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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天命《思考三式VS三大盲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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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8-3-4 10:26:57 | 顯示全部樓層 |閱讀模式
《思考三式VS三大盲潮》
編按:本文是一九九九年三月廿五日、香港大學通識講座《思考》最後一講的錄音整理。該系列講座共七講,分別由七位學者講演,最後一講為「總結」,由李天命先生主講。講座地點在港大黃麗松講堂,數百座位供不應求,缺座位者就站?聽講。講座時間原定從下午六點到七點半,後延長至八點半,最後再延長至十點半方結束。
主席小姐、各位女士、各位嘉賓:這次是《思考》的最後一講,我現在要做的,是對以上幾個講座作一些補充,或者,較恰當的說法是「加一個附錄」。在這個附錄中,我準備分開兩部分來講。在第一部分,我打算用最簡單的形式,很粗略地概括一下整個思考方法,希望整理出一個既容易記誦、又容易應用、而且可以發揮最大效能的思考方式。我把它總括成三個問句,或說是三種「問式」。這是今天要講的第一部分,主要是總括思考方法。在第二部分,我將會引申、發揮,講一下思考方法的實際運用。所謂思考方法的實際運用,並不是說要在過程中指出某一點是採用了思考方法的某一式或某一個概念,不一定是這樣;而是把思考方法吸收了,內化成我們的功夫底子--功底--作為我們思考的背景或基礎,在這個基礎上去思考問題。在第二部分中,我也準備講三個論題,就是三個我認為是當世最流行、但它的影響也是最惡劣的盲目的思潮。當然我不能說:「我認為它盲目,所以它就是盲目的。」我會解釋為什麼它是盲目的。我稱之為「當世三大盲潮」。也就是說,第一部分講的是思考方法的三個基本問式,第二部分講的是當世的三個盲目思潮。
一、思考三基式
現在先講第一部分。那三個問式之中的第一個就是問:「X是什麼意思?」X可以指語詞,或者句子,或者理論。第二個問式是:「X有什麼根據?」這時的X可以指一種說法或者思想。即是說第一個問式是問「何意」,第二個問式是問「何據」(有什麼根據、理據、理由)。至於第三個問式,那就是問:「關於X,還有什麼值得考慮的可能性?」第一和第二個問式屬於批判思考,第三個問式屬於創意思考。如果我們能夠恰當地應用這三個問式,這對於我們的思考是有極為重要的提升作用的。
第一式:釐清式
第一個問式看起來雖然很簡單,我們問:「X是什麼意思?」但只要善用這種問法,我們就會發覺許多平常我們不會察覺它有毛病的理論或說法其實是很成問題的。例如:
(1)新儒家的所謂「開出」--新儒家之類的一些人常說:「中國文化能夠開出科學與民主。」很多人都聽過這個說法吧。在這一點上,如果我們問:「這裏所謂的『開出』究竟是什麼意思?」我們就會發現,原來它的意思是不清楚的。當我們要求釐清的時候,第一種解釋就是:「所謂『開出』,是指中國文化本身已經蘊涵了科學與民主,它自己能夠發展出科學與民主。」如果按照這種解釋,那麼,「中國文化能夠開出科學與民主」這個說法是明顯錯誤的。假如中國文化本身已經蘊涵了科學與民主,並且能夠自己發展出來的話,那為什麼它不能夠發展出來,而要從西方引進呢?
第二種解釋就是:「中國文化能夠開出科學與民主,意思是指中國文化有這種要求。」這個解釋不是我強加於他們的,而是的確有這種說法,可以找有關的文獻看看。但是我們知道,當人們說A這個東西能夠「開出」B這個東西時,依據「開出」這個字眼的用法,那是不能解釋成「A要求B的」。所以在第二種解釋下,新儒家那個說法扭曲了「開出」這個概念。
第三種解釋就是:「中國文化能夠開出科學與民主,那是指中國文化跟科學與民主沒有矛盾。」在第三種解釋下,「中國文化能夠開出科學與民主」這句話可算是對的,但卻是一句廢話。我們想想看,世界上有哪一個文化是跟科學與民主「矛盾」的呢?
一言以蔽之,所謂「中國文化能夠開出科學與民主」這個說法,要麼就是明顯錯誤,要麼就是概念扭曲,要麼就是雖然沒錯,但卻是廢話。
(2)解釋後現代主客分裂二元對立空間--許多流行的字眼,因為流行,人們就習焉不察,而沒有想到那些字眼其實是沒有意義的;即使不是完全沒有意義,它的意思也是不清楚的--例如「後現代」、「解構」、「主客分裂」、「二元對立」、「空間」……一類的字眼--並不是說凡是使用這些字眼就是故弄玄虛,雖然每每都是故弄玄虛。可能你們會覺得奇怪:怎麼連「空間」也變成了意義不明的字眼呢?在數學或物理學中,空間的概念有頗高程度的明確性,但「空間」這個字眼現在卻被某些人用得不知所云。不是由於別人愚蠢,不懂得他們的意思;我想他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舉個例子,前幾天的《信報》有篇書評介紹一本書,說是關於「空間理論」的。我一看還以為要探討數學或物理學方面什麼重要的理論,但原來所謂的「空間理論」所講的只不過是(例如):「台北新公園的情慾地理學:空間再現與男同性戀認同」。原來是如此這般的「空間理論」(眾笑)。
又例如「二元對立」這個流行的術語,有些人不經大腦就用這個術語去批評這個或那個理論為「二元對立的理論」。但何謂「二元對立」?那些人把「二元對立」這個術語用成批評性的字眼,認為二元對立就是不好的、有毛病的。但如果二元對立是不好的、有毛病的,那麼,「二元對立是不好的、有毛病的」這個說法本身也是有毛病的。為什麼呢?因為,如果「二元對立」這個術語要有用處的話,則起碼二元對立與非二元對立兩者之間須有一個二元對立的關係。如果二元對立與非二元對立根本沒有對立分別的話,那麼所謂「二元對立」就不外是一個多餘的字眼。但如果二元對立與非二元對立是有對立分別的話,那麼當這些人批評別人「二元對立」,意謂「二元對立是不妥當的」的時候,他們自己就已經預設了一堆「二元對立」了(就是批評與被批評之間的二元對立,妥當與不妥當之間的二元對立,此外更有二元對立與非二元對立之間的二元對立)。結果,這些人所作的批評,無非自打嘴巴而已。
第二式:辨理式
前面提出的三個問式之中,第二個問式是:「X有什麼根據、理據或者理由?」善於提出這種問題,對思考是有極大益處的,譬如能使我們對於那些我稱之為「口號思維」的思想陋習有所警惕。口號有它的用處,但同時我們也要小心它的毛病,就是容易令人不講理由,不問根據。因為,一個觀念或說法一旦變成了口號,就會顯得好像本身已經就是理由根據似的。隨便舉些例子:
(1)民主變口號--我相信民主是非常重要的,但有些人把它變成了口號,就不會去思考一下:究竟「民主」是什麼意思?民主有些什麼模式?民主為什麼是好的?這裏姑且把這些人稱為「口水羅賓漢」。真正的羅賓漢劫富濟貧,是要有某些條件的:第一、他要武藝高強;第二、他要付出冒生命危險的代價。但口水羅賓漢卻不必具備這些條件,他們只是高喊「民主」的口號,既不用武藝高強,也可以不用付出什麼代價;不但無須付出什麼代價,甚至可能會有所得益,比如得到選票。口水羅賓漢認為民主是天經地義的,但他們的理由是什麼呢?他們又認為「一人一票」是天經地義的,但其實須要反省一下:究竟有什麼理據,為什麼一定要一人一票?或者換個方式問問他們:「為什麼十二歲的小孩沒有投票權,但弱智人士卻可以投票?如果我們相信十二歲小孩的判斷力高於三十五歲的弱智人士,那麼規定成年的弱智人士有投票權而十二歲的小孩沒有投票權,這是否合理?」我並不是反對一人一票,而是想提醒大家:不要把問題看成是「理所當然」、「天經地義」的。可能--我只是說可能--最理想的投票制度就是,比方說,那些智慧特別高、道德特別好的人--可惜不是我--可以投五票,有些人可以投四票……有些人就不能投票;可能這樣才是最合理、最理想的制度。我並不是說實際上一定要這麼做,但也不能把問題看成是「不須討論」的、「理所當然」的。
(2)套語代思維--如前所述,「有什麼根據?」這種問法所要針對的思想陋習之一,就是口號思維。不妨將「口號思維」這個詞的意思擴大一些,包括「套語思維」。濫用套語,常常就會一句帶?一句,只是語言帶動語言,而不是思想帶動語言。這樣說起話來就會很流暢,這是套語的好處,如果是好處的話;但也有不好的地方,就是容易令人的警覺性減低,不會認真地思考。近來常聽到的一個套語就是:「你不要跟我說你認為怎樣怎樣。」譬如,大家正在討論應否增加公共援助的問題,有的人就這樣說:「你不要跟我說你是反對增加公共援助的!」你們有沒有留意到這個套語?這每每是一種拒絕理性討論的講法。又或者說:「是時候要怎樣怎樣了!」比如說:「是時候要取消考試制度了!」當然不是永遠不能用這個套式講話,不過要給出理由。有的人就是習慣了用這個套式講話而不提出理由。基於這個理由,我們現在就這樣說:「是時候要反省一下『是時候』這種說法是否妥當了!」(眾笑)
第三式:開拓式
再談談對我們的思考極其有用的第三個問式,這個問式甚有助於頭腦靈活,甚有助於開拓思想的廣闊天地,那就是問:「關於X,還有什麼值得考慮的可能性?」人們的思考往往是很僵化、很狹窄的,不習慣去想一想,對於要處理的問題,還有什麼值得考慮的可能性。當然,我們不能漫無目標地問:「有什麼可能性?」因為如果不限於跟論題X有關的話,那是可以有無數多「可能性」的,這麼一來思考就會失去方向。所以要針對問題或論題來問:關於論題X,還有什麼值得考慮的可能性?
這種問法特別有利於創意思維。通常講創意思維的書籍都有各種各樣的毛病--由於時間關係不能多談,如果大家有興趣的話,可以留待問答時再詳細討論--一般的毛病是不懂邏輯、曲解邏輯,例如像de Bono那些人,就是如此。另一個毛病則是:像許多日本作者所寫的關於創意思維的書冊,講得太過繁瑣,雜亂無章。須知要記太多反而會妨礙創意的。再一個毛病就是觀念混淆,把工作方式跟思考方法混淆了。他們所談的,大多是一些工作的方式,甚至只是一些生活的習慣,而這些都不是思考方法。比方說,他們叫你大清早喝一點涼水,或在想問題之前要有充足的睡眠,或者先做一個星期的健身運動(眾笑),或者多聽音樂,多些玩堆積木的遊戲,聲稱這就可以增進創意。其實這些生活上的事情,都不是思考方法。又比方說,有一種叫「腦力激盪」的做法,我想大家都聽過吧,brianstorming,就是一班人聚在一起,沒有什麼拘束限制,設定了課題之後,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暢所欲言,企圖由此產生創意。這種做法可能有的時候頗有效益,但本質上它只是一種工作方式,而不是思考方法。
撇除了上述「曲解邏輯」、「雜亂無章」以及「混淆了工作方式和思考方法」的弊病後,我看創意思維大致上可以簡約成兩個主要的格式。先要聲明,這兩個格式都不是思考方法的嚴格普遍的法則。事實上創意思維根本沒有嚴格普遍的法則。即使有某條創意法則對於某些人有效,但對於另一些人卻可以完全無效。反之,邏輯和數學則有絕對普遍性:對於任何人來說都是「P?P」(如果P則P),對於任何人來說都是「3>2」(3大於2)。但創意思維卻不是這樣的。在這裏我要做的,就是把「還有什麼可能性」這個問式講得具體落實一些,提出兩款創意思維的格式或型格。以下所講的內容,只是一種大略的綱領性提點:
(1)組合格--所謂「組合格」,就是把兩項或多項事物組合起來而得到創新,其中的組合,可以是具體事物的組合,也可以是思想觀念這些抽象事物的組合。例如合金、組合櫃等等的發明,就可以視為運用了組合格。又例如,你們現在快到學期末了吧,在這個時候,很多學生都趕?寫論文,他們往往就是運用組合格(眾笑),從圖書館捧一大疊書回來,東抄西抄。他們這種「功夫」,恐怕也是學老師的,許多學者都只會東抄西抄,沒有什麼自己的見解。這就是他們的「組合格創意思維」了(眾笑)。再舉個例子,假如你直到目前還沒有找到理想的男朋友,或者女朋友,那麼退而求其次,你可以這麼辦:就以女朋友來說吧,如果你同時或先後有幾個女朋友,一個是性情最好的,一個是頭腦最好的,一個是頸脖以上最好看的(眾笑),一個是頸脖以最下好看的(眾笑),還有一個女朋友,恰恰是頸脖最好看的(眾大笑),把這些優點組合之後,就是一個很理想的女朋友了。所以即使你在現實上沒有理想的女朋友,但從這個「創意組合格」的角度來看,你也可以得到很大的安慰了(眾大笑)。
(2)轉換格--另一個可能更加有用的創意思維模式,就是「轉換格」,即是藉?改變或轉換事物的某些部分或某個方面,從而有所創新。比如說,以前的舊式電話是黑色的,到了後來才有奶白色的電話,再往後就有各種顏色的了。黑色的電話已經存在了很久,大家卻沒有就顏色方面想一下「還有什麼值得考慮的可能性」。其實只要在顏色上改變一下,已經是一個創意了。又比如說,以前有木桶、鐵桶,後來就有了塑料桶,這也可以看作運用了轉換格,是在材料上的轉換。諸如此類,在很多方面都可以這樣。
例如功能的轉換,你來聽演講,或者上課,或者參加教會的團契,本來這些活動都有其特定的功能,但如果你把目的改變為結識異性,這也是創意的轉換,於是當你參加團契的時候,那就有新的功能了(眾笑)。同理,把太太當成了從菲律賓請來的女傭人(眾笑),就是轉換了太太的功能。又譬如,你撐?雨傘,在微風細雨中同女朋友「拍拖」上公園,非常浪漫,在這情況下,那把傘就有它特定的功能;一旦遇上賊人打劫的話,將雨傘收起來變成「西洋劍」,用它來刺對方,那就是功能的轉換。你還可以再進一步,在功能的轉換上再轉換一下:當賊人被你的「西洋劍」刺得落荒而逃的時候,你可以將雨傘倒過來拿,傘把子當鉤子來用,鉤他。他在前面跑,你從後面追上去鉤住他。不過你鉤他的頸脖就好了,不要從下面(手勢示意)這樣鉤上去(眾大笑),這太陰損,不大好(眾笑)。
小結:招簡功深
剛才所講的三個問式,聽起來很簡單,但如果真能落實運用,那是妙用無窮的。重要的是功力,而非淨是招式。若有人說:「哦,原來今天講的東西是這麼簡單的。」我就會說:「招式簡單,正可以發揮你的功力呢。」一大堆花招反而是沒有用的。要是你的功夫練得到家,可能一招已經足夠了。功力深不可測的話,甚至可以只用最簡單的「起手式」就能取勝。比方說,某些武功套路中的第一式「起手式」,原本是沒有攻擊性的,它只是為了表示風度,向對手敬禮,但你可以這樣來用:敬禮(胸前抱拳,突然分開雙手快速向前合攏)--掐死你(眾笑)!如果你能用敬禮的起手式去克敵制勝,你就真正是絕頂的高手了。
二、當世三盲潮
以上用三個問式來粗略總括思考方法,現在以思考方法為「功底」,在這個基礎上去分析批判當世的三大盲目思潮。
第一盲潮:極端相對主義
第一個盲潮可以稱為「極端相對主義」。並不是說凡是極端的東西就一定不好。我們說「極端的好」、「極端的美」,也是可以的。要批評一種思想,我們不能單憑給它起一個名字就算做批倒了它的(我們須要提出批判的理由,見下面的分析)。這裏只是為了方便起見而把某種影響很大、十分流行、尤其在知識分子之間大家幾乎都自覺或不自覺地接受--至低限度在口頭上接受--的思想,叫做「極端相對主義」。相對主義如果要討論得很詳細的話,可以搞得非常複雜繁瑣,時下哲學的趨勢就是把問題弄得非常複雜繁瑣。但我們撇開煩瑣細節不論,只談相對主義之中影響最大的那個「版本」,就是極端相對主義。
