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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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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7-9-13 19:20:53 | 顯示全部樓層 |閱讀模式
品人錄

人真的很難瞭解。這是一生的功課。

  世間一切事物中,人是最有鑑賞價值的。品酒,品茶,品畫,品詩,但何如品人?

  如果說城市是一本打開的書,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讀法,那麼,人物就是一幅展開的畫,誰都可以鑑賞品評。但是,正如讀城的觀點在於讀,品人的關鍵也在於品。讀,要讀出品位;品,要品出滋味。

  易中天在中西文化的研究中,從中國幾千年文化的積澱裡,對這些生活現象進行了系統的研究,從具體到抽象,從抽象到具體,努力挖掘著文化的內核,給予理論的闡述。《品人錄》勾沉史實,從文化角度品評項羽、曹操、武則天、海瑞、雍正,獨具隻眼,新穎的評說、生動的文筆將我們帶入一個嶄新的人物內心世界。


易中天


  一九四七年生,湖南長沙人,一九八一年畢業於武漢大學,獲文學碩士學位並留校任教,現任廈門大學人文學院教授,長期從事文學、藝術、美學、心理學、人類學、歷史學等多學科和跨學科研究。

  著有《〈文心雕龍〉美學思想論稿》、《藝術人類學》、《帝國的惆悵》、《讀城記》、《黃與藍的交響——中西美學比較論》(與鄧曉芒合作)、《漢代風雲人物》等著作。近年撰寫出版了“易中天隨筆體學術著作.中國文化系列”四種:《閒話中國人》、《中國的男人和女人》、《讀城記》和 《品人錄》。

  因在電視臺開講三國歷史而迅速走紅,成為中國人氣最旺的“親民學者”。


項羽:

一、貴族與流氓
二、項羽的毛病

三、韓信的錯誤
四、劉邦的長處

評分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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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7-9-13 19:22:45 | 顯示全部樓層
一、貴族與流氓


項羽最後還是打敗了。他敗在了劉邦手裡。

  成者王侯敗者寇。勝了的劉邦人模狗樣地當了皇帝,敗了的項羽便只好自認倒楣,不但再也當不成霸王,還得去見閻王。

  這當然很慘,而且還很窩囊。

  說起來,失敗這事,原本也並不那麼可怕。「勝敗乃兵家常事」麼!再說,人生自古誰無死?死不足惜,敗也未必可恥。只不過,不是敗在別人手裡,而是敗在劉邦手裡,便不免讓人想不通。

  項羽怎麼會敗給劉邦呢?項羽是英雄而劉邦是無賴,項羽是貴族而劉邦是流氓。項羽的出身是很高貴的。他的家族,在當時即被稱作「名族」。公元前二○九年(秦二世元年),陳勝起義,天下雲集相應,處處揭竿而起。東陽(今安徽省天長縣)人殺縣令,欲立陳嬰為王,陳嬰卻主張去投靠項氏。他說:「我依名族,亡秦必矣。」陳嬰不敢為王,主要是膽小怕事,怕當出頭的椽子。但他說項氏是名族,威望高,號召力強,卻也是事實。事實上項羽一族,是很有些來頭的。據史書記載,項,原本是西周時期黃帝後代姞(音吉)姓的封國,其地在今河南省項城縣。春秋時,項國被魯國所滅。後來,楚國滅魯,就把項地封給了項羽的先人,這一族也就因而姓項。所以,項羽祖籍河南項城,和清末民初一位風雲人物袁世凱是同鄉。

  封在項地的項氏一族,世世代代都是楚國的將軍。到了項羽的祖父項燕時,運氣就不太好了。公元前二二四年,即秦始皇二十三年,秦將王翦(音簡)攻破楚國,俘虜了楚王,項燕便只好去做流亡政府的將軍,在淮南起兵反秦,結果兵敗身亡。項羽自己,則出生在下相,即今江蘇省宿遷縣。後來,又隨叔父項梁逃到吳中,即今江蘇吳縣。所以,項羽又是江蘇人,和江蘇沛縣人劉邦也算老鄉。


  想來項羽少時,過的已是破落貴族的生活。不過破落歸破落,貴族還是貴族。因此項羽正兒八經地有名有字:名籍,字羽,又字子羽。這也是當時貴族子弟的通例:嬰兒出生三個月後,要擇吉日剪一次頭髮,並由其父命名;男孩長到二十歲,女孩長到十五歲,則要舉行冠禮或笄(音基)禮,由嘉賓取字。有名,意味降生;有字,意味成人。此外還有一系列的權利和義務,但只有貴胄子弟才有,平民子弟是沒有的。此外,有了字,就有了尊稱,這也是平民子弟沒有的。項羽有名有字,說明他是貴族,而且舉行過冠禮,應該受到社會的尊重。


  劉邦的祖上老劉家,可就沒有那麼顯赫了。劉雖然也是姬姓古國(在今河南省偃師縣),開國君主是周匡王的兒子劉康公,可是在周貞定王時便已絕封,立國不過百十年,與劉邦一家也八竿子打不著。劉邦的父母,既非當朝重臣,亦非社會賢達,可能連名字也沒有。《史記》說劉邦「父曰太公,母曰劉媼」,翻譯成現代漢語就是劉大叔、劉大媽。大叔大媽當然不是名字,可見是「無名之輩」。


  劉邦自己其實也是沒有名字的。史書上說他「小字季,即位易名邦」,可見「邦」這個名,是他發跡後才追加的。至於「季」,也不是什麼字,而是排行。古人的排行,曰伯仲叔季。伯是老大,仲是老二,叔是老三,季是老四。劉邦的長兄名伯,次兄名仲,沒聽說還有個叫劉叔的三哥,則所謂「劉季」,便不過就是「劉三」或「劉四」,有點「不三不四」。或者乾脆就是「劉小」,和「放牛的孩子王二小」意思差不多。


  劉邦的出生,也很可疑。《史記》說,有一次劉大媽睡在湖邊上,夢中與神相遇。當時電閃雷鳴,天昏地暗。劉大叔跑過去一看,只見一條蛟龍正在他老婆身上,回來以後就有了身孕,生了劉邦。這顯然是開國帝王們都慣用的裝神弄鬼手段,目的無非是要證明自己命繫於天,君權神授,是不折不扣的「真命天子」。這種伎倆,老早就有人玩過,比如有莘吞薏苡而生夏禹,簡狄吞燕卵而生商契,姜源踏巨人足跡而生周棄(稷)等等,都不過是「野合」的偽飾之辭,也是對夏商周三代始祖的神化,我在《中國的男人和女人》一書中已有破譯。諸位如有興趣,不妨找來一看。


  先聖既已作出表率,後人自然不妨效法,反正不會有人傻呼呼地去做實證研究的。不過,不吹牛還好些。一吹,就會露出馬腳,反倒讓人疑心劉大媽這個小兒子,沒準竟是個「野種」。《史記》說劉邦相貌奇特,「隆準而龍顏」。這當然原本是要證明劉邦是「真龍」,但豈非恰好反過來證明他和他爸他哥長得都不像?像誰呢?這就只有劉大叔知道了。反正劉大叔當年肯定看到了什麼,但可以肯定看到的不是「龍」。史料證明,劉大叔對他這個來歷不明的小兒子並不怎麼喜歡,也從來就沒有把他當成什麼「龍種」,反倒常常說他是個「無賴」。如果劉大叔真的看到了那條龍,似乎就不該持這種態度。



  劉大叔既然並不當真把劉邦看作自己的兒子,對他的教育和約束也就不太認真。除了罵他「無賴」,不如劉二勤勉外,其他都很放任。於是劉邦從小就好吃懶做,游手好閒,也不怎麼把家裡的錢當錢,就連本朝太史為他做傳時,也不得不承認他「好酒及色」、「不事家人生產作業」。大約那時他整天不過是在到處閒逛,或在酒店裡和一些同樣不三不四的男女吃吃喝喝,打情罵俏,其實是個混混。後來,總算謀了個「泗水亭長」的差事。秦制,十里為亭,十亭為鄉,則亭長比村長高半級,比鄉長低半級,是個相當於公社生產大隊長的基層幹部,而且還是試用的。


這種差事,算不得官,只能算是吏,而且是小吏。權不大,事不少,好處不多,麻煩不少,一般體面人家子弟不屑於做,老實巴交的莊戶人家又做不了,最合適劉邦這樣的痞兒和混混去做。劉邦當了亭長以後,除發明了一種竹皮冠,裝模作樣地戴在頭上外,倒是沒有什麼官架子,依然嬉皮笑臉,吃喝嫖賭,而且經常在酒館裡打白條賒酒吃。劉大媽心疼她這個小兒子,常常去幫他還酒債,而且總是加倍地還錢。於是劉邦在鄉里鄉間,便博得一個「大度喜施」的美名,很有些人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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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7-9-13 19:24:11 | 顯示全部樓層
這就多少和項羽有些相似。項羽和劉邦,少年時都不是什麼聽話守規矩的乖孩子,只不過大約項羽是個紈而劉邦是個地痞而已。《史記》說項羽「學書不成,去學劍,又不成」。項羽的叔叔項梁便有些惱怒,因為貴族是很重視子弟教育的。項羽說,學會了寫字,不過可以記下別人的名字,有什麼用?學會了劍術,也不過戰勝一人而已,不值得學。要學,就學可以戰勝千萬人的。項梁想想也有道理,就教他兵法。項羽這才大喜。不過,學得也不認真。略知其意後,就不肯再深入了。於是就連兵法,項羽也沒有學完。


  世界上的事總是這樣。一個人,如果後來成了個人物,則他小時候的優點固然是優點,即便是缺點也無妨看作優點。劉邦、項羽的不愛讀書學習,自然都成了「胸有大志」的表現。的確,學術學術,學問只是術,不是道。道不是可以學得來的。治學者學問再多,也只能為人臣。得道者學問再少,也可以為人君。就拿陳勝來說,學問也不多吧?卻有「鴻鵠之志」,這才喊出了「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話。歷史上有哪個學問家喊出這句話呢?沒有。學問多的人都不敢造反。敢造反的,即便有點文墨,也充其量是個「不第秀才」。「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這話說得並不錯。



