挥去的阴影。所以听到他锁链加身,锒铛入狱时,我厚颜无耻地放声大笑。即使是在你父亲的葬礼上,在你的泪水中,我也会像乌鸦般呱呱大笑。他的确恶贯满盈该上绞刑架,只可惜审判者不是我,是从手中逝去的时间。

  说到这里,我处心积虑接近你的目的已昭然若揭。你一直想领着我去见你的父亲,我始终推诿托辞,未能成行。我要在得到你的感情和占有你的身体后,才去见你的家人。盛宴之上,我要大声地诅咒谩骂,话当然都是在磨刀石上磨得锋利无比,在毒液是淬得恶毒无比。我在当着你父亲的面将你活活射杀在地。因为你是他最疼爱的公主,伤害你就等于重创了他。

  够恶毒的了吧!只是这一幕没有发生。我希望它以后也不会发生。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呢?是我那闪烁着冰冷的仇恨光芒的心里还有一丝清新的气息吗?我就像一个并不高明的蹩脚的演员,演戏时笨手笨脚,破绽百出。其结果只能在观众嘘声中找一个地洞钻进去。

  魔鬼般的父亲,天使般的女儿。情感是柄双刃剑,纵情者必为情所伤。刺伤了你,我也在劫难逃。刻骨铭心的仇恨和情丝最易使人衰老,这两样东西同时缠上我。我正值壮年,心境却苍老衰朽不堪。每每想起我那宿命似的将来,我就会有一种幻灭的感觉。

  由于怀着这种目的接近你,给你造成了伤害,我要对你说声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去打扰你的生活了。但愿我们多年以后相遇,能像朋友似的握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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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7-5-4 00:23:31 | 顯示全部樓層
隨著一聲新年到,『富神爺爺』看顧您了,
你獲得了『富神爺爺』贈送現金1773個美元。


  摇摇晃晃地开过来一辆中巴车,把身体硬挤进两面墙形成的狭长的过道,在离火堆不远的地方停住。那辆车的身上伤痕累累,简直是体无完肤,像是刚从硝烟弥漫的战场上下来。马达声不情愿地熄了,车里迸出争吵和打闹的声音。“呯”地一声,一个汉子踢开车门,跳下车。他顶着一头乱发,中间的一溜奇怪地竖起,像是眼下流行乱蓬蓬的如杂毛老道的发型。他伟人似的开阔亮堂的额头特别醒目,一双眼睛却是出奇的小,加上个蒜头鼻子大嘴巴,整张脸孔就像是被汽车轧扁了似的。他骂骂咧咧,嘴上叼的烟却并不掉下来,随着骂声的音量喷出或淡或浓的烟雾。紧接着,车上冲下来一个女人,五短身材,手大脚大。她披头散发,脸上叫眼泪鼻涕涂得一塌糊涂。她呼天抢地,身形高高跃起,仿佛分离身体在外双手伸得老长,一把抱住了汉子的一条腿。我听见膝盖触地的声音,响亮而清脆,仿佛两个瓷杯碎裂地上。汉子更加恼怒,对身下之人拳打脚踢;同时嘴也不闲着,唾沫和着大声吓人的语言向下砸去。我看见那双手抱得是如此的紧,纵是他拖曳她的身体在地上走,抓住她的头发往后硬扯,都未能使她松开一丝一毫,仿佛她抱紧的是她的一生。

  女郎皱紧了眉头,冷笑了一声,像尖利的锥子似的刺穿了空气。汉子听见了声音,朝这里看了看,似乎看见火堆后有人。他止住了骂声,俯下身体,拍了拍女人的脸蛋,双手近乎于粗蛮地捊了捊那凌乱的头发,有几缕断发飘落地上。他粗声大气地说了一句话,女人收了泣声,松了双手,用衣角拭着红肿的眼睛,迈急促的碎步离开了。汉子如释重负,长吁一口气。他拉开裤子拉链,掏出身下的家伙,对着并不耀眼的太阳像喷水壶一样洒洒洋洋地洒下一汪黄黄的水。地下的雪在滚烫的尿水地浇注下迅捷无比地融化,那里很快出现一片不规则的形状,上面还冒出袅袅的热气。

  风送来了腥臊味。女郎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她的眼中忽然闪过一道光,就像是刀出鞘时闪出的寒光一样。她打开随身挎的那个皮包,掏出一个化妆盒。打开盒子,里面有亮晶晶的镜子,有各种各样往脸上擦或涂的玩意。她取出一支笔,像作画时醮颜料一样将那些粉呀油呀膏呀蜜呀往脸上涂。转眼间,两撇弯弯秀眉,一双勾人心魄的媚眼,一口猩红性感的唇,一张粉白扑扑的脸出现在我面前。

  打扮停当,她转过脸,朝我妩媚的一笑,说:“你可以把狗抱进窝棚中吗?”见我不为所动,她撒娇般抖了抖身体,说:“快嘛,求你了。”

  我心中一动,不由抱起狗。老狗龇牙咧嘴扭动身体哼哼唧唧,像受到了污辱似的。她又掏出一瓶香水对着窝棚里乱喷了一阵。香水味加上窝棚里陈腐的气味,形成了一股极其怪异的气息。我和老狗一连打了几个喷嚏。

  “找几件衣服给狗穿上,还有,你带着他到那堆碎砖后躲一下。待会将有一场好戏上演。”她故作神秘地说。

  作完这一切后,她脱了奶黄色的皮夹克,紧身毛衣中裹着的丰满身体的曲线顿时凸现,尤其是那两个高耸的山峰,一派招摇之姿。她扭动水蛇腰,像在水上漂,一摇三扭。她走到了那个喷云吐雾的家伙跟前,抛了一个媚眼,说了一句话。等那人还没反应过来,她如一阵风似的跑了回来,蹲下身子,躲在了窝棚的墙边。

  我看见那个男人张口结舌,愣在原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慢慢地,他缓过味来,一张又大又扁的脸往外放着兴奋的光芒。他把烟往地上狠狠地一掷,撒开脚丫子,大踏步朝窝棚里跑来,嘴中大喊:“美人,我来了。”

  “我在这里,你快来啊!我等着你。”听到她装腔作势的嗲声嗲气,我的半边身子都要酥掉。

  汉子到了窝棚前。“不要进来嘛,我要你脱光了衣服再进来嘛。”她压低了嗓子说。

  “你怎么选这个地方。在我的车里多好,又宽敞又明亮。”他边说边手脚麻利地脱掉了衣服,恶虎扑食般一头扎进了窝棚中。

  “怎么,美人,我都脱光了衣服,你却穿着衣服。呸!”他似乎是啃了一嘴的毛。

  “人家是毕竟是女孩吗?人家害羞啦,你来帮我脱。”她用醮满蜂蜜的声音隔着墙壁甜甜地说,像是和狗演一出双簧。

  “好,我来帮你脱。”窝棚里传来撕扯衣服的声音。“你穿得挺厚,还有毛衣。咦,这是什么。”突然间传来了一声骇人的惨叫,就像是以为到了天堂,却突然发现自己身处地狱的叫声。

  她依旧用甜腻腻和声音说:“来嘛!不要怕,摸摸我的胸,摸摸我的……”

  汉子惨叫着退了出来,脸色同冬日的阳光一样惨白。他手忙脚乱地捡起地上的衣物,连滚带爬地逃回车上。车里传来马达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仿佛像他一样被吓坏了。好不容易,车子发动了,如受伤的狗哀鸣着逃走了。那汉子恐怕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一个娇滴滴的美人是怎样变成了一只狗,这也成为他酒后向人炫耀的话题。

  她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直不起腰,笑得眼泪流出来,花了那张新画的脸。突然,她止住了笑声,扭头看着我,眼中媚光流转。“要是我现在让你和我一起呆在这窝棚里,你会拒绝吗?”她微闭双眼,眼中的光迷离恍惚,一只手从胸部滑到小腹上,慢慢地揉搓,微张的嘴中发出即痛苦又快乐的呻吟声。声音投到我耳中,像是一粒火星跃入干柴。我浑身的血液立刻点燃,全身火烧火燎。我很久没有碰过女人了,过着像是苦行僧禁欲的生活。眼下这具丰满的身体唾手可得。我激动得浑身颤抖,想象着我和她在窝棚里颠鸾倒凤,我们的身体磨擦着碰撞出耀眼的火花。我双腿间的东西昂然勃起,像一匹脱缰之马要挣脱衣服地束缚而蹦跳出来。我踉踉跄跄摇摇摆摆地朝她走去,像是喝醉了酒。

  她披上那件夹克,正襟危坐在椅子上,如发情母猫一样的表情隐而不见。她冷冷地说:“我最讨厌打女人的男人,他们不是东西。你们男人都是一样的。”她的话像一股阴冷的风吹进我燥热的身体里,吹进我的骨头里。这女人真是可怕,一会儿使你的身体似熊熊燃烧的烈火,一会儿又使你的身体跌入冰点,好似冰炭同炉。

  “想什么呢,继续你的故事吧!”她冷冷的似冰锥的声音传来。

  有一个夜晚,因为些许小事,父亲又打了我。盛怒之下的他大喊大叫地叫我滚,而我就一头扎进幕布一样厚重的夜色中。我漫无目的地走在寂静的小巷中,不知道上哪去。天上一轮弯弯的弦月,地上一个冷冷的影子。周围的一切都陷入黑暗之中,都在沉沉的睡梦中。高高耸立的群山,像一个个巨人把阴森巨大的影子倾压下来。风吹得树叶哗哗地响,吹得影子落到了地上,活物般地跳跃。我走到一堆干草前,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可是,跟随我一路的穿黑袍的家伙还是不肯放过我,在草堆上面盘旋逡巡,伸出冰冷的手指,穿过草的缝隙,拉扯我薄薄的衣衫,奔走我身上的热量。

  她的形象便在此时无比清晰地显现。她捧了一件用厚厚实实的棉布做的衣服。衣服里有阳光的味道,温暖的味道。我看见她是如何在一盏昏暗的灯下,让缝纫机快乐地吟唱,让针头轻盈在布匹上跳舞。新衣套到身上,如浸满了阳光一般温暖。我像过节一样高兴极了,跑出去玩,在汽车底下钻来钻去。不一会儿,衣服蹭得是左一块油渍右一片灰迹,如一块抹布。回到家中,自然惹来了她的骂声,她第一次动手打了我。尽管那是何其轻柔地打在我的身上,我却大声地说她是后妈,因为只有后妈才打人。她愣住了,眼睛里立即涌满了泪水。现在,我才知道那是何等伤心的泪水。

  她又拿出了一只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煮鸡。我的记忆里被这股香味缠绕了许多年。那是她病了的时候,父亲特意买来给她补身体的。鸡子在高压锅里煮着,锅中喷出的香气弥漫了整个屋子。鸡煮好了,香气四溢。我垂涎欲滴,偷偷撕下一段鸡翅,不料被父亲发现,他狠狠地打掉我手中的鸡翅。后来,她叫我进到里屋,把一只鸡腿放到我手中。现在回想起来,那鸡的味道真是好啊!肥而不腻,连骨头都是酥脆无比,一咬便碎了。

  我曾经问过她我是从哪里来的。她指那条冰雪之河说,你是顺着那条河飘来的。你当时被放在一个涂满树脂的篮子里,而我恰好在河边捞起了你。哪是谁把我放进篮子里的呢?我追问。不知道,也许是林子中的仙女吧!那时我常常跑到河边,望着河中晃动的波光鳞影,朝着河水的源头行进,希望见到那个把我放到篮子里的仙女。可一路上看到的只是莽莽苍苍没有穷尽的群山,一片片墨绿色透出阴郁气息的森林,一块块嶙峋闪烁冰冷之光的怪石。

  我钻出草堆,朝着河水流逝的方向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结果招来了近处的一条狗的叫声,进而是群狗响应,狂吠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