極端相對主義認為:「每個人都可以有他自己的價值判斷,價值判斷沒有是非高下之分,是見仁見智的,我們不應該把自己的價值判斷加諸別人身上。」像這一類的說法,大家都耳熟能詳吧?其實這種極端相對主義有兩大弊病:
(1)實踐上此路不通--就我所見,口頭上認同極端相對主義的人,都是口不對心的。不久前,有個朋友問我怎麼辦,他說覺得很困擾,他的女兒很不聽話,不論教她什麼,她總是頂撞說:「我就是喜歡!怎麼樣?」我的朋友就不知道怎麼辦了。事實上如果極端相對主義者真的心口一致的話,他就很難維護法治或為法治辯護,很難從事教育,很難教小孩子了。比如,你教小孩子的時候對他說:「用功讀書吧,不要這麼懶,不念好書,長大了要做乞丐的。」小孩子就這樣回應:「做乞丐好不好是一種價值判斷,價值判斷是沒有是非高下之分的,見仁見智,我就是喜歡做乞丐!怎麼樣?」(眾笑)你就很難辦了,對嗎?又如果你說:「要有禮貌些,吃東西時不要發出像豬吃飼料的聲音。」他就回應說:「豬吃飼料的聲音好不好聽,是一種價值判斷(眾笑),我就是喜歡這種聲音!怎麼樣?」要是你真的奉行極端相對主義的話,你就不知道怎樣反駁他了。由此可見,所謂「價值判斷沒有是非高下之分,我們不應該把自己的價值判斷加諸別人身上」這種論調,實際上是行不通的。
(2)思想上自我推翻--極端相對主義不單在實踐層面上此路不通,而且在思想層面上更有「自我推翻」(self-defeating)的致命破綻。箇中關鍵,在於「我們不應該把自己的價值判斷加諸別人身上」這個說法所講的「應該/不應該」之類的規範,是取決於或隸屬於我們的價值觀的,這些價值規範本身就是一種價值判斷。因此,如果「我們不應該把自己的價值判斷加諸別人身上」這個說法成立的話,那麼就連這個說法也同樣不應該提出來了。須知所謂「加諸別人身上」,並不是把某樣東西「蓋」到人家身上,那只是一個比喻,其實就是說:「我們不應該要求別人接受我們的價值判斷。」但當我們這麼說的時候,我們恰恰就是要求別人接受我們的價值判斷,否則為什麼不對?石頭說呢?所以,一旦我們了解到「我們不應該把自己的價值判斷加諸別人身上」這個說法本身也是一種價值判斷之後,我們就能看出這個說法根本是自我推翻的了。
(3)出路在賦能進路--講到這裏,可能大家會有以下的問題:如果價值判斷並非沒有是非高下之分,但事實上它又不像科學判斷那樣基本上可通過實驗來驗證,在這情況下,我們該怎麼辦呢?怎樣分辨價值判斷的是非高下呢?關於這個問題,可以採取我名之為「賦能進路」的方式來處理:
試從專門一點的地方說起。比如數理邏輯這種極度嚴格的學科,其中的哥德爾定理、史恪林姆定理、科恩定理等等一般認為異常艱深的定理,在證明的過程中,都要或明或暗地援用普通邏輯之中的一些簡單定理的,例如迪摩根定理,或者「"xFx?Fy」、「Fy?$xFx」等等。問題是:怎樣證明或者判定這些簡單定理是正確的呢?答案是:就以迪摩根定理來說,可以用真值表法、或CNF法、或樹狀真值分析法去判定。在座各位起碼有一半人懂得真值表法吧?讀理科的應該都懂得。但是,如果我們進一步追問:為什麼真值表法是可信的呢?這樣一直追查下去,最後我們就會走到「訴諸純粹理性」的一步,譬如看出真值表法之為可信是理性上明顯的。由此觀之,理性正正就是思考的終極據點,也就是一切證明之最根本的基礎所在。
再從一個較易明白的角度來解釋。在這個時代,很多人在處理問題時必定要求抓住一些公式、判準、評估標準之類的東西才會覺得安心,否則就會感到心虛,不踏實,沒有把握。他們有所不知的是:那些公式之類的東西最終還是要以理性為依歸的。剛才提到的一些定理,比如哥德爾定理,你們不知道它的內容也無所謂,你們不會因此就無法了解我所講的關鍵要旨的,那就是:無論什麼公式、判準或評估標準,當我們追問它的根據是什麼的時候,如果能夠找到另外的一些公式、判準或評估標準作為根據,那麼我們仍然可以進一步追問這些另外的公式、判準或評估標準本身的根據又是什麼;這樣一直下去,追問標準、標準的標準、標準的標準的標準……或追問根據、根據的根據、根據的根據的根據……最後總會到達「惟有訴諸理性」(或理性加經驗)這終極一步的。人類能夠正確思考、分辨是非曲直、分辨真理與謬誤,這種能力就叫做「理性」。運用理性這種天賦的能力去思考、討論(理性思考和理性討論包括了充分利用所掌握的有關資料來作出分析、判斷、推理、評估),以此作為我們思想的根基--用這種方式和態度去處理問題,粗略地說,就可以視為採取了「賦能進路」。
一旦對賦能進路有透徹的了解,就不難看出,即使價值問題不像科學問題那樣基本上能夠藉?實驗來解決,我們仍是可以通過賦能進路去處理那些問題的。這麼一來,我們就可避免像時下許多知識分子那樣,六神無主,沒有自信。他們常常受困於諸如此類的問題:「我有我的看法,小孩有小孩的看法,我憑什麼標準去判斷我的看法是對的呢?正常人有正常人的想法,精神病人有精神病人的想法,我憑什麼標準去判斷精神病人的想法是錯的呢?……」這些知識分子就是如此這般經常困擾,手足無措,還說自己是「多元,開放」。要注意的是:這類知識分子口頭上所謂的「多元,開放」,實質上只是逃避問題的遁詞,只不過是用來掩飾自己茫無頭緒、不敢下判斷、既沒有識見又不會思考的遮羞布吧了。
其實只要掌握好思考方法,循?賦能進路,經過盡可能客觀的理性反省理性討論之後,我們每每就能作出合理判斷的了。在這條件上,當遇到頑劣的小孩總是橫蠻地說「我就是喜歡!怎麼樣?」的時候,我們就不妨考慮採取行動了(但力度不要達至違法的臨界點):「小鬼,賞你一個巴掌!我就是喜歡,怎麼樣?」(眾笑)
第二盲潮:濫人權主義
講者按:大體而言,在當今的發達社會中,知識分子較易傾向極端相對主義,一般大眾及其議會代表較易傾向濫人權主義,行政高層(主管、高官、首長之類)則比較容易傾向偽專管理主義。本篇集中探討第二盲潮:濫人權主義。落後地區須防止反人權,先進地區須防止濫人權,「不先不後」的地區須防止一方面反人權一方面濫人權。反人權是歷史遺漬,在實踐層面上有待清掃。濫人權屬時代盲潮,在思想層面上特須警惕。本文的?眼點在思想層面,其批判點在時代盲潮。
跟?下來我要講的,是第二種盲目思潮--濫人權主義。人權思想原是非常可貴的,那是人類文明進步的一個重大標誌,但危險的地方在於它慢慢地變了質,或者說,很多人把人權的概念濫用至走火入魔的地步,堪稱之為「濫人權主義」。〔1〕
大家可以通過下面提到的一些例子,進一步了解濫人權主義的性質〔2〕。不過在討論之前,先要說明一下:今天所講的內容,重點在於對問題的思考、分析,而不在於資料的報告、轉述。假如我說四年前有某事發生,可能實際上卻是五年前,但那是無關宏旨的。我所?重的並不是資料性的問題,我所?重的是分析、推理,是思考性的。在這方面,我是不會有破綻的(眾笑)。確實如此(眾笑),從來沒有人能抓到我在思考上有什麼破綻。以為抓到破綻的那些人反而吃虧了,因為凡是沒有破綻的東西,你卻以為它有破綻,那麼你的「以為」就一定是錯謬的,一定有破綻(眾笑)。
現在我們就來考察一下濫用人權概念、特別是反歧視反至走火入魔的情況。
一、走火入魔反歧視
(1)無奇不有--幾年前,我看到一宗國際新聞說,在紐西蘭--也可能是澳洲(眾笑),不出這兩個國家,應該是紐西蘭吧--說的是當地訂立了一條法例,規定家長如果要看子女的學業成績,只要小孩的年紀到了六歲或六歲以上,就必須經小孩簽名同意,否則就是歧視兒童,侵犯了他的私隱權,人權。這其實對小孩子是不好的,可說是走火入魔了。
到了昨天晚上--應該是昨晚,要不就是前天晚上(眾笑)……其實就是昨天的凌晨一點半左右--我閒?無聊,扭開電視機,當時正播映一個叫做Dateline的節目主持人訪問某個亡命跳傘者,那人由於在美國國家公園的某些懸崖上違法跳傘而被處罰。節目主持人訪問他,他就為自己申辯,主要提出兩點:第一、他認為自己被歧視,質問為什麼別人在那裏登山就可以,他從山上跳傘下來就不行。其實那是兩碼事,因為在那裏跳傘比登山危險得多。他跳下來的時候,如果下面有人,就可能會壓死人;如果他自己摔死的話,又會麻煩別人要做善後清理的工作(眾笑)。由於諸如此類的問題,所以不能說:「為什麼別人可以在公園裏登山,而我就不可以在公園裏跳傘?這是歧視!」如果這樣的說法都成立的話,那些被判刑的強姦犯也就可以這樣抗辯了:「法官大人,這是歧視,為什麼那些人結婚就可以?」(眾笑)這完全是荒謬的說法。至於那亡命跳傘者申辯時提出的第二點,也是說人家歧視他,阻止他追求快樂。這點也是荒謬的。政府抓他並不是要阻止他「追求快樂」,而是因為他犯了法。正如剛才提到的強姦犯,法庭判他坐牢並不是為了阻止他追求快樂,而是要懲罰他違法,以嚇阻人們做這種傷害別人的事。
(2)無事生非--以上是國外在人權問題上走火入魔的一些例子,還有很多,數之不盡。在香港和台灣,類似的情況也愈來愈多了,「歧視」一詞鋪天蓋地而來。比方說,某些廣告被指責甚至被控告「歧視」,其實那些指責和控告有許多都是大有問題的,但今天我不夠時間去分析其中的問題。現在我們來考察一個最近的事例,大概兩個星期前,有一批中四女學生去信「平等機會委員會」(簡稱為「平機會」),那些女學生發現會考課程中的歷史科沒有武則天的史料,認為這件事有性別歧視之嫌。根據昨天《明報》的報道,平機會的主持人表示,那封信促成平等機會委員會「要全面研究香港的課本有沒有性別歧視的情況」。我很「佩服」這個做法(眾笑)。這類問題的難處,在於有關人權的概念是十分複雜的:「自由」、「公平」、「歧視」……所有這些概念都有許多迷糊不清的地方,要釐清這些概念是十分困難的,我在下面會分析這種問題。據我所知,要證實香港的教科書有沒有性別歧視,要做這樣的研究且得到確實無疑的研究結果,恐怕連上帝也無能為力。這不是由於上帝的能力不足,而是由於有關的概念牽涉了太多糾纏不清的問題。但現在看來,平機會那些人似乎認為他們的能力比上帝還高,我想他們的能力大概跟那班中四女學生的能力旗鼓相當吧(眾大笑)〔3〕。
二、關於女性主義
以今天香港的情況來說,最常聽到的人權問題,就是涉及歧視的問題。總的來說,我認為人權是非常重要的,歧視是絕對不應該的。不過,在處理有關問題時,必須深思熟慮,不可混濫,否則反而會影響人權運動,引起反感而產生反效果。
關於歧視的問題,此時此地談得最多的是「性別歧視」,特別有趣的是女性主義,這種「主義」強烈反對性別歧視。我極不贊成某些人對女性主義者進行人身攻擊。曾聽過有人很氣憤地說:「女性主義一定是不行的,理由很簡單,你看那些女性主義者,要麼就是醜婦,要麼就是棄婦,要麼就是男人婆!」(眾笑)我覺得這個講法非常不妥。可以去檢查女性主義者的思想態度是否妥當,但絕不應該施加人身攻擊。先作一點按語,就是:「女性主義者」一詞在這裏只是粗略地使用(這個詞本來就很寬鬆),也不一定是全稱的。在我看來,女性主義者的思想有下列幾個弊病:
(1)思想分裂--所謂「分裂」,是指女性主義者的思想每每暴露出含有某種雙重性。譬如當男女之別對其有利的時候(例如運動比賽分開男女子組),就肯定那男女之別;當男女之別對其不利的時候,就否定那男女之別,聲稱那分別只不過是「傳統父權社會的男性霸權對女性空間的侵犯壓抑」所導致的結果。我素來反對男性欺壓女性。我這樣聲明是恐怕你們誤會我是「變態」的,是像叔本華那樣憎恨女性的人。絕對不是的。我是一個最喜歡女性、最尊重女性、甚至可以說是最崇拜女性的人(眾笑)。我說的是真話,不要以為我在開玩笑。一般而言,我覺得女性比男性可愛,女性比男性可靠,女性的心思或直覺能力比男性強。我認為世上確有許多對女性不合理的對待,但如果順?某些女性主義者的想法去做,事情發展下去反會對女性不利。這些女性主義者思想分裂的另一個例子就是:一時認為男性恃強凌弱,這意味?認為女性是弱者;但一時又認為女性不是弱者。其實男性保持一些傳統的風度對女性是更有利的。現在什麼都要男女一樣,那麼男性也不用講什麼風度了,大家都一樣嘛,出入電梯的時候互不相讓,等的士的時候也互不相讓……。但至少我不是這樣的,我仍然會幫女性開門;等的士的時候,明明是我先的,但有女性衝過來的話,我也會讓她先上車。不過,如果你不幸遇到某種女性主義者,那就麻煩了,她們會強烈抗議:「誰要你讓!你當女性是弱者嗎?」(眾大笑)
(2)思維偏瑣--女性主義者的思維往往表現得很偏瑣,就是捨本逐末,無事生非。比如說,以前是男女同工不同酬,那是不合理的,我們應該在諸如此類的事情上爭取改善男女不平等的情況,而不宜把精力花在無關痛癢的事情上,捨本逐末。像某些女性主義者爭取以「he/she」來代替某種用法中的「he」,就是捨本逐末。有些人什麼都要從洋,盲目跟隨,炮製出「他/她」的寫法。不知道各位有沒有這種語言觸覺:覺得那是很醜的語文?可能在座有的人也這樣寫,聽我這麼一說心裏也許不舒服,但不要緊,以後不要這樣就是了(眾笑)。這樣寫的話,讀起來是很怪的:「他/她們在這邊示威,罵那邊的他/她們(眾笑),那邊的他/她們就回罵這邊的他/她們,於是這邊的他/她們拿起了示威標語板,衝過那邊去劈頭蓋腦地拍打那邊的他/她們,他/她們又回擊他/她們,他/她們跟他/她們打成一片。」(眾笑)
以上所講的,只是「捨本逐末」的冰山一角。至於爭取建立所謂的「女性(主義)科學」,則可謂無事生非。科學家叫我們不要在通了電的高壓電纜上玩單槓,即使有女性主義者聲稱:「那不過是男性科學的說法,女性科學不是這麼說的。」即使如此,我還是會聽從那「男性科學」的說法的,因為所說的是客觀的事實。但主張建立「女性科學」的女性主義者卻認為:男性科學的客觀性只是客觀性的一種,除此之外還有女性科學的「另類客觀性」。一九九九年一月九日--平常我不會記這些,但這個日期特別好記--的《信報》,有篇文章叫做《陰陽科學》,所講的客觀性就是這種「另類客觀性」。但所謂的「另類客觀性」,其實就等於不客觀嘛(眾大笑)。
(3)思路混亂--女性主義者的思想最後還有一個致命傷,就是思路混亂。第一,是混淆了事實判斷和歧視行為。比方說,美國加州大學有個教授做了一些研究,斷定男性的理性能力--即正確思考的能力--比較高,而女性的直覺能力比較強。有些女性主義者就抗議說這是性別歧視。其實那研究結果只是作了一個事實判斷吧了,它可能是對的,也可能是錯的,但無論對錯,它都不等於性別歧視。假設我現在也做了一個研究,宣佈發現男性平均身高高於女性,你就不能說:「性別歧視!為什麼把女人說成是矮人一截的!」(眾笑)
女性主義者思路混亂的第二點,就是混淆了局部和全部。在思想性情上,男女之別確實可能有部分是由後天文化造成的,而不是先天的,但是,有這樣的事例並不表示所有的事例都是如此,就是說並不表示思想性情方面的男女之別全部都是後天文化造成的。可是有些女性主義者卻認為,在思想性情上,男女之別全部都是後天文化造成的,都是「父權社會男性霸權對女性空間的侵入壓迫」所造成的結果。但這是以偏概全,或說是混淆了局部和全部。試憑常識想一下,男性和女性在生理上有這麼大的先天分別,但在思想性情上,或者說在心理上,男女竟然沒有先天的分別?其所有的分別都是後天文化造成的?這樣的論調顯然不可信,因為,我們的生理和心理是互相作用的。
三、浪漫插曲
在我看來,男女(並非全稱,下同)在思想性情上的分別,有些是先天的,有些是後天文化造成的。只要因文化影響而造成的分別並無害處,為什麼一定要泯滅那些分別呢?
