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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山和白謙慎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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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8-3-5 14:07:46 | 顯示全部樓層 |閱讀模式
傅山和白謙慎的世界

陳丹燕  (20080305)


白謙慎是我童年時代的鄰居和朋友,我們同一個機關幼兒園,同一個小學,我們的父親更是親近的同事,兩家父母素有信任和來往。其實,童年時代我對他的弟弟更有印象,他家三兄弟都極為聰明,但他的小弟弟尤甚,他為此長著一個極圓極重的後腦勺。因為他有很重的哮喘,每每發作起來去看醫生,總好像奄奄一息,細長的脖子奮力撐著他的腦袋。我們院子裏的小孩,都說要不是他那麼聰明,腦袋就不會這麼重了。


     我們的青少年時代在文化大革命中渡過,我們兩家都沒什麼好日子過。直到1972年以後,生活才稍稍平靜下來。那時,我家已經從原來的地方被掃地出門,到了一樓。就住在原先我們幼兒園的教室裏。我家的後窗正對著院子裏一座土坡──那是院子裏挖防空洞遺留下來的一個大土堆,小孩子都喜歡爬到上面去玩。因為家庭出身的關係,我沒什麼機會和別的孩子玩,出身好的孩子不跟我玩,出身不好的孩子都不跟別人玩,怕給自己父母帶來「反革命串聯」的麻煩。為填充我的寂寞,也是鼓勵我幻想自己的人生,父母為我買了架六十個貝司的手風琴,讓我自己跟著一本舊手風琴教程自學。


     在七十年代的某一天,陰天,土坡上光禿禿的,竟沒有孩子提得起興致到那裏去玩。我在窗前拉我的手風琴,單調的音節練習響徹整個院子。在手風琴風箱的上方,我看到了白謙慎。那時他是個半大的孩子,他獨自站在土坡上,穿著臃腫的藍色棉襖。他仰頭向前望著。那時,我想起來,很久沒看到他混在土坡上的孩子群裏了,我隱約聽說,他突然退出了那群男孩子,一個人獨往獨來。他常常神祕地獨自出門,卻從不肯說到哪里去,幹了什麼。那個年代,孤獨是可恥的,獨往獨來更不被原諒,因為這意味著不可告人的祕密。我望著他,他好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那是種與我們的年齡和時代都顯得特殊的表情,所以我記住了他的臉。

  

     後來,他父母到我家來作客。他父親說到了他,縱使我們家已經關了門,關了窗,大人們幾乎膝蓋與膝蓋都碰在一起了,他父親還是再次壓低了聲音。原來,他自己在外面認識了一個社會上的人,開始跟那個人學書法,常常去那戶人家。大人們思忖著,一個少年在那樣什麼也不好好教的學校裏虛度年華,是大人們不願意的。一個小孩自己想要學什麼,是好事。「只是,不清楚那個老師的底細。」大人們當然知道,那人的出身一定好不到哪裡去。要是那個人或者他的社會關係有問題,孩子就有可能也惹上麻煩。孩子的麻煩就是大人的麻煩,這也是大人們不願意的。但最後,還是決定「觀察一下再說。」我一直想,這也許就是我沒有手風琴老師的原因。這也是他突然離群索居的原因。那時候的孩子不容易。

  

     三十年後,白謙慎和我都到了美國,我們隔了長長的青春年代再見面,白謙慎才告訴我,他不只有過一個老師,而是五個。他的老師,個個都出身不好,有的是國民黨將軍的後代,有的是汪精衛政府官員的親戚。正是這五個老師,領他走向學習中國古典傳統的道路,他們使他在報紙上大批孔子的時候熱愛中國傳統,從那時起天天練習書法,至今從未間斷。他們在他心裏埋下的種子,在他1986年到美國後,終於開花。在美國,他放棄了已經讀到一半的政治學博士,轉到耶魯大學讀藝術史,他的博士論文,是對晚明時代的大書法家傅山的研究。他花了十三年研究傅山。他的妻子,當年是北大中文系高材生,則放棄自己的學業,全力支持他。直等到他安頓下來,孩子順利上了康乃爾大學,自己才重回大學,與和他們的孩子一樣大的同學一起讀碩士課程。我見到王瑩,那麼多年沒見面,她張嘴就讚嘆自己求學生活的好。2006年,離開中國二十年整,《傅山的世界》在祖國最好的學術出版社出版。這時,他已是一個在美國研究和教授中國書法的美術史教授,沒有像通常的中國文科學生那樣改行做電腦,或者做會計,他反而是在美國實現了終身研究中國書法的理想。他對傅山研究的著作,先由哈佛大學出版英文版,再由北京三聯出版中文版,當年的花朵,終於結出了果實。他當年那五個老師,已經有兩個謝世了。但你真可以說,他們的精神生命,在他的毛筆字裏得到了延續。

  

     這一次,少年時代的謎,才得以破解。從七十年代單調手風琴聲中土坡上的少年,到晚明的書法家傅山,以及傅山世界中晚明獨特的文化生活,動蕩的年代,貫徹於一撇一捺中的理想,人格與志向,這之間的聯繫,何其遙遠和溫暖。

  

     說起來,我這童年時代的夥伴真是個有福氣的人,他能在最不可能的時候,接觸到中國傳統中最好的那部分,能深深地吸取它的營養,使它最終成為自己精神世界的一部分,使他的心靈得到安頓,一輩子在這上面安身立命。這世上,有多少七十年代成長的少年,在美國能一輩子從事中國書法的實踐和研究呢?在中國沒有家傳,在美國沒有資助,全憑了冥冥中內心的熱愛和不懈,竟真的走到月白風清的今天。我們一起去衛斯理學院,他在湖邊走著走著,突然瘸了。我這才知道他在耶魯讀書的時候,有時累得坐不住了,就站著看書,不良於行是那時做下的病。但是我和他都沒有對此十分在意,能為自己喜愛的東西如此全力以赴的追求,對我們這些經歷過漫長無聊少年時代的人來說,就是值得的,好的,完滿的人生。衛斯理學院在初春的陽光下如象牙塔一樣處處閃爍潔淨的光芒,這是我們在少年時代連夢想都無法到達的地方。他每個學期都來這裏,為學生講一堂中國書法課。

     在他家裏,我見到了他每日寫字的桌子。一張早晨陽光燦爛的長桌子,柔韌的小楷筆,上好的素箋,淡淡的墨香,滿窗新英格蘭山坡上老樹翻飛的葉影。他每日的功課仍是抄寫古詩詞。在遙遠異鄉,才能體會它對一顆中國心靈的撫慰和護衛。他笑眯眯地看著自己的桌子,無比滿足地說:「在這張桌前坐下,準備好寫字的時候,是這輩子給我什麼,我都不肯換的。」


     對我的同時代人,只有兩種人,我由衷地為他們慶幸:一種是真正得著中國傳統精華的人,另一種,是真正得著信仰的人。我了解他們尋找之艱難,也目睹他們擁有之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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