  白日中山野丛林中就是我的藏身之处,渴了喝山泉,饿了去偷牧人晾晒外面架子上的奶酪。那奶酪又酥又软,没怎么吃就觉得已经饱了。晚上时,我躲开牧人的狗,跳进羊圈中,与羊子们挤成一团。这些温驯的动物咩咩叫着,围住我,毫不吝惜地将毛茸茸而温暖的身体贴紧我。有一个夜晚,我在我家房子的四周出没。时而蹑手蹑脚地跑到门口,将耳朵贴在门上倾听里面的动静;时而又绕到窗户跟前,小心翼翼地向里面窥视。我发现父亲依旧陶醉在那台雪花比图像还多的电视营造出来的光影中,哥哥姐姐也依旧干着自己的事。整个家庭平静如水,仿佛并没有因我出走而改变什么。我的心瞬间凉透了,像掉进了冰窖。但最让人感到难以忍受的是,我不得不回到这样的家庭中。

  死水般的湖面上,也曾飘过小动物稚嫩的叫声。我的母亲养过鸭子。她把洗衣盆里注满水,当作是鸭子们的游泳池。那些小小的毛茸茸的精灵嘎嘎地叫着,像一团团金黄色的云朵游弋水上。她还养过鸡子,那些同样金黄色的毛茸茸的小家伙,站在人的手心中,昂首挺胸,毫不畏惧的样子。这些小动物曾引起我好奇的目光。可是它们都在童年的时候就夭折了,仿佛它们也不愿呆在这缺少阳光的地方。后来,还养过一只小猫。这个身体柔软的似乎可以弯曲到任何程度、低声下气喵喵叫的家伙,生活的全部愿望这是想办法逃离这个家。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夜,趁着不知是谁小便的功夫,从门缝里溜了出去,消失在茫茫黑夜中,一去不回头。

  说来奇怪,只有兔子——那是哥哥抱来的一对兔子——胆小而怯懦的动物——只有它们活了下来。从此以后,床底下角落里到处是它们又细又长的粪球,家中弥漫着它们的尿臊味。它们将桌脚啃得细细的,在床底下追逐嬉戏。它们生儿育女,繁衍后代,一派生机勃勃之像。说实话,我并不喜欢这种动物。它们会趁人不在家时,跳上水缸,然后跳上毗邻的面板,偷吃面粉。闻听声响,它们很快地跳到地上,恢复成常态,好像什么事也没做过。可是嘴上一圈比它的毛色更白的地方诉说了它的罪行。这时,我就逮住它们,狠狠地揍它们。那种打法,换了别的动物,恐怕都要经受不住,立刻死去。可是它们虽然被打得一瘸一拐,到了第二天就能恢复如常。

  我仿佛又看见了那些兔子:神色凝重,全身绷紧如弦;长长的耳朵竖起,灵活地转动,捕捉空中的声响;鼻翼急促地翕动,仿佛嗅出了空气中令它不安的气息。后腿时不时用力蹬一下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表明随时找一个地方躲藏起来的决心。一听到我的脚步声,它们就像离弦之箭,“嗖”地一声,钻到床底下。我逮到它们的机会一次比一次变得不容易。它们将擅长逃跑和躲藏的天性发挥的淋漓尽致。它们充分利用床柜桌形成的隐蔽空间和屋中的角角落落,同我捉起了迷藏,打起了游击。它们甚至能精确地判断出我阻击堵截其的路线,提前做出判断,让我扑个空。当我气喘吁吁时,它们又在床底下的最深处得意地闪烁着那双红眼睛。

  母亲的身影消失在漫天飞舞的大雪中后,他就成为一个鳏夫。他正值壮年,漫长的时间里,他是如何打发时时从心底翻将上来的欲望。一次我放学回家,推开房门,屋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说清的暧昧气息。里屋的床上,他和一个女人盘着腿,面对面坐着,像是对弈,只是中间没有棋盘。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板起脸,没有骂声从口中飞落到我身上,脸上掠过难得一见的惊慌中带有一丝尴尬的神情,好像做坏事的孩童被当场逮到。我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但隐隐觉得那是一件不好的事。

  还有一次,是放学的途中。在汽车连的锅炉房的空地上,我看见他从口袋中掏出钱递给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恐怕就是与他同坐床上的人吧!我看清了她的面容。头缠一条黑布带,脸上一双浮肿的金鱼眼,透出呆滞无神的光,像是电影里丑陋的地主婆。若是张开嘴,便龇出因抽烟过多而导致焦黄的牙齿,其间有亮晃晃的几颗扎人的眼,想必是镶的金牙。她连母亲的一个脚趾头都不如。他居然饥不择食,连这样一个像进入垂暮之年的妇人也要领到床上来。

  他一生没有再娶。他常常说不娶的原因是害怕找一个厉害的后妈回来,委屈了三个孩子。我要说那只是他的借口,因为没有人愿意和他一同挑这个沉重的担子。即使是找一个所谓凶悍的婆娘回来,也不会比现在的情况更糟。他省吃俭用到了几乎难以想象的地步。整日粗砺的饭食,仅以遮羞敝体的衣服。鞋子破了,脚趾头顶出来;衣服烂成丝丝缕缕,他视而不见,不闻不问。我只有自己去找钱。近在眼前的汽车连便是钱的来源。我翻墙进去捡废铁,从机器上拆一些铜下来(当然做这些是在没有人看到的情况下进行的)。把废铜烂铁卖给废品站,能换来一些钱。我记得我买过两副扑克,牌面上画着精美的一百零八将,可是还没等我好好地欣赏,就被他附之于火炉。还有一副军棋,没下两盘,也遭到了的同样的命运。他总是践踏着我们那点可怜苍白的快乐,他似乎容不得我们有快乐似的。只要我们的笑声响起,他总能使那笑声变成哭声,像是一只无情的手把一缕阳光按进幽深的湖水中。只有在大自然中,在群山密林中,我才能寻到难得的快乐。掏鸟窝,逮旱獭,捉泥鳅,捡蘑菇,挖药材,再也不用看那阴云密布的脸,也不用听那脸上隐约而至的风雷之声,无拘无束,如驾风行。

  他再次出现在我语言的浊流中:他坐在谷地中一块凸起的高地上,身披一件油黑发亮的老羊皮袄,手里拄着一根光滑的木杖。他神色安祥,目光平静地落到谷地中如云朵般飘扬的羊群,像是一个真正的牧羊人。

  透过他的眼睛,我看到了被他丢弃在记忆角落,永不愿触及的一幕:他抱着那瘦弱的几乎一口气就能吹走的身体,眼睁睁看着那穿黑袍的家伙狞笑着拖那具身体往黑暗中走。他精疲力竭,毫无办法,只能更紧地抱住那具身躯。他看见妹妹那逐渐黯淡的眼神忽然发出一种异样的光芒,那么强烈炫目,宛若向着群山沉落的太阳的最后一缕阳光。“我看见爸爸妈妈了,他们站在云彩上,身上落满了五彩的光,他们来接我了,我要睡了。”她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两团红晕。

  他知道这身体中的灵魂正一步一步远离自己,死神就要熄灭这缕阳光了。他拼命地摇晃着她,“你不要离开我,你不是答应过我,要亲手摘下院中今年结的葡萄,好了,我们现在就去摘葡萄。我还要带你到水库去玩呢。你别走,我求求你,别丢下我一个人。”他的哭号之声似乎起了作用,那软软垂下的手无力地抬起来轻轻地触触他消瘦的面颊。陡然间,手不听使唤了。她作了一次努力,瘦弱的胸脯急促地翕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微弱的几乎听不到的叹息,脸上浮现一丝微笑,手像一截吹断的树枝垂落下去,停在半空中一动不动了。

  整整两天两夜,他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一直抱着这具已经僵冷的身体。在他的身上,能看到那种最深重的痛楚所造成的伤害。他塌胸弓背,像是老去了十几岁。眼睛里没有一滴泪,相反却有两团火焰可怕地燃烧,如高热病人疯狂而茫然的眼神。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念有词,但干涩难听,像垂死动物的哀鸣。偶而急急地摇一下怀中的身体,像正在哄一个婴儿。他这种情形,连闻讯而来的师傅和左邻右舍都闻之却步。人们一旦靠近他,他就像发怒的雄狮发出可怕的怒吼声,紧紧地抱住身体,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他的妹妹。最后,他的师傅冒着被抓上几爪或是踢上几脚的危险,冲到他跟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夺下了那具身体。

  接下来就是开死亡证明,去派出所吊销户口,将尸体送往火葬场火化等等(这些都是他的师傅帮他办的)直至换来了不足一捧的灰白色的骨灰。细密而轻盈的尘土,一口气就可以吹散。这就是那个格格笑的精灵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全部了。空中似乎又传来她的笑声。她笑得多么好呀!笑声中沾满了朝露,如树叶间颤动的阳光,叮叮当当,洒落一地。有时她笑得喘不过气来,像呃住似的扑一下手臂,缩一下脖子,一个呃声,一个过渡,又顺畅地笑下去了。

  几天了,他不辨白天黑夜,日子如天地始创般浑沌。屋中早已空空如也,如同火烧过一般,而且还弥漫着一股令人厌恶的气息,那是死去的人与将死之人苦苦挣扎的气息。它们相互纠结裹绕,挥之不去。他梦游一样出了家门,来到街上。那喧嚣扰攘进了耳朵,竟是如此的空洞刺耳,宛若电流嗡嗡。车流人群入了眼中,成为一道道流动着的苍茫的白光。他失去了对一切事物的感知能力,倘若有谁轻声地呼唤他,他便会毫不犹豫地奔向那里。而这时,恰好有一个站在巴士车门口、身宽体胖红口白牙的女人对他喊:“有没有到XXX去的人。”那三个字像是高原上吹下来带有冰雪气息的风,使他高热的身体顿感一阵凉爽。他停住脚步,为之注目。女人以为获得了他的首肯,像拎行李般一把将他抓上车。他不觉恼怒,反而暗生欣喜。偌大一辆车,只坐了一半的人。有七八个家伙像是一路的,他们肆无忌惮的大声说笑。他听不清他们说了些什么,只看见他们的嘴巴张大到了极致。其中一个肥胖的满脸油脂的家伙,他的手臂像一条蛇般缠在同坐的一个女人的脖颈上。他大笑时全身的肥肉像肉冻般颤动不停,垂下的手臂不时擦碰到女人衣物下高高耸起的乳峰。

  这是一辆停在公园门口的旅游巴士,是XXX冰川一日游。巴士在几番焦急地翘首盼望后,犹犹豫豫地发动了。一路上,前面像有一头老牛拉着,慢慢吞吞,似乎对夏日中的城市患了相思病。出了市区,它又像失恋者般发怒地加大油门往前蹿。通往XXX冰川的路有四分之三是山路,山路中四分之一较为平坦,但剩下的全是陡然直上、蜿蜒曲折的上坡路。巴士已到了这最为困难的路上,如负重登山的人,步履艰难,喘气不匀。山已失了温文尔雅的模样,直上直下,形销骨立,尽显峥嵘,且时时像要倾压下来。路下的山谷越来越深,那条冰雪之河缩成了一束缎带,发出令人胆寒的幽光。车里男女放肆的打情骂俏声消失了,他们紧闭嘴唇,脸色苍白,眼睛直直地看着下面陡峭险峻的崖壁,大气不敢出,身体不敢动。仿佛喘一口大气,动一下身体,车子就会失了平衡,一头栽进深谷。他却用深情的目光抚摸着深谷中似乎是静止的河流,满心希望汽车此时一个崖前失蹄,翻下山崖,掉进河中。起初水面上溅起一朵巨大的浪花,渐而冒出大如拳头的水泡,车子慢慢地下沉,一个旋涡过后,一缕微波散去,一切都恢复了平静,他的悲苦与不幸也永远地隐没了。

