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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7-5-2 22:5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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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一聲新年到,『喜神大帝』看顧您了,
你獲得了『喜神大帝』贈送現金3586個美元。
你眼中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你在嘲笑我吗?你的眼神变得暧昧而古怪,像是一个疯癫的女人隔着沙窗窥看外面的世界.你的眼中始终有一团厚重的无法驱散的阴霾.我似乎看见你瘦削的身影摇曳在七月天的蜃气里,磨满水泡的脚深陷于二月天的雪地中,你走过落满红叶的林地,也趟过冰冷刺骨的河水.你一直在茫茫天地间行走,一直想从眼中迷漫的雾气里跳出来,可你还是把自己放逐了,让原来的你消失了.这是你的不幸,还是你的万幸.你浑浊的眼中映不出我的影像,即使有映影,那也只可能是个疯子.没有那个人会跑到你跟前唠唠叨叨,像个七老八十的人,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一副挺动情的傻样.我是不是知道我注定要回到属于我的人群中,回到那些屋无片瓦遮风避雨,身仅挂几缕遮羞之纱,无依无靠的流浪汉之中.我的诉说无非是想让这段刻骨铭心的记忆有个见证.就像一个登山的人望着眼前高耸入云的山峰说,去爬它吧!那么就让我对着一个冰冷的塑像说,说完它吧!
我连珠炮般的问话落在你身上,像一粒粒石子飞进寂静的湖水中.你的手在空中挥了挥,变魔术般多了件寒光闪闪的东西.如尖利的冰刺砺我的眼.我定睛细看,不由吓了一大跳,急忙牙关紧咬嘴唇紧闭,连一丝气息也不敢出.因为你的手中挥舞的是一柄锋利的小刀哟.过了一会儿,我发现你手中的小刀并不是对付我的,是奔向了地上的那只兔子.我很为自己刚才的胆怯行为感到脸红.你要吃到肥美的兔肉,就得先剥去它的皮毛.你先从它的四个爪子开始剥起,刀行之处,露出的四肢如麻杆般脆弱,仿佛一碰即断.你的大脑如天地始初,浑沌未开,手却是如此的灵巧.翻飞的刀随后在略为鼓起的肚子划了一刀,犹如犁铧深入坚实的大地,皮毛应声而开,泛出内部粉红色的肉体.刀在你手中进退自如,所行之处,毫无所滞所碍.挑刺划削,仿佛和着某种音律节拍.我看得是目眩神迷,没想到你是身怀绝技的庖丁.须臾之间,洁白蓬松的一张皮毛完好无损地被你拎在手中.兔子像剥去衣服赤裸的人,露出一身精瘦的肉.只见刀锋闪过,一片肉已从后腿上旋下,那是身上最为丰腴甘美的所在.一会功夫,你旋下了一堆肉.你拿出几根铁丝,一片瘦肉一片肥肉的穿在铁丝上,穿了有七八串.你似乎知道胶皮冒出的焦臭火焰会污了肉的味道,另用树枝木条生了一堆火.你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许多瓶瓶罐罐,黄黄白白,红红绿绿地摆了一大堆.黄的是孜然,白的是盐,红的是辣椒粉,绿的是芥末.唯一遗憾的是没有架子,你只有把肉串擎在空中来回翻动.空气中很快飘满了烤肉的诱人香气.
我不错眼神地紧盯着在火上翻动的肉串,肚子不争气的咕噜噜叫起来,一些清亮透明的液体丝线般从口角流出.你把盐、孜然、辣椒粉均匀地洒到肉串上,然后把肉串拢到一起,使它们你挨我我挤他的亲密无间,随即你又将它们分开.我看见肉片上滋滋地冒着油,已呈金黄色.我知道肉就快熟了,不由伸长的脖颈,舌头嘴中蠢蠢欲动.
雾气散去了一些,远处的景物影影绰绰地显现.天空中有零星片点的雪花飘落在地,但落地之前就已化了.倒是有一绺尘埃,像有幸从空中落下而没有溶化的雪花,轻飘飘地落在我的手背上.那竟是细长若蝌蚪状的黑色烟尘.我吹了一口气,它固执地呆在手背上.我伸出无名指去弹它,它竟倏忽一下溶化了,成一团乌黑油亮的斑点,好似一滴刚溅上去的墨水.我明白你那一身的皮肤是怎么来的.有几个黑点,像是撒落雪地上欢蹦乱跳的豆荚,它们向前翻滚着,迅速地朝火堆靠近,随着飘来的还有尖细而琐碎的鸣叫声.那几个黑点近了,我惊讶地发现竟是几只灰色的老鼠.奔跑最前的鼠,动作迟缓,它屁股上的毛掉净了,两团鲜红亮眼的色如猴子露出的腚部.这些老鼠一定是闻到了肉的香气,从阴冷潮湿的洞穴中,从同样冰冷的梦中奔出来.它们一到肉串前,就把细长的尾巴盘在屁股下面,姿势极其优雅地坐下.它们的上肢弯曲着举在胸前,爪子软软地耷拉下来,那模样就像一群秃鹫安静而耐心地等在一只奄奄一息的野山羊跟前.
在几双交叉旋转着蓝幽幽的光或是绿莹莹的光的眼睛的期待下,那冒着袅袅热气,喷吐着扑鼻香味的肉终于从木炭上撤了下来.我的眼中猛地迸射出热烈的目光,宛若看见身披羽衣,裾裙飘飘,娉娉婷婷走来的情人.那肉烤得真是好,看上去闪着诱人的金黄色,咬一口定是奇香无比.你举起了肉串,像举起了一串耀眼的宝石.我的嘴不由为之而张,牙齿开始上下磨合咀嚼,仿佛那肉已在口中.
你把肉串抛向空中,划出一道极其优美的弧线,不偏不倚的落到了众鼠跟前.我大失所望,像个受委屈曲的孩童撅起小嘴以怨恨的目光盯着你.这些终日与垃圾粪便为伍的鼠辈竟是懂得尊老爱幼的.没有出现我想象中一哄而上,你抢我夺的场面.它们眼中的光尽管是贪婪更甚,但都垂手立于一旁,等那只屁股上毛掉光鼠先享用.
那只鼠拿姿作态, 细长的胡须兴奋地颤抖个不停.它迷起绿豆小眼,并不急于去吃,而是伸出尖尖的嘴左嗅右擦,蹭得胡须上沾满肥油,才用两只前爪使劲撸下一个肉片,把肉紧攥手心,让其像松球般在两爪间快速的旋转.肉片在旋转的过程中逐渐缩小,直至两爪间什么也没有了.我甚至看不见它的嘴是如何动的,肉片却难以置信的消失了.