(1)先天浪漫與後天浪漫--男女不同的一個有趣的實例,依我的觀察,就是女性比較浪漫,她們的浪漫也許是先天的,而男性則沒有那麼浪漫,甚至可以說男性是不浪漫的。你如果看到男性浪漫,他很可能只是裝模作樣吧了,據我的了解就是這樣(眾大笑)。有哪位男性認為自己是先天浪漫的,請舉手(眾笑)。沒有吧?所以女士們要小心了,小心他們原來只是假裝的(眾笑)。但女士們也不要因此激動起來:「啊!你這是欺騙我呀!」(眾笑)
其實這正是男性可貴的地方,他自己雖然不浪漫,但因為你(女性)浪漫,他就裝模作樣地浪漫一番,這不正是他可愛的地方嗎?女性很注重生日或第一次拍拖上公園之類的日子(眾笑);男性如果記得的話,往往是為了討你的歡心才記住的。如果他先天地喜歡記這些事情--我不是說這樣的男性不好--那就會令人覺得有點怪了:一個大男人總是記?誰在哪天生日,某年某月某日幾點鐘在某個公園的某塊石上同你在一起(眾笑),很少男性會記很多這類事情的。但女性就確實比較浪漫,她們真的喜歡這種日子,喜歡收到生日卡。按男士的本性來說,假設生日卡二十元一張,你生日的時候他給你一百塊錢,那就表示他很喜歡你了,因為一百塊錢等於五張生日卡嘛(眾大笑)。但女性對此就會很氣憤,覺得男性不夠浪漫:「送一百塊錢給我當生日卡,太俗氣了,俗不可耐!」如果男的說:「一百塊錢可以買五張生日卡,所以五年之內我都不用再送了。」女的就會更加怒不可遏了(哄堂大笑,鼓掌)。
(2)目的浪漫與手段浪漫--關於男女對浪漫的不同態度,還可以再舉一個例子。我經常很晚才睡的,半夜三四點鐘還在看電視;沒有什麼節目好看的話,就連幾十年前的粵語長片(常被稱為「粵語殘片」)也照樣看。也許是有點自虐的傾向吧,就算看的時候覺得很肉麻,毛孔一鬆一緊,也仍然會繼續觀賞,可能我正是享受那種感覺呢(眾笑)。粵語長片很多時候都會出現男女在沙灘上追逐的「浪漫場面」的(眾大笑)。據我對人性的了解,女性是真的嚮往浪漫,把沙灘上男女追逐的過程看成「本身就是目的」,有自足的價值;但男性則往往只會把這種事情看成是手段(眾笑),他不是真的享受這種「浪漫」的……(以「你追我躲」的姿態示意。眾大笑,鼓掌。)男性在沙灘上追逐女性,通常只是手段,最終目的是追上了,兩人一起跌倒在沙灘上……(哄堂大笑,鼓掌。)
四、關於平等主義
以上講了一些性別差異的事例,那只是順便一提,重點原是涉及性別歧視的問題。除了在性別歧視方面要小心濫人權主義的偏差之外,在其他方面,比如在「殘疾歧視」方面,也要小心這種偏差。
(1)認賊作父--我絕對不會贊成殘疾歧視,肯定不會這樣,我想在座諸位都不會這樣。但須注意的是,現在有些要爭取權益的殘疾人士,以及那些要為殘疾人士爭取權益的人士,每每錯認了他們行動的理論根據。我再取近日報紙上報道的一樁案件為例:一名殘疾人士控告的士司機殘疾歧視,指後者冷言嘲諷而沒有給她提供特殊照顧:沒有協助她上車。結果的士司機被罰,罰款額相當於其兩三個月全職工作的收入。殘疾人士勝訴後,在報紙上鼓勵所有殘疾人士出來爭取「公平待遇」,呼籲社會要「公平對待殘疾人士」。而那些為殘疾人士奔走的人,通常也是這樣爭取的;他們的理論根據,就是「平等主義」或「平等原則」。但這根本是認賊作父,把一個對殘疾人士非常不利的原則當成了護身符,那其實是「賊」,他們卻當成是「父」。為什麼這樣說呢?因為,如果根據平等原則,別人就可以說殘疾人士不應該享有任何特殊的待遇了。
看看停車場吧,我幾乎沒見過那些專門留給殘疾人士使用的車位是停?車子的。即使其他人用的車位都滿了,大家要排隊等候,也仍然讓那些殘疾專用的車位空?。我絕對不會反對提供這些特殊設施給殘疾人士使用,我完全贊成,我認為這是人類文明進步的表現--但這不是基於平等原則,而是恰恰相反,可以說是基於某種「不平等原則」。
假如殘疾人士說:「我行動不方便,你不讓我,不幫我,就是歧視!」而別人這樣回應:「你行動不方便跟我有什麼關係?我為什麼要讓你?有什麼責任要幫你?你為什麼要多拿福利?大家都是人嘛,應該得到平等對待,誰也不應該有特權!又不是我把你弄成傷殘的,你多拿福利,就是對我不公平。」這麼一來,殘疾人士一方恐怕就無言以對了。我們可以設想一種結構相似的情況來闡明有關的道理,比方說,在運動會上賽跑,腿短的運動員看到腿長的跑得快些,就嚷起來:「喂,別跑那麼快,等我一下。」長腿的說:「幹嗎?」短腿的說:「我的腿短,你要遷就一下。」長腿的說:「你的腿短關我什麼事。?」短腿的說:「哦,你這是『短腿歧視』!」(眾大笑)很明顯,這是講不通的。
既然如此,殘疾人士要爭取權益或福利的話,該從什麼方向?眼呢?所依的根據該是什麼呢?略言之,答案就是:不是根據平等原則,而是根據人道原則;不是平等主義,而是人道主義。為什麼呢?剛才我說過,絕對贊成多給殘疾人士一些福利,那是文明社會的一個標誌,此事的背後乃是愛心,而不是平等。正由於愛心的關係,這裏就算有點不平等也無所謂。你是有能力的,你享用不到福利;他是殘疾的,他可以多享用福利。這種思想背後的人道愛心,才是優待殘疾人士的真實基礎。
【附帶一提:爭取「殘疾權益」的時候,須避免流於偏激過火,例如表現得好像整個社會欠了自己的血債一樣;又例如因處於弱勢而反過來橫蠻霸道,要反對者不得提出異議,否則便稱之為歧視。這樣以「歧視」一詞作武器,近乎對異議者進行「言論鎮壓」,那是一種危險的趨向。對這種偏激過火覺得反感的人,往往只是因為看不出濫人權主義的漏洞所在而啞口無言,或因為怯於時代潮流而敢怒不敢言,又或因為要偽裝開明進步而口出違心之言。不管怎樣,此中隱藏?的反感,會影響人的愛心,終歸會對殘疾人士不利。廣而言之,「弱勢群類」在爭取「權益」時,須有法度,有高明的策略,切忌神經過敏或歇斯底里而引致反效果〔4〕。】
(2)平機會,可評譏--以上對涉及「平等」和「歧視」的問題稍微作了一些分析。從平機會平時發言所露出的思想水平來估計,他們大概不容易掌握到那些分析的要害所在的。有時他們只會模仿(或像模仿)「外交部發言人」的語氣和姿態宣稱:「對這件事情,我感到震驚!」(眾笑)有時就直接宣稱:「我認為,這件事是屬於歧視。」又或者宣稱:「我認為,這件事不屬於歧視。」理據何在呢?憑什麼相干的學養作出此等判斷呢?天曉得。如果人們去「玩」一下,像下面所說的那樣去戲弄一番,恐怕他們就挺難招架了--
假設他們登報聘請職員,列明入職條件需要某些學歷、經驗;我們去應徵,聲明我們是沒有念過書的。要是他們拒絕我們的申請,我們就質問:「為什麼不請我?」他們說:「你沒有合資格的學歷。」我們抗議:「哦,你這是學歷歧視!」(眾笑)他們回應:「我們不是歧視你,因為聘請條件上已經列明了這些標準。」我們反駁:「這並不證明你沒有歧視,你的聘請廣告本身就有歧視,那是學歷歧視,排斥沒有學歷的人,剝奪了他們的『平等機會』呀!」以平機會那種思想水平來看,他們能夠怎樣回應這種批駁呢?不得而知。同樣地,如果他們要求應徵者有某些經驗,我們也可以說那是「經驗歧視」--按照今天「歧視」一詞那種虛浮濫亂的用法,我們也就可以這樣說。
曾被平機會控告的人,甚至不妨聯合起來去質問平機會:「為什麼你不去控告其他的人呢?」回覆:「其他人沒有歧視的行為,我們控告你是因為你有歧視的行為。」反駁:「啊!(表示震驚,眾笑。)他們沒有歧視的行為,你就不告他們,我們有歧視的行為,你就控告我們,你這是『歧視歧視』,就是歧視『有歧視行為的人』呀!」(眾大笑)
若要再進一步去嬉戲胡弄的話,可以組織一幫人上平機會去示威,拿?各種標語大喊口號:「平機會,不平機!給人罵,真該死!」(眾笑)「抗議學歷歧視!」「抗議經驗歧視!」「抗議歧視歧視!」這麼一來,除了作出缺乏邏輯論證的「怒斥」之外,他們能夠如何回應呢?也是不得而知的了。
【這樣的抗議固然可以視為只是開玩笑,但也正可以顯示出「歧視」的概念是怎樣容易被濫用,令大家無所適從。而許多人--希望沒有包括似乎要對整個社會進行「言論審查」的平機會在內--常常就有濫用「歧視」概念之嫌。其實那些禁制歧視的法律有很多地方只是虛假的門面工夫,只會擾民,而不會有什麼實質社會效益的。譬如說,由於法例規定招聘廣告不准列明性別(看來將有一天也不准列明年齡),於是有百齡健男老遠跑去應徵做風月場所的「陪酒公關」,但不被取錄,僱主方面可有一百個拒絕錄取的理由而不說出真正的理由,結果那條法例只會促進社會的虛偽,而沒有促進那位健男的「平等機會」--反而令他白跑一趟,既浪費時間,又消耗體能,還會使得滿懷希望的心靈受到永久性的創傷。
須要考慮的是:既然容許聘用條件對學歷與經驗有所規定,那麼有何理由禁止聘用條件對性別也有所規定?能以「性別同業務無關」為理由嗎?立法機構憑什麼理據可作出這樣的論斷?倘若理屈詞窮,無法合理回應這些問題卻仍要訂立該等法例,那就是愚頑。倘若盲從奴附,僅僅以「外國也有這種法律」作為理由便要訂立該等法例,那就是愚賤。】
結語
我覺得今天自己的聲帶很差,時間也控制得不好,剩下的時間,我估計只能講完第二個盲潮就要結束這一次的講演了。
(1)思考方法,賦能進路--現在我們試從根本上檢查一下人權問題的癥結何在,首先讓我們採用思考方法學中的一些區分(例如「描述/評價」的區分)去釐清「人權」、「公平」、「歧視」等概念的性質。這類概念在性質上跟「擴音器」、「椅子」、「白馬」等概念有很大的差別。「椅子」之類的概念是描述性的概念,不容易被濫用。你如果濫用它--比如指?一棵洋蔥說那是一張椅子--別人會很容易看出這是錯謬的。與此不同,「人權」之類的概念是評價性的概念,比較容易被濫用,而一般人又缺乏思考訓練,察覺不到其為濫用,結果常會產生糾纏不休的論爭。
舉例來說,有些人以「人有出生權」為理由,反對人工流產。但是,這個理由有沒有事實證據支持呢?試比較一下「人有出生權」和「人有腎臟」兩個說法。「腎臟」是一個描述性的概念,「人有腎臟」是一個事實陳述,可以援引事實證據來判定真假。反之,「出生權」是一個評價性的概念,「人有出生權」在本質上是一個規範陳述(屬於價值判斷),這種陳述並不描述經驗事實,無法像「人有腎臟」那樣可援引事實證據來判定真假,於是就很容易引起糾纏不休的論爭了。
順便一提,以「人有出生權」為理由去反對人工流產、甚至採取暴力手段去阻撓別人進行這種手術的人,以為自己真理在手,他們似乎漏了考慮「人有不出生權」這一點呢。如果人有出生權,他就應該也有不出生權吧。事實上確實有人認為人是有不出生權的。前幾年我到澳門大學演講,聽眾中有位女士說她的女兒經常質問她:「誰叫你生我出來?又不是我要到這個世界來的!」那位女士問我該怎樣回應,我就建議:「不妨對你的女兒說,她還在你肚子裏的時候,你已經向?自己的肚子問過她要不要到這個世界來的了,可惜她默不作聲,你就只好假定她默許了。」這位女士聽了我的建議就很高興,認為我已幫她解決了一大難題(眾大笑)。這件事顯示,那位女士的女兒自覺或不自覺地認為人是有不出生權的。
要注意的是,如果不首先釐清「出生權」、「知情權」、「私隱權」、「公平」、「歧視」等等人權概念的意義、性質,人權問題就會造成沒完沒了的思想混亂。比方說,假設坐在後邊通道上的聽眾走過來要求有座位的聽眾讓位,所持的理由是:「你有座位而我沒有座位,不公平。」有座位的說:「先到先得嘛。」沒有座位的就抗議這是歧視他遲到。假設有座位的因而離座讓位,但對方仍然抗議:「你剛來坐這個位子時,那位子是好好的,現在我來坐,那位子卻被你坐得熱乎乎的,不公平!」(台下有女聲說:「黐線!」香港方言,意指神經病發作。講者回應:)雖然你覺得他「黐線」,但你來試試反駁他呀(眾大笑),我看你不容易駁倒他呢。他認為「先到先得」這個原則有「時間性歧視」,認為不論先後都應該有「平等機會」坐位子,他抗議你有正常溫度的位子可坐而他卻要坐一個熱乎乎的位子,誰知你有沒有皮膚病的呢(眾笑)。他認為這是不公平,而你則說他「黐線」。但如果我們只能用「黐線」一詞去責罵別人,那就表示我們再也講不出什麼道理了。
問題是:碰到諸如此類的問題時,是否真的沒有道理可講呢?不是的。如果缺乏思考訓練,那就往往沒有道理可講;但如果具備充分的思考訓練,那就可以很有道理可講。這裏至關緊要的一點就是:掌握好思考方法,循?賦能進路,大家盡量客觀冷靜、心平氣和地溝通,訴諸理性而不是訴諸謾罵,更不是訴諸暴力,這樣通過理性思考理性討論去處理問題,那就是人類所能有的最明智最妥善的做法了。
(2)分工合作,和諧互補--要是能夠做到這一步的話,人權爭論中的偏頗混濫就可以減到最少,我們就能心清目明地看問題,從而看出--比如說--性別問題不應像前述那些女性主義者那樣去了解,相反,兩性之間是適宜分工合作、和諧互補的。最後我就用一個實例來點出這個道理,以結束今天的講演。
我讀中學時,有幾個「結拜兄弟」,有一次跟其中一個談起晚上同女孩子上公園去親密的情形,兩人不約而同,竟有相同的經驗,就是發覺女孩子在那種情境中會很陶醉,閉起雙眼,一旦發現男的瞪大眼睛就會不高興,認為你不夠投入(眾笑)。但其實在那樣的環境裏大家都閉?眼睛是很危險的,壞人走近也不知道,被人像「捆粽子」那樣綁起來就糟了(眾笑)。怎麼辦呢?當然不能為了「平等原則」而推開正在陶醉?的女孩子,要求大家一齊睜大眼睛共同負起偵察的任務(眾笑),當然不能這樣。那麼怎樣才能一方面使對方以為我們也很投入,一方面又可以提高警覺,發揮騎士精神,負起男性的責任呢?由於親密時兩人的臉頰須各自朝不同的方向側一點,以免鼻尖頂?鼻尖(眾笑),於是我們就把臉頰側向調校,使得女孩子只能看到我們的一隻眼睛而看不到另一隻,然後就一隻眼睜開,留意附近的動靜(眾笑),同時另一隻眼就緊閉,表現出十分陶醉的樣子(眾大笑)。
我看這個事例很能表明兩性之間不應是衝突鬥爭、互相厭惡的,而應該是分工合作、和諧互補的。今天所講的就到此為止,謝謝各位!(全場鼓掌……。休息十分鐘後開始問答的環節。)
至高無上,終極一式
本篇講述邏輯的本質,科學的特性;探討宇宙與上帝,上帝與諸神;論斷「神秘樂觀」為至高無上的終極一式。
周肇平(周教授為答問大會主席):這樣吧,我先問第一個問題。這個《思考》講座系列各個講座的題目,你是隨意決定的呢,還是根據一些標準定出來的呢?
