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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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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8-1-30 08:59:07 | 顯示全部樓層
一方面是細語溫存循循善誘,另方面是尖刀剜心狗血噴頭;一方面是小不如意便課以大罪名,另方面是大觸霉頭卻備受賞識,許多人將其歸於雍正的「喜怒無常」,鄂爾泰卻深知其中的奧祕。鄂爾泰也是摸過雍正老虎屁股的。鄂爾泰,字毅庵,姓西林覺羅,滿洲鑲藍旗人,世襲貴族。他很有才,二十歲就中了舉人,二十一歲就當了御前侍衛,但因為人剛直,不肯趨炎附勢,所以到四十歲才是個內務府員外郎。他寫詩自況說:「看來四十還如此,雖至百年亦枉然。」這時,還是親王的雍正讓人給他捎話,託他辦事,其意當然是拉他入夥,不料卻被鄂爾泰嚴詞拒絕。鄂爾泰說:「皇子宜毓德春華,不可交結外臣。」意思是說要雍親王放尊重點,自尊自律。雍正碰了這個軟釘子,不但不忌恨鄂爾泰,反倒十分欣賞敬佩這個竟敢以郎官之卑對抗親王之尊的直臣和漢子。即位之後,立即委以重任。一年升藩司,三年升總督,十年後升首輔,成了僅次於允祥而被雍正高度信任的人。


  如此君臣際遇,誰不羡慕,因此大家都想知道他得寵的訣竅。鄂爾泰也不隱瞞。他曾對人說,當今皇上用人行政,「無甚神奇」,無非兩個字而已;至誠。也就是說,皇上待臣下以至誠,臣下待皇上也要至誠。誠則靈,靈則通。如果君臣都以至誠相待,也就上下無阻,彼此相通。君臣之間心靈相通,自然一通百通。所以,在雍正手下當差,說易不易,說難不難。一句話,只要「實心實力」就行了,「一切觀望揣摩念頭皆無所用,一併不能用」。因為皇上看人並無成見,只看你的心誠不誠。如果忠誠老實,犯了大錯誤也沒關係;如果投機取巧,即便小毛病也難逃譴責(如果無欺,雖大過必恕;設或弄巧,雖小事必懲)。這就實際上是告誡臣僚:在雍正面前,最好老實一點,本分一點,實在一點,一是一,二是二,不要觀望揣摩 ,不要投機取巧 ,不要文過飾非,不要自命清高。只要不耍滑頭不玩花招,雍正這個主子並不難伺候。


  鄂爾泰這一套說法,很為雍正所讚賞。他在鄂爾泰的摺子上批道:「朕實含淚觀之。」這不是假話。因為鄂爾泰的這番議論,確實說到了雍正的心坎上。


  雍正這個人,是頗為自信而自視甚高的。有人批評他是「性高傲而又猜忌,自以為天下事無不知無不能者」,有一定道理。雍正一生,有三條頗為自得,也頗為自許。一是自以為一心為公,所作所為都是為了國家社稷;二是自以為洞察幽微,沒有什麼事什麼人瞞得過他;三是自以為一身清白,眼裡揉不進一點沙子,心裡存不得一點塵埃。有這三條,加上自己又是皇帝,對臣僚們當然沒有半點客氣好講。誰要敢在他面前耍點小心眼兒,或被他認為是耍小心眼,那就別怪他不給你面子。


  比如前面提到的楊名時,倒楣就倒在這上頭。楊名時建議修浚洱海河道,本來是好事,但雍正認為他心術不正。第一,這樣的好事,為什麼早不做晚不做,早不講晚不講,偏偏要在自己即將離任又尚未離任的時候提出來?第二,為什麼不用保密的折本先請示皇上,而用不保密的題本上奏,故意要弄得滿朝上下都知道?第三,為什麼不等新官接任以後再由新官上奏,或聯名上奏?顯然,他是在沽名釣譽。事情明擺著的嘛!修浚洱海河道是何等工程,豈是他離任之前完成得了的?當然只能由後任來做。