我眼中闪烁着妒忌的光芒.我热烈抚摸的肉串,本该在我的齿唇间,被饥饿的唾液包裹,被锋利的牙齿咀嚼,幸福地落入我的胃中的肉,凭什么让身处阴沟,浑身散发出臭气的家伙们享受这顿美餐.凭它的屁股上掉了几绺毛吗?我越想越气,捊袖探拳,准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鼠口夺食.那津津有味咀嚼肉片的老鼠忽然睁开了眼睛,两缕威严的光似探照灯般扫射到我身上,似威胁又似警告.如同一个严厉的长者正瞪着一个准备干坏事的孩童,我顿时羞愧得满面通红,恨不得钻进它们的地洞中.
一串,两串,三串,四串,五串,一串又一串,老家伙真是能吃.差不多吃掉了相当于自身体重一倍的肉片,才恋恋不舍的把口收住.瘦骨嶙峋的肚腹上鼓起了一个颇为滑稽的大肚子,犹如怀着小崽的母鼠.它意犹未尽,仔细地用两只前爪清理胡须上油腻,还伸出舌头舔拭爪子.作完这一切后,脸上显现出酒足饭饱后的满意神情.它舔唇良久,蓦地,从口中发出一声尖利的啸鸣之声.其声向四荒八野传去.声音未落,如同有一筐豆荚倾洒到地上,无数只老鼠从阴暗的角落里奔出来.它们扶老携幼,拉儿牵女,浩浩荡荡地纷拥而至.有几只高高跃起的老鼠碰到了我裸露的手背,那里一阵酥麻,如遭电击.这团灰色的涌动着的云团刹那间就把你包围的严严实实.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久捂鞋中臭袜子的气味.你随意将一串烤好的肉串丢入鼠群.肉串落地,它们像团苍蝇般轰得散开,但旋即又密密麻麻地遮住肉串.随着你手中的肉越来越少,鼠群也越来越疯狂.它们甚至为争一丝肉星肉沫大打出手.它们用牙撕咬,用爪子抓扯.夫妻反目,父子成仇,兄弟翻脸.一些沾着血迹的鼠毛夹杂着悲鸣之声从鼠群中飘飞出来.有一绺肉丝溅落在的口中.我的眼睛倏地睁得大如铜铃,浑身的每一个毛孔都舒张开.那真是无上的珍馐佳肴.盐放得是恰到好处,增之一分则苦,减之一分则淡;辣椒粉处理得拿捏得当,增之一分则辛,减之一分则涩;孜然粉洒得是妙在巅毫,增之一分则辣,减之一分则腥.吞咽下去之后,仍有余香绕齿萦唇不绝.
眼看着兔子只剩下一副骨架,眼看着你的手中只剩下一串肉.我心急如焚,再也不能如磐石傻呆呆地蹲着.我站起身来,气运丹田,大吼一声,宛若晴天中打下个霹雳.满以为鼠群会在怒吼下把个鼠胆吓破,作鸟兽散.谁知它们安之若素,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紧盯着火上翻滚的最后一串肉.我把脚毅然决然地踏进鼠群中.这些面目可憎、身小力弱的家伙居然同仇敌忾.它们手拉手,像一片涌动的灰色浪花,在我的脚前坚起了一道坚实而柔韧的墙.脚犹如深陷于池沼中,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很大的力气.这些铁石心肠的鼠辈,将要夺走我的最后一串肉.我怒从心头起,恶从胆边生.一咬牙抓起一块熊熊燃烧的胶皮,上面还淅淅沥沥地滴下滚烫的黑油.一跺脚一举手间,冒着冲天烈焰,吐着滚滚黑烟的胶皮呼啸着飞入了鼠群之中.鼠群中立即响起了哭爹喊娘的惨叫声,飘出了皮毛烧焦的气息.它们向四面八方逃去.转瞬间,喧嚣噪腾,烟雾弥漫的场面像一颗石子飞入幽深的湖水中,冒了几个细小的泡泡后又恢复到我刚来时的模样.你坐在火堆前,往火中投一块胶皮,另一只握着棍子不时地捅挑胶皮,脸上的神情安静如昔.以至于我开始怀疑刚才我见到的情景是一个幻觉.我咬了一下手指头,拧了一下肚皮,实实在在的痛楚荡彻全身.
车窗外的景物以极快的速度一晃而过.眼睛总是无法停留在同一个事物上,它们在身后消逝,另一副画面又在眼前出现.我又回到我出生的地方,当然还有她.她说她想去一个地方,只有我们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呆上一些日子,于是我就想起了那个深山老林中的小木屋。
一路上,我在问自己,我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我一直都想逃离这个地方,可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追逐着,驱赶着我,使我不得不回到这个地方来.像只可笑的鸟,在笼壁撞得头破血流,遍体鳞伤时还洋洋得意,自以为挣脱这牢笼.