  所以劉邦、項羽這兩個不學無術的傢伙,便都有和陳勝一樣的念頭。秦始皇游會稽山時,項梁帶了項羽去看熱鬧。誰知項羽一看,便脫口而出:「彼可取而代也!」嚇得項梁連忙捂住他的嘴巴。劉邦因為替政府辦差,去過咸陽,看到秦始皇的排場,也曾喟然太息說:「嗟乎,大丈夫當如此也!」現在想來,那時候人的思想也真是「解放」,這樣該殺頭的話也敢講出來。當然,項羽是脫口而出,劉邦則多半是私下裡嘀咕(此亦為劉邦不如項羽英雄的證明),但敢想,就不易。這大概因為中央集權的專制體制真正建立以前,人們的思想相對還是比較活躍的。何況那時你爭我奪已經多年,秦始皇的江山也是從別人手上奪來的。那麼,和尚摸得,我摸不得?這皇帝你嬴政當得,我劉邦、項羽就當不得?顯然,只有當不當得上的問題,沒有能不能想當的問題。所以後來蒯通才敢對已經當了皇帝的劉邦說,那時節,磨快了刀子想幹陛下這營生的人,多著哪!劉邦聽了,也只是笑一笑,因為他知道蒯通說的是實情。


  不過,如果我們把陳勝、項羽、劉邦三個人的話放在一起比較一下,還是能品出不同的味道來。「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充滿了挑戰性。而且挑戰的對象,已不僅是秦王朝,而是命運,因此有一種不認命、不信邪的精神,也因此在三說之中格調最高。至今我們讀到「壯士不死則已,死即舉大名耳」這樣的句子,內心還很是崇敬。一個用賈誼的話來說是「瓮牖繩樞之子,氓隸之人,而遷徙之徒也」的人,能說出如此不凡的話,是很讓人敬佩的。陳勝的失敗,主要在於太沒文化,因而在突如其來的勝利面前,完全不知所措,以為自己真為命運所垂青,不知真正的、最後的勝利其實來之不易,結果只做了六個月的王,便身首異處、一敗塗地了,正所謂「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但他在不公正命運前的奮起一搏,卻像流星一樣照亮了天空。雖然短暫,卻也輝煌。


  項羽的話,則充滿英雄氣概,說得乾脆利落:「彼可取而代也!」那口氣,就像囊中取物一樣。在項羽眼裡,那位統一了全中國的「始皇帝」也沒什麼了不起,甚至只配稱作「彼」,而且隨隨便便就可取而代之。這是自信,也是自大。自信使他成功,自大使他失敗。不難看出,項羽說這話時,是不動腦筋的,也是不計後果的。那傢伙(彼)怎麼個就可「取而代也」呢?萬一取代不了又怎麼辦呢?這可沒想過。他想到的只是要去取代和可以取代。這正是項羽的可愛處,也正是他的可悲處。


  劉邦的話就沒有那麼氣派了,有的只是一個流氓無賴對大富大貴的垂涎三尺。「大丈夫當如此也!」換句話說就是有能耐的人要過就過這樣的日子。但不能如此又怎麼樣呢?大約也只好算了。這當然一點也不英雄,然而卻也實在。正是因為這份實在,劉邦才由小到大、由弱到強,一步一個腳印地登上了皇帝的寶座。從審美的角度講,我們當然更欣賞陳勝和項羽,但從現實的角度講,我們又不能不承認劉邦是成功者。


  的確,劉邦是實用主義者,項羽則是性情中人。


  關於劉邦的實用主義,我們後面還要細講,但現在其實已不難看出。當劉邦說「大丈夫當如此也」時,他的目的是很明確的,就是要像秦始皇那樣活得像個人樣兒。至於怎樣才像個人樣兒,則不甚了然。其實,直到他真的當了皇帝,也還仍不知皇帝是怎麼回事和如何當法。丞相蕭何為他建未央宮,立東闕、北闕、前殿、武庫、太倉,他看了還發脾氣,說:「天下匈匈苦戰數歲,成敗未可知,是何治宮室過度也!」以至蕭何解釋說,「天子以四海為家,非壯麗無以重威」時,他才釋然。又比如劉邦初得天下時,與群臣宴飲,也仍然和在沛縣小酒館裡一個德行。大家都狂嘬濫飲,喝醉了就大呼小叫,打打鬧鬧,完全不成體統。


直至叔孫通制定了禮儀,御前設宴,自諸侯王以下,一個個都震恐肅敬,行禮如儀,劉邦才喜不自禁餘味無窮地說,老子今天才曉得當皇帝還真他媽的過癮!可見先前是不曉得的。他說要活得像秦始皇一樣,也只不過是說要活得體面排場一點而已,和阿Q睡在土穀祠裡做的「革命成功夢」境界差不太多,都是羨慕那份榮華富貴。不同的僅在於,阿Q見過的最大世面不過是趙太爺錢舉人的排場,劉邦則見到了皇帝的儀仗,所以劉邦的目標要定得「高」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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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7-9-13 19:25:26 | 顯示全部樓層
項羽看重的卻不是榮華富貴,而是英雄業績。也就是說,他更看重的不是結果(如此),而是過程(取代)。他不是要取代了以後怎麼樣,也沒想到取代了以後會怎麼樣,而只是要去取代。的確,對於一個真正的英雄來說,戰鬥本身是要比勝利更令人神往的。「馬思邊草拳毛動,雕盼青雲睡眼開」,哪個英雄願在無所事事中消磨自己的一生呢?既然有事可幹,那就幹吧!別管是幹什麼,也別管幹了以後會怎麼樣!


  這正是性情中人的思路和做派。


  最能表現出項羽這一性格的,是他兵敗垓下之時。在這生死存亡的最後一刻,他惦記著的是什麼呢?是那位名叫虞的美人和那匹名叫騅的駿馬。這個有名的霸王別姬的故事是大家都熟知的:夜色已經深沉,四面都是楚歌,王的帳內點起了巨大的蠟燭,帳外燃起了通明的火把。我們的少年英雄飲盡杯中之酒,起身慷慨悲歌:「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這最後一句翻譯過來便是:小虞啊小虞啊,我可拿你怎麼辦啊!一個身經百戰的三軍統帥,一個威震天下的蓋世英雄,此刻痛心的不是他的功虧一簣,痛惜的不是他的功敗垂成,而是心愛的駿馬美人無從安排。他也不考慮怎樣才能轉敗為勝,轉危為安,不考慮怎樣才能衝出重圍,東山再起,可見他一開始就沒怎麼把那最後的勝利當回事。


  勝利與否既然並不重要,則重要的便是戰鬥本身。在率領八百騎兵衝出重圍又在陰嶺迷失道路後,項羽毅然引兵東向,期與漢軍做最後一決。其時他的身邊,已只剩下二十八騎了。然而他的鬥志,卻也昂揚到了極點。於是項羽決定最後再扮一次酷。他對隨扈將士說,我自起兵以來,已經八年,身經七十餘戰,所當者破,所擊者服,從來就沒有打敗過。這一回,大概是天要滅我了!那好,我就為諸位痛痛快快再打他一回。一定要打他個缺口,一定要斬他個將領,一定要砍倒他的旗幟,看看是我不會打仗,還是天要滅我。說完,大呼馳下,漢軍人馬望風披靡,敵將人頭紛紛落地。項羽笑了。他回過頭來得意地看著將士們說:「怎麼樣?」扈從將士一起拜倒在地,異口同聲地說:「如大王言。」


  這就真是孩子氣得可以!誰都知道,垓下之戰,是楚漢相爭的最後一次戰役,也是決定最後勝負的關鍵一戰,是不折不扣的「決戰」。然而身為統帥的項羽,想到的卻不是決戰,而是快戰。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今日固決死,願為諸君快戰」。也就是說,痛痛快快打一仗,速戰速決,儘快了結。


  的確,誠如王伯祥先生所言,快戰和決戰是不一樣的。決戰有勝負難分、一決雌雄的意思,也就是還有求勝的想法。快戰則只求痛快於一時,不過逞強示勇而已,完全不計後果。作為統帥,是應該取「決戰」呢,還是應該取「快戰」呢?當然是前者。因為「勝敗乃兵家常事」。戰場上的事,瞬息萬變,誰也不可能在開戰之時即穩操勝券,只有打起來再看。所以,即便兵臨城下,敵強我弱,危在旦夕,也不能輕易放棄勝利的希望。苟如此,則沒準真能殺開一條血路來。兵法有云:「置於死地而後生,陷於亡地而後存。」依此,則楚軍也仍有反敗為勝的可能。然而項羽似乎不想再打下去了。也許,打了七十多仗,他已經累了。也許,有這七十多戰的戰無不勝,他覺得已經夠本了。是啊,他原本沒把那天下王位太當回事。他只想能夠英武豪雄地痛快一生,也只想在退出戰場退出人生時有一個精彩的謝幕,能最後再痛快一回。


  既然如此,那就讓他痛快吧!

  劉邦就不會這麼傻。


  與項羽的戰無不勝一路凱歌相反,劉邦一直都不怎麼順。當然,劉邦也不是沒打過勝仗。秦都咸陽是他攻下的,秦王子嬰是向他投降的。按照當初的約定,「先入咸陽者王」,劉邦原本理所當然地應該為天下之主,至少也該當一個關中王。但是怎麼樣呢?還不是只好將咸陽拱手相讓,一任項羽去燒殺掠搶,自己則忍氣吞聲地去當漢中王。顯然,在那個弱肉強食的年代,有實力才有發言權。劉邦實力不如項羽,因此雖然有「道義」(先入關中,滅秦受降,約法三章,秋毫無犯),也只好閉上自己的嘴巴。


  的確,如果個頂個地進行比較,劉邦處處不如項羽。不但家族背景有天壤之別,便是個人素質也不可同日而語。項羽「力能扛鼎,才氣過人」,攻城則城池皆破,殺敵則敵膽盡喪。劉邦會幹什麼?就會喝酒嫖女人。在整個舉兵滅秦和楚漢相爭的過程中,沒有一個計謀是他自己想出來的,沒有一座城池是他自己攻下來的,也沒有一場戰鬥是他親自指揮的。他唯一的本事,就是問張良、韓信、陳平他們,「為之奈何」?(可怎麼辦呢)可以說,同項羽相比,劉邦一點能耐本錢也沒有。難怪項羽會在骨子裡看不起劉邦了:這種東西,也配和我爭天下?