  汽车像是犯了哮喘,急促地嘶叫了几声,再也没了声息。因为海拨太高,水箱里的水“咕嘟咕嘟”地沸腾起来。司机双手一摊,一脸无奈,叫大家下去推车。游客不满地嘟哝着,仿佛一群被牧人驱赶进羊圈里的羊极不情愿的下了车。他也跟着下了车,但没有去推车,而是呆呆地看着这些可笑的人撅起屁股,使出吃奶的力气,肩部或双手与汽车作无比亲密地接触。在这些浪花地翻卷簇拥下,车子缓缓地动了,慢如蜗牛。一股忧郁的风叫喊着,从深谷中盘旋而上,像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游魂,倏地钻入了他的身体。他愣了一阵,然后匆匆忙忙地向与车子相反的方向走去。他大踏步向前行,脚步木然而机械,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完全听任占据身体的游魂地摆布。时间飞快地擦着脚底飞逝,路渐平坦,视野也开阔起来,山多了一丝温柔的曲线。那条冰雪之河就在眼前了,时不时亮出它晶莹剔透的肌肤。河上有一座由两根松木搭成的桥。他上了桥,进了对面仿佛是巨人张着的大口的山谷中。此时,太阳已向群山后沉落,正忙着穿上一件深色的睡袍,慢慢收敛耀人眼目的光芒。远处传来群鸟归林的噪鸣声,牧人们赶牛羊入圈的吆喝声和牛羊的叫声。一缕炊烟袅袅地飘起,沿山谷吹来的风调皮地把那轻如纱绸的烟在手指间玩弄,将它扯成丝丝缕缕。那个游魂从他的身体中逸出,追逐它的同伴去了。他停住脚步,再也不想向前走了。一头扑到在草地上,与其肌肤相亲。野草腥甜的味道、新鲜的动物粪便的气味连同暮色漫过他的身体。他太累了,他想沉沉睡去而不愿醒来。但身体中有一个尖锐的东西扎着他,让他的大脑醒着。就像是睡在悬崖边上,时时提防着不要跌下去。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自己像进入了冰天雪地中,眼前闪耀着持续不断的冷冷的光。一个穿黑袍的家伙向他走来,还没到跟前,就能感觉到他身上那股像浸了千万年冰雪的寒气。他说:“我认识你,很早以前我就认识你。你带走我的母亲,我的父亲,我的小妹,现在你又要带走我了吗?你应该感到高兴,你终于得到我了,我就在这里,我不会逃,更不会躲。”穿黑袍的家伙一言不发,用狰狞的大爪一把抓住他的脚脖子,恶狠狠地把他拖向那黑暗阴森之处。雪地上的冰柱雪块不停地撞击他的身体,尖利的冰锥划破了他的肌肤。他疼痛难忍,大喊大叫:“你要得到我,拿去就是。何苦这么折磨我。”黑袍人闻听,冷笑一声,丢下他,径自去了。他不敢移动身体,因为稍微动一下,全身犹如针扎,痛入骨髓。

  恍惚中,他听到空中有小鸟扑扇翅膀的声音。他仰头望去,却不见小鸟的踪影。那一定是妹妹吧!她一直希望自己是一只小鸟,有一双洁净而美丽的翅膀,能自由自在地飞翔,永无止境地飞翔,直到天的尽头。蓦然间,一只小鸟冲破厚厚的云层。只见它有金黄色的冠子,钻石般亮晶晶的眼珠,锦缎般华美炫目的翅膀。它的叫声清脆悦耳,响彻云霄。“妹妹,是你吗?”他忘情地大叫,张开双臂,迎接那团飞速坠落如火般炫丽的光。四周忽然间响起脚步声,像是有众多的人在雪地上跑。他看见地上密密麻麻地伸出许多幽黑的枪管,一双贪婪的眼睛在黑暗中可怕地闪着光,紧紧盯住那只小鸟。“妹妹,快跑啊!”他的叫声很快被爆竹般的脆响和弥漫的硝烟所淹没了。“妹妹。”他大叫一声,醒了过来,隐隐约约看见一张脸在眼前晃。他眼前一黑,又晕了过去。

  这一回,他身处一间宽敞明亮的厂房中,身旁一台簇新的机床快乐地吟唱,它用锋利的手指揩去钢锭上乌黑的外衣,露出那锃亮瓦蓝的皮肤。他喜欢让一块块笨拙粗糙的钢锭在他手中变成一个个精巧的零件。这台车床真是太好用了,如心所指,切削的部分分毫不差。很快,他干完了手中的活,他按了一下关机的开关,机器依然转动着,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意思。他又去关了电源,机器更加起劲地叫着,仿佛有了生命似的,且越转越快,形成了一股巨大的旋风,把无数的铁坯钢锭卷进去。他惊恐万状,扭头就跑。不料那些被他加工好的各种形状的零件排成整齐的一列长队,挡住他的退路。它们一律张着嘴厉声高喊,森森的一口白牙闪出瘆人的光。“我们不让你走,也要你尝尝被加工切削的滋味。我们原本幸福地沉睡于深山中,可你们把我们采来,在粉碎机里让我们粉身碎骨后,投入高炉中让我们融化,融化后让我们成形,然后又经过无数次锻压,切削打磨,成为一个零件,装到机器上,让我们不停地运转,直至某一天磨损坏掉,弃之不用,又重入高炉,开始永无止境地轮回。你去看看,那四处飞溅的火花是我们流出的鲜血,如蛇皮般脱落的铁屑是我们的皮肉;你去听听,撞击的声响是我们痛苦的喊叫。如今,该让你知道这种滋味了。”

  它们伸出无数的冰凉而坚硬的手用力推他,同时,车床形成的旋风的风眼中伸出一双手往后拽他。在两股力量地逼迫下,他被弄到了车床上。他觉得像有一根铁棍从头到脚贯穿了全身,如同烤全羊一般。他的身体像工件一样飞速地旋转,那锋利的刀具闪着寒光。他看见刀具如镜面般光滑的刀锋上映出了自己的面容,那因恐惧而扭曲的面容。不论他大喊也好,挣扎也罢,都阻止不了刀具地靠近。刀锋伸进他的肌肤中,一绺绺皮肉像灰尘般纷纷落下。奇怪的是,他居然没有任何疼痛的感觉,如同是切削别人的身体。机器终于停了,他看见一双迷着的小眼闪出冷峻的光,对着他左看右瞧,审视良久,似乎颇为满意,把他一脚踢到一堆零件中。他低头瞅瞅自己。这一瞅让他惊骇万状,身上的那副臭皮囊已全然不在,空留一副森森的骨架。“不。”他惊叫一声,终于醒来。

  他发现自己身处一间帐蓬中。顶蓬上分散的数十根木条像是中间那个圆圆的洞发出的被固定下来的光芒,沿着穹顶呈弧线射下来。四周挂满了或绚丽或古朴的地毯,使整个毡房华丽无比,犹如宫殿。挂毯下面是一溜由大大小小的木箱支撑起来的床,他正躺在最大的一张床上。床边斜放着一把状似水瓢的乐器。屋子正中间放了一张极小的粗笨的桌子,桌子上的一把茶壶 、一个茶碗占据了大半位置。门边的箱子上放了一些零零碎碎做饭的家伙;墙上挂了一副马鞍、一杆猎枪和两条鞭子。中间那个洞射进来的光柱中满是细小的尘埃飞舞,给整个房间镀上了一层似明又暗的光泽。

  毡房外传来的小孩的打闹声,透过开着的门,可以看见两个脏兮兮的小孩在泥里土里滚着。这时,一头牛把头伸进帐蓬,歪着头打量他。眼睛里闪烁着类似人类般探究的光。他被这畜类盯得心里有些发毛。牛满意地低沉的哞叫了一声,不紧不慢地走开了。一个身材粗壮结实、脸蛋胖胖的异族姑娘进来,见他醒来,惊喜地叫了一声,说着生硬的、结结巴巴的汉语加上比划的手势。最后,他总算弄明白了这家人把在草地上奄奄一息的他救了回来。他发烧了,睡了两天,一直说着胡话,今天总算是醒了。

  晚上,他见到这个毡房的主人,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粗壮汉子。他有一个腰比水桶粗的胖婆娘和五个孩子。那个胖姑娘是他最大的孩子,老二是个男孩,已经成年,剩下的三个都还小。他们的晚饭极为简单,几碗奶茶和几块馕饼。主人见他醒来,极为高兴,拿出酒来与他喝。汉子的喝法极为吓人,像是牛饮水一般,一口一碗。不一会儿,汉子就倒下去了,响起如雷的鼾声。他们一家人,不论男女,全都睡在这间帐蓬里。他听着帐内的鼾声有细有粗,此起彼伏,闻着空气中弥漫的动物身上的腥膻的气息,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就像是包裹在母亲的胎衣里,安全而幸福。

  就这样,他成这家人中的一员。他们不问他是谁,是干什么的,为什么来这里,什么都不问。交流也极是简单,一个表情几个手势便全然明了,没有多余的话。他学会了把新鲜的牛粪拌上干草泥土,一坨一坨地拍到帐蓬的外壁上,晒干了可以当燃料;学会了骑马放羊,撮嘴发出响亮的哨声;学会用长长的羊毛绳子套牛犊子,尽管甩出的绳子十次有八次套不中。

  是的,他本可以在这里呆下去,本可以如此简单的生活下去。可是一次意外却逼迫着他回这个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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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7-5-4 00:25:29 | 顯示全部樓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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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坚强,夜晚将尽的时候,一个电工发现了他。他的身体夹在巨大的风扇叶子间,血流了一地。这是一间空调室,墙上装有巨大的风扇。风扇一旦转动起来,马达声加上搅动的气流的啸声立即盛满了这小小的房间,使人一秒钟也呆不下去。天知道他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据有人回忆说,那天他来上班时,嘴里喷出浓浓的酒气。看见他在更衣室晃了一下,然后就不见踪影了。想必这家伙想找个睡觉的地方,不辩东西,一头扎进这间屋子里。扑天盖地的噪音和回旋的气流一定使他产生了某种幻觉,仿佛眼前豁然站立一个风骚俊俏的娘们。他的醉眼中放出了光芒,跌跌撞撞地跑上去抱,其结果可想而知。巨大的风扇叶子毫不留情的重重地击中他的头部,随后一下接一下,像是棒槌用力敲打鼓面。这件事被厂里的头头们压下来,没有向上级部门报道。他们只有伤残的名额,没有死亡的名额。一个月前已经用掉了一个名额。一个倒霉的家伙装配上海运来的细纱机,不想却被夹断了小拇指。而这是什么,一个酒鬼,竟然醉熏熏地来上班,而且还跑进了闲人免进的地方,枉自送了性命。他的死成了反面教材,成了向那些新来的家伙的出示的一个警示牌,时时告诫他们不该进的地方不要进。

  再就是赵英俊。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的死居然成了一个传奇。他是运棉工,把捆成一团一团的棉花包从仓库一趟趟运往车间。这天也是夜里,仓库莫名其妙地失火了。顿时火光熊熊,浓烟滚滚。消防队近在咫尺,消防车尖利的呼啸着赶到。几支高压水龙头喷射水柱,将火压下去。人们从仓库里抢出烧成焦黑一团的棉花包,同样还有烧成焦黑一团,没有人形的赵英俊。这天他正好上夜班。这件事厂里不得不向上面报告。他们说棉花和火向来就是个亲兄弟,一粒火星就能点燃棉花的热情。没有那家纺织厂可以夸口说从来没有失过火。仓库起火是偶然的,况且已经连续三年没有发生这样的情况了。是死了一个人,但这个人是为了救火死的,这与他们常年不懈地狠抓职工的思想教育工作是分不开的,出现这样一个临危不惧奋不顾身抢救国家财产人是必然的。于是,赵英俊成了英雄,一个典范,一个全厂人学习的对象。市电视台闻风而动,要将这样一个救火英雄搬上屏幕。与英雄一起工作的人成了采访的对象。他们穿上了只有舞会才舍得的衣服:一律西装革履,皮鞋擦得锃亮,焗过油定了型的头发焕发出与脸上一样的神采。他们领着记者先去了宿舍,指着那肮脏地散发出污浊臭气的房子说,这是英雄学习和休息的地方。记者们莫不伸手掩鼻,脸露不悦之色。之后他们又领着记者在迷宫般的厂房转来转去,指着尘埃满天的厂房,说这就是他工作和战斗过的地方。当然浓墨重彩的一笔要放到他献身的地方。说那天他是第一个发现起火的,他也是第一个也可能是唯一一个冲上去的。他们回忆说,当时他冲上去还可能大喊了一声,喊出了什么什么的豪言壮语。接下来回忆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他们搜肠刮肚,绞尽脑汁,用力挖掘再挖掘,于是一个个闪光点从不起眼的角落里跳出,焕发出迷人而耀眼的光采。他们滔滔不绝,完全忘了他们平时是怎样欺负和嘲笑这个瘦小卑怯的家伙的。最后,他们异口同声地说,他真是难得一见的好人。