站在这条记忆的河流中,我惊奇地发现这段记忆中泛起的浪花并没有积满尘埃,永远一尘不染,永远焕然一新,就像我和她到山里的第一个清晨。
我的整个孩童和少年时代都是在这个地方度过.现在想来,那真是一场绵长而久远的苦役.像是暗夜森林中猫头鹰的戾叫声,像暴雨之夜风凄厉的呼啸声,像旅途中孤独的行人.每一声无助的呐喊,每一滴绝望的泪水,都如一朵黑色之花徐徐开放.它生长于黑暗之域,浸透了潮湿而腐朽的气息.我记得我们坐得那辆车像是患了伤害,浑身一个劲地打摆子,从未停歇过。尤其是上坡时,马达像是个得了喉炎的歌手,音准只能从低音缓慢地爬升至中音,想要升上高音,声嘶力竭地嚎了半天,车身颤抖便加剧了一阵,几乎散架,只得作罢,降到低音继续哼哼,像是一只失败了却犹有不甘的兽。让人觉得它会突然没了声息,从坡上滑下来。
眼前的景物渐渐熟悉起来,最先看见的是那个水泥厂,它高高的烟囱有气无力地吐出淡淡的白烟.它的身体上覆盖了厚厚一层灰色的烟尘,像一座被施了魔法,没有生命力的城堡.车子忽然间慢了下来,司机拼命地按喇叭,尖利的声音刺穿了宁静的山谷。她用手肘轻轻捣了捣我,说:“看那个人。”其实,我早已注意到了那个人。他没有理由不引起车内人的注意,因为他就在公路中间不紧不慢地走着,手里还牵了一头牛,对身后的汽车不避不让,刺耳的喇叭声置若罔闻。直至司机停了车,捊袖擦拳,口中骂骂咧咧,想要下去揍他时,他仿佛格外施恩般让出了一条路。司机本想将他的拳头印在那人的脸面上的想法进行到底,车内人的怨声四起,他只好悻悻回到车中。车子几乎是擦着那个人的身体驶过的,我看清了他的面容,心中一凛。我从未见过这么疯狂而绝望的表情,眼中的光炽热而茫然,走路的脚步却是从容不迫,坚定有力.这个地方,汉人牧牛是很少见的.他和这头牛看起来很劳累,好像是走了很长的路一样.他们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犹如从冥界里走出的幽灵,身上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息.我不禁打了个寒噤.司机像是为了发泄刚才的怒气,猛然加大了油门。到车站的这一段路,由于毗邻水泥厂,所以晴天一层土,雨天一地泥。刹那间,尘土飞扬,无数细小的石头扑打在窗户上,噼啪作响,加之地上又坑坑洼洼,车颠簸跳跃的厉害,像是一个疯狂的摇滚歌手,土里烟里地跳唱。刚刚得到喘息的人们的身体在座位上又是一阵乱跳,只是口中没了惊呼,脸皮上也是风平浪静,如一群提线木偶,早已料到身体会遭受此劫难。车子剧烈晃动的过程中,她的双手始终紧紧攥着我的手,丰满温热的身体牢牢地贴住我。
就在以为车子要飞上天时,在一片烟雾弥漫中,车子终于平静下来。售票员用醮满浓浓睡意的声音说,终点到了.被车子折磨得精疲力竭的人们陡然间来了精神,争先恐后地朝门口涌去.他们口中喷溅出的洪亮声音和身体在互相挤着,碰撞着,跌到车下去. 我和她也下了车。车上下来的人像水滴渗入沙中一样,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一路上空荡荡的,偶而碰到一个人,也像是从阴暗角落里钻出,行动鬼鬼崇崇.明明斜着眼角打量揣度你.可当你的目光去注视他时,他的眼光却溜开避去.我又见到了这条河流,这条在梦中萦绕而过,散发出冰冷气息的河流.它似一条黑背鲤鱼,腾空而起扭转身躯时,亮出它闪闪发光的黑色鳞甲.这个最接近死亡,充满暴力和黑暗的地方是真正的破败了.到处是废弃的厂房和无人居住的屋子.屋子空洞的门窗像一个个幽黑深邃的洞穴,从里面透出一股股阴冷的气息.这里只有那个水泥厂还在苟延残喘。
我和她一路走进山里.我又闻到了山中飘来的潮湿而清冷的气息.像是在梦中一样,往事清晰无比的呈现.我看见一个少年在山里自由地奔跑,他跳进清澈的溪水中,双手扬起晶莹的水花;他在丛林中蹿蹦跳跃,追逐惊慌失措的小鹿;他爬上高高的山顶,放开喉咙,让群山把声音兜来荡去.他是那么的无忧无虑,那么的快乐.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自从我长大以后,山里不去了,森林不去了,更多的时候,我在空荡荡的城市中游荡,在空无一人的屋子前等待.可结果呢?心底深处裂开一条深渊,深渊中冒着幽幽寒气,要将我吞噬,将我毁去.我所构建的屋子早已是残破枯朽,处于风雨飘摇中,一阵微风都足以使它坍塌.
山里的天气,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刚才还是晴空万里,艳阳高照,转眼间,像是有人用画笔醮着灰色的颜料,一遍遍的黯淡着天空,一股清凉的风吹来,能感觉到里面已有点点滴滴的雨珠,山里顿时腾起了一阵薄薄的烟雾.我们在山路边寻了个山洞避雨.说是山洞,其实是个巨大的石窟.洞极浅,只入崖壁中三米有余,洞口极高极宽,其中情形一览无余.几头脏兮兮的牛或卧或站,见我们进来,停住那时时刻刻都在蠕动的嘴,扭头非常注意地盯着我们看.
她问我:“这场雨水能下多久.”
我说:“顶多不会超过半个小时.”
“你怎么知道.” 她又问我。
我说:“只要看山峰顶上的云雾有多少,就能知道.若山峰上云雾又浓又厚,从山头漫到山腰,那雨恐怕要下一天.现在山头的云气只有一点,是不会下多久的.”
“你倒是像懂得很多似的.” 她说。
我说:“当然了,我经常在山里玩耍,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这里还有一个特性,是一山二季,山下下雨,山上却是下雪。待会云开雾散,山峰顶上定是一簇白。”
“我家那里的山看上去就没有这么绿,因为靠近电厂。草是枯黄的,稍在上面一走动,就腾起一股烟雾。松林的颜色是灰黑色的,阴郁的让人害怕。这山上有没有什么漂亮的动物。”
“很久以前有,现在恐怕见到的只有草原之鼠和旱獭之类的动物。我记得我曾经见过一只强壮的公鹿,它的头上长着有八个美丽的角叉。那里我和它山坡上相遇,我们之间只有几米的距离。它对我不理不睬,不紧不慢地一路小跑,仿佛没有看见我一样。我一直目送它消失在密林里。我赞叹那美丽强壮的身体,为了拨发情绪,我还大吼了一声。”
我们现在的谈话就是这样,总是沿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行进.似乎我们已经知道了那无可预料的将来,似乎也知道了我们将彻底的敞露心扉,让心灵交融.现在,我们只是小心翼翼地绕过它,谁也不会主动的提起它.我坐在了洞中的石头上,疲倦从身体深处漫上来.我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了.每一个夜晚都是灰黑色的不眠之夜.我那断断续续,残缺不全的梦中全是毁掉弃去的废墟.不知不觉中,我的双眼粘到了一块,我的头落到了身边她的双腿上.她伸出手指,沿着发根到发梢,轻柔地捊着我的头发.没有任何过程,像头上挨了一闷棍,我立刻跌入沉沉的梦乡中.也不知过了多久,隐隐之中听到有人说话,接着似乎有人拼命地摇着我的身体.即使是在半梦半醒之间,我也觉得空气中有一股令人不安的气息汩汩流转,有某种灭顶之灾迫然将至.我竭力想睁开眼睛,可眼皮犹如千斤巨闸,拼尽全力也无法抬起一丝一缝.猛地一声惊叫穿透幕布般厚重的梦魇,那叫声中有说不出的恐惧.