李天命:我是根據那本《某某某的思考藝術》(哄堂大笑,鼓掌)……根據那本書所確定下來的「思考方法學」所包含的五個環節,來擬定這個講座系列的五個講題的(就是:語理分析、謬誤剖析、演繹邏輯、科學法度、創意策略),再加上第一講「總論」和目前這最後一講「總結」,一共是七講。
周:這些講座的講者,你是怎樣挑選的?
李:我邀請我所知道是最優秀、最精通思考方法的學者(來自香港大學、科技大學、浸會大學、中文大學),請他們分別講述所擅長的那些環節。
從思考邏輯到社科是非
聽眾A:你說過在面對問題時,先要知道它的意義才能回答。這些是可被思考的問題。但有些不可被思考的問題,例如「我喜歡吃蘋果,他喜歡吃香蕉,誰是對的呢?」這個問題是不可被思考的。怎樣區分可被思考的問題和不可被思考的問題呢?
李:你說那個問題是「不可被思考的」,你是經過思考之後才說的呢,還是亂講的呢?(眾大笑)
聽眾A:是經過思考之後才說的。
李:那麼你是經過思考之後就發覺那個問題原來是不可被思考的,對吧?(眾笑)
聽眾A:我的意思是,怎樣區分哪些問題是有對錯之分的,哪些問題是沒有對錯之分的?
李:如果你具體地問我怎樣分辨某個特定的問題有沒有對錯之分,我就具體地答你。但現在你是一般性地問,那麼(由於時間關係)我就以近乎講空話的方式一般性地答你:我建議,當你碰到有對錯之分的問題時,你就斷它它是有對錯之分的(眾笑);當你碰到沒有對錯之分的問題時,你就斷定它是沒有對錯之分的。(人的理性有這種判斷能力,正如人的理性有「經過思考之後能夠發覺某個問題原來是不可被思考」的能力〔5〕。)
聽眾B:我去聽你講「符號邏輯」的課,可否闡釋一下符號邏輯……
李:你是來中大旁聽符號邏輯的嗎?我欣賞那些長途跋涉來旁聽我講課的人(眾笑),不過,關於你的問題,其他人在了解上沒有共同的背景,我回答了對他們也沒有什麼益處,你再來旁聽的時候才問吧。
聽眾C:你說de Bono所講的只是工作方法而不是思考方法,那麼,用這些工作方法能否幫助思考呢?
李:(聽不清楚)……你說de Bono的什麼?是問他有什麼毛病嗎?他的毛病在於:第一,就是誤解邏輯。一般講創意思維的人都有這個毛病,除了像這個系列講座的講者,比如第六講「創意策略」的講者陳載澧教授便沒有這個問題(眾笑)。企圖批評邏輯的人,我看他們都是不懂邏輯的,因為邏輯是不可能被批倒的。邏輯的主體是一組邏輯定理。如果你能證明某條邏輯定理不成立,那就值得拿一千個諾貝爾獎了,因為你比上帝還要厲害,上帝也無法證明邏輯定理不成立〔6〕。
世界上最穩當的學問就是邏輯(演繹邏輯)和數學(純數學)。在某個意義上,甚至可以說邏輯比數學還要穩當。數學斷言「1+2=3」,邏輯斷言「如果1+2=3,則1+2=3」。進一步說,數學比物理學穩當,物理學比生物學穩當,生物學比社會學、經濟學、教育學、管理學等等社會科學穩當。社會科學的研究範圍限於人類,生物學則及於整個生物世界,物理學及於整個現實宇宙,邏輯和數學不單適用於整個現實宇宙,而且還適用於所有可能的宇宙〔7〕。
例如「P?P」(如果P,則P)這條邏輯定理,在任何可能的宇宙中,即無論宇宙的情況如何,它都成立。比方說,「如果E=mc5,則E=mc5」這句話,就是在任何可能的宇宙中都成立的。由此可見,想批倒邏輯的人,根本不知邏輯為何物(我估計de Bono之流沒有讀過任何一本邏輯書,或者讀過很多邏輯書但讀不懂任何一本邏輯書)。這是許多講創意思維的人的一大致命傷。另一個毛病則是把工作方式同思考方法混淆,這一點我已經在前面講過了。
聽眾D:剛才李博士提到社會科學,我記得你的書上批評過「偽學術把戲」的虛假無用,我本身是讀社會科學的,我也常常懷疑自己學的這些東西究竟有沒有用。現在一個流行的說法就是:「社會科學未必是要給出解釋,而只是要提出一些新觀點。」我覺得很困惑,想問問研究這些東西是否明智?
李:科學最大的功能在於解釋和預測,兩者是一體的兩面--一方面視乎科學理論對事物有怎樣的解釋來?手對事物作出怎樣的預測,一方面根據那預測是否兌現來檢驗那解釋是否有效。簡言之,就科學來說,缺乏解釋效力的理論是沒有預測能力的,沒有預測能力的理論是缺乏解釋效力的。
科學之所以有這麼大的權威,正是因為它有「解釋、預測」的效能。如果社會科學根本缺乏這種效能,把它叫做社會「科學」就是有名無實。要是大家能夠看穿這個機竅,社會科學在爭取研究撥款時就會困難得多了。人們會同意周教授那一行(醫學)基本上值得拿那麼多研究經費,比如一旦摔斷了骨頭,便即有求於此。但如果某種「科學」在你摔斷了骨頭的時候只能提供一些「如何看待摔斷骨頭的觀點」(眾笑),你就不會認為它值得拿那麼多研究經費了。不是說這類研究不重要,只是說不必花那麼多人力物力去搞那麼多的「觀點」。
一言以蔽之,社會科學申請撥款時就宣稱自己是科學,無法做出科學成果時就推說「我只不過是要提供一些新觀點吧了」--這就是這種社會科學的虛假之處。
周:我聽同學的言下之意,好像有點無奈。就是說,有些學科在現階段只能以不同的角度看問題,還不能成為一個確定的指引,未能以量化來測定其準確性。所以你對社會科學發展到目前的階段覺得有點無奈,認為這個階段其實是一個必經的發展過程,想知發展下去會到什麼階段,會走什麼路,你是想問李天命這些問題,是嗎?我只是猜的,大概是這樣吧。我們很多走過這段路的人都有這個想法。
聽眾E:李先生,有個學者批評《李天命的思考藝術》裏面的某一點,就是你的「九一主義」:「我雖然沒有別人的第一,但是別人也沒有我的第九。」他認為這個說法犯了「空話」的毛病。
李:我不是說過在思考性的問題上沒有人能批倒我的任何一個論點嗎?就我的記憶所及是如此(眾笑)。以為找到我破綻的人,他們的「以為」一定有破綻。例如你說的那種批評,它的破綻就在於混淆了重言句和空廢命題,思維粗率浮躁,掌握不到有關文章裏的「注」之要領。我會在你可能不覺察的一句話裏(眾笑),早已把論點陳構得無懈可擊的了(見《李天命的思考藝術》任何一版之中的《思考與心魔》一文的第二十七個注之中的第一個句子)。
聽眾F:李博士,我想問問你覺得你的思考哲學,最有用的地方是什麼?最沒有用的地方是什麼?(眾笑)
李:我所講的思考方法,最有用的地方就是用它來批判錯謬的思維,最沒有用的地方就是用它來批判確當的思思維。
聽眾G:我覺得買翻版貨是不應該的,可是又覺得正版的價格很不合理,但那個產品卻是我必須買的,我該怎樣考慮要不要買那個產品呢?(眾笑)
李:你說那個產品是必須買的,這裏所謂「必須」,是什麼意思?比方說,不買的話心裏就不舒服,所以「必須」買,是這個意思呢,還是說:不買的話就要搞出人命了,自己的性命甚至父母至親等人的性命都要不保了,是不是這個意思呢(眾笑)?如果是後者,我就不管應不應該,會先買了再算。
周:這位同學提出一些要抉擇的事情,是很不錯的問題(眾笑)。我想李天命的意思是,你要抉擇的時候,衡量問題要多考慮一些有關的因素,才能得出合理的結論。
聽眾G:或者我再說得具體一點……
李:我剛才的回應就是要逼你再說得具體一點。(眾笑)
聽眾G:我是讀engine的,要買AutoCAD,不過它的價格定得很貴,但我又不想買翻版,那我應該怎麼做呢--情境是在香港大學。(眾笑)
李:我可以跟研究電腦的人談得頭頭是道,談電腦的邏輯基礎和數學原理--像遞歸函數論、圖靈可計算性一類的問題。但我其實是個「電腦盲」,連電腦怎麼開也不會。剛才你說什麼……是不是A. C. CAT?你一用這些字眼,我的頭馬上就發脹了(眾笑)。可不可以把你的問題轉化成完全不會弄電腦的人也可以理解的問題?
聽眾G:我認為我還沒有這個能力。(眾笑)
聽眾H:你在演講中說過知識分子常常犯極端相對主義的毛病,我想問問有沒有一些涉及大是大非的例子,比如終審庭的判決,有沒有用了極端相對主義來解決大是大非的問題?
李:「大是大非」這個提法,往往只是因為害怕被批駁,於是用這個提法去壓人,表示「遇到大是大非的問題了,不許再討論了,大是大非還用多說的嗎」。但我就先不管是否「大是大非」,我首先是要明辨是非。倘若是非不明,所謂「大是大非」也就無從說起。至於終審庭的法官有沒有採用極端相對主義,我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當我說有許多知識分子認同極端相對主義時,我所作的是個一般性的判斷,無須就某個特例來考慮,正如當我們斷言歐洲人的體高超過亞洲人的體高時,我們只是作了個一般性的判斷,無須理會某個特定的歐洲人是否比某個特定的亞洲人高。
第一步:神秘樂觀
周:怎麼好像沒有女同學發問的……這邊有一位,終於有女同學問問題了。
聽眾I:剛才你說,近年已不再看哲學書,哲學書對於你已經沒有什麼新意(按:講者前此表白,謂哲學書大都無益,無須看,近年差不多已完全不看哲學書而只看數學、物理學、歷史、文學、宗教等方面的作品。篇幅關係,該段發言從略)。你閱讀宗教書籍,像佛經之類,是不是想在宗教方面挖掘一些東西呢?
李:不過是為了多些話題吧了(按:講者年前應科技大學物理學系之邀,講演《數理邏輯、微觀物理、神秘境域》,並應香港道教學院之邀,講演《思考方法與中國宗教》,所講的便都涉及宗教話題)。在宗教方面,我認為自己早已完全通透的了。
聽眾I:怎樣搞通的呢?我想知道呀!
