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对于“易”的理解, 西方人要简单得多。1950 年由卫氏德译本转译为英文的《周易》, 号称英语国家的“标准译本”, 在西方有着极大的权威性。其书名译为“The ICheng; o r Book ofChanges”,“易”即是“变”,这是西人普遍的看法, 没有什么错误。但这正如将《红楼梦》译作“The D ream of RedM an sion”一样, 由于语言文化上的先天隔阂, 译文仅能摹其形而难以传其神。所以欲“易”之精微处, 仍然离不开产生《周易》的中华社会历史背景。《易纬· 乾凿度》称,“易”兼有变易、易简、不易三义, 而以变易为核心。自先秦以来, 历代易学家释“易”无不以此为基本准则《易经·系辞传》:“八卦成列, 象在其中矣; 因而重之, 爻在其中矣;刚柔相推, 变在其中矣; 系辞焉而命之, 动在其中矣。”《周易》六十四卦正是以“理”为经脉, 以“象”为血肉而构成的一个有机整体。同时,“易”字作为六十四卦整体的缩微结构, 正如我们后面所论述的, 它既有“生生不息、变动不居”的内涵, 又具有揭示这一内涵的象。殷墟甲骨卜辞上的“易”字是我们现在所能见到的最早的关于易字的材料, 那是一个显示着由一个容器向另一容器倾倒东西意义的象形字, 含有给予、交换之意。《说文解字》解释易字时引用了《秘书说》:“日月为易, 象阴阳也。”显然, 周人在商人“易”字的基础上, 依据自己的观念和信仰对其进行了改进和完善, 从而使“易”字成为日、月二象的合体, 并以之作为六十四卦的总象。当然, 这一过程由商代至《秘书说》, 或者说是六十四卦整理完毕,因而无疑是漫长的。日古称“太阳”, 月古称“太阴”, 而阴阳也正是六十四卦诸象运行系统的基本概念。太阴、太阳本是两单一性质, 但二者在“易”中作为一个整体出现, 这便形成了一个阴阳变通互易的小型变化系统。而这一小型系统所蕴含的运行规律便由一个复合“象”——易表现出来。《系辞传》云:“一阴一阳之为道。”
日、月各自的本身已是变化之象: 日升日落, 月盈月亏, 它们的变化又引起宇宙万物的变化: 日升日落导致昼夜更替、生物的作息、冷暖的不同; 月盈月亏也导致潮汐的涨落、生物生理的变化;日月的合力又导致了四季的更替、草木的枯荣以及风霜雪雨的形成与变化。在先民眼中, 日月简直就是宇宙变化之源、动力之源了。日、月二象合成“易”来统领六十四卦, 合乎先哲卦之旨, 也合乎六十四卦卦义:“日往则月来, 月往则日来, 日月相推而明生焉”(《系辞传》)。
二
日月在先民图腾崇拜中所享有的崇高地位、卜筮在古代社会所受到的高度重视, 这两个因素也决定了日、月二象在《周易》六十四卦诸象中独特超然的地位, 也决定了“易”这一总象的合成。卜筮已经发生, 易尚未作, 也就是说, 筮先于易。先民正是在对天地万物长久观察的基础上, 在无数次的卜筮实践中, 逐步认识到了天地诸象与宇宙规律的对应关系, 也认识到了日、月在其中的核心与关键作用。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 日月崇拜意识逐步得到强化, 日月与卜筮的关系也日益密切。这种紧密关系从人类与生俱来的对日、月食的恐惧与不安中仍可看得出来。古中国诸民族各有其独特的崇拜图腾: 玄鸟、猪、蛇、羊等不一而足, 但对日月的崇拜却是它们所共有的。关于日、月的神话传说, 不仅频见于民间口传, 而且先秦诸典也屡屡提及: 寻找日、月的传说; 十日并出、焦杀禾稼,羿射九日; 羲和御太阳车巡视天空; 匠户补月; 吴刚伐桂; 嫦娥奔月等等。这其中体现了先人对日月的复杂感情: 恐惧、欣羡、崇拜、向往、祈求..。大事卜, 小事筮。古人对卜筮的重视及占卜之频繁远非今人所能想象。古人每有大事, 当然不能象今人一样进行缜密的科学论证, 而是多通过卜筮求断于上天鬼神。以占卜预测成败、决定大事在上古仍史不绝书。以《左传》为例, 其中涉及《周易》的十九处地方, 具有占筮内容的就多达十六处。古代占筮制度之完备, 也达到了令人不可思议的程度:《周礼·大卜》:“大卜掌三易之法。”《周礼·春官·宗伯》亦载, 执掌卜事者, 有大卜、卜师、卜人、龟人、艹垂 氏、占人等六官四十二人, 除此以外还有府、史、胥、徒等属官。由此可见,至晚在周代, 筮者掌易而卜已成制度并成为社会构成的重要部分,《周易》无疑也是当时国家的要典。在图腾崇拜之风尚劲的周代, 以至高无上的日月合成“易”象作为六十四卦的代称、国家要典的象征, 其实也顺理成章。