我蓦地惊醒,眼前出现的情景使我目瞪口呆.
洞中的牛只剩下一头,它的身上不停地淌下水珠.湿透的牛显得很瘦,但是骨架很大,可以看出那曾经是一头健壮高大的牛.奇怪的是它眼中闪烁的光不是通常所见的牛温良驯和的目光,而是烧灼得通红,似要毁砾溶石的目光.一人跪倒在地,头深埋于她的双脚间,一双手死死抱住了她的双腿.他的肩头在剧烈地颤抖,有隐约而至的咆哮声.她用一种听起来是悲天悯人的腔调说:
“我不是你的妹妹,你认错人了.”但这缕声音很快被从下面漫上来的梦呓般的狂热声音所淹没.
我回过神来的第一个动作就是跳起来去推那个人.他竟如生根了的石柱,我使尽全身力气也无法撼动一分.我又去掰他的手指,手指又像铁棍焊在双腿上,半天不见动静.我又急又怒,转到他的身后,伸出两臂扼住他的脖颈,这可使他的气息不畅.我的双臂越箍越紧,我听见了颈骨被挤压的声音,它吱吱嘎嘎地沿着脊柱一路而下,到了身体深处时,这些声音像是泥牛入海,消失不见了.他就像是进入另一个世界,身体已成一块巨石,一截枯木,丝毫不为外力所扰.
我的捶打猛击终于有了效果,他抬起头,头向后扭.我的脸和他的脸贴在了一起.我们的眼光相撞,鼻息交融,能感到彼此的力量在身体中纵横奔突.他就是我们在路上看见那个怪异的人.当时,我的心中隐隐有所触动,总觉得似乎在那见过这个人,但竭力思索时,眼前碰到的却是一片浓雾,依稀有片点火星闪耀,也是转瞬间就熄灭了.他鼻中喷出的气息粗重而灼热,像火星一样溅落在我脸上,竟有被灼烧般的疼痛感.从那睁得大大的、呆滞无神的眼睛里,我看见他好像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片刻之后,他的眼神倏忽一变.我悚然一惊,一股凉气从脚底蹿起.那是什么样的眼神啊!绝望到彻底,又疯狂到彻底.我同时闻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浓浓杀气.一瞬间,我明白了.我遇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兽,一只濒临绝境业已疯狂的兽.只要他愿意,他随时可以将我的生命毁去.我的心顿时沉到冰底深处.
这个恶魔,头只是轻轻一甩,我便像一张纸片轻飘飘地飞了出去.跌落地上的我随手抓起一块石头,准备向他砸过去.眼前却陡然一暗,出现了一团巨大的黑影.紧接着手腕上一麻,手中的石头滚落在地,声音沉闷.那条手臂仿佛已经不属于我,有气无力地耷拉下来.原来那头牛冲到我的跟前.它粗重的鼻息像是从高压阀门中喷出的蒸气,重重地打在我脸上.它那两枚弯角像两把锋利的刀子寒光闪闪.它颈骨高耸,浑身的肌肉绷紧成一块一块.布满血丝的眼中如有把火在燃烧.我知道它这一击必是挟风裹雷,凌厉之极.我的双眼紧盯着它,眼珠一刻也不敢错,身体却不由自主的一步一步向后退去,退了没几步,后背已抵到冰凉的石壁上.我没有退路了,已至绝境.我反倒平静下来,极渴望它的双角洞穿我的身体.让我看见血从两个透明窟窿中喷涌而出,然后,我的身体就轻盈地下落,落到一个灵魂获得解脱之所,就如同倒在情人温热的怀抱中.
牛逼近时,气息为之所窘,魂魄为之所夺.我眼中升起的黑暗是怎样的呢?我所渴望的的安宁又是怎样的呢?我感到了好笑,本以为自己摆脱死神的追逐,谁知道它一路尾随我到这个地方。我和她奔向这山中,是想彼此安慰,却给一人一牛逼至绝境.我转过脸去看她.让我感到难受的是,眼睁睁地看着她受到伤害,而我却无法保护它,像个羔羊似的无能无力。她的脸色苍白,呈纸灰色的嘴唇抖个不停,如寒风的两片叶子.她的眼中却是出奇的宁静,仿佛她已透过帷幕看到了这一切.
我的目光落到那个置我们于死地的家伙身上.他显得像个婴儿般无辜,对一切视而不见.蓦然间,脑中电光石火般一闪,掩盖在湖水上浓重的雾气散去,湖水中浮起一个人来.他同样是跪在地上,手里紧紧攥着一粒药片.是的,我是见过这个人的,我们还互相在对方的小腹上击过一拳,现在还感到隐隐作痛.我的手无意间在口袋中碰到了一个东西,那是一瓶药,是用来治我的胃病的.我的手紧紧地攥住了这个白色药瓶,把它高高举起,如同我最后的武器.我大喊一声,拿去吧!药瓶从我的手中飞出,划出一道白色弧线,于他眼前掠过,滚落在地上.药瓶继续在地上滚动着,里面的药片互相碰撞,发出沙沙的声音,一直滚进了雨幕中.他的眼睛倏地紧紧盯住了药瓶,手松开了她的双腿,转而去追逐那个药瓶.牛在此时似乎也怔了一下,气势稍敛.机会稍纵即逝,我身体一沉,一个就地十八翻,闪开了它的控制.然后一手抓起背包,一手拉住她,慌不择路地冲进雨地中.我边跑边用眼的余光看着他.他捡起药瓶,放在手中,好奇地左瞧右看,像得某种宝贝似的,嘴中发出欣喜若狂但又是极其怪异的笑声.
太阳从云彩中钻出来,雨却没有停.身上一半照着温暖和煦的阳光,一半飘落着清凉的雨滴.她在说话,像死里逃生的老妇人迫不及待的诉说.她说她当时正看着洞外的雨丝风片,洞中安静的牛突然变得惊慌万分,一只只毫不犹豫地冲进了雨幕中.她看见一人一牛进得洞来.人和牛在来路上已经见过.人是蓬头亏垢面,衣衫褴褛,牛是瘦骨嶙峋,但隐隐有逼人的气势.