李:可分三步來講〔8〕,先講首要的一步。
有一種至高無上的純思態度,且名之為「神秘樂觀」,那就是終極肯定這一點,即:作為宇宙玄妙演化的結晶,我們終會達至圓滿無憾之境〔9〕。
我在《破惘》之中粗略引介過這個思想,現在對以上那個長句給出一些大概的闡釋。
(1)我們--「我們」一詞,在此泛指宇宙間一切有思想感情的具意識生命,包括(假定說)神靈、人、狗、象、狐  、河馬、海豚、外太空的高級生物,等等。
(2)終會--這個詞所指向的境況,並無確定的時間表,可能要到億億年後才實現。假如此生的意識中止了而在億億年後的另一個宇宙期(cosmic period)中恢復過來,那意識經驗可以是無異於昏迷了十分鐘後醒轉過來的意識經驗的。
(3)圓滿無憾--生離死別是人生大憾〔10〕,就此而言,這裏所說的圓滿無憾是指永生不離。廣而言之,現世的煩惱痛苦,到了圓滿無憾的境地時,都可得到妥善的解決。
(4)樂觀--這種樂觀,只是肯定終會永生不離,肯定一切煩惱痛苦終會得到妥善解決,至於永生不離的實況是怎樣的,煩惱痛苦如何可在實際上全都得到妥善解決,則非人類智慧所能知(參考《破惘》中的「思維定限論」)。簡言之,這種樂觀並無具體內容。並無具體內容而仍然樂觀,那無疑是極其到家的樂觀了。
(5)純思態度--如此沒有具體內容而仍然樂觀的態度,是一種「純」思想態度,那是一種既不能被科學證實、但也不會被科學推翻的形上觀念〔11〕。這個形上觀念絕非如願思維(一廂情願)。譬如單憑主觀幻想去追求異性,結果處處碰壁,那是如願思維。可以證實如願思維為謬〔12〕,但不可能證實神秘樂觀為謬。
(6)神秘--不可能證實神秘樂觀為謬,是否可能體驗神秘樂觀為「真」呢〔13〕?首先,深切省察「宇宙玄妙演化的結晶」這一點的機微義蘊(參考《破惘》所講的「機遇再生論」),以此思想為背景,然後--回歸自己(這是整個問題最關要的一步)。所謂回歸自己,意思是說,在心無雜念的澄澈狀態中,完全沉入九一主義所提示的「自己」之內,「自己」潛入「自己」這個純粹神識的最深層,回歸到精神或靈魂最秘密的核心裏,一旦福至心靈,靈光閃現,便能徹悟「我們終會達至圓滿無憾之境」這個觀念的確實性。
這種徹悟體驗,其妙無以名之,姑且叫做「神秘」。但此神秘並不等於由練功修法所得的那種恍兮惚兮元神出竅之類的神秘經驗,而是一種清晰確定的平實悟覺。這種悟覺與佛家所講的悟覺也不一樣,甚至迥然大異。佛家的悟覺,認為自我虛幻,認為其實無常無我。反之,神秘樂觀的悟覺,則肯定「我」以至「我們」為真實永恆,終必圓滿無憾。
(7)終極肯定--可從三道門徑的任何一道進入神秘樂觀的境界,且名之為「神秘門」、「智攝門」、「福信門」。
a.神秘門    就是剛才所講的那種「回歸自己」,不贅。
b.智攝門    當別人提出了某個我們無法驗其真假的判斷時,如果我們沒有否定該判斷的理由,那麼,我們可以考察那人的整體表現有沒有智慧,查核他平日所作的判斷是否站得住腳,在此基礎上去判斷目前他所作的那個判斷是否可接受--這是一條合理的方法學準則,可稱之為「智攝原則」〔14〕,其旨在於:智者攝取別人的智慧;會攝取別人的智慧,這本身就是智慧。
比方說,假設我們是盲人,且已確定某人平日在聽覺嗅覺觸覺等方面所作的判斷為可信,現在他作出了一個視覺方面的判斷,只要我們沒有否定該判斷的理由,那麼,依智攝原則,我們(盲人)就有理由判斷那個視覺判斷為可信。
基於智攝原則而接受神秘樂觀,就是「從智攝門入」。
c.福信門    這是最簡便直截的一道門徑,那是不理三七二十一,總之就是相信神秘樂觀的思想。這樣的相信,絕不等於宗教迷信(包括邪教狂信)或精神病人的盲信。相信那些違反科學知識的宗教斷言,是迷信,會碰釘(被事實否證)。相信那些違反生活常識的精神病妄想,是盲信,會碰釘。反之,福信門的「信」,既不違反科學知識,又不違反生活常識,而且宇宙間也沒有任何一口「釘」能讓它去碰。
性格怯弱狐疑、搖擺不定的人,最難從福信門入;性情堅穩純厚、天機一片的人,最易從福信門入。但不管是自然而成,還是勉力而為,只要能從福信門入,便是有福。我們都是宇宙妙化的「結晶」,我們的一切都可以視為宇宙所賜。能從福信門入,正可視為宇宙所賜的天福。有此天福的人,既不必經過神秘門「回歸自己」的一關,又可以免除智攝門「查核他人」的麻煩,結果三者卻無差別,都擁有神秘樂觀。
通過神秘門或智攝門或福信門而對神秘樂觀抱有絕對的、永不動搖的、至終至極的肯定,就是此處所講的「終極肯定」。
(8)至高無上--人生在世,首要的事莫過於提升智慧、安頓人生。在這方面,對神秘樂觀的終極肯定,有無可比擬的大利,值得向所有人解說。
a.生離死別之懼--人生最大的恐懼,就是失去人生,尤其是與所愛者生離死別。只要對神秘樂觀有相當的肯定,就能相應地消減這種恐懼。一旦對神秘樂觀有終極的肯定,就能徹底地消除這種恐懼〔15〕。
b.名利才貌之慮--世人常以名成利就為成功,以才貌雙全為美滿,以名不成、利不就、才不出眾、貌不過人為大憾,結果每每為此焦慮一生。神秘樂觀對於「終會圓滿無憾」的肯定,可在思想上(識見上)化解這種焦慮。即使在心理上(感覺上)我們可能仍有焦慮,但只要思想通透了,就可稱得上已解決了基本問題,剩下的只是技術問題吧了。不僅如此,基本問題的解決(想通),還會大大有助於減輕技術問題的困擾的(減少不安之感)。
在內心最深處,連世人最擔憂的生離死別名利才貌都不擔憂的人,其生命安穩,其精神得到根本解放,破除了枷鎖,無滯無礙,三分智能可作十分的發揮。我就常常如此得大利益,你當然也可以如此。
得了大利益的人,應該不會介意別人不信他得了大利益的。從神秘樂觀得大利益,是自己的事,至於別人是否接受神秘樂觀,是否相信你因為神秘樂觀而智慧大增(在內心最底層,榮辱得失不繫於懷,永遠立於不敗之地〔16〕),甚至會否譏笑神秘樂觀為如願思維,譏笑你抱持神秘樂觀只是患了精神病(前面已指出此等誤解之謬),所有這些問題,都可一笑置之。
神秘樂觀的功力修為,其深淺程度相應於那「肯定」的深淺程度。如果提出神秘樂觀的人對此只有相當的肯定,而你對此則有終極的肯定,那麼你這方面的功力就遠勝於他。功力到了最高境界(對神秘樂觀抱有終極肯定)的時候,一個人縱使面臨挫折、失敗、屈辱、老弱、病殘、車禍、毀容、飛機失事、被人毒打、給毒蛇噬咬、遭烈火焚燒、或身陷世界末日全面核戰的核衝擊波裏而孤獨離世……他仍是能夠在內心最底層保持平靜安穩的。即使他的外表反應看來與常人無異,甚至他的心理反應亦與常人無異,他的神識最深處(思想最深處,靈魂最深處)還是遠遠超越常人的。在心理層,他會有喜怒哀樂;在生理層,他也難免某些非人所能控制的不雅反應(譬如中了劇毒則身體抽搐,口吐白沫;死時甚至失禁);但在思想的最低層,天地間卻沒有任何不幸能夠碰觸到他。在身體灰飛煙滅、此生命終的一剎那間,他的內心最深處還是能夠不動如山、澄明如鏡、銳利如鋒,以神秘樂觀的態度去迎接下一階段的存在形態的〔17〕。
這種神秘樂觀的功夫,說它難可以說是天下最難,有的人無論怎麼嘗試都無法接受神秘樂觀的思想;但說它容易也可以說是天下最容易,這種功夫全部就只有一招,那就是對神秘樂觀的終極肯定。要注意的是,神秘樂觀雖只有一招,且是極其簡單的一招,但一經達到終極肯定的境界時,卻是至高無上、深不可測的。對這個境界的人來說,世間一切哲學體系和宗教體系,頂多只佔次要的位置,甚或可有可無,人致上全都可以置之不理。
在哲學和宗教裏,戲論充斥,不是語意曖昧就是言辭空廢,要不就是繁瑣無聊,又或三者兼而有之,總之每多故弄玄虛或大而無當之論。這些言論固然不值一顧,免得浪費生命,但就算是「練功修法學神通」一類的實踐,也還是沒有最基本的重要性的。縱使身懷什麼「法」什麼「功」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縱使能在水上行、在空中飛,縱使能知過去未來,若對名利才貌生離死別等人世中事仍未能在根本上無慮無懼,終究還是枉然。
一語總結,《……思考藝術》一書指出,思考方法學的無上功修,在於「靈、銳」;現在這裏則要指出,宇宙人生觀的無上修為,在於「神秘樂觀,萬劫不移」。
第二步:宇宙與上帝
李(繼續):以上講神秘樂觀,那是第一步。接?下來要講的第二步,涉及宇宙層次、上帝層次,第三步則涉及上帝以外諸神的層次。現在先談第二步的問題。
(1)全能上帝創造宇宙?--前面提到,對於達至神秘樂觀這個境界的人來說,世間一切哲學體系和宗教體系頂多只佔次要的位置,甚或可有可無。這個說法並不是要排除哲學和宗教,而只是要表明:「即使」撇除了所有特定的哲學學說和宗教教義,有神秘樂觀的人還是會保持終極樂觀,內心安然,在思想最深處無慮無懼的。這顯然不等於排拒哲學和宗教。不但不排拒,而且(單就宗教而言)抱持神秘樂觀的人如果同時相信上帝存在的話,他是會感到活得更踏實的,從而得以進一步安頓人生,可謂錦上添花。在某個意義上說,我也相信上帝存在,但不認為上帝是基督教(廣義,包括天主教和東正教)的正統教義所描述那樣的上帝。簡言之,我認為基督教正統教義所描述的上帝並不存在。以下逐點考察。
大主教J. Ussher據《聖經》推算,上帝在公元前四○○四年創造了宇宙(因此數千萬年前的恐龍原來沒有存在過?)依《聖經》所說,上帝在第一天創造光,在第四天才創造日月星辰;上帝花了幾天時間先造地球,然後只花一天時間創造宇宙的幾他部分。(此說違反科學。)至於人類的始祖,則是上帝用泥土造出來的。《聖經》一時說上帝先造亞當然後才造夏娃,一時又說上帝同時造出亞當和夏娃〔18〕。(此說違反邏輯。)
上帝囑咐亞當夏娃不可吃伊甸園裏某株樹上的果子,但有一條會說話的蛇引誘了夏娃,結果夏娃和亞當都吃了禁果。只因貪吃那水果,他們就犯了原罪;亦只因如此,以後全人類一出生就會遺傳上這種原罪,要永下地獄受折磨。可幸的是,上帝是慈愛的,為了拯救世人,不惜派自己的獨生子耶穌下凡,被猶大出賣而釘死在十字架上,用他流出來的血去流刷世人的罪。
不過,所有這一切都是全能全知的上帝一早就知道的(神學家不能忍受上帝也有所不知),而且都是上帝一手安排的(神學家不能忍受有的事情能脫出上帝的旨意)。上帝早已知道蛇會引誘夏娃,早已知道夏娃會吃禁果,但祂還是創造了那條花言巧語的蛇,創造了那個令人垂涎欲滴的水果,創造了那位抵受不住引誘的夏娃。
上帝自編自導,製造出這個原罪問題,再去解決這個原罪問題。耶穌下凡就是上帝的安排,猶大出賣耶穌也是上帝的安排。耶穌的任務是救世,猶大的任務是做奸角,背黑鍋。(眾笑)
很多人就是由於覺得上面的故事(及其他許多聖經故事)不可信,有辱智慧,因而不信有那樣的上帝存在。但其實即使這種「創世說」和「救贖說」的內容細節滑稽荒誕,這對於基督教的上帝觀卻還未算構成絕對致命的打擊,因為那故事的內容細節不必看作表述了上帝的本質。不過,基督教正統教義所說的「全能上帝創造宇宙」,則是(企圖)表述上帝本質的最主要的斷言。因此,一旦成功論證了這個斷言必然為假而不可能為真,那就對基督教的正統教義構成了絕對的、本質性的致命打擊。下面兩個論證,就是這樣的論證。
a.反全能論證    如果上帝能夠造出一塊自己舉不起的石頭,祂就不是全能的;如果上帝不能造出一塊自己舉不起的石頭,祂也不是全能的。因此,無論上帝能否造出一塊自己舉不起的石頭,祂都不是全能的。(詳見《……思考藝術》,該處稱此論證為「反全能論證」。)
b.宇宙無外論證    「宇宙」的意思就是指「所有一切的總體」。既然宇宙就是所有一切的總體,因此宇宙包括了上帝,即是說上帝也是宇宙的一部分,如果上帝存在的話。如果上帝根本不存在,那麼,所謂「上帝創造宇宙」便無從說起。另一方面,如果上帝存在,那麼,所謂「上帝創造宇宙」就包含了斷言「上帝創造自己」,因為宇宙包括了上帝。但上帝不可能創造自己,因為沒有任何x能創造x自己。理由是:「x創造x自己」意涵有一段時間t1及其後的一段時間t2,在t1中x不存在,在t2中x存在,且正是x使得x自己在t1到t2這個時間之中從無變有。但這是不可能的,因為x在t1中並不存在,因此根本沒有t1中的x使得x在t1到t2這個時間之中從無變有〔19〕。
以上的論證,且名之為「宇宙無外論證」,其中關鍵在於:宇宙等於所有一切的總體,或表述為:宇宙無外。
(2)托於存在根源,不尋宇宙底蘊--反全能論證和宇宙無外論證這兩個論證的任何一個,都足以對基督教正統教義的上帝觀構成無可反駁的破斥。這麼一來,是否必須否定上帝存在呢?當然不是。因為,相信上帝存在並不等於接受基督教正統教義的上帝觀,並無必要同時相信「全能的上帝創造了宇宙」。
比方說,我們可以考慮用「至能」(能力至高)取代「全能」(無所不能)這個概念,並以「上帝是上帝以外宇宙萬物的存在根源」取代「上帝創造宇宙」這個斷言。至於「存在根源」的具體內涵是什麼,作為存在根源的上帝有些什麼特定的屬性,則不宜給出確定的描繪〔20〕,以免多講多錯,同時以便留有餘地,讓各人可按自己的信仰作出一些隱約的臆設,譬如臆設上帝為第一因,或為上帝以外宇宙萬物的創造者,或為最終可托付的至能庇護者……
那些要「追尋宇宙終極真相」(追尋宇宙底蘊)的人,是不會滿足於這種「或、或、或……」之類留有餘地的態度的。但是,所謂「追尋宇宙終極真相」,其實只是一種「哲學壞習慣」,聽起來堂而皇之,好像偉大到不得了,實則是不自量力,誇誇其談。在人類智慧的頂峰上俯仰天地,就會深切體察到人類智慧的頂峰是何等微不足道。目前科學所設想的宇宙,恐怕不過是真實宇宙中的一粒微塵,地球是微塵中的微塵,在地球表面蠕動的人類,則更是微塵中的微塵上的微塵。這樣的微塵要「追尋宇宙終極真相」,豈非狂妄之至?就算是Stephen Hawking等人所構築的科學宇宙論(scientific cosmology),在一定程度上亦不外是一些精巧的數理遊戲而已,因為其證據基礎太薄弱了(試想一下宇宙之大,人類所握有的證據之微)。建造房子時所用的工程學理論,有非常穩固的證據基礎;但建構宇宙模型時所用的宇宙學理論,其證據基礎卻是弱不禁風的。這樣說並不是要否定此等理論的學術價值。我會視之為有趣的理智遊戲,視有關問題的如實答案為超出了人類思維極限的謎底。
總結而言,當遇到超出思維極限的思想死結時,我會把它置於腦後而不會讓它無謂地困擾我(參考《破惘》所講的「思維定限論」),正如遇到超出能力極限的人生死結時,我會把它擱置一旁而不會由得它放肆地騷擾我(參考前面所講的「神秘樂觀」)。
第三步:諸神東與西
李(繼續):最後試談第三步的問題,就是關於上帝以外諸天神靈的問題。「諸天神靈」這個提法要是改為「滿天仙佛」,許多人一聽就會一口咬定那是愚夫愚婦的迷信。但其實這樣一口咬定,本身才是迷信,因為從來沒有任何證據證明沒有滿天仙佛存在。科學也沒有證實過沒有滿天仙佛存在。如果僅僅由於沒有證實有滿天仙佛就當作已證實了沒有滿天仙佛,那就犯了方法學上叫做「訴諸無知」的謬誤。
(1)疏陋自卑,誤判迷信--許多思維疏陋的人,就是如此這般犯了訴諸無知的謬誤而不自知,還以為自己理直氣壯,聲稱滿天仙佛的信仰是迷信。固然,確有許多宗教思想只是迷信,例如某些已經被證實為假的末日預言,以及那些已被事實否證的邪教狂言,便是迷信;但是,如上所論,斷言滿天仙佛存在,卻不屬迷信。
此時此地,有不少「進步人士」把不屬迷信的宗教觀點叫做迷信,這每每是由於思考水平低,對科學法度一知半解所致;又有不少「進步人士」單單把東方人的宗教言行歸於迷信,則往往是由於自卑心理作祟使然。譬如提到東方人的念佛、扶乩等宗教實踐時,就視之為「老土」,稱之為「念佛迷信」、「扶乩迷信」;但提到西方人的祈禱、領聖體等宗教實踐時,卻不敢視之為「老土」、不敢稱之為「祈禱迷信」、「領聖體迷信」。這就是自卑心理作祟。
我這樣說,當然不是主張以義和團心態或「可以說不」之類的弱者撒嬌姿態去探討問題,而只是想提醒有關人等勿因崇洋成性而犯雙重標準的謬誤。
以上所講,重點在於指出,相信滿天仙佛存在的多神論觀點,不屬迷信。但要注意的是,一個觀點不屬迷信,這並不意味?我們就要相信它。「明天會下雨」這句話也不屬迷信,我們可不一定要相信。究竟我信不信滿天仙佛存在呢?這問題牽涉太廣,無法在此細論。要在公開場合透露的話,我通常只會表示自己「相信」有諸天神靈存在。但如果是朋友在私底下問我,我就會說我「知道」有諸天神靈存在,因為我掌握了很多我認為證據確鑿的資料。
我就用以上所講的「三步」來回應你的問題。
聽眾I:你是否覺得自己是哲學界權威?還有就是:你是否既相信上帝,但又相信滿天神佛呢?這是最後一個問題了。
李:你問了兩個問題,不是一個。(眾笑)
聽眾I:請你選一個回答好嗎?人家想知道答案嘛。(哄堂大笑,鼓掌)
李:你問我是否「既」相信上帝「又」相信滿天神佛,似乎認為兩種相信是互相排斥的。其實兩者並不互相排斥,以下略為說明一下:
(2)偏狹狂妄VS兼容寬廣--如果預設了基督教的正統教義,那麼對上帝的信仰自然就要排斥對滿天仙佛的信仰。但本來就沒有必要預設這種教義,前面甚至已論證了這種教義的上帝觀有本質性的破綻。反之,如果僅僅以「存在根源」或「存在總根」去了解「上帝」(這樣一來則「上帝」約莫等於道教所稱的「道」,佛教所講的「如來法身」,婆羅門教所謂的「梵我一如」的「梵」,孟子所說「知其性,則知天矣」的「天」……),那麼,對上帝的信仰就不會排斥對仙佛的信仰。
剛才說過,我是相信有諸多仙佛神靈存在的。我相信佛教道教所講的神靈有許多是確實存在的,同時又相信基督教伊斯蘭教等宗教也各有自己的守護神存在。此中內情,待適當的時機再談。在我看來,各大宗教各有非常偉大的地方。我遇到基督徒朋友的時候,常會對他們說不要或者不必改變自己的信仰。一個人會接受哪個宗教,每每取決於性向和機緣。我的至交好友之中,就有思想非常開放的人由於性向和機緣而成為基督徒,從事牧師的工作,以沉實樸素不尚空談的作風領導所屬的教會。自古以來,確有許多真有愛心的基督徒獻身於「愛的事業」,令人敬重而且感動。
但另一方面,也有很多基督徒表現得極度愚蠢閉塞、偏狹狂妄,不但不肯正視所信教義中的種種漏洞,反而以真理使者自居,霸道排他,表示只有自己所信的神才是「正神」,所有別的宗教所信的神都是「邪神」。但我卻從沒聽過佛道教徒認為基督教所信的神是邪神。佛道教徒在崇奉(比如說)觀音菩薩、孚佑帝君、文昌帝君、慈惠帝君、赤松黃大真人和濟聖等神靈的時候,是不會把基督教所信的聖靈和聖母瑪利亞等當作邪神來看待的。兩種態度一經對照,高下立判。
就我所知,沒有任何站得住腳的證據顯示上帝會偏袒某個宗教而「歧視」所有其他的宗教,也沒有任何站得住腳的證據顯示有任何特定的宗教能「獨佔上帝」。有的人以為天國是私家花園,只屬於他和他的「自己人」。這種人可能離天國最遠。有的人愛心高漲,逢人便即「傳道」,原來只是為了要在天國佔得一個好位置。這種人可能離地獄最近。地獄也許正是狂妄者的樂園。吹噓自己如何如何偉大,然後就說「一切榮耀歸於上帝」,這是包裝過的狂妄。自己所信的教義千瘡百孔,卻還要堅稱別人不信就要下地獄,這是建築在愚盲上的狂妄。
耶穌教人謙虛,基督徒示範狂妄〔21〕。狂妄是基督教的窮途,謙虛是基督教的活路,其正統教義是路上的包袱,耶穌的大愛是路上的明燈。我對基督教提出種種批判,不是為了埋葬,而是為了贈送指南針給予對方。我這樣做,無非因為覺得可惜,可惜其正統教義無異污泥與腐葉,掩蓋了耶穌遺留給世人的無價寶藏而已……
周:現在是九點十分,你願意再回答多長的時間?