  說起來劉邦的成為領袖,至少開始時有一半是運氣和僥倖。二世元年,陳勝起義,天下震驚。各地方豪傑一哄而起,雲集相應,「諸郡縣皆多殺其長吏以應陳涉」,奪縣自立成為一時之時髦,劉邦所在的沛縣也不例外。然而殺死沛縣縣令以後立誰為主卻成了問題。依地位、資歷、人望,似乎應該立蕭何或曹參。蕭何是沛縣獄椽,曹參是沛縣主吏,都是有一定社會地位和行政能力的人。然而蕭曹二人都是文吏,比較膽小怕事,心想這領頭造反弄不好可是殺頭滅族的罪,還是讓那天不怕地不怕的痞兒無賴劉小去幹為好。萬一事敗,咱充其量不過是個「脅從」,當不了「首惡」。由是之故,劉邦這才當了沛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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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7-9-13 19:26:59 | 顯示全部樓層
這個看起來偶然的事件其實有著必然。薩孟武先生說過,在中國歷史上,奪帝位者不外兩種人。一種是豪族,如楊堅、李世民是。一種是流氓,如劉邦、朱元璋是。文人是沒有份的。文人既不敢起這個心,也沒那個力。即便參加造反起義,也只能攀龍附鳳,跟在豪族或流氓的屁股後面,當個軍師,做個幕僚,出點主意,使點計謀,斷然是當不了領袖的。所以楚漢雙方的首領,只能是豪族項羽和流氓劉邦,不會是蕭何、曹參,也不會是范增、張良。



  文人為什麼當不了造反皇帝呢?因為造反起義,爭奪地位,說穿了,是一場豪賭,非有天大的膽子不可。這個膽子,又與本錢有關。本錢特大的敢賭,一無所有的也敢賭。豪族敢賭,是因為本錢大,輸得起。流氓敢賭,則是因為沒本錢,輸不怕。不就是失敗了沒好果子吃嗎?我本來就沒吃過好果子。幹他一下,沒準還能撈他兩個吃吃,豈不賺了一票?《水滸傳》裡寫吳用策動阮氏三雄造反,阮小七便說:「若能夠受用得一日,便死了也開眉展眼。」因此但凡有此類機會,真正一無所有的流氓無產者都是像乾柴一樣一點就著的。幹嘛不去?不去白不去。


  文人可就要三思而行了。文人都是聰明人,而聰明人從來就成不了大氣候。聰明人遇到事情,往往想法比較多,想得也比較細。等他前前後後都想妥貼了,沒準機會也過去了。即便機會沒過去,他們也多半不會幹。因為文人也是有本錢的人。這本錢比豪族少,比流氓多,不多不少,很是尷尬。他們多半有些薄產,有些家小,妻溫良,子懦弱。熬一熬,也許能混個士紳。再不濟,也能混個溫飽。要他們拿這一點小本錢去豪賭一把,捨不得也豁不出去。所以只有吳用這樣的光棍才會落草為寇。


而吳用輩之所以「下海」,則又因為他們的本錢之一是知識學問。知識學問是要用的。不用,就等於沒有。怎麼用呢?一是賣給皇帝,去當國師;二是賣給強盜,去當軍師。當然最好是賣給皇帝。如果賣不了,就賣給強盜,反正不能閒著。何況「成者王侯敗者寇」,過去的強盜也可能變成皇帝。苟如此,豈非開國之勛?這便是起義軍中又總有文人摻和的原因。總之,文人總是要「仕」的。治世,則仕於朝;亂世,則仕於野。挑頭造反,則不可能。


  流氓就不會想那麼多。流氓什麼都沒有,卻有膽量。而且,正因為什麼都沒有,所以就只有膽量。你想吧,他們沒有家財,不怕破產;沒有職務,不怕罷官;沒有地位,不怕丟人;沒有知識,不怕說錯話。那他們還怕什麼?怕死?笑話!誰不會死?不就是死無葬身之地嗎?我本來就買不起棺材。不就是身敗名裂嗎?我本來就沒有什麼名。不就是不得好死,要千刀萬剮嗎?對不起,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只要能把皇帝拉下馬,咱就賺了。就算拉不下,能嚇他一跳,咱們也算沒有白活。反正,「我是流氓,我怕誰」?當年的劉小,後來的劉邦,大約就是這種心態。


  但,如果你以為劉邦只是個「傻大膽」,那就大錯特錯了。


  劉邦雖然是在並無太多思想準備和理論準備的情況下倉促出場的,但他一上場,就有了明確的現場感,也有了明確的目的性,這就是「只許成功,不許失敗」。不過,這裡說的成功,是指「最終的」。因此,也允許暫時的失敗,卻一定要反敗為勝。像項羽那樣,覺得勝利無望便自暴自棄,只求一個漂亮的亮相和謝幕,以維護自己的英雄體面,這樣的傻事,劉邦是不會幹的。


  所以,為了那最終的勝利,劉邦做了許多項羽做不到的事情,比如禮賢下士,傾聽忠言,改正錯誤,克制欲望,以及在入秦之後約法三章,秋毫無犯等等。這使他大得人心。既得天下百姓之心,又得謀臣將士之心。事實上,劉邦最大的長處,就是知人善用。劉邦當了皇帝以後,曾和群臣討論項羽為什麼失天下、自己為什麼得天下的原因。劉邦說,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我不如張良;鎮國家,撫百姓,供應軍需,不絕糧道,我不如蕭何。將百萬之眾,戰必勝,攻必克,我不如韓信。這三個都是天下最優秀的人才,卻能為我所用,因此我得了天下。項羽只有一個范增還不能用,能不失敗嗎?


  這是實話。項羽是「個人英雄主義者」,劉邦卻能運用集體的智慧。所以劉邦雖然一無所能,卻又無所不能。何況,劉邦也不是一點本事都沒有。他至少還有三條流氓才有的看家本領:一是忍,二是賴,三是痞。


  公元前二○六年,楚漢交戰,劉邦的父親劉大叔和妻子呂大姐當了俘虜。項羽在軍前架起燒鍋,把劉大叔放在案板上,要挾劉邦說,再不投降,我就把你老爸下了油鍋。誰知劉邦居然嬉皮笑臉地說,當年咱倆在懷王手下當差,曾結拜為兄弟,所以我爸就是你爸。今天哥們既然打算把咱爸烹了,可別忘了給兄弟我留碗肉湯。項羽見劉邦一副流氓腔,氣呼呼地沒有半點辦法,只好拉倒。


  其實,劉邦雖痞也狠,卻並非毫無人性,也不忘恩負義,更沒有天良喪盡到出賣老爹老婆的地步。劉邦當了皇帝以後,對他爸仍相當恭敬,並不擺皇帝架子。原配呂氏也仍是皇后,並不曾因她是鄉下黃臉婆,就予以休去,另娶年輕漂亮妞兒,比時下某些一發起來就忙著換老婆的人,要有道德得多。劉邦之所以那樣說,是看準了一條,打不贏仗就挖人祖墳,殺人父老,或以對方家人做人質相要挾,是很下作的。以項羽之高貴和高傲,斷然做不出來。只要稍有可能,項羽都不會這麼做。所以,後來項羽便提出要和劉邦決鬥,這就比把老頭子下油鍋體面多了,也才符合項羽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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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7-9-13 19:28:15 | 顯示全部樓層
實在地講,項羽當時也是沒有辦法。彭越在大梁不斷地造反,斷了楚軍的糧草,後院起火,人心浮動,打持久戰是打不起了,只能速決。項羽在軍前架起燒鍋,揚言要烹殺劉父,其目的在於激起劉邦怒火,以便速戰。因此,他打的是心理仗,而且已多少有些痞和賴,其實自己心中已有不忍。這時,就要比誰更痞,誰更賴,誰的臉皮更厚,誰更殘忍不在乎。在這方面,項羽自然不是劉邦的對手。因此我相信,劉邦說那些話時,一定是一臉的痞笑,而項羽聽了,一定是一肚子窩囊。


  項羽確實是非常高貴的。這是他作為貴族子弟與生俱來的「胎毒」。項羽也不是一點流氓氣也沒有。如果一點都沒有,就不會起兵造反了。劉邦曾當面數落項羽十大罪狀,均屬背信棄義、恩將仇報之類,比如弒主、殺降、背約、貪財等等,大體都是事實。事實上項羽幹的缺德事也不少。比如會稽郡守殷通原本是請項梁、項羽來共同商議起兵反秦一事的,項羽卻在項梁的指使下把信任他們毫無防備的殷通殺了,奪了殷通的地盤,這就做得不地道,多少有些「黑吃黑」的味道。但是隨著地位的上升,他內心深處的高貴感也升騰起來。而且越到後來,就越是高貴,並在生命的最後一刻,表現出他人格的無比高貴。



  項羽也是極其高傲的。在他看來,他是天下唯一的、無與倫比的蓋世英雄和百勝將軍。他從來就不相信自己會失敗。當真失敗了,也只怪時運不好(時不利兮騅不逝),沒自己什麼錯。這恰恰正是他必然要失敗的根子。世界上哪有什麼從不失敗的人,又哪有什麼包打天下的英雄!真正的成功者,總是那些能不斷反省自己的人,也總是最能團結人的人。有人曾向劉邦傳閒話,說陳平這個人有才無德,盜嫂受金。誘姦嫂子,收受賄賂,當然都是不道德的。然而劉邦依然給予陳平以高度的信任,結果陳平在許多關鍵時刻都幫了他的大忙。


項羽顯然做不到這一點。因為他自認為是一點錯誤缺點都沒有的人,當然也容不得別人有一點缺點錯誤。當年韓信在項羽手下得不到半點信任,根本的原因恐怕就在於項羽從骨子裡看不起韓信。韓信確實非常貧賤。他甚至「無行不得推擇為吏」,比好歹當了個亭長的劉邦還不如,何況還曾受過胯下之辱,當然更讓項羽看不起。但是韓信有才,項羽卻看不見。正是由於項羽的這種高傲,許多貧賤無行卻有才幹的人,便都跑到「招降納叛、藏污納垢」的劉邦那裡去了。結果劉邦成了氣候,項羽則變成了「孤家寡人」。


  這其實也正是一切高貴者的通病。由於高貴,他們往往不能容人,而且還自詡為眼裡容不得沙子,胸中容不得塵埃。然而他們不知道,海洋之所以博大,恰在能容。「海納百川,有容乃大。」流入海洋的,難道都是純淨的礦泉水?自然是泥沙俱下,魚龍混雜。但正由於這種混雜,海洋才成其為海洋。項羽不懂這個道理,他的失敗便是理所當然了。


  請參看拙著《閒話中國人》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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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7-9-13 19:30:46 | 顯示全部樓層
二、項羽的毛病