“他一进得洞来。”她说:“他就直勾勾地盯着我看,脸上有一种古怪的神情.他问我是否看见了他的妹妹,他是专门寻找他的妹妹的.我说在山里还没有看见一个人,他恐怕是找错地方了.我问他妹妹是在什么地方丢的.他一会说是刚丢在山里的,一会又说丢了很久了,是在一个相当遥远的地方.他的眼神便混乱起来,多了些疯狂.我有些害怕,推你,摇你,可你就是不醒.他忽然扑上来,跪在我的脚下,大声叫我妹妹,并一把抓住了我的双腿.他抓得这么紧,把我腿都抓痛了.”说着,她挽起了裤腿,我看见她雪白的腿上一片青青紫紫.“过了一会儿,他又喊出了什么娟,不要丢下他的话.”她叹息了一声,“这个人一定遭受了某种极其不幸的事,因为他眼中的痛苦是那样的深.”她话锋一转,突然问我:“你为什么要把一个药瓶扔出去,他居然会不顾一切去捡它.”我吱唔着说:“我不知道,也许把药瓶当成了石块.”她眼中闪烁着狐疑的光.其实我是知道的,我曾经丢过他的一个药瓶,虽然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药.现在我还他一瓶药,居然会是在这样一种情形下.
我们继续向前走,登上一个山坡时,便看到了那片盛开着蒲公英花的金黄之地.
恍惚之中我听见了一声叹息,轻得像根羽毛飘落下来,我不堪重负般一抖.雾散去了一些,远处的景物呈现出来.有几辆挖掘车和十几辆重型卡车忙忙碌碌地来回穿梭.平坦的大地叫它们挖得千疮百孔.深沟里有几座土峰奇崛而起,它们细脚伶仃的样子,好像一阵风就能将它们吹倒.那些车往沟里倾倒垃圾,是些碎砖烂瓦,生活垃圾.我不明白把好端端的一个大地挖得满目疮痍,难道就是为了填埋垃圾.十几个人在山一样的垃圾堆前翻翻捡捡.每当有一辆车驶来车斗作倾倒状时,他们纷纷挽袖擦拳,抢占有利地形.垃圾从车斗上倒下来,他们一哄而上,叉飞棍舞,五颜六色的包装袋纷纷扬扬地胡乱飞舞.他们在其中挥叉舞棍的形象,给人一种很是英勇无畏的感觉.“你捡过垃圾吗?”我问你,得到的依旧是沉默.我想你既然不屑于乞讨,那么你应该是捡些破烂去卖钱的.我仿佛看见你披着宽大的衣袍,行色匆匆地走在街上.你从一个垃圾箱奔向另一个垃圾箱,捡到一个饮料瓶,就绑在衣服上抽出的一个线头上,像拴了一条小狗.不一会儿,满身挂满了各色的饮料瓶.它们互相撞击着,发出极其空洞的声音.你用它们在废品站换一点钱,钱虽不多,但对毫不挑剔的肚皮已是足够.你的眼中似乎有闪亮的东西在滚动.你哭了吗?我饱蘸激情,并用抑扬顿挫的深情语调诉说往事把你打动了吗?是的,我在小木屋中度过了那未尽的一夜,我感到有什么东西降临到心中,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
在浸着朝露的阳光中,在还飘着淡淡的雾霭的树林里,她的笑声沿着山坡向山谷下漫开溢去.这清亮的格格颤动的声音令众鸟噤声不语.她在山脊上奔跑,衣袂被风吹得哗哗响.她指着前面的一个小山坡,说:“看到没有,我们谁先到达那个地方,后到的可要接受惩罚.”话音未落,她人已冲了出去.我从小在山边长大,论登爬攀援,她根本不是我的对手.我三步并作两步,后发而至,很快超过了她.她急得大呼小叫,拉扯着我的衣服.最后,索性扑到我的身上,双手抱住了我的腰,任我如老牛负重般前行.快到山坡顶上时,我已如破风箱般喘,双腿亦如灌铅.我实在支持不住,便四仰八叉地倒在草地上.她乘机跑上山坡顶.又蹦又跳,像战士占领敌人阵地发出兴奋的叫声.“你输了,你必须背我,一直到那.”她随手指了指一个更高的山坡.
我背她上那个山坡时,她在背上极不老实.要么搔我的胳肢窝,要么往我的耳朵里吹气,或者将整个身体晃不晃去,一刻不得安闲.背着背着,我的心中忽然有了一种温情的东西在涌动,眼中已盈满热泪.放声对天空大喊,“我愿意这样背着你,永远地背着,直到天涯海角.”她不闹了,俯下身来,将脸贴到我的脸上,轻轻地来回摩挲,有沁凉的东西流在我脸上.
山里极静,偶而有鹰的叫声落下,叫声中有一种扬眉剑出鞘,剑锋刺向虚空的啸声.鹰飞得极高,蓝天中几乎看不见它的影子.眼前豁然耸立着一座山峰,它就像是少女秀丽的头颅,而她盛装的民族服饰的裾裙的褶皱处是幽深的山谷,隆起处是龙蛇般行走的山脊。这一片山谷和山脊始于它又终于它。
她问我:“你登上过这座山峰吗?”
我想一想常在山里行走,无数次与这座山峰擦肩而过,脑中竟一次也没有闪现爬它的念头.
她轻声但极其坚定地说:“我们要去登上它,直至峰顶.”
我说:“望山跑死马,别看它看上去不高,要登上它,没有个半天的功夫是做不到的.再说,愈到上面愈陡峭,就更不好爬了.”
她说:“我这一生中从未自己作过决定,求你了,带我爬上它吧!”
我嘟哝着:“爬就爬吧!只是到时累得走不动,我可不背你.”
攀登险峰的过程永远是漫长而艰辛的,尤其是最后一段距离.明明峰顶已近在咫尺,仿佛触手可及.体力似乎已经耗尽,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很大的努力.双腿似乎已经不属于自己,要往山下滑,胸中的心仿佛是一匹脱缰的野马,急欲挣脱身体的束缚.山势越高植株就越发稀少,偶而有一两棵树,也是死去多时,一副形销骨立,直戳青天的模样.抬头仰望峰顶,那里已不长任何植物,皆是一片嶙峋的怪石,宛若荒蛮时代.她脸色苍白,出气不匀,眉头紧蹙,牙关紧咬,于渐大的山风中摇摇欲坠,似要被卷走吹跑.我一把拉住她,说:
“如果感到不舒服,就下山去吧!”
她摇摇头,拭去额头上细密的汗珠,
“就差那么一点了,怎么可以放弃呢?一定要爬上去.”