  厂里特意为他举办了追悼会,因为有了电视台地参予。那张放大了的镶在镜框里的像,被精心地修饰描绘过,一扫其獐头鼠目的猥琐样。眉毛浓了,眼睛大了,瘦小若孩童的脸也变得地阁方圆,竟勃发出一股英气。这形象倒与他的名字相符相扣。他的嘴角甚至还噙着一丝笑纹,似乎很满意这副看上去像是另外一个人的形象。先是厂长至悼词,他用极其空洞的声音热情洋溢地赞扬了那可怜苍白的平生,虽然他可能是头一次听说这个人,但丝毫不影响诸如高尚伟大纯洁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等等溢美之词从口中滔滔不绝。讲到兴奋处,口沫横飞,手舞足蹈,引经据典,抚今追昔,洋洋洒洒数千言。我发现周围人的脸上一点没有悲戚之感,相反的拼命板着的脸下有隐约而至的笑意。若不是四周响着沉痛舒缓的哀乐,摆满了花圈,他们一定会情不自禁地放声大笑。他们像是一群滑稽的演员,为了各自的目的,不得不聚到那可笑的放大到极致的照片前,装出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说上几句与此情此景相应的话,甚而拼命地挤上几滴泪水。

  如果不是后来在我身上发生了一件事,我也认为他们的死只是一个意外。那也是一个深夜,正值我上夜班。一台机器出现了故障,突然停止了运转。经我检查后,原来是车尾马达上的传动带齐刷刷全部断完。我拿来新皮带,一根根地装上去。正当我准备装第四根时,悄然不动的马达突然急吼吼地旋转起来。若不是我反应快,及时缩回了手,这条手可能卷进飞速转动的轮子里。尽管这样,大拇指上还是让轮子撕去了一块皮,鲜血一滴一滴滴落地下。我吓懵了,半天才缓过神来。机器怎么无缘无故地开了呢?电源总开关是在车尾,也就是我所处的位置。我动了一下开关,发现它已完全失灵。我跑到车头,按了一下那里的开关,机器才不情愿地停了下来。我像想到了什么,又跑到车尾,捡起断了的皮带仔细观察。这一看不要紧,顿时把个魂魄抛在半空中。皮带断口的边缘齐整平滑,像是谁用锋利的刀子割断一样。这是一个圈套,有人割断了皮带,弄坏了车尾的总开关。他料到我会来换皮带,就在我换皮带时,他在车头动了开关,为的是让我断掉双手。我不禁毛骨悚然,后背已叫冷汗浸透。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极为不友好的气氛,我像一只吓坏了的小动物心惊胆战地朝四周张望。车间里面显得空荡荡的,那些忙忙碌碌晃动的身影全都隐而不见了。我的眼睛张大到极致,眼前的一切却剧烈地晃动并且开始模糊,耳朵中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像电流般的嗡嗡声回响不绝。但我能感觉出有一双眼睛,那双妖冶而邪恶的眼睛,喷射出仇恨的必欲置我于死地的目光。车间里的人似乎都成了同谋犯,要亲眼看见疯狂嘶叫的机器吞噬掉我的双手。我仿佛听见了他们躲在阴暗角落里发出的咯咯吱吱的阴笑声。

  不知是什么东西投影在墙上,形成了三个摇摆不定的黑影。我久久地看着那面墙,黑影渐渐幻化成高矮不一的人环绕着我,而我就像死了般躺在地上,浑身冰凉,一动不动,从头到脚,罩着一袭白布。我的目光一一扫过那几张脸,他们似乎都是置我于死地的人,他们的手上还沾着新鲜的血。右边上那个女子,寒霜重重的脸上再也寻不出昔日的一缕柔情蜜意。她俯下身子,如看一堆腐肉,眼睛中流露出鄙夷厌恶的光。

  是的,她就是覃丽,是我为了所谓的复仇行动而抛弃的女人。她有足够的理由要我的命。我仿佛听见她那尖利的、咬牙切齿的、撕心裂肺的喊声,“你以为你能像丢一块抹布一样轻易地甩掉我吧吗,即使是作了鬼,我也不会放过你。”我也听见她日日夜夜淬磨她那柄仇恨之剑的金石相击声。有几次,在街上无意间回头,隐隐约约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惊慌失措地闪躲到角落里,那似是她的身影。看来,她一直跟踪我,窥探我,想出其不意地拔出那柄仇恨之剑给我以致命一击。现在,她如愿以偿了,品尝着双手沾满我的鲜血的快感。

  左边的那个人是个矮子,他的眼睛中闪烁着犹疑的目光。一只脚踮起,欲向前,却又保持向后退的姿势。像一只饥饿的老鼠猛然瞅见一块肥美的奶酪,腹中饥火熊熊,但又怕那捕鼠器。把他算作我的一个仇人也许太过牵强,他是最没有胆杀人的人。与他结怨说起来有点让人啼笑皆非。原因是在二厂举办的一次舞会上,我抢了他的舞伴。我想起来那次舞会上我是邀请了一个姑娘。我搂着她的感觉像是抱着一块木头,而她同时迈着僵尸般的步伐。一曲未完,我腰酸脖子疼,胳膊僵直,似乎转不过弯来。他竟然为此耿耿于怀,曾私下里扬言要我的好看。

  中间的那个胖子是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他那双藏在两团山样面颊后的小眼睛射出阴森森的目光。他是她的哥哥。我见到他的时候是在一家海鲜楼里,他肥大的身子将小小的椅子塞得严严实实,脸上挂着同桌上那些我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海鲜一样的高傲冷漠的表情。那次是她说要领我去见一个人,说那人是她的哥哥,他好像是在某个皮包公司中当个经理什么的。她向他介绍我的时候,他即不起身相迎,也不颔首示意,像桌上盘中的大虾表现出令人难以置信的无动于衷,仿佛我成了一团空气,一个影子。若不是为了满桌的有着丰富表情诱人姿态的各种海鲜,我早已拂袖而去。她轻捣了他一下,说了一句埋怨的话,他才从那黑熊似的冬眠中苏醒,那双迷成一条缝的眼睛放肆地打量着我。“来,吃菜。”他身下的椅子一阵呻吟,他动作夸张地挟起一条汁水淋漓的、黑乎乎的像是海参的东西,径直朝我跟前的小碗中放来。与其说是放,不如说是丢。那物仿佛活了一般,没有落在小碗中,而是飞到了我的胸口上,一路蹦蹦跳跳,滚落而下,于衣服上留下了一片油渍。我心中自是恼怒万分,目光恋恋不舍的抚摸了一下桌上的海鲜,起身去洗手间清理身上的油污。我前脚刚进洗手间,后脚就跟来两条大汉。他们一律身着黑色西服,戴一副黑色墨镜,留着板刷头,像电影中黑社会的打手。他们一进来,一左一右,不由分说地抓住我的胳膊,把我像幅画般紧贴到墙上。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如一只被猎人的罗网罩住的小鸟无望地在两人强壮的臂弯中扑腾。“呯”的一声,门被撞开了,满桌海鲜边上的那只熊,她的哥哥,脸上挂着熊样霸道神气的表情,一摇一摆地晃了进来。他拉开裤子拉链,掏出身下那硕大无朋的家伙。他尿量惊人,激得尿池里的水哗哗作响,泛起许多状似啤酒的泡沫。他撒完尿后,慢腾腾地踱步水池前,拧开笼头,起劲地冲洗那双肥胖的手。他对着面前镜子中浮现出的那副形象感了兴趣,似乎对堆满横肉的脸颊上一个蓬勃生长的痘疮颇为担心。他试着用手去挤了挤,结果龇牙咧嘴作了一通怪象后放弃。他向我走来,湿漉漉的手不管不顾地放在我的后脖颈上,用力往后拽。我闻见了他灼热的臭烘烘的鼻息。他看着我,似笑非笑,像是猎人审视陷阱中的猎物。

  “听着,从第一眼看到你时,我就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你这个小瘪三,居然打起了我的妹妹的主意,你也不打听打听他的哥哥是谁。”

  “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是吗?”他半转身,晃了晃肥大的脑袋。猛地,他亮出了他砂锅般大的拳头,一拳击在我小腹上。“咣当”一声,像是一面镜子碎裂腹中,每一片锋利的碎片都挟着难言的痛楚从小腹向四肢百骸呼啸而去。我本能地想弯下腰去,想缓解那一拳所带来的痛苦。右边的汉子给我一脚,叫我放老实点,并用力拧我的胳膊。我放弃了弯腰曲背的企图,左边的汉子也给了我一脚,似乎对我放弃挣扎抵抗表示赞赏。

  恍惚中,眼前这张脸幻化成噩梦中那张狰狞的犹如恶魔的脸。我积了一口痰,用尽平生气力朝这张可憎可厌脸上啐去。他一下僵住了,眼中闪烁着惊讶的光。他满以为我会在他的威逼下赌咒发誓讨告求饶,没想到遭到了如此的蔑视。他反应过来,恼羞成怒,气急败坏,抡圆了的两个拳头像雨点般地往我身上招呼。身上的一片痛感还来不及扩散消失,就紧接被新的痛觉所取代。身体像是在火中不断锻烧锤打的铁块,及至最后,似乎失去了感觉,像是一截木头。他终于打累了,像条狗似的吐出舌头,咻咻地喘着粗气。令人感到奇怪的是,他居然放过我的脸,好像是在我脸上开了酱辅和绸缎庄,不好向他的妹妹交待。旁边的两条汉子松了手,我像一摊泥软倒在地上。

  “听着,我不想再说第二遍,远远地离开我的妹妹。让我再看到你们在一起,就不是今天这么简单,你会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死的,并且死得很难看。”

  当时,我的心底就生出一股巨大的仇恨,暗自发誓要不惜一切代价毁掉她以及她的家庭。

  是他们吗?或许是他们中某一个,也许他们都不是。有一点我不明白,他要置我于死地,何必要累及吕坚强和赵英俊,难道因为他们仅仅是我的朋友。要我亲眼看见死亡的残酷,然后再看着死亡向我一步步逼近,让我露出惊慌失措的狼狈相吗?我看着他们的身影摇晃移动,渐渐合成另外一个影子,一个陌生的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影子。他该是个心思缜密,计划周详,极其冷血的人,能杀人于无声无息中而不露任何痕迹。

  一片闹哄哄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诉说,抬眼望去,雪地上涌来一片黑色的云团。及至近处,才看清那是一群人。走在最前面的是那两个小孩。他们昂首挺胸,意气风发,神采奕奕,像是一支运动队的举旗手。后面紧跟着几个奇怪的运动员:有失掉了双臂,走路时把无手的双肩剧烈地摆动,像一只鸭子般可笑地前行;有失了双脚,手抓着砖块在地上将半截身体飞快地移动,让人看了不免心惊胆战;有嘴歪眼斜,头像钟摆似的频频摆动,嘴角挂着一丝流涎,但并不垂落,如一阵寒风已将它凝固。他的怀中抱着一个与他有同样表情的婴孩,他们看上去像是双胞兄弟,只是一个充气般长大,而一个还处在襁褓之中。走在最后的是一个满脸皱纹、看不出有多大年纪的老太婆,她身上穿着套着披着大大小小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破烂时装,几十条垂下的布条如旌旗上的布幔在风中斜斜飘动,使她看上去就像是从时间深处走出、带有波希米亚风情的巫婆。

  这支奇怪的队伍围住了火堆,看似是随意地在一块块石头上坐下来,但遵循着某种秩序。突然响起一阵悦耳的铃声,女郎打开皮包,掏出一个泛着紫红色、精致小巧的手机。她混迹于一群破衣烂衫的乞丐中,本来就有格格不入之感觉,这下更引起注意。他们的耳朵竖起,仿佛捕捉女郎飘荡在空中的每一缕声音。女郎打电话的神情让我想起姐姐。我那可怜的姐姐,一想起她来,我的眼泪就立刻涌满了眼眶。女郎的神情像烈日暴晒的植株,枯萎疲倦厌恶之色止不住地流溢,可声音却像吸满了水的植物,饱满水灵,有时醮了糖缀了蜜,且有糖蜜的粘性,曲曲弯弯,一个劲往人身上粘。手机有这样一种好处,可以表情和声音完全不相干,像是两条道上跑的车;还可以随意的把所处的空间换来换去。

  男孩小声的问我:“这个漂亮姐姐是谁,是干妈吗?”