况且, 这也与先哲创卦的初衷并行不悖。《易经·系辞传》云:“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 仰观象于天, 俯则观法于地, 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 近取诸身, 远取诸物, 于是始作八卦, 以通神明之德, 以类万物之情。”《易经》之十翼作于春秋之际, 去创制《周易》时代不算太远, 应该是可靠的。当然,“易”也可训为“蜥蜴”, 据说这种蜥蜴又称守宫、四脚蛇、变色龙, 其体色随环境而变。《说文解字》关于易字也有这样的解释:“蜥易, 蜓, 守宫也, 象形。”但是, 以“蜥蜴”释《周易》之“易”恐难以讲通。易象形为“蜥蜴”最早见于东汉的《说文解字》, 它不仅晚于《秘书说》的“日月阴阳说”, 更晚于殷墟甲骨卜辞。应该说, 是《秘书说》与甲骨卜辞距《周易》时代较近。再者, 六十四卦中多见宏大、强劲之美。例如首卦的取象, 通贯全卦始终的是翱翔九天的巨龙之象; 次卦之中, 也时见直、方、大, 龙战于田其血玄黄这类至广至雄之辞。所以, 以《周
易》六十四卦包容之渊博、取象之恢宏, 说它是以“蜥蜴”作象来统领, 恐怕不合于理。而对于尊尊、亲亲、等级有序的周代习俗来说, 为这部国家要典的命名也不会马马虎虎。干宝注《序卦传》云:“上经(前32 卦) 始于乾坤, 有生之本也; 下经(32 卦) 始于成恒, 人道之首也。”这种从天人之际推究六十四卦诸象关系的方法正是释“易”正途。
三
以术数证之, 日月合象所包容的运行规律仍堪称《周易》六十四卦排列规律的代表。世传夏代诸卦排列以艮卦为首, 称《连山》; 商代诸卦以坤为首, 称《归藏》。细究原因, 这当然是由当时的传统与信仰决定。周代六十四卦以乾为首, 坤次之, 称《周易》。如前所述, 乾为阳, 为天, 为父; 坤为阴, 为地, 为母。考诸古籍, 黄河流域的古老神话里太阳神皆为男性,而月亮神皆为女性。日上月下, 在这方面“易”之构成方式同样与周人男尊女卑、天父地母的习俗契合。综览六十四卦的排列,以至刚至柔的乾坤两卦开始, 象征阴阳二气的浮现, 含天地开辟、万物滋生之意。所谓乾为天下之至健, 坤为天下之至顺, 至健至顺的出现交合显示出万物肇始的生机勃勃之象。《周易》将既济、未济两卦置于最末, 盖因既济(成功) 虽是事物发展之极,似无继续上升的余地, 但该卦卦辞云:“初吉, 终乱。”也就是说, 它要向相反的方向转化。盈不可持久, 极盛不可常存, 但“物不可穷也”, 故事物发展到极致, 必然由平衡导向不平衡, 由一种态势向另一态势演变。既济转向未济, 是规律使然, 也是六十四卦系统生生不息运动的反映。《周易》这种结构上的流
变性在首卦的六个爻中也同样表现得淋漓尽致: 乾卦由初爻的“潜龙勿用”至二爻的“见龙在田”直至四爻的“或跃在渊”、五爻的“亢龙有悔”、六爻的“见群龙无首,吉”。由始到终, 再到始, 步步演变。它所遵循的正是生生不息、变动不居的原则。盛衰互易、生息不止是六十四卦的总体结构排列原则, 以阴阳二符析“易”字之象, 这一原则也同样显而易见。易为上日下月, 日为太阳, 为 , 为天; 月为太阴, 为, 为地。日上月下, 天尊地卑, 为 。乍一看, 天上地下,合理象位秩序。然而, 潜伏在这一表象之下的, 却是阳盛阴衰, 阴阳背离—— 阴性润下, 阳性上浮。这便有了乾坤或几乎息的危机。故该卦称之曰“否”, 有凶险之象。那么, 以“易”统领六十四卦, 实际上也是以否卦之象统领六十四卦, 这自有其道理。否卦表面上有泰之象, 实则深藏
着否的危机。一方面, 这是《周易》福祸相依, 物变不穷的总体宏观思想, 也是处于难以抗拒的自然力威胁下的周人所持有的强烈的忧患意识, 这一意识即使在符象最吉的泰卦中也时有体现:“无平不陂, 无往不复, 艰贞, 无咎。”( 泰卦九三) 另一方面,这也体现了《周易》的阴阳运
动:“天地设位, 而易行乎其中矣。”(《系辞传》) 换句话说, 一阴一阳之为道, 阴阳不测谓之神, 神、道者, 易之谓也。
概言之, 在周代甚至稍前, 单纯的象形字“易”就已经完成了向日、月合体“易”字的转变, 并使之具有了字、象兼容性。此后, 日月相合的“易”作为天地阴阳的象征,
在诸卦象的结构体系中, 在阴阳互易的运行中, 就起着六十四卦总法象的作用。自是,《周易》成为周代六十四卦的代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