这时,她的眼睛突然亮了,“看,那是什么花.”
我看见在岩壁上,有一朵花热烈地开放着.它洁白硕大的花瓣微微颤动着,花瓣内包裹的通红的花蕊似团火焰熠熠燃烧.我闻到了一股摄人心魄的幽幽清香.我说:
“这是雪莲,至少别人是这么叫它。记得儿时在山里我经常能看见它,这儿一株,那儿一丛,开得热闹。那时,我们认为雪莲是难得一见的,它应该不是雪莲,我们叫它石莲。但是现在,它也难得一见了。
她问:“为什么?”
“因为曾经有人到山里几块钱收雪莲,发了疯的牧人将雪莲采摘一空,只有那些长在悬崖峭壁上不易采摘的雪莲逃过一劫,这株雪莲便是如此。”我说。
“没想到我们居然看见了雪莲,这传说中神奇而美丽的花.它的花瓣多大啊!”她口中发出了惊叹声。
看到她渴求的眼光.我说:“你等着,我去摘它.”说着,便去登那几成直角的岩壁.
她拉住我的衣角,说:“不要,你看它开得多好,挺立崖壁,傲视冰雪风霜,为什么要忍心伸手采折它呢?”
山峰再高,终有登顶之时.我现在一回想起在峰顶上极目远眺的情景,心中仿佛一下就开阔的许多.天空如块纯净的蓝玉,触手就可碰到.苍鹰已在脚下盘旋.往东望去,层峦叠嶂的群山就像是万马在奔腾跳跃,扬起的尘雾遮天蔽日.它们气势磅礴一路向东,忽然间又回旋向北,一直奔向那目穷之地.那散发冰雪气息的河流已成丝线,逶逶迤迤地消失在天边.向南望去,有更高的山峰阻去视线,那里终年是白雪皑皑,像是法老们的城堡.山峰上的石隙中有牧人插得木条,上面绑着几缕布条.风吹过,布条哗哗的响,如旌如旆.她一句话也不说,久久地望着远方,似乎已成风中的一尊塑像.转眼间已是日暮西山,夕阳西下时分.
我对她说:“得赶快下山,要是天黑了,山就下不去了.”
她轻轻一抖,仿佛从梦中惊醒,“真不想离去.在爬山的过程中,我始终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除了我们两个人以外,还有另外一个人也陪着我们一起在爬。我看不清她的面容,但心里却觉得亲热无比,她似乎是和我亲近之人,我却不知道她是谁。”她转脸看着我,“风,你能告诉我她是谁吗?”
我无言以对,她似乎知道了什么,那是我一直对她秘而不宣的事情。
下山的时候,不知从那里钻出的云闹哄哄地朝山峰顶涌来。它们仿佛也知白日使其无可遁形的阳光力量衰减,挟怨报复似的要将这最后的光熄去.它们已失了白日绵软随意、小巧可爱的形状,如大裁大剪出的巨大幕布,笔直地从天上扯将下来.稍远一点急急赶来的云,像是增援的军队,排列成一个个半圆形的队列,犹如鲤鱼身上的鳞片,经余晖一染,如一只欢跃空中的金色鲤鱼.一道道光像一柄柄剑从山峰后刺出.这些巨大的时光之剑刺在云团厚厚的肌体上,有的穿透而过,但光已极是黯淡,更多的则是在上面折了剑锋.我听见了剑折断时发出的清脆的叮叮当当的声音.云里峰顶到处散落着剑的碎片,从折断的剑痕中渗出的血液喷溅到云中,云便变得血红一片,仿佛一团凝固住的火焰.我听见了太阳的叹息声,这个白日中金光灿烂,于天穹之间行走的火球如迟暮英雄般郁闷地向山后落去.暮色中,群鸦们鸹噪着归来,它们在森林上空盘旋,犹如市集上即将散去的小贩们,声嘶力竭地喊叫.最后,它们像一颗颗石子落入森林墨色的湖水中,泛起一圈圈涟漪后便归于沉寂.
夜迫不及待地来了,像一只贪婪的虫子,饕餮吞吃天地。山谷森林首先掉入了它的肚中,转眼间,它的嘴已经舔到了我们的脚边。只有它吞吃下去的那条河流仿佛不甘心被它消化,优雅曲折的身体划过它的腹部,时时闪烁出金属般的光泽。我说:“天就要黑了,得加紧脚步往回赶。”一股风带着黑下来,也带来了湿润的气息。脸上感觉点点滴滴的冰凉,似乎有雨点。抬头仰望那座山峰,此时就像一个被无礼的陌生人窥看了面容的回教少女,恼怒的扯来了大片的纱巾,遮住了面容,在腰间缭绕了大团大团的云雾。看样子,有一场急雨就在眼前了。我们抓住一点依稀的光亮,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赶。及至看见了山坳间那团比周围更黑的影影绰绰时,我们眼睛里迸出的温暖的火花,就像是看到了家一样。我们小跑着进了小屋,将尾随在身后的风和风中豆粒大的雨点关到了门外。
我又累又饿,强打精神生了一堆火,草草吃了点东西,倒头就想睡去。她却精力充沛,似乎一点也不感到疲倦,缠着我问这问那。她问山里是否真的有蘑菇吗?明天要我带她到山里捡蘑菇。还问有什么野果是可以摘来吃的。我很久没有爬过山了,今天的登顶几乎耗去我的全部体力,我现在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觉。我嘴里胡乱的敷衍了她几句。
她停了絮絮叨叨的问话,静静的足有半晌的功夫,她忽然问道:
“你想吗?想过那个吗?”
我莫名其妙,不知她所指何意,正迷迷糊糊地琢磨这句话的含义时,眼前猛然一亮.我看见她的衣服像大鸟般扑旋在地,露出她华丽而美艳四射的身体.没有任何的酝酿,在她前所未有的主动面前,我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我与她来到这个地方时,是不是下意识中已经盼望这一时刻的到来.然而当这一时刻来临,我却没有丝毫的欲望.我的眼前出现了两个人影,在我和她之间隔开了一道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现在,冰块在火上堆砌,融了的水滴落在火焰上,“呯”地炸开,溅出丝丝雾气,火焰陡的小了下去.
她触到我两缕如冰块似寒冷的目光,她打一个寒颤.她说:“风,你这个样子让我觉得自己很蠢.我不知道我们到这来是干什么的.我都放下了,你难道还放不下吗?”