其實,項羽的毛病還遠不止於此。


  韓信離開項羽投奔劉邦後,曾與劉邦有一次長談,談話的內容主要是談項羽。劉邦問韓信,蕭丞相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寡人推薦將軍,請問將軍有什麼計策教導寡人呢?韓信並不直接回答這個問題,卻反問,如今與大王東向爭權天下的,豈非就是項王?劉邦說是。韓信又問,大王自己掂量掂量,如果論個人的勇猛和兵勢的精強,您比得上項王嗎?劉邦默然良久,說,我不如他。韓信起身一拜說,這就對了。便是我韓信,也認為大王不如他。這就奇怪。明知劉邦比不過項羽,卻要背叛了項羽來投奔劉邦,豈不是犯傻?韓信當然不傻。他向劉邦透澈地分析了項羽的為人,分析了項羽必然會失敗的心理和性格上的原因。依照韓信的說法,項羽至少有兩條致命的弱點,即「匹夫之勇」和「婦人之仁」。但在我看來,根據這一談話,還起碼得再加兩條,即「小家子氣」和「小心眼兒」。



  先說「匹夫之勇」。


  項羽這個人,應該說是很勇敢的。他這輩子,似乎沒怕過什麼,只有別人怕他。他的身體也好。《史記》說他「長八尺餘,力能扛鼎」,可以想見其英武魁偉、肌肉發達、孔武有力,當不讓今日之阿諾史瓦辛格輩,很能讓一些崇拜所謂陽剛之氣的女孩子們心儀。公元前二○七年,趙王君臣被秦兵圍在巨鹿,告急的羽書雪片般飛來。當時救趙的諸侯之兵凡十餘壁(營壘),卻無不做壁上觀,只有項羽率楚軍破釜沉舟,一以當十,與秦軍血戰九次,動天的殺聲把諸侯將士的臉都嚇白了,這才大破秦軍,救出趙王。有這樣的膽量,又有這樣的體格,項羽便覺得如果不讓它們有用武之地,實在是一種浪費,可惜了的。所以項羽便常常要逞威逞武。他雖然是主帥,卻喜歡衝鋒陷陣。每次戰鬥,都身先士卒,自然也都所向披靡。往往是,項羽的兵器還沒有出手,只不過瞪眼一喝,對方便魂飛魄散,肝膽俱裂,目不敢視,手不能發,屁滾尿流,一敗塗地。這樣的戰績,很是不少。我相信,每來這麼一回,項羽心裡一定充滿了快感。


  這種快感甚至使他忍不住要同對方的主帥決鬥。他對劉邦說,天下不得安寧這麼多年,不就是因為我們兩個嗎?乾脆我們兩個打一架,誰打贏了,天下就是誰的,何必弄得天下人都跟著受罪!這真是英雄氣概十足,貴族派頭十足。可惜劉邦不吃這一套。他才不會和項羽單兵獨練,徒手過招呢!於是劉邦咯咯直笑說,劉某鬥智不鬥勇。我相信,劉邦說這話時,也一定是一臉的痞笑。


  從審美的角度看,劉邦的表現一點也不酷。但從政治學和軍事學的角度看,劉邦卻是對的。戰爭是政治的延續,是政治鬥爭的最高手段。戰爭的勝負,說到底,是政治鬥爭的勝負,至少也是戰略戰術的勝負,與主帥個人力氣、身材的大小沒什麼關係。項羽把打仗看得跟打架一樣,也就是把政治視同兒戲了,簡直就是孩子氣。誰都知道,「兵不在多而在精,將不在勇而在謀」。項羽自己也不是不知道,否則他就不會去學兵法,不會說不學「一人敵」而要學「萬人敵」了。可惜,事到臨頭,他學的「萬人敵」一點也用不上,用得上的還是「一人敵」。可見項羽實非帥才,不過是一個特別霸蠻特別有力的匹夫。


  早就有人比較過「匹夫之勇」和「君子之勇」。路見不平,拔刀而起,一言不合,拳腳相加,這是匹夫之勇。因為只要有幾分血氣,有幾分力氣,不要有任何志向和修養,隨便什麼人都做得到,而且也不會有什麼輝煌的戰果,因此是匹夫之勇。什麼是君子之勇呢?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驟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這就是君子之勇。顯然,君子之勇表現的是沉著,是定力。蘇東坡說,這是因為「其所挾也大,其所致也遠」的原因。也就是說,為了遠大的理想,可以暫受一時之辱,或不計眼前的得失。所以,「敵進我退」不是懦弱,「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走」也不是怯懦。當然,一味蠻幹,為當下的面子不顧遠大的理想,也不是勇敢。劉邦被項羽一箭射中前胸,腰不能直,便順勢彎下腰去摸腳趾頭,還大罵說,臭小子,射中我的腳,然後掉頭就跑。這就有些機智,也可以說有些狡猾,但不能說就是窩囊和膽小。


  匹夫之勇是一人之勇,將帥之勇是萬人之勇。戰場上是不能沒有勇敢的,所謂「兩軍相敵勇者勝」。但是,這裡說的勇,是全軍之勇,而不是個人之勇。當然,在某些時候,將領的身先士卒,確能起到鼓舞士氣的作用,在冷兵器時代就更是如此。然而,項羽的衝鋒陷陣,卻並不完全是為了鼓舞士氣,有時也是為了自己逞能過癮。結果,由於他過於個人英雄主義,反倒讓其他將領和士兵覺得自己可有可無,哪裡還會有集體的智慧和力量?司馬遷批評他「奮其私智」(只靠個人),「欲以力征」(只靠暴力),兩條都說到了點上。


  再說「婦人之仁」。


  婦人之仁和匹夫之勇好像是矛盾的。其實項羽這個人原本就很矛盾。他的性格中,有勇敢的一面,也有怯懦的一面;有殘忍的一面,也有溫柔的一面。項羽自稱西楚霸王,事實上也夠野蠻霸道的。他性情暴烈,恃強沽勇,殺起人來一點都不手軟。會稽郡守殷通和他前世無仇後世無冤,而且還是打算和他們合夥起義反秦的,說殺就殺了。


卿子冠軍宋義誇誇其談,其實是個蠢貨,雖然對項羽有點那個,畢竟並沒怎麼樣,也說殺就殺了。還有懷王,一個半點用也沒有的「義帝」,項羽指東他不敢指西,項羽指南他不敢指北,要他搬家他就搬家,要他讓地他就讓地,又沒礙著項羽什麼,居然也派人把他謀殺了。最慘的是秦王朝的二十萬降兵,項羽居然在一個夜裡把他們全部擊殺坑埋。二十萬人哪!二話不說就殺了,項羽只怕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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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7-9-13 19:32:34 | 顯示全部樓層
然而在鴻門宴上,面對劉邦,他卻下不了手。


  是因為劉邦與他無冤無仇嗎?殷通也與他無冤無仇。是因為劉邦於他有恩有德嗎?劉邦先入咸陽,已讓他恨得咬牙切齒。是因為不知利害關係嗎?范增已經說得非常清楚:劉邦「其志不在小」,又有「天子之氣」,實在是必欲去之的心腹之患。是沒有能力殺嗎?以項羽之武功,叫誰三更死,誰還能活到五更?何況劉邦名為項羽座上客,實為階下囚,裡裡外外都是項羽的人,連樊噲都對劉邦說現在人家是菜刀砧板,我們是雞鴨魚肉。是沒有機會下手嗎?機會多的是。至少在樊噲進帳護駕前,是沒有問題的。可任憑范增又是遞眼色,又是打暗號,項羽就是默然不應,終於讓劉邦這隻烤熟了的鴨子又飛了。氣得范增恨恨地罵道:「豎子不足與謀!」(這小子真不配和他謀事兒。)


  其實范增早已看透:「君王有不忍之心。」所謂「不忍之心」,也就是「婦人之仁」。

  但,項羽不是很殘忍的嗎?怎麼又會「不忍」?


  實際上,項羽表面上看很強硬,其實內心很脆弱。項羽是一個很愛面子的人。愛面子的人內心都很脆弱。唯其脆弱,才那麼愛面子。因為他受不了半點傷害,這才要拚命護住自己的面子。項羽的自刎烏江,很大程度上是出於面子的考慮:「縱江東父老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於是便留下了一句關於面子的名言:「無顏見江東父老。」為什麼無顏相見呢?除心中有愧外,還因為受不了那份憐憫。對於項羽這樣一個一生要強的人來說,憐憫即是傷害。因此他寧願去死。殺了自己,他的面子才挽得回來,他心裡也才好過一些。


  項羽就是這樣一個內心衝突性格矛盾的人。說穿了,他其實是一個不幸被推向了戰場和屠場、孩子氣十足的行為藝術家。他並不多想殺人,卻不能不殺人;並不多想打仗,卻不能不打仗。因為除此以外他別無選擇。他不可能有別的活法,也沒有別的方式可以體現他的生存價值,完成他的行為藝術。他畢竟是通過殺人開始他的人生歷程的,也畢竟是通過戰爭來走完他的人生道路的。因此,他又愛殺人,又愛打仗。但是,他的勇敢背後其實是怯懦,他的殘忍背後其實是柔情。他殺人如麻,內心深處卻有一種恐懼心理。他戰無不勝,心理深層卻有一種失敗情結。正因為內心恐懼,才會不斷殺人。正因為害怕失敗,才會急於求勝。只有那不斷流淌著的鮮血才能洗刷他因懦怯而感到的羞恥,也只有那一個接一個到來的勝利才能慰藉他那痛苦不安的心靈。


  於是我們看到,他在向劉邦挑戰時,是那麼地沉不住氣:用不著把那麼多人拖在戰場上,就我們兩個打一架算了!這豈非證明他對這場戰爭早已厭倦,只想早早了結?這也豈非正好證明他對失敗早已恐懼,便希望用這種對他來說最為便當也最有把握的方式以求一勝?因此,當他聽見四面楚歌時,既不調查也不研究,更不願動腦筋想一下這是不是敵人的計謀,立即就認定是自己打敗了。因為他心理深層早有一個「失敗情結」。我甚至相信,他的心底會響起一個聲音:「這一天終於來了!這一切終於了結了!」


  就在項羽因終於失敗而鬆了一口氣時,他那內心深處的、殘忍背後的柔情也就升騰起來了。勝負成敗、生死存亡已都沒有意義,唯一值得牽掛的是駿馬名姬。這也是他唯一之所鍾情,是他把一生都交給了征戰殺戮之後保留下來的一塊純情之地。「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這是何等地溫柔體貼,這是何等地多情纏綿!難怪要「泣數行下」了。據說項羽這個人,是比較容易流淚的。韓信說,他看到手下的將士受傷生病,都要流著眼淚去送湯送飯。但這次,他是為自己。