  我哑然失笑,说:“你干嘛不去问她呢?”

  男孩却突然红了脸,不敢正眼去瞧女郎,眼睛里的余光却偷偷不时扫过女郎。女郎看见了小女孩,朝她摆摆手,招呼她过去。小女孩茫然不知所措,眼睛盯着男孩。男孩推了女孩一把,说:“姐姐叫你过去呢。”女孩跌跌撞撞几乎滚着般的过去。女郎急忙抓住了女孩的手腕,害怕她脏兮兮的小手污了自己的衣服。她问女孩多大了,女孩含糊地哼了一声。女郎掏出一块口香糖,递给女孩。女孩接过,连上面的包装纸都顾不得撕去,就往口中塞去,随即脸上浮现出一个甜蜜的笑容。男孩一脸羡慕,加紧着缩短与女郎之间的距离。女郎呆呆地看着女孩,忽然想起了什么,掏出纸巾擦拭女孩脸上的灰垢。一张还算清秀的脸渐渐显露。女郎愣了,眼睛里突地跳出狂热的火花。

  “是你吗?娟子。”她的话语中充满了急切和惊喜。

  她的双手急急摆弄起女孩的身体,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摸了一遍,仿佛是看女孩有没有受伤。看完之后,她一把搂住女孩,再也不怕那身脏衣服,双眼中有湿润的光闪烁。

  “你不记得了吗?小时候,我们一天没见面。相见时跑得急切,我们的头撞到了一起。”她揉了揉女孩的头。“你的头还疼吗?你记得吗?你救过我的命。那是一个冬日,我和你到结了冰的河上去玩。我不慎掉入了冰窟窿中,你一把拉住了我,拼着命不松手。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找你。没想到你还是小时候的样子,一点变化也没有。我再也不让你离开我了。”女孩被弄痛了,扭动着身子,竭力想逃脱这个怀抱。

  男孩看得惊呆,眼中尽是羡慕之色,妒嫉那怀中的不是他。老狗激动的站起又爬下,用喉咙中呼噜噜的声响拨发它的感慨,听上去像是一个患哮喘的老家伙拼命地喘。

  他第一次看见飓风是在一个山坡上的的一片草地上,当时他的目光抚摸过那强壮的身体时,心中不由生出钦佩之情,并且他有幸亲眼目睹了它是如何张扬它的野性和使出它那魔鬼般的力气。

  那是一个夕阳西下的时候,他爬上一截山坡。远处的几座高耸入云的山峰像是头戴白帽的法老,身披深蓝色的纱衣,庄严肃穆地讨论问题;近处中绿茸茸宛若地毯般辅开的草地,中间开着一些无名的鲜花,中有蝴蝶翩翩飞舞,蜂虫嘤嘤直鸣。大病初愈的他扩了扩胸,伸展了一下四肢,吸了一口新鲜的有着甜气味的空气,这时,两头牛跳入了他的视线。

  只见草地上有一头黑色的牛和一头黄色的牛,它们之间的距离大概有一百步。黑色的那头牛一动不动,像是一尊石像,它浑身发达的肌肉全部凸显出来,尤其是后颈上的两大块肌肉,如铁块般隆起,似要爆裂开来。黄色的那头牛显得焦躁不安,它的两只前蹄不断地刨着地面,一块块草皮从身下飞出。蓦地,黄牛终于按捺不住,哞叫了一声,撒开四蹄,向对面的黑牛狂奔而去。黑牛毫不示弱,以同样的哞声和奔跑响应。黑色的牛如同一股席卷过煤厂的龙卷风,黄色的牛则是一团刮过沙漠的沙尘暴。这两股风呼啸着,猛然间撞到了一起。瞬时,他感觉地动山摇,立脚有些不稳,慌忙中扶住了一颗树。

  它们四只寒光闪闪的利角缠绕碰撞,发出兵器相击时沉闷的声响。八只蹄子时而于草地上来回旋转,画着圆圈,时而成直线的你进我退,蹄子撕裂踢起的草皮如弹片一样四处飞射。它们的眼睛瞪至极致,似要滚落地上,鼻孔里喷出的气息像是从高压泵中射出的蒸气,嘭然作响。像是高手过招,很快就分出了胜负。黄的那头牛明显有些招架不住,后腿发软。它悲鸣了一声,闪身跳出了圈子,扭头就跑。黑的那头牛在它身后穷追不舍。黑牛出了一身汗,经落日的余晖一染,那具身体发出了辉煌的色彩,宛若从天际深处走出的身披金甲的战神。他情不自禁的大声喝彩。闻听喊声,牛停住了追逐的脚步,用高傲的目光瞅了一下他羸弱的身体,然后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开了。

  过了几天,有一个牧人找上门来,对着收留他的那家人的一家之主大放厥词。原来那头牛顶伤他家的牛。他说是牛就得守本份。是奶牛就得贡献出牛奶,肉牛就得让人家吃上肥美的牛肉。它算什么,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除了到处找牛角斗,就没有别的事可干,简直是牛群中的异类。不错,我喜欢勇士,有时也喜欢看它角斗,可是令人可恨的是它打败了对手却并不收手,似是得理不饶人,非要痛打落水狗。就在昨天,它追得我的那头可怜的牛上天入地,魂飞魄散,从高高的山坡上滚下,跃断了双腿它才肯作罢。我的牛今年年底就可以出栏,原指望它能换上一些钱,可是现在它腿断骨折,气息奄奄,连一只牛犊的价值都不如。下次再让看到你的牛骚扰我的牛群,我会毫不客气的一枪崩了它。

  在那个牧人滔滔不绝的叽哩咕噜中,满脸络腮胡子的汉子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白一阵。他怒气冲冲地冲进帐蓬,待出来时,手中多了一杆猎枪。他瞄准那头依然沉浸在胜利中、悠然自得的在它的领地上踱步的黑牛就是一枪。公牛听见一声爆鸣,紧接着觉得腿上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下,那股力量尖利而且强大,一直钻到骨头里去,把它如山样的身体重重撂倒地上。它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它扭头看见后腿上裂开了一个洞,里面汩汩地涌出鲜血。它想站起来,可是一股钻心的疼痛迫得它不得不躺在草地上。处于盛怒之中的汉子射伤它,便对它不管不顾了。整整两天,它不吃不喝,草地被它压出一个坑,它就躺在这个坑里。健壮的身体像被利刃切割,露出了嶙峋的骨架。它不明白人类何以如此对待它,喜欢角斗只是它的天性。他一直关注着这头奄奄待毙的牛,它那角斗时奋力一击的姿势像一道闪电留存了他的记忆中。他一直试图接近它,一旦他近了,公牛显得异常愤怒,拼命地晃动头颅,似乎想用头上的利角在他身上刺上几个透明窟窿。现在,他慢慢靠近了它。它尽管还是以警惕的目光盯着他,但它衰弱的连一只绵羊也不如。他看见伤口已经腐烂生蛆,散发出一阵阵恶臭。他明白再不及时医治,这条腿就废了。他拍拍牛的脑袋说,“你想要恢复如初吗,那你就乖乖的不要动,我不会伤害你的。”公牛似乎听懂了他的话,低声哞叫了一声。他挑去伤口上的蛆虫,用刀割去腐肉,挖出留存肉里的弹丸,打来清水,洗掉脓血,上好药,拿白布包扎好,最后绑上两片木板,固定折了的腿。在整个过程中,牛一动不动,对剜肉刮骨之痛,甚至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他又拍了拍它的头,“你真是好样的,你就像一股强大的无坚不摧的风,我叫你飓风吧!”他拔来柔软的带有露水的青草,提来一桶刚挤还冒着热气的牛奶,像兄弟般细心照顾它。在照顾飓风的这段日子间,他和飓风之间建立了某种不为人理解的情谊。飓风很快恢复了往日雄姿,又能在草原上纵横驰骋。它在草原上一见到他,远远地就迫不及待地奔了过来。它收起了飞扬跋扈的狂态,低眉顺眼,摇头摆尾,伸出舌头舔他的手。主人对他和这头桀骜不驯的公牛如此亲密感到万分惊讶,就是连他也要对它忌惮三分。这倒是一件好事,可以让他看住这头牛,不要再让它给他一家带来麻烦。

  就这样,时间擦着群山的身体而过,使他绿了又黄,黄了又白,白了又绿。不觉间。他来这里已一年有余。他喜欢这里的冬天。白天与黑夜都是那么寂静,寂静的能让人死去。那个有着红鼻头、胡子上挂满了霜雪的老家伙用他冰冷的双手把飞雪流水堆出了一个梦幻般的世界。他一路呵呵地吹嘘寒气,把水从石缝中土壤中逼出来,使这无形至柔之物成为千姿百态的形状。白色,银色,乳白,银白,纯净透明,层次分明,但又相互融合,交相辉映。夏日中山顶上流下来的一股手指般粗细的山泉,在老家伙的冰冷的手指抚摸过后,身体胀大了几十倍,宛若一条巨龙把身体从高高的峰顶探身下来。峡谷中的河流几乎不做任何抵抗便乖乖投降,它奔腾咆哮的犹有不甘的表情瞬间被凝固,连它愤怒地撞击石崖上水花四溅的姿势也给固定下来。有一个冬日,他不能忘记。那是下了一夜大雪后的清晨,群山峡谷原野草地都被厚厚的白色所覆盖,天空中没有一朵云,一片湛蓝,闪烁着超乎纯净以外的光芒,像是从世界的另一面射出来的。往日里落尽叶子裸着身子于寒风瑟瑟发抖的白桦杨柳,长出了琼枝玉叶,枝头绽开霜花。松树披了一身雪,臃肿的像穿上厚实的棉袄。整个天地间晃着一团冷冷的、眩人眼目的光,几乎使他的眼睛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恍惚中,他听到冰面上传来的咯咯的笑声,宛若一颗颗水珠跌落冰面上,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绝于耳。他竖起耳朵,捕捉那缕笑声,笑声却消失了,眼前又晃动着一团绚丽的光华,它在冰面上轻盈地舞动,划出优美的图案。冰面上有一个像是被谁猛击了一拳而肿起的大包,他从上面的洞口跳入这个冰包中。很奇怪,一进入这个四面是冰的空间,他的大脑立刻陷入一片空白之中,什么都不想。他躺了下来,闭上眼睛,身体被一种奇异的温暖包裹着,身下似玻璃的冰面下悄无声息流动的水像一股温柔的风窃窃细语。他喜欢这种感觉,感觉像是坠入了永恒的虚无之中,但不能持续太久。仿佛时间一长,他的身体必会承受不住,像飞雪流水般飘开逝去。