我说:“有些东西不是说能放下就能放下的.”
她说:“现在,我只是你的情人,你不是为我作过一首诗吗?我现在还能背出末尾的几句.我能承受住生命中最深重的苦难,却经不住你的一滴泪水,或是一缕阳光.现在,我感到有点冷了.”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她为何要执意和我来此.我的心底深处有一道深渊,冒着丝丝寒气.随时要将我吞噬毁去,我的身体中早已充满了腐朽枯槁的气息.我一直怯怯地低着头,不敢正视它.现在我发现它无非水沟一条,抬脚可过.我眼中的寒冰终于溶化了,去看情人的身体. 我曾经隔着衣裙粗枝大叶疾风骤雨地抚摸过这具身体,当时感觉那身体有些僵硬,对强加于上面的手本能的存在着抗拒与躲闪。她所经历的劫难像是一柄刀子,把使身体呈出青涩的棱角全都削了去。她瘦了,但是身体更加圆润柔美了。我将那具僵硬的身体连同那个深秋一起踢入记忆的深处。不知是火焰使她光彩照人,还是她让火焰绚丽耀眼,抑或是两者互相辉映。她穿上了一件用火焰缝制的衣袍,火焰在上面轻盈地跳动,曳出诱人的色彩.火焰跳动时,她背后的影子便活了,做出娇媚的、风情万种的舞蹈。我看见她娇小玲珑而坚挺的乳房像两枚果实羞涩地垂挂于身体上,隐隐闻到一股青果的清新味道.它在微微颤动,仿佛等着有人去采摘它,亲它吮它揉搓它,将它整个嚼食吞吃下去.我的目光延着光滑的小腹一起滑到陡然直下陷在阴影里的谷地。我不知道她心甘情愿将自己摆到祭台之上,其中包含着多大的屈从忍让.我厌恶她这样地付出,厌恶她的宽恕之心.就像是得到了一件梦寐以求的千年奇珍,心中痛惜它所经历的劫难,另一面却对得来全不费功夫表示嫌恶。怀着这种复杂的心情,我扑到她的身上,像只饥饿的兽,用锋利的牙齿撕咬她的胸,用爪子粗鲁地抓她的肌肤.她的皮肤真是好极了,柔软光滑似绸缎,触之抚之毫无阻碍.屋外的夜静谧安详,偶而有被惊醒的夜鸟慌乱的叫声.风拂过松林的声音像是情人间低声的呢喃声.有一缕清凉的夜风从门缝中钻进来,扑在我炽热的背上,瞬间化了去.我们的身体互相碰撞着,身下枯草折断的声音,屋外的声音都叫这碰撞的声音淹没去.仿佛整个天地中只有这种声音回响不绝.
她哭了,没有声音 ,眼泪却如流水般倾泻而下.我问她痛不痛.她摇摇头,挤出一丝笑容,
“你在我的面前也流过眼泪,现在我把它还给你.”
她拭去了眼泪,问我还要不要.我又疯狂地去汲取她的泪水,汲取她的痛苦。我终于感到自己是一个完整的人了,那个在黑夜里独自行走的小男孩不见了,那个站在街头双目空洞,一脸茫然的青年也不见了。我颠三倒四地说着胡言乱语,她也彻底地丢掉了少女的羞涩拘谨,时而柔若似水,时而疯狂如火.这是一个我所不认知的她.我沉浸在未知的境界而不知返.就像大海的潮水,急急地扑打在礁石上,激起千层浪后缓缓退去,而后酝酿片刻,又急急涌来,仿佛没有穷尽.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树影散乱,有明亮的光在耀动.我从沉沉的梦乡中醒来.一缕缕阳光透过门缝时便有了形状,宛若一柄柄刚出鞘的剑,剑锋中满是细小的尘埃飞舞.齿唇间盈留着芬芳的发肤香气,手心中也能感到绸质肌肤地颤动.我的手往旁边一摸,却是空无一物.伊人呢?伊人何在.我像被鞭子抽打了一下猛然跳起来.在她躺过的地方留下了一封信.我颤抖着双手拆开信.她写道:
风,让我再看看你的面孔,让我再看看这间小木屋,让它们印在我的脑中,永远不会忘却.这两天恐怕是我一生中最为快乐的时光.过了今天,这样的时光不会再有,而我们将隔天涯.我深爱着你,可我却不得不掉头离你而去.生活中不只只有仇恨,不只只有黑暗,还应该存在别的美好的事物.我知道我们必将会看到它,就像我们在峰顶上看到的一样.我虽然离去了,但我心却留在了这里……结尾之处有些模糊,显然那是泪水所至.
夜里惊心动魄、酣畅淋漓的搏斗依然历历在目.她的目光久久的停在我脸上,似要将其镌刻拓印后带走.她的手指也轻轻抚摸过我身体上的每一寸肌肤.我忘不了她最后的一个动作,她摘下脖子上挂得一个玉坠,戴到我的脖子上。玉件被她的身体滋养得温润晶莹。我看清了那是一个端坐的观音像,面目祥和,双眼微睁,流露出无限慈悲的目光。我的手松了,任由从山谷中伸出的一只看不见的手将纸片夺去,托着它飘飞而去,越飞越远.我的手绝望地猛击在木屋的墙壁上.蓦地,我的手心感到疼痛无比,似是给什么东西灼了一下.我惊愕无比地盯着那一截一截由整颗松木摞起来而形成的缝隙间.那里面似乎隐藏着什么东西,在我的手触摸碰撞下,像一粒熄灭很久被凝固的火星一样复活过来,并释放出灼灼的热量.我用手指抠去缝隙中的东西,那是些尘垢,有枯死的苔藓,草根枯叶,沙粒砾石.它们纷纷剥离之后,的确有一样东西夹在缝隙中.我取出那样东西,把它放在手心.轻轻拂去上面的尘埃.那是一枚纽扣,一枚梅花状的纽扣.这朵梅花曾经绽放于黑暗而寒冷的夜里.它轻轻地舒展花瓣,露出娇嫩的需人呵护的蕊心.是的,这朵红梅犹如一团火焰在暗夜中熠熠燃烧,它的每一片花瓣都似玛瑙,闪烁流转着晶莹剔透的红光,它喷吐着阵阵幽香.我听见了晚风送来的一声叹息,一滴血珠从花朵上滴落,宛若是从花瓣指尖滴落的一滴泪水,殷红的令人心碎.花瓣随之在夜风地吹打下纷纷飘落,落进泥土中,被岁月的风尘碾压成泥,凝固在大地深处,化为一个锈迹斑斑,枯槁的印记.我的胸口猛然间给什么东西重重撞击了一下,像是敲响了一个巨大的铜钟,洪亮而富有穿透力的磬鸣声在身体中回响不绝.冥冥中是否真有一只大手玩转天地,操弄乾坤.我只不过它手中的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吹向了早已注定好的方向.