  一個血性男兒的真實情感和內心世界便都在這數行熱淚之中了。


  項羽確實是很有些兒女情長的,這正是他藝術家氣質的一個組成部分。他甚至還有些婆婆媽媽。韓信說他「言語嘔嘔」,也就是說話囉嗦、瑣碎。我們不難想像他平時在軍營裡的形象:提著飯籃流著眼淚,拉著傷病將士的手絮絮叨叨地問寒問暖,訴說家常。如果不是韓信親眼所見親口所說,一般人很難相信這個「力拔山兮氣蓋世」的漢子還會有那麼多的溫柔和纏綿。


  其實項羽的「仁」是敵對雙方都公認的。韓信說項羽「恭敬慈愛」,陳平說項羽「恭敬愛人」,高起、王陵則說項羽「仁而愛人」,看法相當一致。對於劉邦,他們的看法也相當一致,那就是簡慢無禮,還喜歡侮辱別人。這些話都是當著劉邦的面說的,應該說相當可信。實際上劉邦也正是這樣。他喜歡罵人。罵蕭何,罵韓信,罵手下所有人。不高興時罵,高興了也罵。即便要封人家官爵,也要先罵一句他媽的,活脫脫一副流氓土匪山大王的嘴臉。至於待人接物,治國安邦的各類禮儀,他更是一竅不通,甚至不知禮儀為何物。


他極為蔑視厭惡講禮的儒生,說是一看見他們頭上的帽子,就想扯下來當尿壺。儒生名士酈食其(音麗異基)去拜訪他,他居然大大咧咧地叉開兩腿坐在床上,兩膝上聳著讓兩個女孩子給他洗腳。於是酈食其正色說,足下既然打算誅滅無道的暴秦,就不該這樣傲慢無禮地接見老先生。劉邦這才連忙起身,整整衣冠說對不起,然後請酈生上座。蕭何向他推薦韓信,講了一大通道理,他揮揮手說看你蕭何面子,就讓他當將軍好了。蕭何說你讓他當將軍他也會走。劉邦又說,那就當大將軍好了,你叫他進來吧!蕭何說,你這個人,向來就簡慢無禮。如今要拜大將軍,怎麼就像使喚小孩一樣(如呼小兒耳)?怪不得韓信要走了。劉邦這才答應擇吉齋戒、設壇具禮。劉邦之無禮,實在和項羽的溫情重禮形成鮮明的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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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7-9-13 19:34:18 | 顯示全部樓層
這也不奇怪。項羽是貴族,而禮儀恰是貴族必不可少的修養,項羽當然懂得以禮待人和行禮如儀。劉邦是流氓,哪有這份修養?當了公,當了王以後,雖然也逐漸變得人模狗樣,但一不小心,還是會露出潑皮本色。未央宮建成後,做了皇帝的劉邦大宴群臣,乘著酒興,居然對已是太上皇的劉大叔說,老爸呀,過去您老人家總說我無賴,不如二哥會幹活,現在您看看,是二哥的產業多,還是我的多?殿上群臣也跟著起哄,山呼萬歲,大笑為樂,完全不成體統。


  然而,恭敬愛人的貴族項羽,卻不如簡慢罵人的流氓劉邦得人心,這又是為什麼?


  韓信他們回答了這個問題。高起和王陵在總結劉項的成敗得失時對劉邦說,陛下慢而侮人,項羽仁而愛人。可是陛下派人攻城略地,打下來就賜給他,這就是與天下同利了。項羽呢?打了勝仗不論人家的功勞,佔了城池不給人家好處,當然要丟天下了。韓信說得也很明白:項羽這個人,為人還是挺不錯的,很關心體貼人。可是,別人有了功勞,原本應該封土賜爵的,他卻把那印信捏在自己手裡,摸過來摸過去,弄得印角都摸圓了也捨不得給人,這簡直就是婦人之仁。的確,同封土賜爵、升官發財相比,噓寒問暖、送湯送飯又算什麼呢?比起劉邦的大把送錢、大片賞地、大量封官來,項羽確實小家子氣。


  項羽的小家子氣有時讓人覺得不可思議。他佔領了咸陽,卻放著現成的皇帝不做,現成的帝都不住,只是燒殺掠搶一番,把金銀財寶漂亮女人裝滿了車子,又跑回彭城(今江蘇徐州)當西楚霸王去了。這就簡直和阿Q的思路一樣:只知道把秀才娘子的寧式床搬回土穀祠,不知道可以乾脆住到秀才家去。有人勸項羽說,關中地勢險要,土地肥沃,建都於此,可定霸業。他卻說,富貴了不回老家去,豈不是穿著漂亮衣服在黑夜裡出行(衣錦夜行),誰看得見?這真是小家子氣!所以這人當時就議論說,人家都說楚人不過是大獼猴戴高帽子(沐猴而冠),果然!


  說這句話的人當場就被項羽扔到鍋裡煮了,但項羽的沒有出息,卻也幾乎成了公認的事實。王伯祥先生認為,衣錦還鄉的說法,不過是項羽的託辭。他的真實想法,是因為楚的根據地在江東,又放心不下楚懷王。其實,那個有名無實的傀儡楚王、項羽自己扶上臺的放羊娃子又何足掛齒?而奪得了天下又在乎什麼根據地?當年南下的清軍如果在佔領了北京後又跑回奉天去,還有大清王朝嗎?


  這就是小心眼兒了。正是這小心眼兒,使他謀殺懷王,從而失去人心。也正是這小心眼兒,使他疑心范增,從而失去臂膀。小家子氣已讓人看不起,小心眼兒更讓人受不了。於是,他身邊那些有能力有志向的人如韓信、陳平便一個個都離他而去,只剩下一匹駿馬一個美人和他心心相印。


  項羽的孤獨,是他自己造成的。項羽的失敗,也是他自己造成的。

  范增其實是項羽身邊最忠心耿耿的人。


  范增是居巢(今安徽巢縣)人,「素居家,好奇計」,是個諸葛亮式的人物。項梁起兵時,他已經七十歲了,仍毅然從軍,隨項梁、項羽南征北戰,顯然是很想成就一番事業的。他看問題往往高屋建瓴,切中肯綮。他曾對項梁說,陳勝的失敗是理所當然的。秦滅六國,楚最無辜,所以讖語(帶有預言性質的民間流言)說「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也」。陳勝首義,不立楚王之後而自立為王,勢頭肯定長久不了。閣下世世代代是楚將,如果再擁立一位楚君後代以為號召,就一定會眾望所歸。這話說得很是在理,項梁也照辦了,果然效果很好。劉邦先入關中後,他又對項羽說,劉邦在老家時,一貫貪財好色,這次入關,居然秋毫無犯,一個銅板不拿,一個女人不碰,可見其野心不小。此說簡直就是一針見血。由是之故,項羽對他很是尊重,尊他為「亞父」(僅次於父親),喚他為「阿叔」,與齊桓公稱管仲為「仲父」、劉阿斗稱諸葛亮為「相父」差不多,陳平也認為他是項羽不多幾個「骨鯁之臣」的頭一名。


  然而這位亞父卻被劉邦輕而易舉地離間了。計策也很簡單:項羽的使節到劉邦軍中時,劉邦用特備的盛宴款待。正要入席時,又裝作倉皇失措的樣子說:我們還以為是亞父的使者呢,原來是項王的。於是撤去宴席,用劣等食物打發那使者。這個計謀,其實「小兒科」得可以,然而項羽居然中計,立馬起了疑心,對范增做起小動作來。范增是何等精明的人,便對項羽說:「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為之!」然後拂袖而去,回家的路上就死了。


  劉邦、陳平這小小的、一眼就能讓人看穿的陰謀詭計居然能夠得逞,全因為項羽那小心眼兒。一個堂堂的貴胄居然小家子氣,一個八呎大漢居然小心眼兒,表面上不可思議,仔細一想也不無道理。貴族其實是很容易變得心胸狹窄的(儘管不一定)。因為貴族之所以是貴族,就在於高貴,而高貴者總是少數人。這樣,貴族的圈子就很小。一個人,如果從小就在一個小圈子裡生活,心胸就不大容易開闊。即便以後到了廣闊天地,由於那天生的高貴和高傲,也不容易和別人打成一片。因為他無法克服內心深處那種高貴感,常常不經意地就會流露出居高臨下的派頭。加上他們養尊處優,不知人間疾苦,因此即便是真心實意地關心他人,也給人裝模作樣的感覺,因為他們關心不到點子上。比如項羽就想不到,將士們出生入死浴血奮戰,圖的是什麼?還不是封妻蔭子耀祖光宗!可是他該封的不封該賞的不賞,只知道流些鱷魚眼淚送些湯湯水水,這算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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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7-9-13 19:36:29 | 顯示全部樓層
貴族的另一個毛病是清高。清則易污,高則易折,所以他們的內心世界往往很脆弱,也容易變得小心眼兒。因為他們在潔身自好的同時,也常常對別人求全責備。這樣的人當隱士倒沒什麼,當統帥便難免疑神疑鬼。結果自然是圈子越來越小。陳平就說過,項羽身邊都是廉潔自好、注重風骨、講究節操、彬彬有禮的人,劉邦身邊則是些貪財好色的雞鳴狗盜之徒。但哪些人多哪些人少,哪些人能幹事哪些人幹不了,不也一目了然嗎?