  这个夏日的午后,他从沉沉的梦乡中醒来。他处在一个谷地的密林中。要到这个地方,须爬上那面临河而立的峭壁中一道窄窄的石缝。当初他发现这个地方,眼中闪烁着惊喜的目光,如同进入了虚幻中美丽的桃花源。密林环绕的空地上,有一潭清泉,水深不及膝盖,水底下辅着柔软的细纱和五色斑斓的鹅卵石。天气热的时候,他会把这一潭水当成天然的浴场。他看见林中的空地上隐隐约约有人影儿晃动,他揉了揉眼睛,凝神望去,看见水边有一个女子,她正是主人家的大女儿,不知道她何时来到了这个地方。这几天,主人家忙忙碌碌,洋溢着一股喜庆的气氛,原来她的大女儿就要出嫁了。她的婚姻还是遵循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传统,男女婚前根本连面都没见过一次,她不知男方是老是少,是俊是丑,一切的一切,全都听凭真主的安排。她的身前放着一堆衣物,那是她的新嫁衣,是母亲一针一线缝出来的。她一件件穿上那些精致而华丽的衣物:先是衣裙,是用绚丽的如同阳光射在镜子上折射出的七彩光的绸缎做成的,宽舒柔软,触手光滑;再是套上一件窄小的绣着金丝银边的马甲,现出丰满的身段;一条缀满亮晶晶的珠子和发亮的饰片的腰带也赶来锦上添花。最后穿上了用小鹿皮做成的簇红的靴子,戴上那顶美丽的如同花冠的花帽。他觉得眼前一亮,就像是一只颜色灰败的孔雀猛然亮出那炫人眼目的羽屏,又如一个粗手大脚的村妇陡然间变成了一个光华四射的森林女王。水潭边的少女似乎也不相信水波之上飘浮的影像竟是自己,她左观右赏,很有点顾影自怜的味道。徐久之后,她长叹一声,脱下那一件件光彩照人的衣服,仔细地叠放好。脱尽了新嫁衣,她丝毫没有住手的意思,又去脱贴身的内衣裤。他明白了她想要干什么。的确,炎炎夏日,没有比泡在清泉中更让人感到惬意的了。很快,她那结实的如同男人一样的身体呈现在他的视线中。女人的身体,他浮光掠影地看过一次。那还是在车间里。女工的更衣室是在车间的角落里用高大的柜子围绕起来的。他有一次无意间透过柜间的缝隙看见一个女工的身体。他看到了那明晃晃的刺人眼目的胸和那小小的紧紧的三角裤。这画面被他珍藏起来,如同一瓶酒,时时打开来啜饮一口,他都会脸红心跳,浮想联翩一阵。

  这具胴体没有城里女人那种病态软弱的线条,而是粗犷豪放,像是用硬笔大描大绘出。她先用脚尖触碰了一下水面,试探了水温,随后,她的整个身体浸入水中。那团静止不动的水瞬间有了生命力,水波涌动浪花翻卷,开始戏弄落在水面上的一片片树叶于指尖之间。她双手捧起水,撩在身体上,腾起袅袅热气,犹如浇在一块炽热的石头上。透过林间的阳光,徐徐吹的风中送来野花的清香,微微晃动的水波等诸多因素合在一起,使这具身体具有了柔美动人,触及心魄的力量。尤其是她哼起了一首歌谣,手还着着音律节拍在身体上揉搓拍打,一片片诱人的红润色便溢了出来,好像烤鸭店里橱窗里展示的烤鸭,颜色金黄,香味扑鼻。他虽然听不懂她唱得是什么,但那旋律优美低沉舒缓,好像母亲拍打着婴孩般大的他所唱的歌谣。她缀在肌肤上欲滴未落的一粒粒水珠,在阳光下闪烁着珍珠般的光泽。他的喉咙像被火撩过一般,口渴难忍。他从来没有碰过女人的身体,他想很上去摸一摸那肌肤,想知道那是什么感觉,是坚硬如铁,还是温软若绵。如有人在身后推他一把,他站起身来,摇摇摆摆晃晃悠悠的朝林中了那片水域走去,如喝醉了一般。他的脚踩上了一截枯枝,“啪”的一声,无比清脆的声音在他的脚下炸裂。就像是恬静平和的田园诗般的乐章中突然迸出了一个刺耳的音符,林中的人和水里的人都呆住了。现在他才发觉自己处于一个多么尴尬的时刻,欲进不得,拔脚逃跑又不能。水里的人先打破沉默,惊呼一声,跳上岸去,抓起衣服胡乱地往身上套。她穿了胸衣,丢了底裤,穿了底裤,胸衣又从胸上滑下大半截。最后,索性蒙了脸,像一只遇到危险的山鸡,只顾把头埋在枯枝败叶中,全然不顾身和尾。

  那缕身影跌跌撞撞地消失在石崖下,一路上丢下了些零零碎碎,都是她的新嫁衣。他感到有些可笑,但隐隐中却又有些失落。他捡起地下的衣物,也下了石崖。快到那顶帐蓬时,主人家的二儿子——长得如同主人一样强壮剽悍的汉子——气势汹汹,如一头发怒的公牛朝他冲来。汉子未到跟前,他就觉得眼前的空气似乎凝固成某种坚硬的可以触摸的物质,咄咄逼人地朝他倾压下来。他不知道那吓坏了人儿对汉子说了些什么,他举了举手中的衣服,想说他是来还衣服的,可是一道犹如隆冬季节雪地上反射的光落入了他的眼睛,那光寒气逼人,击得他的话掉入肚中,琤琮作响,吓得手一松,衣服掉了地。原来汉子的手中多了一把牛角尖刀。说时迟,那时快,寒光划破虚空,直朝他的身体刺来。电光石火间,他眼明手快,身体顺势一转,双手死死抓住了汉子握刀的手,但被汉子强大的冲劲一同带倒在地。像电影里经常演得那样,他们在草地上滚来滚去,刀子在他们之间作着前进与后退的游戏。汉子逼近他的眼睛里通红的珠子如在火中锻烧的两颗石子,呼呼击打在他脸上鼻息中夹着火星子,灼热烫人。汉子就像是一股峡谷中呼啸而下的洪流,他则是巨浪之上拼命左躲右闪的木筏,渐渐没了抵抗了的力气。眼看那寒光闪闪的刀尖狞笑着,挟带一股强烈地钻入他身体内的愿望,一点点落将下来。他甚至感到了深入肌肤微许的冰凉像一条冰线游走于经脉中。他心底浮起一个奇怪的想法:就让这刀子钻入我的身体里吧!让这缕冰凉把我凝固,一切就得到了解脱。他的身下陡然一空,原来他们滚到了一个矮坡前,骨碌碌的如一截木头般滚了下去,待停下来的时候,那股在他身上肆意张扬的力道突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汉子沉沉如死猪的身体和其眼中闪烁的不相信的目光。他一把推开汉子,像溺水的人把头探出水面时,拼命地喘气。惊魂未定,眼中却又被另一种恐惧所笼罩。他看见那把原本该刺入他身体的刀子,现在正趾高气扬地插在汉子的身上,刀柄似乎还在微风中轻轻摆动。他伸出手去探了探汉子的鼻息,感觉一点动静也没有,吓得手一缩,身体往后退了几步,仿佛地上的人会扑上来咬他一口。

  汉子的姐姐,刚才他用热烈而渴望的目光抚摸的少女,披散了头发,呼天抢地地跑了过来,扑在汉子的身上,用一种最高频率的音频颤动着空气,双手拍着地上的人,如敲击一面手鼓。他呆呆地看着这个哭泣的女人,她的身体肥胖臃肿,像一团颤动的肉团,与刚才光影之中水波之上的那具身体简直如云泥之别。她忽然抬起叫泪水和鼻涕涂得一塌糊涂的脸,对他说:“你赶快跑吧,从哪里来的就到哪里去,我的父亲回来会打死你的。”他像是没有意识的木偶,懵懵懂懂地站起身来,机械地掉头跑去。跑了一会,他突然醒悟,“为什么要跑,一命抵一命,就让他们一家人打死我吧!我是个不祥的人,到哪里就把死亡带到哪里,就让我去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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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7-5-4 00:27:53 | 顯示全部樓層
  我不知道你晚上睡觉时是否作梦,是否在醒来时还能忆起梦中的片断。夜里,我看见你火光映照下的睡脸,平静光滑的像初冻的冰面。据说人在作梦的人眼球会剧烈地转动不止,脸上和身体会随着梦境的发展深入而作出与之相应的表情姿势。痛苦时咬牙切齿,眉头紧锁,脸上的肌肉扭曲成一块块,呼吸急促,四肢蜷曲;欢愉时脸绽微笑,出气均匀,手脚自由而平缓地舒展着。这些表情姿势你都没有,要么你是个无梦之人,要么你的梦中是阳光明媚,溪水潺潺,鸟语花香,一派田园风光。这样的梦我不敢奢求。我的梦若是俯拾起来,十之八九都是恶梦。有时,行走在车间里,就如同行走在恶梦之中。那一排排精力旺盛,像吃了兴奋剂,通宵达旦地嘶吼不止的机器,会突地全都噤声不语。它们的身上落满了尘埃,挂着一缕缕的灰挂,像一具具木乃伊,散发出腐朽枯槁的气息。这宽敞的厂房似乎成了一个巨大的墓穴,要把我埋葬其中。于是,我毅然决然的辞了职。

  从厂子出来以后,经朋友介绍,我在一家名叫‘皇朝都会’的夜总会里干起了保安。每天穿着可笑的制服,手拿一块砖头般大而笨重的对讲机,给那些开车过来,肠肥脑满的家伙找车位。我们的老板,那个张胖子,一身的肥肉无处搁,全都摞在肚皮上匆匆了事。他若是朝地下看去,根本看不到自己的脚尖,只能看到那如怀胎十月的肚皮。我有幸在上班的第四天见到了他。他见我面生,盯了我一阵,旁边立刻有人告之这是新来的。他用肥胖而油腻的双手拍了拍我那如非洲难民般的肋骨,捣了捣我嶙峋的胸,像是牛市上牛贩们反复看牛的牙口那样,若不是有墙壁支着,我定会踉跄向后退去。据说他是从部队上退役下来的,还当过几天的团长。他严肃而神秘地指示我说:“要注意哪些可疑的人,要及时向队长汇报。”我不明其意,向保安队长请求指教。他说所谓可疑的人是指那些便衣,因为过了子夜,就有人在舞厅里兜售摇头丸,而这都是躲在珠帘幕布后的老板间接指挥的。尽管老板曾经眼睛朝天鼻孔也朝天地说他刑警队里有人,上面所谓的扫黄打非的集中整治行动总是在第一时间落入他的耳中,于是乎,那段时间中夜总会里灯光明亮,歌舞升平,朗朗一片,无丝毫藏污纳垢的气息。但小心驶得万年船,就由我们保安肩负起这光荣而伟大的任务。干了不到一星期,我就对这工作厌恶起来。保安在这里的地位连小姐也不如,只能在服务生身上找点平衡,或是对在门口拉客的出租车司机疾声厉言的大吼,叫他们不要在门口停车。我恪守一条定律:就是发生打架斗殴的事件时,要最后一个赶到;但事实上恰恰相反,我踟蹰又踟蹰,徘徊又徘徊,以蜗牛般的速度缓缓而去,却往往是第一个赶到。

  这天是星期一,夜总会比往日显得清静许多,但却有一股异样的气氛。原来老板——张胖子的以前在部队上的老上级老领导来看他了。他晃着那身肥肉,跑到门口,捉了老上级的手,久久不放。他瞅见了我,肥胖的手指戳了戳了我的胸膛,大声地说:“你赶紧去找最好的小姐,上最好的酒。”我心中暗骂:我又不是拉客的。尽管这样想,可脸上堆起的笑容依然灿烂,头也唯唯诺诺地点应着。他的老上级通红着脸,不知是由于激动,还是害臊,头摆得拨浪鼓似的:“不要这么搞,我只是来随便看看。”旁边一个像是政委的人随声附和,坚决拥护上级的英明指示。等安排好一切,转了一圈回来。我看见老板的两个老上级各自搂了一个肩膀裸露的女郎在舞池里磨磨蹭蹭,晃晃悠悠。尤其是那个师长级的,紧紧搂着一个比他高半头的女郎,脸全部埋在女郎的胸口上,又磨又蹭,仿佛一个饥饿的婴孩寻找母亲的奶头。这时,我看见二楼的一个女人的人影一闪,消失在走廊里。那个身影异常熟悉,看到它的一刹那,我的的心同时紧缩了一下。