既然只能由後任來做,為什麼要搶在自己卸任之前發表意見?還不是想著把工作留給別人,名聲留給自己!為了保證天下人都知道自己愛民,竟然和皇帝動起心眼來,不用折本而用題本,什麼意思?怕皇帝不告訴天下是他楊某人的好主意嘛!因此雍正憤怒地斥責他,像你這樣心裡只有自己沒有別人,甚至沒有君父的人,還好意思厚著臉皮自命為讀書人嗎?所以雍正要罰他自己掏錢去修洱海,修不完子孫接著修。雍正說,自己這樣處分,就是要「使天下之人知沽名釣譽之徒不但己身獲罪,而且遺累子孫也。」


  雍正如此苛求於人,他自己又做得怎樣?雍正認為做得很好。他說:「朕之心可以對上天,可以對皇考,可以共白於天下之億萬臣民。」雍正這個人,確實是「一心為公」,誠心誠意地想把國家天下治理好。他朝乾夕惕,宵衣旰食,十三年如一日。乾即乾乾,自強不息的意思。惕即惕若,戒備謹慎的意思。宵即凌晨,旰即深夜。朝乾夕惕,宵衣旰食,就是終日勤勉謹慎,不敢懈怠,清早便穿衣服起床,很晚才吃點東西。這兩個詞,原本是舊時頌揚帝王勤政的套話,雍正卻很認真地做到了。別的不說,光是他批的公文就印行了《上諭內閣》一百五十九卷,《朱批諭旨》三百六十卷,均成巨帙,未刊者還不知幾何。此外,還有大量的其他工作。他的這種敬業精神和勤政精神,幾乎所有歷史學家都不否認。


  雍正的個人生活也很簡單,沒什麼嗜好和娛樂,不愛游獵,也不算好色。他也喜歡一些小玩藝,但不玩物喪志。有些東西為他所喜愛,還是因為有用,比如眼鏡。雍正因為眼力不好,特別喜歡眼鏡。他曾命令工匠製作了多副眼鏡,各處安放,以便他辦公時隨時取用。他還賜給王公大臣眼鏡,目的是要他們勤勞公事。他甚至下令給揚灰處的工人發放眼鏡,以為勞保用品。在「以天下為己任」方面,雍正確實做到了以身作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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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8-1-30 09:00:28 | 顯示全部樓層
雍正也不是糊塗皇帝。他曾對群臣說,朕在藩邸四十餘年,於人情物理熟悉周知,不是那種沒有閱歷的娃娃皇帝,也不是那種只知享樂的紈阿哥。所以他自認為有資格也有能力嚴格要求臣下。而且,他認為,只要君臣雙方都相待以誠,臣下不挖空心思討好皇上或欺瞞皇上,皇上也用不著猜忌臣下、防範臣下,則雙方完全可以建立起一種朋友式的關係,比如他和鄂爾泰。


  顯然,雍正對臣下的要求不低。不但要求他們獻身,而且要求他們交心;不但要求他們聽話,而且要求他們盡心。一句話,誰心裡都不存一點別的念頭,「只是一個至誠」。


  雍正想得倒好,可惜辦不到。君臣分際,隔如天壤。一個高高在上,雷霆雨露都是恩;一個匍匐在下,稍不留神就是錯。天差地別如此,哪裡還能「貼心」?又哪裡貼得攏來?還說交心什麼的,拉倒吧!臣下的心思,瞞都瞞不過來,還敢交出去?即便是有所求,也不敢明目張膽。為什麼呢?怕越分。比如田文鏡想「抬籍」,就不敢對雍正說,只好請楊文乾代言。事後,雍正責問田文境「為何不以實告」,還說「朕甚嗔汝」。但嗔歸嗔,田文鏡下次還是不敢的。田文鏡再糊塗,也不會不知道君臣之際不是什麼「恩義兼崇」,而是「天上人間」,哪能不拘形跡,無話不談呢?