  事實上,貴族由於高貴,可能會有兩種性格兩種心胸。一種是非常的寬容,一種是非常的狹隘。寬容者的邏輯是這樣的:我既然至尊至貴,也就犯不著去排斥什麼了。這就像汪洋大海,唯其大,則無所不可包容。狹隘者的邏輯則是這樣的:既然我是唯一的高貴,其餘也就不是東西。這就像雪山冰峰,唯其高,什麼也容不下。狹隘的貴族一旦貶入凡塵,就會處處格格不入;一旦由破落而發跡,又往往會十分小家子氣。他會把一切都歸功於自己高貴的氣質和不凡的能力,不承認別人還有什麼功勞。他也會把一切都據為己有,而不願與他人共享。因為在他那裡,別人原本不是東西。這種心態,在他自己是高貴,在別人眼裡就是小氣。項羽便恰恰是這樣的人。


  同樣,流氓由於卑賤,也可能有兩種做派兩種德行。一種是猥瑣卑鄙,一種是豪爽大方。前者多半只能佔些小便宜,當些小差使,或做些小偷小摸的勾當,出不了頭也沒想過要出頭。後者則倘有機緣,便往往能成大業。第一,他們反正只有光棍一條白紙一張,想什麼也是白想,就不妨想大一點,比如「弄個皇帝當當」。有此念頭,又有機會,沒準真能「心想事成」。第二,他們一無所有,一旦有了,多半是不義之財,或白撿來的,反正不是自己勞動所得,也就並不心疼,不妨「千金散盡」,博得「仗義疏財」的美名。


第三,他們自己一身的不乾淨,哪裡還會挑別人的毛病?自然特別能容人。何況他們是從最底層上來的,也最懂得世態炎涼和人間疾苦,知道人們追求什麼懼怕什麼,要收買人心,總是能夠到位。有此知人之心容人之度,再加上豪爽豁達出手大方,便不愁買不到走狗僱不到打手,也不愁沒人擁戴沒人輔佐。一旦天下大亂烽煙四起,更不難趁火打劫亂中奪權。劉邦便正是這樣的人。


  劉邦的最後獲勝,並非沒有道理。

  有句老話,叫「得人心者得天下,失人心者失天下」。劉、項的得失,確實應該從人心上去考察。


  那麼,他們兩個對人又怎麼樣呢?

  大體上說,項羽關心人,劉邦信任人。


  關心和信任原本都是可以得人心的。但問題在於,項羽關心人,關心不到點子上。劉邦信任人,卻是信任到極點。前面說過,陳平這個人,是有「盜嫂受金,反覆無常」之嫌疑的。至少他的收受賄賂是一個事實。然而劉邦只是找他談了一次話,便給予他高度的信任。劉邦問陳平,先生起先事魏,後來事楚,現在又跟寡人,難道一個忠實誠信的人會如此三心二意嗎?陳平回答說,不錯,我是先後事奉過魏王和楚王。但是,魏王不能用人,我只好投奔項王。項王又不能信任人,我只好又投奔大王。我是光著身子一文不名逃出來的,不接受別人的資助,就沒法生活。我的計謀,大王如果覺得可取,請予採用。如果一無可取,就請讓我下崗。別人送給我的錢全都沒動,我分文不少如數交公就是。


劉邦一聽,便起身向陳平道歉,還委以陳平更大的官職。後來,陳平向劉邦建議用銀彈在項羽那邊行反間計,劉邦立即撥款黃金(銅)四萬斤,隨便陳平如何使用,也不用報銷(恣所為,不問其出入)。結果,陳平略施小計,果然弄得項羽疑心生暗鬼,對范增、鐘離眛等心腹之臣都失去了信任。


  這就不僅是用人不疑,而且是豁達大度了,與項羽的小心眼兒正好相反。劉邦為人,確實大方。這種大方也許在他老媽加倍替他償還酒債時就已培養起來了,但更重要的應該說還是因為他「其志不在小」。他要攫取的,是整個天下,當然也就不會去計較一城一池的得失,更不會去計較那幾個小錢。為了這一「遠大目標」,他也能忍。比方說,克制自己的欲望。公元前二○六年,劉邦自武關入秦,進入咸陽。面對「宮室、緯帳、狗馬、重寶、婦女以千數」,他不是沒動過心。樊噲勸他出宮,他連理都不理。這也不難理解。一個小地方來的痞兒,見到如此之多的奇珍異寶、如花似玉、金碧輝煌,哪有不眼花撩亂、心神恍惚的道理?只怕喉嚨裡都伸出手來了。但聽了張良一番逆耳忠言後,他毅然退出秦宮,還軍霸上,而且乾脆人情做到底,連秦人獻來犒勞軍士的牛羊酒食都不接受,說是我們自有軍糧,不忍心破費大家,弄得秦人喜不自禁,唯恐劉邦不能當秦王。劉邦這一手,幹得實在漂亮。比起後來項羽在咸陽大肆掠奪殺人無數燒城三月,顯然更得人心。


  劉邦能克制欲望,也能控制情緒。公元前二○三年,韓信攻下齊國七十餘城,偌大一塊地方,都成了他的地盤。手上有這麼多本錢,韓信便想同劉邦講價。他派人送信給劉邦說,齊人偽詐多變,是個反覆之國,南邊又與楚國接壤。如果不立一個假王來鎮守,只怕形勢不定。當時,劉邦正被項羽的部隊團團圍在滎陽,太公和呂氏也都在項羽手裡,一肚子氣正沒地方發。一看使者來信,不免火從心底起,怒向膽邊生:王八蛋!老子困在這裡,天天等你來救,你他媽的卻要當個什麼假齊王!便破口大罵。張良和陳平心知這時得罪韓信不得,便暗中踹劉邦的腳。於是劉邦接著又罵:沒出息的東西!男子漢大丈夫,建功立業,平定諸侯,那就是真王了嘛,當的什麼假王!這樣一種隨機應變的功夫,項羽是沒有的。這樣一種克制自己的能力,項羽也是沒有的。這事要擱在項羽身上,他肯定二話不說便立馬去殺人,而且非親手殺了韓信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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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7-9-13 19:38:22 | 顯示全部樓層
 這就不是性格問題了。沒有誰會有「忍」的性格,忍都是逼出來的。有兩種忍。一種是在強權強暴面前不得不忍氣吞聲。這與其說是忍耐,不如說是無奈。打又打不贏,拚命又沒有本錢,不忍,又能怎麼樣呢?這就不能算是忍了。



真正的忍,是在想做而又可做的前提下忍住不做。比如明明想佔有秦宮的財寶、女子,也佔有得了,卻自動放棄,這就非常不易。顯然,只有這樣一種忍,才是真正的忍。也就是說,真正的忍,是自己戰勝自己,是自己對自己下手。忍,心字頭上一把刀,是拿刀子戳自己的心啊!一個對自己都能下手的人,對付別人的時候大約也不會手軟。所以,能忍的人都心狠。


劉邦是非常狠心的。有一次,楚軍追擊劉邦,劉邦為了逃命,居然把自己的兒子和女兒都推下車。車夫夏侯嬰三次把他們抱上車來,又三次被劉邦推下去。夏侯嬰實在看不下去,說,事情雖急,不可以趕得快些麼?為什麼要扔下他們不管呢?劉邦這才帶著孩子一起逃命。俗云,虎毒不食子。一個可以棄親生兒女於不顧的人,其內心深處之狠毒殘忍,也就可以想像而知。


  所以,當范增發現好色貪財的劉邦進了咸陽居然秋毫無犯時,他就清楚地意識到這是一個極其凶險殘忍的敵人,不儘早剪除,必養虎留患。可惜,很多人當時都沒能看出這一點,包括項羽,也包括韓信。


  宋義,故楚令尹,好言兵。他曾預言項梁失敗而不幸言中,只說明他有觀察能力,不能證明他有指揮能力。他當了統帥後,犯戰略錯誤還自以為是,又張貼布告說,「猛如虎,狠如狼,貪如羊,不聽話的,都斬首」,結果反被項羽所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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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7-9-13 19:41:11 | 顯示全部樓層
三、韓信的錯誤


韓信也是被劉邦殺掉的,儘管直接下手的是呂后,也儘管劉邦為此忍了很久。

  韓信這個人非常有意思。他差不多一半是劉邦,一半是項羽。與劉邦一樣,他也是一個能忍的人。南昌亭長嫌棄他、戲弄他,他忍了。拍絮漂母可憐他、數落他,他忍了。後來,淮陰縣城的市井無賴故意羞辱他,他也忍了,而且當真從流氓無賴的胯下爬了過去,引得滿街的嘲諷恥笑。說實在的,能忍如此之辱,並不容易。有哪個血性男兒能受此侮辱呢?就連韓信自己,也是幾近忍無可忍。司馬遷說他聽了那無賴的話以後「熟視之」(盯著他看了很久),其間大約正在進行激烈的思想鬥爭吧!但最終,他還是忍了。畢竟,忍,不等於怕。


柏楊先生說得好:心膽俱裂,由衷屈服,是癱瘓了的奴才。跳高之前,先曲雙膝,則是英雄豪傑。如果稍一挑釁,就憤怒上前一口咬住,死也不放,那就是螃蟹了。韓信不是螃蟹,而是英雄。唯其如此,他才有資格批判項羽是「匹夫之勇」。因為他知道,受到流氓挑釁時,項羽是忍不了的,一定會跳起來一拳打在那混蛋的鼻子上。


  韓信能忍,因為他也「其志不小」。以當時之情勢,韓信只有兩種選擇:要嘛拔劍殺了那小子,要嘛從那小子胯下爬過去。但殺了他,他自己也要抵罪,志向抱負什麼的也就統統談不上了。因此,他決定忍。這一點很像劉邦。你想,劉邦同意封韓信為齊王,等於接受城下之盟,不多少也有點接受胯下之辱的意思嗎?正因為他們都能忍,所以,劉邦這個當初一無所有的人,才成了皇皇炎漢的開國帝王,韓信這個當初人見人嫌(人多厭之者)的人才成了秦漢時期的一代名將。《水滸傳》裡那個楊志不能忍,一刀殺了牛二,最後怎麼樣呢?只好上山去當強盜。


  然而,韓信雖無匹夫之勇,卻有婦人之仁。


  在楚漢相爭的最後關頭,韓信的地位是十分特殊的。用項羽的說客武涉的話說,是「當今二王之事,權在足下。足下右投則漢王勝,左投則項王勝」。用齊國辯士蒯通的話說,是「當今二主之命懸於足下。足下為漢則漢勝,為楚則楚勝」。總之,韓信已成為劉、項之外的第三種力量。因此,武涉和蒯通的意見是一致的,即韓信應該取中立態度,誰也不幫,與劉邦、項羽三分天下,鼎足而立。這個建議如果當時被採納,則《三國演義》的故事,只怕就等不到曹操、劉備、孫權他們來演了。


  可是,孫權的這個老鄉卻沒有孫權的魄力。他猶豫過來猶豫過去,最後還是下不了背叛劉邦的決心。因為他覺得劉邦於己有恩,終不忍背叛。他對項羽的說客說,當初我事奉項王,官不過郎中,位不過執戟,言不聽,計不從,這才背楚歸漢。漢王授我大將軍印,給我數十萬兵,脫下自己的衣服給我穿,省下自己的飯菜給我吃,言聽計從,這才有了我韓信的今天。一個人,這樣親愛信任我,我背叛他,不吉祥啊!