  我跑上二楼,走廊里有两个小姐偎依着墙壁说话。一个是公关部的经理——浑身丰满的似乎要爆炸的小姐对一个较为清秀的小姐说:“昨天有一个客人说你穿的太多了。”仿佛为了展示她那身上挂了几缕徒有虚名的,客人的手可以在她的身体中自由出入的时装,她抖了抖身体,胸前的两坨肉,薄薄的衣服束缚不住,也随之晃动,身体停了,但胸兀自微微颤动,像是说完的话的一缕余音。那一脸清秀的小姐立即破口大骂:“找他妈去,他妈穿的少。”我推开一间包厢的门,一个叫小六子的家伙正在收拾。他尖嘴猴腮,走路时身体贴着墙壁,好像一只耗子。他说他已经十六岁了,可是身高和年龄严重的不成比例。他不论见了谁,都忙在脸上堆出一个笑容。像旧时的媳妇初见婆婆,脸上堆着笑,眼里却积了怯懦,多了惶恐。张胖子巴不得服务生中多几个这样的人,因为他只算半个人,所以只发成人工资的一半,而且这钱又是多半拿不到手的,年初的工资总是有望在年底解决。

  他打扫包厢时,并不急于清理,而是急促地翕动鼻子,像狗那般左闻右嗅。然后迅速地沿沙发缝、沙发底下搜索一遍,只差点没有把沙发拆开来看个仔细。据说有一次,他在沙发缝里捡到了一枚金戒指,为此在夜里睡觉时高兴地笑出声来。他搜索完毕,看来今天又是一无所获,为了发泄他不满的情绪,他一口喝掉了客人剩下的半杯酒,将桌上盘盘碟碟中的零食倒入自己的口袋中。一转眼,他暼见了客人丢下的半包烟,脸上才现出欣喜,麻利的将其收入那似乎能装下任何东西却显不出装有东西的口袋。见此情景,我对他说:“你乱喝别人的酒,当心得爱滋病。”他说:“得爱滋病才好呢,那样我就会往每一个客人的酒杯中吐唾沫,让他们全都得上爱滋病。”听了这话,我一阵毛骨悚然。他小小年纪,竟怀着如此大的仇恨,这样下去,说不定他那天会放一把火烧了这里。我问他有没有见过一个女人,我把这女人的长相描述了一番。不料他说:“那些小姐化了妆之后,就像戴上了同一张面具,我根本分不出谁是谁来。今天的客人不多,只有白宫和凯撒宫里有一帮子人,你去那里找找看。”这里所有的包厢都以白宫、泰王宫、克里姆林宫等等命名。据说这是某个经理级的人物坐在马桶上想出来的创意。

  我推开那写有凯撒宫的包厢的门,里面的盛宴狂欢已趋高潮。女郎们进入肚中的酒焕发出的热量、加上一双肥腻的大手在身体隐密之处揉搓产生的热量,使她们的脸像水汽浸蚀的墙壁,渐渐生出了红红黄黄的斑点,如傍晚果品市场随地丢弃的水果。她们脸上的脂粉也如四月天里的杨絮纷纷扬扬地飘满了全屋。脂粉的香气加上男人们的汗臭气,就像烂掉的水果的气味夹杂着动物皮毛的臭味。把空调开到最大,也无法消减一丝一缕。女郎们一张张猩红的嘴仿佛是在告诉你,混乱不堪是这里健康的血液,乌烟瘴气是这里清新的气息。

  屋中有三对男女,一对以啃鸡腿的姿势拿着麦克风。男的声音像是敲打着破锣烂鼓,又像公鸭扯着嗓子,全然找不到一丝调,让听了的人恨不拿苹果塞了他的嘴。但旁边的女郎并没有塞他的嘴,反而把头搁进了他的怀中。她的声音倒是找着了调,可是含糊不清,每个音节又拖得极长,像她扑在男人身上的身体,软绵绵没有一丝力气,是失眠者最好的良药。她的声音附和着男人的声音,像一株细柔的寄生植物沿粗糙的枝干攀爬而上。同时,他们空下来的手和身体也不闲着,也像歌声般紧紧缠绕一起。另两对深陷在沙发中,我看清了其中的一对,眼睛不由睁大了。那男的脑袋如一把野火燎过的草地,几根劫后余生的头发向后掠去。他的一双细长的眼睛像是一生来就给强行分开的孪生兄弟,现在拼着相亲相认之心,一个劲往一块挤,挤得那鼻子委屈地缩成青葱般的细。他的两只手像是两条蛇,一只溜进了旁边女子的胸衣里,一只滑入了她的双腿间。那女子半闭眼,眼神迷离恍惚。一只的拿着酒杯,一只手夹着香烟,随着男子越来越颠狂的动作,酒杯中的酒水一滴不撒,香烟也照抽不误。我认出了她,证实了我刚才看到那个身影时,隐隐约约生出的想法。我心中怒骂声不绝。那男人仿佛听见了我心中的骂声,他抽出了一只手,骂道:“谁让你进来的,怎么这么不懂规矩,还不给我滚出去。”为了加重他的语气,他抓起一个酒杯朝我丢来。那女人看见了我,不由愣住了,但仅仅是一愣,随即把手中的酒杯递到男子的嘴边说:“来,我们喝酒,不要去理他。”一面使眼色叫我退出去。

  那个女子是我的姐姐,没想到她也加入了这汹涌澎湃的洪流中。大约四点钟,她找到了我。她走路时脚步软绵绵的,像踩在一堆棉花上,踏不下拨不出。“没想到,你也在这里,纺织厂的工作不干了。”声音中透出疲倦。我不回答,质问她:“你不是在宾馆中干得好好的,怎么干起了这个。”她同样不回答我,仰天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连嗓子眼都能看到。她上来挽住我的胳膊,“走,跟姐回家。”见我动也不动。她又说:“就当是送我回去,你忍心让我一个人回去吗?忘了告诉你,我买了一套房子。我们有家了,有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了。”她疲惫的语气中透出一股自豪。

  她买的房子在市郊,是个新建的小区,楼层在六楼。她上楼时整个身子全都压在我的身上。她说:“我喜欢六楼的清静,就是上楼太麻烦了,每次都把人累个半死。”及至门前,她似乎连打开房门的力气都没有,掏出钥匙递给我,叫我开门。打开屋门,里面的灯居然亮着。这是两室一厅的房子,屋里的情景像是被人洗劫过一样。门口茶几上,有两碗吃了一半的泡面,面条拼着要逃离碗中那一汪浑浊的汤水,从碗里探出曲曲折折的身体,一直扑到桌面上;几个啤酒罐,其中一个倒在桌上,流出的黄色的液体像河流一样淌过桌面;地上果皮纸片烟头众星捧月围着茶几。屋里的所有的门全都洞开着,像是热烈欢迎主人的归来。敞开的卧室里的衣服丢得东一件西一件,且全是女人男人的内衣裤,让人不由想起某个情节来。

  姐姐恨恨地说:“这个金达莱,就知道乱搞,以后再也不借给她房子用了。”她打一个哈欠,将脚上的鞋子胡乱踢掉。“我太累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了,你就睡那个房间吧!”她拖着光脚进了卧室。

  看着这乱糟糟的屋子,我的心绪也乱如一团线,理不出个头来。“当当当”屋中一个东西忽然响了起来,吓了我一跳。寻声望去,看见一个立式自鸣钟立在角落里,它泛出深棕色的光泽,与周围环境显得格格不入。像是一个穿着一件老式对襟褂衣的老太婆,张着没牙的嘴,气息奄然般的嘶叫。

  就这样,我睡在了这里,梦境与周围环境溶为一体,如在夜总会里的所见所闻。醒来是屋中早已是阳光灿烂,肚中咕噜噜地叫,爬起来身去找吃的。打开冰箱,里面比我的肚子还空,茫茫冰色只有几个空空的食品盒张着大嘴。无奈,只得向厨房中寻找,情况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抗战时村庄里的坚壁清野,一粒粮食也没剩下。锅碗瓢盆呆在寂寞的灰尘中,撅嘴斜睨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家。姐姐仿佛也怕我探询盘问她,丢下钥匙,匆匆出门,以后几天,也是如此。

  让我来画出姐姐一天运行的轨迹:白天浑浑噩噩,在床上像头死猪。直到下午两三点,才从沉沉的睡梦中醒来,喝一两口剩茶醒酒,然后打电话。她蓬头垢面,无精打采,挖着眼角的眼屎,可声音却像是吸满了水的植物,饱满水灵,撒欢讨巧打趣声不断,每说几句就吃吃地笑个不停。她粗枝大叶敷衍了草地梳洗一番,匆匆出门同几个约好的姐妹在某个棋牌室打牌。在和牌码牌的稀里哗啦声中,一个下午的时间流逝过去了。直到华灯初上时赶回家中,开始清心地梳洗打扮。涂脂抹粉,描眉画唇,往身上喷香水,对着镜子一件件地试穿衣服。衣服尽量选薄而透,少而露,艳丽而招摇,力求达到让男人一看就眼睛爆裂鼻孔喷血的效果。然后打的赶往灯火辉煌的夜总会,站在那些肠肥脑满的客人前,等待挑选。如若选中,就开始一杯杯酒入肚中,不停地撩拨调情,纵酒狂欢,一直到天明。

  这个夜晚我轮休,独自一人在家,乐得一个人清静。姐姐打电话来说她的一个朋友要来这里住,希望我不要大惊小怪。她解释说她当时买这套房子时,手中的钱差了一些,于是向这个朋友借了一些,但她借钱的条件是她用房子的时候可以借给她住。大约子夜时分,我给一种奇怪的声响惊醒。我愣了半天,才弄清那声音是两个人性交时发出的声音。只听见皮肉交接时的清脆的撞击声,相互接吻时发出如老牛的蹄子深陷于泥沼中往外拔的噗哧声,接着一声尖而细的颤音扬起,从头到尾,如同乐章中的主旋律,中间夹粗粗的喘息声,以示点缀。一曲奏完,是来回上厕所的声音,把门开得咣咣响,把水放得哗哗响。好不容易偃旗息鼓了一阵,仿佛谢幕时面对观众的盛情难却,于是又开始了演奏。我再也忍受不住,愤怒地敲了敲墙壁,叫他们小声点。可那里毫无反应,依然在情天欲海中神游。看来,这个夜晚是脆薄的,是注定被毁掉的。我索性起来去客厅中看电视,声音调到震耳欲聋,但还是无法掩盖住那声音。

  在光影和噪音的双重折磨下,我痛苦地睡着了。醒来的时候,脑袋里还是昏昏沉沉的,如坠了铅。这时,姐姐卧室里的门开了,里面摇摇摆摆走出个女人。我吓了一跳,原来她浑身赤裸裸,一丝不挂。像是有一个雷管在她的脑袋上引爆,头发受惊般向四面八方逃去。脸上斑斑驳驳,像浸蚀过的墙壁,不时有雪片大的皮屑加入到屋中的光线中。脸上两个黑眼圈,一双无神的眼睛栖在里面。她的两条胳膊仿佛不是原装,是临时拼接上去的,走一步晃荡一下,像风中无所依的枯枝。胸前的两坨肉像是两个倒空的口袋,有气无力地耷拉下来。一身惨白的肉像在黑暗中禁锢了许久,突然见了阳光,一个劲的全往下坠,腹部上漾出了丑陋的肥胖的纹路。光线若是再暗一些的话,我准以为里面出来一个女鬼,会在不胜惊骇中晕倒。她就那么摇摇晃晃的向厨房走去。我心中疑惑,厨房里什么吃的都没有,她到哪里去干什么。仿佛为了回答我的疑问,她做了一件让我惊骇万分和难以置信的事:她蹲下身子,哗哗地撒起尿来。

  晚上回来,姐姐一脸的不高兴,问我是不是得罪了她的朋友,对她做了什么事。我说没有,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姐姐的脸阴沉的更厉害,说话的声音中已透着火气,冒着青烟:

  “她可不是这么说的,她说你偷看他们的那个。等她的朋友走后,你竟然冲进她的房子里,欲图不轨。幸亏她正气凛然,严词拒绝,才使你没有得手。我没想到,你居然变成了这样。”

  我吃惊不小,那个女人居然厚颜无耻地胡说八道。我仿佛又看到她从厨房里出来,她看见了我,即不羞愧,也不惊慌,面无表情,不紧不慢地走回卧室,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我气极反笑:

  “你就那么相信她说的话,她可是一个婊子。”

  这两个字眼刺疼了她,她红了眼,像一头发怒的母兽,大喊大叫:

  “我就是相信她,怎么了。不像有些有些人,明明做错了事,却偏偏不肯承认……”

  我还记得以前她与人说话,语未出,脸先红了一半,声音出来时,细若丝线,轻如棉絮;而现在,伶牙利齿刺刺不休尖酸刻薄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既然她的话中带了刺,拿了鞭子,往死胡同里赶我,我说话时语气也毫不客气。我说:

  “我要是她,就不会在别人家里胡搞,就不会光着身子在别人眼前晃来晃去,把尿撒到厨房里。那么你呢,她是不是你的一个缩影,她的所作所为同样也在你的身上发生过。你夜里纵酒狂欢,白天则昏睡不醒,你会不会把尿撒到客人的酒杯里呢?”