李:我無所謂。這麼久了,講堂還是這麼滿,我很appreciate。剛開始講的時候,聲音好像還沒有「開」,現在反而覺得很精神(眾笑)。大家如果有興趣,而學校又不下逐客令的話,可以一直談下去也無所謂。
袁惠儀(講座系列統籌):我們可以講到九點半。
李:九點半嗎,好吧。
周:只剩下最多二十分鐘了,好吧,那位同學。
聽眾J:我想問問你所說的第三個「思想盲潮」是什麼?
李:第三個……夠不夠時間講呢?好吧,今晚就當作是聊天,隨意聊聊吧。
周:可說得簡短一些,給機會讓其他同學多問些問題吧。
李:好的……其實我們到時候「蘑姑」一下,拖到九點三十五分、四十分也無所謂吧?難道還會「趕」我們這麼多人嗎?(眾笑)
袁:但是時間一到,(講台上的)寫字檯就要還給人家了。
李:到時我們就拖?不還嘛,他們還有什麼法子呢?(哄堂大笑,叫好,鼓掌)
周:哈哈哈……要有些「創意思維」嘛!
李:第三個問式--還有什麼可能性?--遲一些還,慢一些還,很多可能性呢(眾笑)。乾脆再休息五分鐘,之後我再出來講,直到人家來搬這張寫字檯為止……其實,沒有寫字檯也無所謂呢。
周肇平(答問大會主席):現在繼續答問會,哪位同學有問題?
李天命:我怕待會忘了說,現在先向周教授致謝。兩年前我策劃《視域》講座系統的時候,也是請周教授做第一講和最後第十一講的主席。那時他正擔任你們的(香港大學)醫學院院長,事務繁忙,如今他已任滿,更上層樓,原以為他的工作應該比較輕鬆了吧,怎知道原來還是那麼忙,剛才他還在別處開會,一開完會就「馬不停蹄」,馬上趕回這裏主持大局,而這個講座的時間又再三延長,大大超出了預算,實在要感謝周教授。(眾鼓掌)
周:那也讓我說幾句,其實今天晚上各位是很幸運的。據我的理解,李天命的那些「驕傲自負」和針對性,只是針對那些表現得驕傲自負和有針對性的人才會「施展」出來的。如果你有誠意的話,他就會以誠相待。所以他今天晚上所談的,已經超出了平時他所講的理性邏輯的範圍之外,還談到了滿天神佛,隱約中談到了他自己的一些奇遇(眾笑)。你們可以看到這些東西都「超越」了他所談的邏輯的層次。大家應該回去反省一下:像這樣的邏輯大師,其實他心目中最高、最終的境界也不一定是邏輯。我不多說了,留些時間給同學們發問吧。
第三盲潮:偽專管理主義
李:剛才那位同學問第三個盲潮是什麼。第三個盲潮可稱為「偽專管理主義」。在座各位,許多人都聽過「管理主義」(managerism)這個名稱吧,那已經成為一種潮流,但什麼是這裏所說的偽專管理主義呢?下面作一扼要的說明〔22〕。
在這個科學時代,許多人信賴專家,以專家為萬能--傷天害理不要緊,只要不被抓到就行;被抓到也不要緊,只要能請到「專家」來「證明」所犯的罪過原來可追溯到嬰兒時期遭受了「潛意識心理創傷」,就行。
其實除了數理科學自然科學之外,其他以「科學」為名的學科,有許多根本沒有資格歸入科學的領域之內,有些只能算是「前科學」,有些無非屬於「偽科學」。偽科學的專家不過是偽專家,偽專家的專業不外是偽專業。
但就算只是偽專業偽專家,也不愁沒有生意進賬。因為,這個世界人口愈來愈多,愚弱的人也相應地愈來愈多,其人數的增長合乎正常比例;愚弱的人亟需「專業輔導」,其需求的增長也合乎正常比例。
往昔物資匱乏,勞動人民每每筋肉緊張,腸胃空虛;今天物資充裕,知識分子常常精神緊張,心靈空虛。對於精神緊張心靈空虛的愚弱之人來說,你只消以專家的姿態出現,無論是真是假有牌無牌,他們都會跑來求輔導、交學費、聽廢話。
廢話需要包裝,偽專業廢話需要偽專業包裝。
術語多而內涵少,甚或只有術語而全無內涵,所講的道理小學生都知道,所用的語言大學教授都不了解,所講的話講與不講沒有分別,聽與不聽也沒有分別--這就是偽專業廢話,經過偽專業包裝。
至於偽專管理主義,簡言之就是官僚主義那種「愚而自用,虛假浮誇,正事不為,凡事要管,無事硬生事,有事裝無事」的「偽專家偽專業版本」。詳言之則是:一、高調說空話,忙碌做虛事,事事都要操控規管,實際上卻只會製造華而不實的蠢事;二、蠢事一旦出事,便極力遮掩,表現得若無其事;三、到了事情實在無法遮掩時,就轉移視線,推卸責任,表示「不關我事」--而所有這一切,都在偽專業偽專家那些虛張聲勢的門面工夫下進行。
若要挖掘偽專管理主義的心理根源,可能要追蹤到權欲膨脹、良知萎縮(比如:攬前人的餘蔭而視為自己的功德,卸自己的責任而當作別人的過失)等人格因素那裏去,但這不在目前我們的討論範圍內。目前我們要考慮的重點,不是心理性的,而是思考性的,那就是在「思考方法學」的背景下破斥偽專管理主義。梁沛霖教授對「科學法度」(本講座系列第五講)所作的論述,甚有助於各位看穿偽數據偽評估的本來面目。
偽專管理主義的潮流,源於美國,淹到此地之後,變本加厲。美國雖在科技財經方面領先,但在人文學問、文化學養方面,卻偶爾會露出淺薄可笑的暴發戶景象。單就偽專管理主義那一套而言,美國已經夠蠢,英國學美國則更蠢,香港學英國就最蠢〔23〕。這套「管理哲學」特別在政界官僚部門以及學界大中小學的領域中大行其道。以下針對偽專管理主義在學術和教學層面上所造成的災難性禍害,進行分析批判。
學府春秋:四大顛倒
教育對於個人、社會以至整個世界的前途,都有根本重要性。但此時此地,大中小學的教育並無大中小失敗之分,全部都是大大大失敗。教育經費驚人?教育的結果更驚人。學生在思考能力、語文能力、常識視野、文化修養、品格素質諸方面的水平下降到什麼程度,路人皆見,毋庸贅述。
問題是:何以如此?孰令致之?內情是:學生沒人理,還得承受社會的指責。那麼教師在幹什麼呢?教師在強忍,怒氣沖天,發覺自己根本無法好好備課、教書、關注學生,因為沒有時間。那麼時間都跑到哪裏去了呢?時間都給偽專管理主義那套表面冠冕堂皇煞有介事而實則巧立名目弄虛作假的無聊規管消耗殆盡了。一天到晚要開會、看文件、填表格、寫報告、做計劃、搞活動……勞而無功,這就是廣大教師隊伍的實況。「隊伍」之中的大學教授,許多還得頻頻跑碼頭開「國際會議」,營營役役拉好「國際關係」,以便「國際性學術研究」或偽學術研究能盡速進行並盡量發表。這種生涯中的人,能好好地顧及學生而把書教好嗎?這樣的「江湖生涯」能產生出大學問家、能孕育出真正的學問嗎?實情只是大家都忙得透不過氣來,因為大家必須拚命勤奮,勤奮地不務正業。
由於我有「獨門神功」〔24〕,偽專管理主義那一套可碰不到我。然而路見不平,豈能袖手旁觀?關於中小學的情況,有待圈內人出來剖解。現在只將大學方面特別是其人文學科方面導致「偽學術、偽研究、偽評核」的學術政策拿出來批析一下。
(1)質量顛倒--學問不是豬牛雞鴨,不適合論斤計件,但是,行內眾所周知,眼前的學術政策恰恰就是要論斤計件:重量不重質。在這種形勢下,像維根斯坦(常被推許為二十世紀最重要的西方哲學家)這樣的人,在此地的大學裏是沒有生存空間的,因為他一生在哲學上只出版過一本薄薄的書,發表過一篇短短的文章,僅此而已。
其實,傑作一本勝過庸作千本劣作萬本。但重量不重質的學術政策卻只會窒礙那些需要精思細想、需要長時間醞釀的傑作之產生。在科學史中,愛因斯坦的地位恐怕未及牛頓。牛頓的傳世之作Principia,寫好之後只因覺得還有些微疑點,就放在抽屜裏一放二十年,直到最後確定了沒有毛病才拿出去發表。並不是說人人都必須學牛頓這麼極端嚴謹負責,但也不能顛倒過來,墮落到相反的極端去:採取重量不重質的政策,實際上鼓勵粗製濫造。
當一種學術政策容不下牛頓、維根斯坦……一類的人物時,那並不表示這些人物出了什麼問題,反而正正表示這種政策本身出了天大的問題。
侏儒的洞穴容不下巨人的身軀,除非巨人已修煉成精。眼下的「大」學,最大的問題就是格局「小」的問題,就是「侏儒化」的問題。
(2)本末顛倒--以實例來說明本末之分:在哲學上,《孟子》、《莊子》等等是本,對《孟子》、《莊子》等等的研究是末。在文學上,李白杜甫等等的詩是本,對李白詩杜甫詩等等的研究是末。但目前的學術政策卻捨本逐末,在實質效果上壓抑像《孟子》、《莊子》那樣的哲學思考,壓抑像李白詩杜甫詩那樣的文學創作,而只鼓勵「孟子研究」、「莊子研究」、「李杜詩研究」、「對各家李杜詩研究的一個研究」之類詮釋性乃至資料性的工作。其所以要壓抑像孟子的思辯、莊子的玄談、李白杜甫的詩篇一類的(所成的)作品,無非因為這種作品橫看豎看都不像現今那些充斥?大量徵引並附上長串參考書目的「學術論著」。其實,要炮製這樣的「論著」,有何難哉?尤其在資訊爆炸的今天,要擺出大量參考、徵引,不費吹灰之力。但這並不等於有學問,反而意味?沒有真學問。以為古奧冷僻旁徵博引的就是「大學問家」,不外鄉巴田夫之見。實則那樣做往往只是因為拙於思考,沒有自己的話可說,缺乏批判能力創意能力吧了。
在真有實力的學者手中,詮釋性的工作也可以做得很具學術價值。但時下許多「研究、詮釋」,不過是從事「學派啦啦隊」的工作,或對古人的作品進行改頭換面的重述,或從洋人的流行理論中「借」來一堆名詞術語到處套用而已。在本末倒置的政策傾向再予以電腦化,那就更可以去申請研究撥款了。
不久前,中大哲學系開系務會議,大家(除了我)愁眉深鎖,因為有壓力下來:教授們要去申請研究撥款。依我看,政策之謬,無甚於此。哲學思考需要申請個什麼研究撥款呢?科學需要研究撥款,因為科學需要實驗、調查,需要大量的數據搜集與技術分析,需要團隊工作。但哲學思考像詩創作一樣,本質上是獨行俠式的。獨行俠單槍匹馬,不屑去幹「十四大漢圍斬一人」的黑社會打手的勾當。不妨判斷一下:即使撇開拙著不論,究竟是今晚這麼一次演講的真實意義和社會影響比較大呢,還是上述那類「研究」全部通通加起來的真實意義和社會影響比較大呢?這個演講並不需要研究撥款,它只體現哲學思考。什麼是哲學思考?這就是哲學思考。哲學思考需要的,一是腦,二是心,三是學養,而不是研究撥款。但現在可得要對「哲學如何申請研究撥款」這個問題進行「哲學思考」了。(眾笑)
當時我見大家神色凝重,對於撥款問題束手無策,於是提出批判性的建議:「不要理它,直截了當跟校方講清楚,哲學不同科學,不能拿?手術刀當做大關刀,不能事事一刀切。設若有個天才心血來潮,想出一種『評核』體育系教授的『評核標準』,就是看他能在運動場上跑多少個圈,然後一刀切,要用同樣的標準去評核所有其他學系的教授,以免『雙重標準』云云,結果全校教授不管是否挺?大肚皮,都得齊集到運動場上去跑圈,那不是太壯觀了嗎?」(眾笑)
但看來各人終歸是不敢跟校方講這種話的,只顯得憂心忡忡。憂會傷肝,我心生不忍,於是進一步提供創意:「不如擬定這樣的一個研究計劃去申請研究撥款以便聘請研究助理到街上進行研究調查吧,那就是(大意):《文化現象學--九龍油尖區新移民青少年聽過『孟子』一詞者所居街道的一個概率統計研究》,然後再申請另一筆研究撥款以完成下一階段的研究目標:《後文化現象學--九龍油尖區新移民青少年聽過『Mencius』(孟子)一詞者所居街道的一個概率統計研究》。」(眾笑)
我這個建議當然只是開開玩笑,其他人就強顏大笑幾聲,然後立刻又再愁眉深鎖。最後會議在肅穆的氣氛中結束,教授們作鳥獸散。
(3)皮肉顛倒--我們有時會把書籍的封面叫做「書皮」,把書籍的內文叫做「書肉」。一本書的優劣,取決於書肉,而不是書皮;取決於書肉的內涵,而不是書皮上印?的出版社字號。
奇怪的是,現今所謂學術評審,只?重書由哪家出版社出版(或文章在哪個刊物登載--問題的本質一樣,不贅〔25〕),而不?重書籍的內容;不但不?重,甚至完全不看內容。儒林笑話,無勝於此。
拙作主要由大出版社出版(《李天命的思考藝術》由明報出版社、三聯書店、允晨出版社分別在香港、北京、台灣三地出版,《李天命詩集--寒武紀》則由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這種事本來是不適宜提及的,但為了免得陰謀論者以為「沒有大出版社肯出版你的書,所以你就批評這個評審制度」,因此只好勉強提及。其實有不少學問扎實但未有名氣的學者,找不到大出版社出版他們的著作,在目前那種評審制度下掙扎,教學大受影響,這對他們不公平,對學生也是不幸。
已故國學大師錢穆先生,他的作品多的是「自印本」,其出版規格甚至達不到小出版社的水平。但顯然不能由此推論這種作品低劣,而只能由此推想目前那種評審制度是何等低劣。百分百相同的內文,只要書皮印上A出版社的字號就是佳作,合格;印上B出版社的字號則是劣作,不合格--連這樣的制度也想得出來,人的腦袋確實神奇。(這種天才的腦袋可能是自己長出來的,上帝只創造了他們的身體。)
(4)嘴腦顛倒--語文是保存文化的最重要的寶庫。文化智慧的結晶,主要含藏在其語文裏。日本不會以英文為主,不會重英輕日,甚至不會「日英並重」。德國不會以英文為主,不會重英輕德,甚至不會「德英並重」。其他如法、俄、意,莫不如是。
商業機構重英輕中不成問題,高等學府重英輕中則為笑柄〔26〕。此地的大學,標榜「中英並重」,實際上口是心非,重英輕中,有淪陷區的氣象。近日在大學圈內流傳一個故事,頗能反映這種「氣象」。有兩位教授在同一個刊物上發表文章,申報著作時,其中一位用中文申報,填寫刊物的中文名稱為《景峰》,結果被質疑:「那是什麼東西?!」另一位則用英文申報,填寫同一刊物的英文名稱為:King Fong,順利過關。(眾笑)
所謂嘴腦顛倒,「嘴」字喻指語言文字,「腦」字喻指思想內容。光看著作採用什麼語言文字,不理著作的思想內容,就是嘴腦顛倒。要是遇到嘴腦顛倒之輩,你如果責備他「蠢、笨、愚、鈍」,他可能無動於衷。但如果你把「蠢笨愚鈍」四字改為英文拼法,罵他「chun ben yu dun」,他準會大吃一驚(眾笑)。現在流行英文縮寫,大中小學教師經常碰到一大堆TOC、IRA、UGC、STOT……之類的術語,源源不絕。仿照這類縮寫,「蠢笨愚鈍」就叫做「CBYD」(眾笑)。同理,「賤奴心態」成為「jian nu xin tai」,縮寫之後叫做「JNXT」。以後當你們批判嘴腦顛倒之輩時,責備他們:「CBYD!!JNXT!!」他們馬上就會肅然起敬的了。(眾大笑)
通常愈是精妙的文辭愈是難譯,硬譯只會神韻盡失。「我的武功也有弱點的,就是分不清『犬』和『太』,往往犬吠就以為太太追來」,怎麼譯?「人在江湖」如何譯成英文而不失神韻?人在rivers and lakes?(眾笑)
施壓要那些講中國歷史、中國文學、中國語文、中國哲學、中國宗教、中國藝術……的教授們用英文發表著作,太CBYD了,太JNXT了〔27〕。排外的義和團心態要不得,媚外的JNXT更要不得。前者昧,後者不如犬。無論是否從英語世界的一流大學取得博士學位,此地絕大多數的學者誰不能用英文寫文章呢?問題只在於有沒有必要。學術不是觀光導遊,學者就算完全不用英文又有何不妥?要求魯迅用英文寫《阿Q正傳》,是莫名其妙。要求莎士比亞用英文寫Hamlet,是多此一舉。要求古希臘的畢達哥拉斯用英文證明畢達哥拉斯定理,是笑話。
同一個理論,用英文發表就是站得住的,可以過關;用中文發表就是站不住的,不能過關--這種規制,與前述「作品優劣取決於出版社字號」那種規制一樣,有異曲同工之妙,大概只有同一類「自己長出來」的腦袋才有本領想得出來。
風月場所要旗下的僱員用英語招待外賓,有其道理。高等學府要校內的教授用英文撰寫文章,有何道理?