  當然,韓信也還有幾分僥倖,總以為自己有功於漢,終不至於真的兔死狗烹。總而言之,說到底,還是「不忍」。不忍,就正是婦人之仁。於是,有著婦人之仁的韓信,最後還是被那個不仁的婦人呂后給收拾了。


  其實劉邦早就想收拾韓信了。我常常懷疑,劉邦是否真的喜歡過韓信。從韓信的傳記看,他似乎從來就不是一個討人喜歡的人。《史記》上說他始為布衣時「人多厭之者」。雖然這人見人嫌的原因被歸結為既不得推擇為吏,又不能治生商賈,整天只是寄人籬下吃軟飯,但那時節游手好閒的人也不在少數,為什麼唯獨討厭韓信?恐怕他的性格多少也有些乖張。你看他被南昌亭長變相地攆出門後,也只是一個人跑到河邊去釣魚,並不和市井無賴們一起去混吃混喝,就可知他很不合群。


  事實上也合不了群。他和誰合呢?貴族攀不上,流氓又搞不來。韓信這個人,身分雖然卑賤,內心卻很高貴。這也是他和劉、項兩個人都不太對勁的原因:項羽看不起他的出身,劉邦又不喜歡他身上的貴族氣,這就使他和所有的人都格格不入。公元前二○一年,劉邦剛剛當上皇帝不久,有人舉報韓信謀反。劉邦問身邊諸將怎麼辦,諸將立即異口同聲地說:「立即發兵,活埋了那小子!」可見韓信在漢軍中也沒有什麼人緣。沒人緣的原因,可能在於其他人多半愚昧,而韓信卻是個有頭腦的人,而且恃才自傲,自視甚高,還喜歡研究問題。


我相信,他一定喜歡一個人獨自沉思,而不喜歡同那些無賴丘八們聚在一起喝酒談女人、講葷故事,否則就不會對國家的形勢和戰爭的局勢有那麼多獨到的見解了。他一出山,就曾多次向項羽獻計獻策;與劉邦一談話,就說得劉邦心服口服,相見恨晚。這些謀略是從哪裡來的?總不會是現編的吧!一個整天琢磨事的人總有些呆氣,也總有些孤僻,這就不討人喜歡,尤其是不討那些整天嬉皮笑臉胡說八道的流氓無賴和赳赳武夫喜歡。他要是個公子王孫書香子弟倒也罷了,偏偏又是個到處討飯吃的。一方面自命清高,另方面又賴兮兮的,會有誰喜歡這種人呢?市井無賴不侮辱別人,偏偏要來找他的岔子,就因為他特別討嫌之故。


  流氓出身的劉邦當然也不會喜歡他。儘管劉邦出於政治的需要重用了他,儘管聽了他一席高論後也「自以為得信晚」,但他剛一進軍營就伸手要權要官,而且獅子大開口,非大將軍不當,也仍然會讓劉邦心中不快,並留下陰影。沒有哪個當領導的會真心喜歡這種狂傲的下屬,無論他們是如何地有真才實學。也不會有哪個領導會高興被自己的下屬趁機要挾敲一竹槓,也不管他們立下了多大的功勞。可以肯定,當韓信要求當假齊王時,劉邦心裡便已經動了殺機,只不過並沒有流露出來罷了。因為劉邦能忍。為了自己的所謂「大業」,劉邦是什麼都忍得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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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7-9-13 19:42:29 | 顯示全部樓層
當然,當劉邦認為可以不必再忍時,事情就大不一樣了。

  劉邦收拾韓信,是一步一步來的。也可以說,是有計劃有預謀的。


  就在韓信發兵幫劉邦打敗項羽沒多久,劉邦就突然襲擊奪走了韓信的兵權(項羽已破,高祖襲奪齊王軍),然後藉口「義帝無後,齊王韓信習楚風俗」,把他打發到下邳(今江蘇省邳州市)當楚王。這種事劉邦以前就幹過一回。他曾在某個清晨佯稱漢使,飛騎馳入軍營,趁韓信和趙王張耳還沒起床,就在他們的臥室內奪走印符,調兵遣將,弄得韓信和張耳大驚失色。這一次又故伎重演,趁著平定魯國的機會,突然「還至定陶,馳入齊王(韓信)壁(軍營),奪其軍」。有過經驗教訓的韓信,應該想到劉邦會來這一手。在兩次被突然襲擊後,韓信也應該有所警覺。可惜他沒有。


  被打發到下邳當楚王的韓信開始時還活得很瀟灑。韓信畢竟是楚人。楚人而楚王,多少有點衣錦還鄉的意思,所以韓信對這一調動還沒有什麼怨言。他找到了當年在河邊分給他飯吃的漂母,贈以千金,以為答謝,也算是兌現了當年「吾必有以重報母」的諾言。他也找到了當年曾管他飯食後來又攆他出門的南昌亭長,賞以百錢,並教訓說,你老人家是個小人,做好事不做到底。當然,他也找到了那個曾使他蒙受胯下之辱的流氓,卻令人意外地並沒有報復他,反倒提拔他做了掌管巡城捕盜的中尉。韓信對大家解釋說這是條漢子。當年他羞辱我時,我難道不能殺了他?只不過殺之無名,所以就忍了下來。顯然,當初可殺之時尚且不殺,現在就更沒道理也更沒理由去殺了。如果當時不殺而現在殺,豈非恰好證明當時並不敢殺,證明自己當時確實怯懦了,這才從那小子褲襠下爬過去?無疑,只有此時不殺,才能證明當時不怯。韓信是聰明的。


  實際上,殺了那小子,不但無益,而且有害。當韓信受那胯下之辱時,他們雙方都是沒有什麼社會地位的人,是平等的。如果韓信奮起一搏,無論勝敗,都會獲得同情。現在不同了。韓信封王拜將,位極人臣,那小子依然故我,還是個市井無賴,雙方的地位已極為懸殊。這時來殺他,固然易如反掌,卻半點意思都沒有,反倒給人以大欺小、以強凌弱的感覺,很是不上算。但是以德報怨,卻顯得寬宏大量,頗能得到輿論的好評。那個死裡逃生的傢伙,當然也會感恩戴德,到處說韓信的好話,又能收買一批人心。再說,「有仇報仇,有恩報恩」,是中國文化的通則,韓信報之以恩,豈非反過來證明當年所受並不是辱?這就等於給自己平反昭雪,洗刷了恥辱,當然合算了。


  韓信不殺那市井無賴,卻並不等於劉邦不殺韓信。


  韓信的情況和那無賴不同。那無賴既無能力,又無地位,韓信讓他活他就活,叫他死他就死,其實已是行屍走肉,自然無需動用牛刀。韓信就不同了。他其實已對劉邦構成威脅。蒯通早就對韓信說過:「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蓋天下者不賞。」也就是說,一個為人之臣的,如果才智、能力和功勞都大到無以復加的地步,他也就性命難保了。為什麼呢?因為所謂君臣關係,誠如韓非子所言,是「主賣官爵,臣賣智力」。雙方的關係之所以能夠維持,全在於人君手上有足夠用於封賞的官爵,而人臣的智力又總是不夠用,或總是有用武之地。如果某個人臣的智力和功勛已大得賞無可賞,這個買賣就做不下去了。因為再下一步,便只有請人君讓出自己的交椅,這是任何一個稍有頭腦和稍有能力的君主都斷然不能接受的。劉邦和韓信的關係便正是這樣。所以,劉邦非幹掉韓信不可。


  不過,劉邦還是打算一步一步來,並不打算一下子就置韓信於死地。就在徙韓信為楚王的第二年,劉邦偽稱天子巡狩,出游雲夢,從洛陽來到陳丘(今河南省淮陽縣),在諸侯郊迎的道旁,突然襲擊祕密逮捕了韓信,理由是有人告他謀反。這當然不是事實。要反,當齊王時反不好,等到今天?劉邦也清楚那舉報是誣告,但卻不願放過這個收拾韓信的機會,於是便把他綁在車上帶回了洛陽。一到洛陽,便宣布大赦天下,也趁機「赦免」了韓信,只不過把他降為淮陰侯,也不讓他到封地就職,而是留在朝中,頗有些「寬大處理,以觀後效」的意味。


  劉邦這樣做,自有他的道理。他深知,政治鬥爭講究的是「有理、有利、有節」。此刻殺了韓信,理由並不充足,諸臣心中不服,自己也於心不忍。後來,韓信果真與陳豨合謀反漢,被呂后用蕭何之計祕密逮捕,而且處死。劉邦從戰場歸來聽到消息後,其反應是「且喜且憐之」。好一個「且喜且憐」,實在是劉邦真情的寫照。劉邦對韓信的感情確實是複雜的。他雖然嫉恨討厭韓信,卻也欣賞憐愛韓信。韓信畢竟是有功之臣,也是有才之人,能不殺,當然最好是不殺。何況韓信將兵多年,在軍隊中有一定威望,也多少有些心腹。驟然殺了韓信,弄不好會引起兵變。因此劉邦決定再等一等,再看一看。

  的確,劉邦對韓信,不能不有所忌憚。


  就在有人舉報韓信謀反,諸將也異口同聲揚言要立即發兵「活埋了那小子」時,劉邦並沒有立即表態,而是去和陳平商量。陳平問,陛下的兵比韓信更精嗎?劉邦說,不能比。陳平又問,陛下的將比韓信更強嗎?劉邦說,比不上。陳平說,兵不如人家精,將不如人家強,卻發兵去討伐,不是趕著人家造反嗎?這才定下了祕密逮捕的計策。可見,劉邦對韓信的實力還是有所顧忌的,對韓信的心理也不完全摸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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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7-9-13 19:44:10 | 顯示全部樓層
然而就在這時,韓信卻幹了一件蠢事。


  當劉邦自稱「天子巡狩」,帶著不多的人馬南巡,即將來到楚國邊境時,韓信有些慌亂起來。他總覺得這件事有些不對勁,卻又想不出哪裡不對。因此,他不知自己應該如何對付才好:舉兵造反吧,想想自己並沒有什麼得罪的地方,皇上未必是來討伐自己的。親自去拜見吧,又總覺得「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弄不好一去就會被抓起來。這時,有人給他出了個餿主意,說,皇上最恨的是鐘離將軍。如果提著鐘離將軍的腦袋去見皇上,皇上一定高興,咱們也就沒事了。鐘離將軍即鐘離,也有寫作鐘離眛的,是楚國的名將,也是韓信的鐵哥們。項羽死後,鐘離眛無處遁逃,便躲在韓信這裡。劉邦仇恨鐘離,曾下詔通緝,卻被韓信保護起來。但這回,韓信為了自保,卻決定拿好朋友的腦袋去邀功行賞、討好賣乖。鐘離眛聽韓信居然向他來討首級,真是傷心氣憤到了極點,遂大罵韓信背信棄義,不是東西。可是有什麼辦法呢?只好怪自己沒長眼睛,竟然交了這麼個「朋友」。無論是,還是眛,都是「目不明」的意思。真不知這位老兄的爹媽怎麼給他起了這麼個名字,簡直就是讖語了。一個瞎了眼,一個黑了心,一場悲劇就這樣釀成。


  可惜韓信打錯了算盤。劉邦固然仇恨鐘離,同樣也嫉恨韓信。他要的是一統天下,是他劉氏家族子孫帝王萬世之業,哪裡僅僅只是一顆鐘離的人頭?所以,韓信出賣了朋友,劉邦卻並不領情,只不過冷笑一聲,然後一聲斷喝:「左右,給我拿下!」於是堂堂楚王,便立馬成了階下囚。韓信不服,高叫我有何罪?劉邦說人家告你謀反。說完便讓人把韓信捆起扔在車上。韓信仰天長嘆:「狡兔死,走狗烹;高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現在天下已定,我是該死了!劉邦卻回過頭來說,少廢話!你以為你反跡還不彰明嗎?