马路上传来了金属撞击的沉闷声响和清脆的玻璃碎裂声,将我拉回到现实中来.不用说,又有两辆车因过分亲密而撞了头.这样的天气,不撞车才不正常呢?我仿佛看见不远处或是更远的地方有三三两两的汽车横七竖八地趴在路中,有气无力地喘着粗气,身上也有一两道明显的伤痕.你眼中的泪水滚滚而下,如决堤的洪水,大有一泻不可收拾的地步.你眼泪汪汪,脸上却没有丝毫悲痛的悲痛的表情.凌厉似刀子的寒风用它的刀锋击起火中的一团浓烟,扑打在我的脸上.眼睛中犹如洒进一把辣椒粉,双目难睁,分泌出数量惊人的泪水.我知道了你的眼泪是从何而来的.我还以为是我的故事感动了你,使你泪水涟涟.对着冰冷的石头,我却总希望它迸出热情的火花.突然之间,我失去了继续诉说的勇气.
那天,我失魂落魄地从山上下来,走到临近公路的一段峭壁上时,我听见了警笛刺耳尖利的叫声.我朝路上看去.峭壁下的一截公路正是陡然直上的大上坡.不远处有几辆浑身溅满了泥,已经面目全非,只有从一闪一闪的警灯知道那是警车.它们在路上急驰,一往无前,显出霸道与骄横,只是在上大上坡时显得力不从心,连嘟嘟的鸣叫声都低沉了许多.几辆警车的前面有一个人奔跑着,同他一起奔跑的还有一头牛,它眼中闪烁着类似于人类惊恐无助的光.这不是那曾陷我于绝境的一人一牛吗?如今,他们被警车追逐着,急急如漏网之鱼,惶惶如丧家之犬,毫无目的地向前逃窜.在这漫长而又短暂的两天里,他们到哪里去了呢?他们是否进入了深山,整夜在漆黑的森林里徘徊.黎明时分,他们登上了高山,看见了在曙光中绵延不绝的群山。是不是清晨的岚霭迷住了他的双眼,使他看不见通往草原的路.他又回到这条路上.这条路的终点是阳光炽热的南疆重镇,路上要经过寒冷的雪原和巨大的冰川.可是,他怎么又被警车盯上呢?
这条公路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车一上坡,便以他们望尘莫及的速度追上来,将他们逼至公路边的一块空地上.这块空地可能是陡然蜿蜒直上的公路中唯一的一片宽阔之地,尽头的崖下便是深达百米的山谷,谷中奔腾跳跃着那条冰雪之河.警察们一个个迅速地从车里钻出,或蹲或站,呈一个半圆形围住了那块空地.他们目光炯炯,犹如一只只浑身绷紧如弦,准备随时扑向猎物的豹子.一个精瘦干练的人拿出了喇叭开始喊话,无非是不要负隅顽抗,放下武器,立即投降之类的话.他们手中的枪的枪口已经对准了那狭长而头发蓬乱的脑袋.
他前面是荷枪实弹,严阵以待的警察们,身后数米的崖下是汹涌怒吼的河流.他已没路可逃了.我看见他环首四顾,僵硬如石的脸上隐隐掠过一丝笑容,好像颇为喜欢眼前的情形.他朝山上望去,眼光与我相遇了.他的眼中已没有了疯狂之光,而是如一块千年寒冰.与他对视的一刹那,我浑身的血液几乎都凝固起来.那眼中倏地跳出一星火花,他似乎是认出了我.我清楚地知道他认出的绝不是那个在洞中的我.他有些愤怒,眼中光锐利的像一把刀般刺向我,好像我不应该出现在此时此地,亲眼目睹他处于绝境的狼狈情形.他眼中的光黯淡下去,转到牛身上变为了自怜自嘲的光.这只唯一的,不离不弃地陪他走上逃亡之路的牛.他伸出手去抚摸那瘦骨嶙峋的身体,动作轻柔的像是一缕微风,仿佛怕惊醒正处于睡梦中的牛.他的嘴唇蠕动,似在诉说着什么.牛则轻轻摇动尾巴,伸出舌头舔他的手.周围的人有些恼怒,这个即将落网的家伙竟然如此的镇静自若,对他们的喊话置若罔闻.他们在他眼中似乎成为摆设,成为无物.他们的声音陡然间拔高了八度,像卷着沙石粗重有力的风,刮过山谷.他们也摆出的一副一声令下就蜂拥而上将其拿下的架势.他的目光水般泻过牛的身体,最后停在了牛的眼上,眼中在某种坚定的光一闪,就像刀子突然迸出了寒光.牛的眼睛里居然也闪过的这缕光.他抬起头来,目光流过山野丛林,草木繁花.眼中已是水晶般清澈透明,有一种超脱于世的平静,像是最终得到解脱.我的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种奇异的的情感,他仿佛就是与我血脉相通的兄弟,是另一个我.他闭了眼,深深地吸了口气.周围的人紧张起来,有的俯低身子,有的闪避到车的后面.濒于绝境的兽作临死一扑的能量是相当可怕的.空气中充满了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气氛.他一抬腿,敏捷的跨上了牛背.也许只有我知道将要发出什么,他的眼睛已告诉了我一切.我竟放开喉咙,大声地喊,不……话音未落.他们并没有朝人群奔去,而是掉转方向,向身后的河谷冲去.
牛的四蹄有力地敲击着地面,卷起的沙石如子弹四处飞射,扬起的尘埃遮天蔽日.他在尘雾中上下晃动的身影给人一种扬鞭策马,意气风发的感觉.他奔到了崖边,丝毫没有犹豫,用力拍了一下牛的屁股.牛的四蹄猛然一蹬,他们飞向了空中,宛若一面旗帜飘扬开来.他像大鸟般张开了双臂,口中发出了欣喜的啸鸣.他们在空中划出一段弧线后便像一截断木笔直地向河谷中坠落.我听见谷中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水花四溅的声音,看见了巨大的水花盛开上来.水面上翻起了几朵浪花和冒出了无数的水泡后,一切又恢复归于平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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