國有國格,人有人格。學府、學者,也須要有起碼的學格。
國際插曲:《OD傳奇》
以上的批判,可能令人心情沉重,氣氛變得緊張,不如加插一個故事輕鬆一下。
話說有個人叫做阿Q,阿Q有個兒子叫做阿O。阿Q有小辮子,阿O剪掉了小辮子。有一天,阿O認為自己已長大,就離開阿Q到北京去跟王師傅學做北京填鴨。又有一天,阿O認為自己已畢業,就離開王師傅到附近的地方去自家開店。可是門堪羅雀。於是阿O偷渡到國外去販賣填鴨,宣稱所賣的是地道的北京填鴨,即「北京北京填鴨」。可惜生意還是欠佳,總無法打進人家的主流社會,更不可能與麥當勞漢堡包相比。於是阿O不時衣錦還鄉,以「國際阿O」的招牌宣稱所賣的是「國際北京填鴨」。所謂皇天不負有心人,阿O這次終算成功。填鴨味道雖前後相同,填鴨生意則勝過從前。因為,顧客要自己的舌頭覺得:國際北京填鴨味道勝過北京 北京填鴨。
這類顧客,原來叫做「鄉里阿D」。正如一個O可分裂成兩個D,阿D的智商僅及阿O的一半。阿O欺人,阿D自欺。欺人者有小聰明,自欺者蠢。
阿O巧用「國際」,阿D膜拜「國際」。時下「國際」一詞,像流行曲一樣流行:「國際性」、「國際級」、「國際會議」、「國際承認」、「國際水平」、「國際地位」、「國際中心」、「國際戲院」、「國際舞廳」、「國際芬蘭浴」(眾笑)……漫山遍野,好不熱鬧。不妨思考一下以下的「國際問題」,當做益智遊戲。
題一:何謂「國際會議」?
提示:阿O之類和阿D之類,各取所需,皆大歡喜,漸漸融合而成「OD族」。在OD分子身上,阿O和阿D的特性化合成一種複雜奧妙得無法形容的結晶。OD分子為此而感到驕傲,經常口稱「以身為OD分子而自豪」。他們很自負,每個OD分子都覺得自己與別不同,這就是所有OD分子的相同之處。
另一相同之處就是所有OD分子都絕對需要填鴨。鴨子因而瀕臨絕種,OD分子緊急聚會,最後議決改用酥炸鵪鶉充當北京填鴨,並一致贊成把該次及其後的聚會定名為《新填鴨國際會議》。這種國際上無人知悉的國際會議,通常有而且只有十來個OD分子參與,沒有聽眾。與會者嚴肅探討新填鴨的歷史意義、生命承擔、文化理想、時代使命、國際地位、發展方向及其對世界前途和人類存亡絕續等宇宙頭等大問題的決定性作用,珠玉紛陳,爭持激烈。
題二:何謂「國際承認」?
提示:雖然文學對人類思想的影響遠遠不及哲學和宗教,對人類性情的影響大概不及音樂和電影,對人類生活的影響肯定不及科學和政治,但經常自豪的OD分子卻總是由於OD文學沒有拿過諾貝爾獎而經常沮喪,因為OD分子認為諾貝爾獎等於國際承認,而他們除了填鴨以外最最需要的正正就是得蒙「國際承認」。
我一向弄不清誰代表「國際」,因而也弄不清所謂得到國際承認是得到誰的承認。OD分子似乎也想到了這個問題,他們召開了一次《國際國際會議》,會議宗旨定為:研討「國際」一詞的使用標準的國際會議。會議參加者有十幾位,全屬OD。經常熱烈討論,最後大會一致通過:「國際」一詞可伸可縮,必須靈活多元,可採取下列任何一個標準。
a.拳頭標準    會議中有人提議由聯合國代表國際,理由是聯合國的成員國最多,最有資格代表國際。不過,有更多人提議由美國代表國際,理由是美國雖然沒有成員國,但武器最多,最有實力自封國際。經過理性辯論,「美國即國際」的議案獲得壓倒性票數通過。
b.語文標準    既然美國代表國際,美國的國語為英語,所以理所當然英國代表國際。因此凡英文雜誌就是國際雜誌,凡英文書籍就是國際書籍,凡操英語的舞孃就是國際舞孃。
c.微形標準    個別的美國人是美國的具體化,所謂「具體而微」,因此任何美國人都代表國際。根據這個標準,OD分子發展出一套口頭禪:「我在國際上如何如何」、「國際上人們請我如何如何」,等等。例如,「上月我在國際上發表講話」,意思就是:上個月在美國過千所大學之中的某一所大學裏面的眾多興趣團體之中的某個興趣團體的集會上講話。
d.獎金標準    以上幾個標準都局限在美國及與之有關的範疇裏,為了顯示兼容並蓄的新紀元開放精神,OD分子最後議決增加一個「非美國概念」的標準,即以諾貝爾獎委員會成員的腦袋來代表國際。所持論據為:獎金數量以此獎為最。
可恨的是,人算不如天算,正因有此第四個標準,OD分子為了OD文學沒有拿過諾貝爾獎而闔族哀慟。
其實諾貝爾獎有虛實之分。像物理學獎,屬於「實」;文學獎則屬於「虛」。物理學採用最客觀普遍的邏輯數學語言,並有相當客觀堅實的事實證據基礎。在決定物理學獎時,當局的主觀任意性相對地小。反之,文學並沒有一套客觀普遍的語言可用,更無所謂有客觀堅實的證據基礎。文學,尤其詩,是語言的藝術,是中英文等自然語言的藝術。自然語言最精妙的藝術特質,往往恰在翻譯的過程中流失。所謂「詩就是在翻譯中失掉的東西」,其理在此。結果,在決定文學獎的時候,當局的主觀任意性可以近乎無限大。
這就是文理之別〔28〕,虛實之分。
惟有真具實力者才會經得起歷史考驗。李白杜甫蘇軾辛棄疾等等經得起歷史考驗;荷馬但丁莎士比亞哥德等等經得起歷史考驗。至於諾貝爾文學獎,有多少人記得過去五十年--或過去五年--有哪些人拿過獎?國際年年有,歷史漫漫長。得「國際承認」者能得「歷史承認」的概然率,恐怕不及萬分之一。獎金雖有助於通過生活考驗,獎狀卻無助於通過歷史考驗。作品若要經得起歷史考驗,關鍵在於自身。
這個道理是顛撲不破的:須知諾貝爾獎並沒有硬性規定得獎作品要更改內文。既然內文一字不改,那麼劣作就不會由於獲獎而變成佳作,如同佳作不會由於沒有獲獎而變成劣作。正常人倘覺得一首樂曲難聽得令他嘔吐,他是不會因那樂曲忽獲得「音樂諾貝爾獎」而突然變得感到那首樂曲美如仙樂的,除非他不是正常人,而是OD。
OD全族大喜若狂,舉族亢奮,感到吐氣揚眉,因為填鴨與OD族有深厚的歷史淵源,鴨糞獲獎等於OD族獲獎。說時遲那時快,OD分子的頭顱隨即長出了一種新穎的嗅覺器官,人人爭說自己極度欣賞鴨糞的香味,表情陶醉。這種OD器官很快得到國際承認,證明了OD族的品味從此達到了國際水平。
免費研究研究報告
插曲奏過,言歸正傳。究竟大學裏藏了多少OD分子?那些「研究成果」的果肉含有多少OD汁液?整個學界的空氣中飄浮?多少OD病毒?OD心理與眼前的教育病理之間有何因果關連?始作俑者是否太過OD?凡此種種問題,有待研究。現在只承接前面對「四大顛倒」的分析批判,在此基礎上研究那些「研究」,提供一個「免費研究研究報告」如下。
(1)總析--學術研究在四大顛倒的政策下出現了「四化」:一、質量顛倒造成「機械量化」。二、本末顛倒造成「枝末化」。三、皮肉顛倒造成「浮面化」。四、嘴腦顛倒造成「假洋化」。
按:洋人不會以自己的洋文差勁為榮而洋洋自得,可見那些以自己的中文差勁為榮而洋洋自得的國人,並非真洋化,而是假洋化。同理,洋人自家作主,不會自甘為奴,可見自甘為奴的嘴用顛倒之策,並非真洋化,而是假洋化。
(2)方向--社會人士投訴大學生水平下降,當局把視線轉到「研究」方面去,大量製造出類似前述《後文化現象學……》那樣的「研究成果」。這樣的方向轉移,令學生水平下降急劇加速。
一按:有關方面有責任解釋並論證此等「研究」有何真實意義,對於提高學生質素有何實際關係。
二按:設使人們發現水塘蓄水有毒,輿論要求給水塘蓄水消毒,以提高食水質素,當局為此慷慨撥款研製出大批可以機械量化、一根根計算的「七彩實心水管」,這種轉移視線的門面虛飾,無異於醫院醫死了人就用「化裝乾屍」還給死者家屬,說是已經挽救了病人的生命。
(3)後果--學生成績差劣不能畢業,老師教學差劣無損職業;市民亂拋垃圾要破財罰款,學者製造垃圾可領取撥款(眾笑)。面對這種荒謬的制度,未獲長期聘約的教授們敢怒不敢言,萬籟無聲,他們有一個共識就是:那些獲得「最佳教學獎」的同事,該同時獲頒「最傻教授獎」,因為,基本上,對學生有真實效用的傑出教學,對自己的前途去留是沒有作用的;對社會毫無效用的偽學術研究,對自己的前途去留是絕對有用的。
這樣的形勢,不但促成虛假研究,還逼出了敷衍教學。如此教研,已瀕臨壤透、腐透、爛透之局。
(4)撮要--整個大學教研〔29〕,兩句話便可總括:
研究方面多化裝乾屍,
教學方面少最傻老師。
(5)溯源--所有學生的基因同時發生突變的概然率,近乎全港房屋同時發生火警的概然率,或猴子亂按電腦鍵盤而竟會碰巧打出全套《大英百科全書》的概然率(眾笑),都是幾近於零。本報告認為,學生質素下降並無理由歸咎於先天基因突變,反之,據以上各項分析,卻可肯定有理由歸咎於後天教育失敗。大學最高當局難辭其咎。至於「騎在」當局上頭者之責任,則不在此論,須知此等「在其上者」雖或為今天大學政策之原初制訂者,但可能不屬學界中人,縱使不學無術且CBYD兼JNXT,亦可理解。
按:四大顛倒之策,完全倒行逆施,當局不能以「難道你有較佳的辦法嗎?」這種反問來推卸責任。理由是:第一、最高當局為決策者,其主要責任包括要作決策,別人沒有責任給決策者獻策。第二、不能因為自己想不出上策就強硬施行下下策。
(6)展望--目前的學術評核,?眼於門面:看書皮上印?什麼出版社的字號(或登載文章的刊物是什麼字號),用什麼語言寫,像不像「研究論文」的樣子(西方聖哲蘇格拉底的《對話錄》和中國聖哲孔子的《論語》都沒有那種「樣子」),再數一下「總共有多少件」。這種機械式的工作,其實不必慷納稅人之慨高價聘請(外國?)專家來做,改請中學生來做就可以。節省下來的金錢,至少可用來改善學生飯堂的環境。此乃「消極展望」。
至於「積極展望」,如果麻木冷漠並非真的是人的本性,那麼,一旦學生、家長、教師、輿論界、立法會及其他社會人士--社群中之所謂「凡有血氣之屬」--都肯盡一點小小的心意,從各種渠道提出以下幾個小小的問題,那就可以期望,此地高等教育與學術研究終將突破死局而有根本性的改進。為免氣氛又顯得沉重,不妨模仿立法會中常會出現的那種滑稽文藝腔來問這幾個問題:
「這些校長們是幹什麼的呢(眾笑)?難道他們沒有眼睛去看一下情況惡劣到什麼程度的嗎?難道他們沒有腦袋去思考一下問題出在什麼地方的嗎?難道他們缺了個心去感受一下這樣搞下去能對得起學生、家長、老師以至整個社會嗎?」(眾笑)
從思想超離到維摩無言
李(繼續):以上是回答那位同學問關於第三個盲潮的問題,扯得遠了……咦,他在哪兒呢?(眾笑)
周:大家還有什麼問題?