  實在地說,這時的韓信是冤枉的。但認真想想,卻也不冤枉。他早就應該想到劉邦會來這一手。兔死狗烹,鳥盡弓藏,功高震主,死到臨頭,這些道理,他不是不懂。武涉、蒯通他們也講得很清楚:劉邦這個人,是靠不住的。在政治鬥爭中,交情友誼,親密戰友什麼的,也是靠不住的。武涉說,劉邦這個人,野心極大而品性極差。他多次被項王捏在手裡,項王可憐他,不肯殺他,他卻一脫離危險便反咬項王一口,其不可親近信任如此,你怎麼就那麼信得過他呢?告訴你吧,閣下之所以能活到今天,全因為項王還在。項王今日亡,明天就輪到閣下!蒯通也說,永遠都不要相信什麼君臣之誼。文種、范蠡輔佐越王勾踐臥薪嘗膽,報仇雪恨,打敗吳國,成就霸業,立功成名之日也就是他們身首異處之時。這些話說得都很透澈,可惜韓信聽不進去,這才有了今天。


  如果說,婦人之仁使韓信坐失良機,那麼,小人之心則使他鑄成大錯。韓信殺鐘離眛以討好劉邦,至少犯了三個錯誤。第一,他賣友求榮,便首先在道德上輸了一著,使自己成為道德法庭上的罪人。我們知道,韓信原本是無罪的。加上他戰功顯赫,天下皆知,劉邦要殺他,就要受到道義上的譴責,承擔道義上的責任。現在好了,劉邦可以放手幹了。因為他要誅殺的,已不是勞苦功高的英雄,而是背信棄義的小人。殺功臣是有忌諱的,殺小人則理所應當。所謂「小人」,在中國也差不多就是人人得而誅之的意思。所以韓信此舉,無異為劉邦洗刷了道德罪責,而把自己送上了刑場。

  第二,韓信討好獻媚,說明心中有愧,在心理上也輸了一著。本來,劉邦是多少有些心虛的。他知道韓信謀反的事是誣告,也知道剛一勝利就殺功臣有些那個。現在他理直氣壯了。你韓信不曾想過謀反麼?窩藏敵將鐘離眛就是鐵證!如果說不是為了謀反,只是出於哥們義氣,那你怕什麼?現在主動把他的腦袋獻上來,只能說明你做賊心虛,弄不好還是殺人滅口!結果,沒罪的成了有罪,有愧的反倒無愧。韓信此著,豈非授人以柄,自己給自己栽贓?


  第三,韓信主動屈膝,說明自己心虛,在戰術上又輸了一著。「兩軍相敵勇者勝」,韓信的心虛,就壯了劉邦的膽。本來劉邦還有些怕韓信的,現在不怕了。原來那個將百萬之眾,戰必勝攻必克的大將軍韓信,也不過爾爾!別看他神氣十足威風八面,原來內心深處虛弱得不堪一擊。我劉某不過只是說了一聲「南巡」,他就嚇得屁滾尿流,忙不迭地把鐵哥們賣了。這種人還不好收拾嗎?

  顯然,韓信出賣朋友,並沒能保住自己,反倒加速了自己的滅亡。


  現在,韓信已是砧板上的魚肉,只等劉邦下手。

  劉邦並不著急。

  在變相軟禁韓信的那些日子裡,劉邦經常找韓信聊天,十分優游從容地和韓信議論諸將的才能,各有不同。有一次,劉邦問韓信,像我這樣的,能帶多少兵?韓信說,超不過十萬。又問,你呢?韓信說,多多益善。劉邦就笑了,好好好,多多益善,怎麼被我抓起來了?韓信說,陛下不善將兵,而善將將(善於駕御將領),這就是我韓信鬥不過陛下的原因。再說陛下是天才,哪裡是人才比得上的(陛下所謂天授,非人力也)!


  其實,話說到這個分上,韓信就該反思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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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7-9-13 19:45:35 | 顯示全部樓層
所謂「天授」,是指「天子」(君權神授)還是「天才」(天縱聰明),可以先不管,「將將」一說,則值得琢磨。劉邦確實善於將將,也確有領袖的天分。但將將之法,其實不難,無非知人善用再加恩威並重而已,也就是大棒加胡蘿蔔。所以,既要懂得「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也要懂得「殺一儆百」。反正,賞也好,罰也好,該出手時就出手,不能小氣,也不能手軟。因此,在將將的過程中,殺雞給猴看,總是免不了的。韓信就是一隻會打鳴的紅毛大公雞。殺與不殺,就看猴子跳不跳,也看公雞乖不乖。


  可惜韓信並沒有想到這些。他似乎絲毫也沒有想到,劉邦對他,正處於殺與不殺的兩可兩難之間。不殺,留著終是個危險;殺,一時半會還下不了手。如果這時韓信收斂一下自己,夾著尾巴做人,甚至乾脆告老還鄉,也許還能全身而退。劉邦的誅殺功臣,畢竟沒有後來朱元璋那麼狠毒(此所謂時代不同也)。然而韓信一點都不知檢點。他常常稱病不朝,住在家裡也沒精打采,日夜怨望,「羞與絳(絳侯周勃)、灌(潁陰侯灌嬰)等列(排在同一位次)」。有一次他去看望樊噲,樊噲跪拜送迎,自言稱臣,說大王您竟肯光顧小臣。出門之後,韓信便仰天大笑說,我韓信如今是和樊噲之流為伍了!所有這些言行,都表現出韓信對劉邦的處置是不服、不滿、有怨、有恨的。這在韓信自己,是因為受了委屈,但在劉邦眼裡,則是「不臣之心」。


  這是不能允許的。專制政治的特點,就是不允許任何人有獨立人格。既不允許有自己的看法思想,也不允許有自己的喜怒哀樂。倘有,便是「不臣」,就要翦除。何況韓信這隻籠中之鼠,還當真起了打貓的心思。公元前一九六年,陳豨在邊地反漢,劉邦御駕親征,韓信稱病不從,卻派人送信給陳豨,準備在京城做內應,結果事不縝密,被手下人舉報。呂后接到密告,與蕭何商量,謊稱邊地大捷,陳豨已死,列侯群臣都要入宮慶賀。韓信心中有鬼,不敢不去,何況又是蕭何發的通知!說起來蕭何也是韓信的恩人。當年如果不是蕭何月下追韓信,又向劉邦極力推薦,韓信也就當不上大將軍。他當然做夢也想不到這次蕭何是要設計捉拿他的,正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了。


結果,韓信一進宮,就被埋藏在兩旁的武士擒拿,而後又被呂氏處死在長樂宮。在這方面,呂后顯然比劉邦要狠毒得多。她並不事先請示劉邦,事後也不通氣,沒有片刻猶豫和憐惜,乾淨利索地就把韓信幹掉了。死到臨頭,韓信這才痛悔當初不聽蒯通之計,以至於竟被婦人所戮。是啊,他只知道譏諷嘲笑項羽的「婦人之仁」,卻不知道自己也有婦人之仁,更沒想到婦人也未必都仁的。


  應該說,韓信這個人,還是有知人之明也有容人之度的。他分析項羽的為人,一針見血,切中肯綮。他以弱勝強,擊敗成安君陳餘,卻很明白自己得以勝利原因之一,是陳餘不用廣武君李左車之計。所以,俘虜了李左車之後,他不但親解其縛,而且「東向坐,西向對,師事之」,像學生一樣恭恭敬敬向李左車求教。他克己用忍,虛以待人,忍胯下之辱而成王霸之業,這些都是他的可敬之處。韓信的不足,是缺乏自知之明。所以,他說別人會說,事情一輪到自己頭上就糊塗了。


他總認為自己奇貨可居,功不可沒,沒想到一旦天下平定,可居的奇貨就會變成燙手的土豆,過高的功勞則只會引起君主的猜忌。劉邦降他的爵位奪他的封地,原本既有薄懲之意,也有示警之意。他卻又是撂挑子,又是摜紗帽,又是發牢騷,又是講怪話,最後還打算孤注一擲,搶班奪權,當然是以卵擊石,自取滅亡。總之,劉邦既有知人之明,又有自知之明,所以劉邦勝利了。項羽既無知人之明,又無自知之明,所以項羽失敗了。韓信有知人之明,無自知之明,所以雖有成功,終至失敗。


  缺乏自知之明,其實也不能真正知人。韓信以小人之心對待鐘離眛,又以君子之腹度劉邦,簡直就是顛倒荒唐。這裡說的「小人」,還並不完全是指道德意義上的,更是指心理意義上的,即度量狹小之人。劉邦仇恨鐘離眛,韓信也不是不知道。如果害怕劉邦怪罪,當初就不要收留他。既然收留了,就該保護到底。老子豁出去,就要保護這個朋友,劉邦又能怎麼樣呢?也不能怎麼樣,也許反倒會生出幾分敬意,生幾分畏忌。韓信缺乏這個度量,使了個小心眼兒,結果出賣了朋友,又出賣了自己。

  請參看拙著《閒話中國人》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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