  说完这番话,我摔门而去。

  几天后,姐姐找到我。她说:

  “小弟,你跟我回去吧!那天是我不好,我脾气大了点。你知道的,我每天面对形形色色的客人,不得不应付他们种种无理的要求,忍气吞声,忍辱含垢,满肚子怨气,却没个发泄的对象。我的那个朋——女人,她不会再到我们的房子里去了,我把钱全部还给她了。住那么大个房子,我感到害怕。求求你了,回来住吧!”

  这个晚上,她没有向往常一样出去,厨房里的家伙们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它们活动筋骨,大展拳脚。只听菜刀霍霍,锅铲相击,房间里飘出了久违了饭菜的香气,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家庭温馨的气息。她做了一桌的菜,开了一瓶红酒。

  那个夜晚,姐姐对我说了很多的话。我仿佛又看见了她:不施粉黛,一身素服,无妖邪放荡之气,也不必为讨好男人而扭出媚姿柔态。就像她坐在火堆的对面,眼睛中闪烁着温暖的光芒,脸上浮现出动人的光彩。她说起了小时候发生在身上的一件事,她说:

  “大约十一二岁的时候,一天夜晚,我在睡梦中被一种疼痛所惊醒。醒来时,眼前的黑暗中隐隐约约有一团巨大的黑影。那股疼痛是从身下传来的,有人在用手指头使劲地捅戳那里。随着手指头的一抽一动,钻心的疼痛一股股传来。我那时已略知人事,刚张口骂了句‘不要脸的’一只散发出浓浓烟味的大手捂住我的嘴巴。我又羞又气,拼命地扭动起身体。那人似乎怕惊醒正在睡觉的你,放开了我,逃入黑暗中。屋中死一般寂静,似乎只有我一个人。那个夜晚,父亲不在家,他上夜班。但现在想起来,越想越不对劲,总觉得那人似乎是……”

  她一口气喝干了一杯酒,眼睛中流露出恐惧,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夜晚。

  “从此以后,黑夜就成了一个挥之不去的噩梦。我可怜的空间被你们三个男性包围,撕割得七零八落。那时,我多么希望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那怕只有巴掌般大。好不容易从技校毕业,没想到分配时却是一个我最不想去的地方——炭黑厂。原因是在那里实习时,车间主任老对我动手动脚。我想去电厂,于是在一个早上,我鼓足勇气,闯进了电厂厂长的办公室,没想到那是一个恶梦。”

  “当时,我看见一个已经发福的男人看着我,满脸怒容,他大吼,‘谁让你进来的。’我结结巴巴磕磕绊绊地介绍了自己的情况。他轻蔑地说,‘电厂不是你的家,是你说想来就来的。’他忽然盯着我看了好一阵,惊讶地说,‘你,你……。’我说出父亲的名字。他嘴里喃喃地说,‘怪不得,怪不得。’一面站起身来。他的眼中放射出一种光,可怕吓人的光,像要吃人的狼。‘我认识你的母亲,很早以前就认识,那时你还小。从你的身上能看出你母亲的一缕影子。当年她也是像你这样,跑到我的跟前来,求我给她一个工作。我大发善心,给了她一个工作。可是她是怎么对我的呢?忘恩负义。这样的事我不会再做第二次了。除非你……’他踱步到门口,往外瞅了瞅,关上了门。‘只要你答应我的条件……’话音未落,他突然从身后抱住了我,一张臭哄哄的嘴在我的脖颈处乱拱,一双大手在我的身上乱抓乱摸。他喊着母亲的名字。他大叫着,‘我终于得到你了,你再也跑不掉了。’我羞愤难当,慌乱中抓起电话不管不顾朝他身上砸去。他松了手,我跌跌撞撞地逃开去。他那得意的哈哈声,直到我跑出去很远,似乎还在我的身后萦绕。”

  “又是这杂碎。”我愤愤地说:“我只以为他只贯穿了我的一生,没想到他影响到我们整个家庭,连家中的每一个人都无法幸免于难。只是这个恶魔,现在他再也不能伤害我们了。他已经锒铛入狱了。”

  “是么。”姐姐轻描淡写地说,脸是的表情表示她已知晓。我暗自疑惑她怎么会知道呢?正想追问,她不停歇地说下去:

  “在家里呆了半年之久,我踏入的这个城市。你不知道一个女人在外面有多难,无亲无故,无依无靠,风里来雨里去。我甚至在候车室里的板凳上睡过,可是半夜被叫醒,一个扫地的人以我没车票为由,把我赶了出来。那是一个冬日,街上寂寥无人,只有路灯拉长了我的身影。我望着一栋栋楼房上几扇亮着的窗户,那里面透出的灯光温暖而诱人,我多么渴望那中间有那么一盏灯为我亮着。我暗自发誓,迟早我要有属于自己的一套房子。我干过保姆、售货员直至宾馆里的服务员,可一个月的工资除去吃喝穿之外,剩不下几个钱。一次,我碰上了一个人,你恐怕猜不到那个人是谁。她是路萍,是我们那里出了名的大婊子。”她吃吃地笑起来。

  这个名字在我心中一跳,她曾是我少年时代使我精疲力竭的梦中的主角。我十五六岁的时候,她来家中收电费。她抄电表时,笔落在地上,她俯身去拾。我发现她宽大的衣服下什么也没穿,明晃晃的胸像一道闪电照亮了我的眼睛。我看见两个碗状大的坚挺的乳房,乳头俏皮的向上翘起,仿佛在召唤我。她可是我们那里的一个传奇人物,据说运输公司不行的时候,她甚至提出组织厂里的女工,到城里的火车站集体卖淫来增产创收。一个晚上,我家房子后面突然鸡飞狗跳,一会见传来人翻墙的声音,一会儿传来几个人的跑步声和厉喝声,闹得不亦乐乎。事后,我才知道那是警察来抓人闹出的动静。整个过程是这样的,由于机缘巧合,路萍同时与三个司机发生了关系,事毕后可能她对她的付出和得到的钱不成比例而不满,而司机们则认为她就值那么点钱,他们之间有了冲突。一怒之下,她去派出所告三个人强奸,于是发生了我家屋后的那一幕。后来,虽然三个司机每个人各赔给她几千块钱,可是她的名声却从此臭了。与她上过床的男人,在人们的嘴里如滚雪球般扩大,似乎是下至幼儿园,上至九十九,都在她的身上摸爬滚打了一番。她的一家在那里呆不下去,很快搬进了城里。

  “我碰见了她。”姐姐说:“她的身上穿着名牌的高级时装,一张脸也包裹在厚厚的脂粉后,脖子上耳朵上手腕上手指上挂满了戴满了首饰,珠光宝气,光彩夺目。她的手指头轻蔑地指点我身上的衣服,像在菜市场上在烂菜叶中挑拣,眼中难以掩饰的厌恶的光流露了出来。她说,‘这是什么呀!这么寒酸的衣服居然也敢穿出来。’她对我衣服大加批驳够了后,又说起我的容颜来。大意是女人不化妆,就如同不穿衣服一样。长得寒碜,又不化妆,还要出来吓人。我想反驳她,可是根本插不进嘴。她太能说了,两片嘴唇一碰,一句句话像流水般滔滔不绝。要是现在。”姐姐从鼻孔中哼了一声,“我不仅要骂她个狗血喷头,还要撕破她的衣服,抓花她的脸。她凭什么说我,她这个出了名的大婊子呀!”

  “于是你就走上了这条路。”我说。

  姐姐叹息了一声,“我没有办法呀!这是最快改变我命运的途径了。你看看,不到两年,我就了自己的房子了。还有……”她的脸上溢出了喜色。“我告诉你,我不久以后就会有一大笔钱,我再也不用干这个了。到那时,我开一个超市,超市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忘忧岛’。一个没有忧愁,没有记忆的地方。我希望来超市购物的人,都能忘掉忧愁烦恼,高高兴兴地来,开开心心地去。你也过来,我们一起干。”

  “当当当”,屋角里的钟似乎也感染了她高兴的情绪,忙不迭地来凑热闹。

  我瞅了一眼那黑乎乎的家伙,问她:“你怎么摆这么一个老掉牙的玩意在这里?”

  她用温柔的眼光抚摸了一下那座钟表,说:“它是我在旧货市场买的。那天我在市场里闲逛,走过它身边时,它突然当当地叫起来。当时给我的感觉像是在叫唤我的名字。我停下脚步,我瞅着它,它瞅着我。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它冥冥之中和我有什么联系。我毫不犹豫地买下了它。有时我想,这个钟若是坏了,永不再走动,那便是我生命终结的时候。”

  屋中陷入了一片静默之中,那钟的钟摆晃动的声音陡然间大起来,“踢踏踢踏”的声音,像是疲惫的旅人走过无际的沙海,像是垂死之人的叹息,总觉得它会突然停下来。

  最后,姐姐说:“母亲走的时候,她来过家里。她对我说她要到很远的地方,永不再回来。她问我要不要跟她一起走。我当时撅起嘴说,‘我才不跟你走呢。’她没有带走我。”她幽幽地叹了口气,“要是我跟她走就好了。”

  这几天,姐姐似乎显得特别忙碌,白天也见不到她的影子。又是一个深夜,我在床上老是睡不熟,老觉得房子中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墙根游走,像是一只老鼠一趟趟地往窝里搬运食物。我心中想着起来赶走那只老鼠,可眼睛就是睁不开。直到半夜,我被一泡尿憋醒,我迷迷糊糊地摸索着上厕所。推开房门,我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脑袋像是裂开了一个洞,钻进了某种沉重的东西,压得身体承受不住,轰然摔倒在地。眼前的空气似乎凝固成了一块坚硬的石块,吸不进,呼不出。心脏疯狂地捶打孱弱的胸壁,像个囚犯要挣脱束缚他的锁链。我的脑袋和身体成了两个毫不相干的东西,像是一个坏掉的方向盘无法驾驭汽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往绝壁上驶去。我拼尽全力,浑身颤抖着抓起一件东西,朝窗户砸去。我听见了清脆的玻璃碎裂声,一股新鲜的空气涌进来,呼吸为之一畅,身体似乎又属于我了。好不容易挪到了门口,打开了那扇沉重无比的大门,爬到楼梯口,刚喊了声“救命”,就觉得身体下一空,从楼梯上滚了下去,接着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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