李:這樣吧,我知道周教授是很疲倦的了……
周:不要緊的。
李:你是剛開完會就趕來的。
周:沒問題,沒問題。
李:我們定個時間好嗎,最晚到十點半結束,如果沒有很多人發問就十點十五分結束,好嗎?
周:到了十點十五分才瞧?辦吧(眾笑),剛才有幾位同學要問的。
(1)思想層與感覺層
聽眾K:會不會有些事情能令你痛苦得無法抵受的呢?
李:當然可以想像有這個可能,不過我有兩個不同的層面,就是「感覺層」和「思想層」。思想層又可以從兩個不同的角度去看待痛苦,就是「超離」的角度和「神秘樂觀」的角度。感覺上的痛苦(生理或心理上的痛苦),我可以在思想上超離它。並不是說這麼一來感覺上的痛苦就一定會消失。它可能還在那裏,但變成了思想的對象。思想超離了感覺,像從遠距離冷眼看那個感覺,這時那個痛苦感覺就算沒有完全消失,至少也會減弱,甚或大大減少(即使完全沒有減少,思想超離仍是有利的,就是有利於思想層保持澄澈安然)。遇到痛苦感覺太強烈時,最好是訓練自己以「思想的我」像從半空中下望「感覺的我」:「看看你能痛苦到什麼程度」。這是一種非常有用的自我訓練,絕非空談,而是確實可行的。另一個角度就是神秘樂觀的角度,那更重要得多了,有無可比擬的大用,這在前面已經提過,現在就不重複了。
【感覺層與思想層的不同,可以用這個例子說明:一個患了畏高症(不是我)但理性很強(像我)的人,在摩天大廈高層的安全露台內邊向下望時,感覺上仍會不自禁地恐懼,但思想上卻不會害怕,因為明知安全。這就是感覺層與思想層的分別。】
聽眾L:李博士,我想問一些關於你的生活態度的問題。比方說,你為了討好太太,摘一朵花送給她,但可能被罰款,在這情況下你會怎樣做呢?
李:當然會摘,我的理解是最多只會被罰五百塊錢。(眾笑)
聽眾L:我是想問問,有沒有其他沒這麼簡單的問題……
李:應該是我問你「有沒有其他沒這麼簡單的問題」才對呀!(眾笑)
聽眾L:我是想問你對一些兩難問題的看法,你會選擇令自己舒服一點呢,還是令別人舒服一點呢?
李:如果我本來就是要令那個人痛苦的,那我當然會選擇令他痛苦了。(眾笑)
(2)即破即立,理性良知
聽眾M:你好,李博士,我有一個朋友,五年前開始讀你的著作,他很「迷」你的哲學精神,學你幾乎學到「底」的了(眾笑)。他在朋輩之中差不多是「天下無敵」的。他的思路也很敏捷,跟你也差不多的了,除了不會飛刀……
李:我想插一句,你說的是不是你自己?(眾大笑)
聽眾M:不,不是的。是我的一位朋友(眾大笑)。但在別人眼中,他也是一個沒有原則的人……
李:也--是沒有原則。就是指我也是沒有原則的了(眾大笑)。你是多用了「也」這個字吧?
聽眾M:刪除了也可以。就是說他做人呢,也是沒有原則(眾笑)……對不起,對不起……
李:你就當自己沒說過「也」吧。
聽眾M:沒有「也」。我覺得他是為批判而批判,他本身不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的。
李:這就奇怪了,如果真能學我學到「底」(眾笑),他就不會……
聽眾M:我是指他的批判思想。在其他方面,譬如你沒有公開的東西,他是學不到的。他只學了你的批判思想,做人卻沒有原則。我猜他的批判思想跟你是可以相比的(眾笑),其實我也是挺崇拜這位朋友的。
李:你最後對他所作的結論是什麼?第一點是沒有原則……
聽眾M:第一點是學了你的批判思想,第二點才是沒有原則。(眾笑)
李:哦,沒有原則,這大概不是學我的吧?(眾笑)
聽眾M:我也不大清楚,我也沒有問他為什麼沒有原則。他是非常崇拜你、尊敬你的。(眾大笑)
李:如果真有個像我這樣的人在這裏,我也會很尊敬他的。(眾笑)
聽眾M:我的問題是,如果為批判而批判,會不會也是一個盲潮呢?
李:先別說它會不會是另一個盲潮。所謂「為批判而批判」,這究竟好不好要視情況而定。比如為了練習、學習批判思考,或為了示範、教導別人批判思考,或在追求真理的過程中破除謬誤的障蔽,如果這叫做「為批判而批判」的話,那就完全沒有什麼不好。你所說的「為批判而批判」是什麼意思呢?
聽眾M:他基本上是沒有準則地批判。
李:在考慮要不要作出批判的時候,沒有原則,隨意決定要不要作出批判,這可以叫做「沒有準則地批判」。一旦決定了要進行批判之後,在批判的過程中胡亂批判,沒有法則,這也可以叫做「沒有準則地批判」。你指的是哪一種「準則」?
聽眾M:我指的是分辨善惡的準則。
周:我猜這位同學的朋友是「有破無立」。或者,我也想問問李天命,在你的成長過程中,有沒有經過這樣的階段--我跟你比較熟,知道你其實有一套不為人知的準則,或有某些境界的體驗--但你是否也經歷了一個反叛、破壞的階段,在當時並沒有建立起自己的價值觀的呢?
李:沒有。(眾笑)
周:但你是有「神秘樂觀」那些東西的呀,不正是有那樣的「遭遇」才令你看到某些事情的嗎?
李:那些經驗跟「有破無立」是無關的,我確實沒有經歷過那種階段。關於「有破無立」的問題,我在《……思考藝術》的「終定本」裏已解釋過:批判思考是首要的,是基礎;創意思考則是更上層樓。批判思考似乎以「破」為主,創意思考則以「立」為主。但其實這個分法是很粗糙的。在某個意義下,可以說「破」就已經包含了「立」,因為當我們證明了一個說法為錯誤(「破」了它)的時候,這就等於證明了那個說法的否定為正確(「立」了它的否定項)。例如證明了「3大於4」這個斷言為錯誤時,就等於證明了這個斷言的否定項「3不大於4」(也就是「3等於或小於4」)為正確。
印度大乘佛學最重要的人物,被推許為釋迦之後第一人的龍樹,他的思想特色就是「破邪顯正」。那並不是首先破邪然後顯正,而是顯正就已經包含在破邪之中,破邪就已經是顯正--類似剛才所講的「破謬立真」。不過龍樹的「破邪」,本身卻有不少詭辯的漏洞。我如果要「破」它,易如反掌〔30〕。但如果撇開它的詭辯成份,龍樹的思想還是藏有大智慧的。我想周教授的意思是:會不會曾有一個階段,當我進行批判時,比方說批判龍樹的思想,我作出了破斥之後就把被批的東西丟棄,而沒有吸收它(可能)剩下的養份;但後來到了另一個人生階段,雖然我能夠把一種思想或理論批倒,但只要發覺它有值得吸收的養份,我就會吸取其中的精華,而這就不是為破而破、為批判而批判了。我猜想你問的是這個意思吧?
周:對。
李:那麼我念大學時應該也經歷過「為破而破」的階段的。
周:剩下五分鐘(還有多人舉手),好吧,讓我選一位。那位同學……
聽眾N:很高興有機會在這兒提問。李先生,是否每個人都有能力獲取道德良知,會不會有的人沒有這個能力的?
李:其實你是不是想問「是不是每個人都有道德良知」?
聽眾N:我是想這樣問的。
李:我沒有見過「每個人」,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如果你並不要求很嚴格,那麼我可以說,所有正常人都有或多或少的良知,或多或少的理性。但哪些人是正常人呢?「沒有理性良知的就不是正常人。」(眾笑)可見我剛才的說法其實內涵不多。總之,人的理性能力和道德力量,通常只是程度之分,有的人比較強,有的人比較弱,而不是絕對的「有」或「無」。
(3)尾聲
周:現在是十點三十五分……我們可以一直談下去的,或者,最後給李天命兩分鐘,看看有什麼關於整個講座之類的要談談。
李:第一、很感謝袁惠儀小姐為這個講座系列作統籌。第二、我要感謝前六位講者--雖然感謝其中第六位講者陳載澧教授,是有點怪的,他本身正是主辦這個講座系列的「通識教育委員會」的主席,我答應他擔任策劃,應該是他感謝我才對。(眾笑)
第三、我最感謝的就是周肇平教授。我看他今天比我還要疲倦呢,剛開完會就要趕來這裏主持大局。原定時間是六點到七點半,但現在已經十點半了,周教授卻一直支持到現在,在他的「鼓勵」下,講座能夠持續到目前這一刻,我覺得我和在座各位都應該特別感謝周肇平教授。(眾熱烈鼓掌)
周:我也希望各位聽完講座後,在各方面都有所得益。到了現在此刻,我是「維摩無言」了,也不用再說什麼「境界」--現在我是半睡半醒(眾笑)--很感謝大家來參加這個講座,希望明年有機會再請李博士組織另一種形式的交流吧,希望各位到時也可以來參加。謝謝各位。(長時間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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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政治正確」一詞流行於美國。美國人所認為的「政治正確」,其實每每只是濫人權。
〔2〕有女客堅持要在酒店大堂哺乳而拒絕移步到酒店的哺嬰室哺乳,某女士就此事發議論說:「餵奶是天公地義的人權,沒有人能夠干涉我的權利,我幾時餵奶是我的問題,至於會否讓人看見也是我的問題。」(《明報.民意解碼》一九九九年五月二十二日)思考題:「排泄(或洗澡、親熱……)是天公(經)地義的人權,沒有人能夠干涉我的權利,我幾時排泄是我的問題,至於會否讓人看見也是我的問題。」這種說法有沒有問題?
〔3〕平等機會委員會發表文章(一九九九年六月二十六日《明報》)說:「居民反對興建該中心〔九龍灣健康中心〕的理由是多方面的,部分是不滿政府的咨詢程序。然而,當這些謬誤和偏見以實際的歧視行為表現出來,例如對病患者,或那些為他們提供服務的人士作出滋擾和中傷時,便可能構成違法的行為。」思考題:若要批評別人犯了謬誤,必須指明--第一、究竟是別人的哪個想法或說法犯了謬誤?第二、犯了什麼謬誤(或:為什麼那是謬誤)?試協助平機會就其所謂的(不知何所指的)「這些謬誤」回答上列的問題。
該文又說:「在該中心門外及附近懸掛的橫額,有些字眼明顯是針對愛滋病和性病這類傷殘人士,對他們構成歧視」。思考題:一、假設本文「有些字眼明顯是針對」平機會的,這是否就「對他們構成歧視」?二、愛滋病和性病都是疾病,而不是人士,但「愛滋病和性病這類傷殘人士」這個提法卻表示愛滋病和性病都是人士。這兩種疾病什麼時候取得了人形,變成了人士呢?試回答這兩條問題。
〔4〕中文大學學生會去信《明報》專欄「黃金冒險號」(一九九九年五月三十日),指責其作者「對同性戀出奇正面的褒賞……是一種對同性戀者……的正面歧視。」思考題:所謂「正面歧視」,是什麼意思?把褒賞也算做歧視,有什麼根據?
此外,同校的「同志文化小組」也去信聲稱:「不論是異性戀同性戀,這些都只是識別性傾向的一些標纖(籤?)」。思考題:如果「同性戀」只是標籤,則「常態」、「異態」、「美善」、「醜惡」等等是否也只是標籤?如果任何名詞和形容詞都只是標籤,那麼這個詞除了成為廢詞之外,還有什麼可能性?
又,一位「中大學生會前臨政主席」亦去信聲稱:「整體的中大同學都很抗拒同性戀,這確實要大家再出點力改善一下。」思考題:某人不吃生蠔,但不會鄙視、更不會迫害吃生蠔的人,他的好友之中就有愛吃生蠔的人,不過他自己則始終抗拒吃生蠔;試舉出理由要他在這種事情上「再出點力改善一下」。
〔5〕參考「賦能進路」。《破惘》(明報出版社,一九九六)所講的「評估機制」,亦表述了賦能進路的一面。
〔6〕此言用了修辭格。題涉fallabilism以及對「定理」一詞的語理分析,牽涉細微,從略。
〔7〕據相對論,重力場中的空間結構偏離歐氏幾何所表徵的空間結構,這在強重力場中可得到觀測印證。
此一事實能否推翻我剛才說的那句話呢?不能。因為此處的歐氏幾何已是通過經驗模型詮釋了的物理幾何,不屬於純數學。按:在諸如此類的問題上,特別要小心思想混淆。所謂「空間彎曲」,就是非常誤導的提法。更有些物理學書一面說愛因斯坦的廣義相對論斷言重力場中的空間結構是「非歐幾里德的」(詳言之就是普概化的黎曼幾何所涵蓋的多種空間結構之中曲率不勻稱的一種),但一面又說相對論斷言重力場中的光線會彎曲。其實這是混淆了兩種不同的幾何語言的怪異講法。要是採用歐氏幾何的話,可以說光線在重力場中彎曲,但這時就不能說空間是「非歐的」。要是採用黎曼幾何(如上)的話,可以說空間是「非歐的」,但這時就不能說光線在重力場中彎曲。
〔8〕以下所講的「三步」,於原發言有多處補充發揮。
〔9〕在此長句中,「神秘樂觀」指「是」字後所表述的思想。但為了言辭精簡,有時會把「即」字後所表述的思想也叫做神秘樂觀。
〔10〕或說是有思想感情的具意識生命之大憾;可考慮某些動物喪子失偶之悲。
〔11〕封閉系統缺乏可否證性,但不能由此推論缺乏可否證性的就是封閉系統。
〔12〕或為偽贗科學論斷。
〔13〕神秘樂觀就科學來說不可能被證實為假,就邏輯來說則可能在一定程度上被印證為真--通過終後印證(eschatological confirmation)。
〔14〕此原則構成了可稱為「層絡整體論」的方法進路的一面。
〔15〕未必在感覺層面,而是在思想層面。
〔16〕任何打擊、挫折、失敗都不能碰觸到其靈魂最深處的人,在「根柢」上,別人無論怎樣都是奈何不了他的。
〔17〕既然終會達至圓滿無憾之境,目前我們豈非可以胡作非為?非也。胡作非為,一來會於心不安,如果有心的話,二來恐怕會有現世報,或在達到圓滿境界之前的過程中自食其果。
〔18〕這大概是由於《聖經》的創世故事糅合了神學上叫做「J文獻」和「P文獻」的兩個不同版本,以致產生矛盾。
〔19〕「連時間也是上帝創造的」這個說法,有偽語意投射的問題(其中暗藏?的「創造時間」一辭,語意曖昧),且亦無法用來補救「上帝創造自己」這個陳述的漏洞。
〔20〕用詩來喻示,或會比較適切。我很欣賞德國詩人荷爾德林這動人的幾行:
清凌凌的源頭是個謎,
       歌聲也不准將它揭開。因為
       你自源頭漏出,從此風韻不改。
〔21〕非全稱,不言而喻。
〔22〕以下直至「……研究報告」,於原發言多有所補充調整。又,本演講包括答問部分論及的「主義」或家派,在此視為思想觀念或其行為體現的約莫「泛型」,旨在作為例示思考的被析示例,而非作為思想史的考察對象。
〔23〕本段首三句,只據籠統觀察,可暫作戲言觀之。
〔24〕若有「大鷹不吃小蟲」的「野心」,無「小杯子裏爬小梯」的嗜好,則任何人皆可能練成。
〔25〕評審安排轉嫁於出版社和學報,實即推卸責任。
〔26〕當然限指中港台。按:下面跟?的片語或非全稱。
〔27〕若是自願用英文發表,當然絕無問題。
〔28〕此處「文」指文學。又,上段非謂文學沒有比較客觀的高下之分,而是說經翻譯後之評定,難有客觀性。日前同鄭樹森教授通電話,他對諾貝爾獎知之深詳,指出其評定過程確為嚴謹。不過,由於翻譯(以及藝術的特性)之故,評定的結果仍是「可以」有極大的主觀任意性的。
〔29〕主要就人文學科或兼社會科學而言。
〔30〕可用邏輯定理「CpCkLCNqNpNqp」(其中L為模態邏輯的必然性算子,其他為波蘭邏輯符號)去處理「亞氏海戰題」。龍樹之破綻多類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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