  其實就連鄂爾泰,心裡也很明白:他對雍正,也是不能把所有的真話都講出去的。比如雍正嘴巴上說「朕素不言祥瑞」,其實最喜歡搞祥瑞,這就不能戳穿。不但不能戳穿,還要起勁搞。所以鄂爾泰居然是地方官員報祥瑞的第一名。以鄂爾泰之精明,怎麼會不知道「一禾九穗,牛生麒麟」等等其實是胡說八道?但他認為這不是什麼原則問題,也有助於增強雍正的自信心。這就像說一個老太太看上去只有十七八一樣,是一種「善意的謊言」,不必較真,也不能較真。正是由於這個原因,當一個姓劉的大理令因此而奚落他時,他不但不記恨,反而向雍正保薦了這個官員。他心裡有數嘛!


  雍正自己心裡也應該有數。他對群臣說:「君臣之間唯以推誠為貴,朕與卿等期共勉之。」但他自己,能對臣下不猜忌、不防範、不整治嗎?比如雍正暗示大家起來揭批年羹堯時,大家都不揣摩,都不動作,或者傻呼呼地說年羹堯這個人多少還有些功勞,雍正能滿意嗎?顯然,不揣摩是不可能的。而且,說句不好聽的話,揣摩不到位才是糟糕。四年(公元一七二六年)底五年(公元一七二七年)初,兩總督三巡撫報告黃河水清。古人云:「黃河清,聖人出。」當然是祥瑞。雍正大喜,給文武百官每人加了一級。這時,有個大理寺卿名叫鄒汝魯的,寫了篇《河清頌》來拍馬屁,內有「舊染維新,風移俗易」兩句,意思是說正因為皇上搞改革,實行新政,黃河才變清了。誰知卻使雍正大為惱怒,質問鄒汝魯:「所移者何風?所易者何俗?舊染者何事?維新者何政?」一怒之下,將他革職,罰到荊江工程去修水利。你想,馬屁拍不好都要倒血楣,把真話都講出來豈不更是冒傻氣?


  實際上,雍正並不完全反對揣摩和逢迎。鄂爾泰報祥瑞,就是吹牛拍馬,怎麼就沒有罪反倒有功?可見,雍正也喜歡有人來拍馬屁,和別的皇帝沒有什麼兩樣。他討厭的,是瞎揣摩和亂逢迎,比如前面那位寫《河清頌》的老兄就是。雍正推行新政不假,希望有人來唱頌歌也是真。可是雍正要作秀,要按照中國文化的老傳統,把黃河變清歸功於聖祖仁皇帝在天之靈的賜福,鄒汝魯偏說是什麼推行新政的結果,這不是唱反調嗎?再說,雍正最忌諱的,就是有人說他和康熙不一樣,說他不敬天,不法祖,不到三年就更改為父之道,既是康熙皇帝的「不肖(不像)之子」,又是康熙皇帝的「不孝之子」。鄒汝魯偏偏哪壺不開提哪壺,馬屁拍到馬蹄子上,當然會挨上一腳。


  那麼,要怎樣做才對?雍正認為,關鍵是要誠。也就是說,即便是拍馬屁,也要拍得誠懇。如果不是誠心誠意來拍馬屁,那就不如不拍,老老實實做你自己的事去。只要把自己的本職工作做好,就是公,就是忠。即便不說什麼奉承話,雍正也不會惱怒只會嘉獎。從這一點講,雍正倒是比許多離開奉承話就活不下去的皇帝高明得多,他並不要求每個人都拍馬屁。


  馬屁要拍得誠心誠意,這似乎很可笑,但在雍正那裡完全合乎邏輯。雍正的邏輯是:君臣應該同心同德,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如果君臣俱為一體心心相印,則臣下對皇上的肯定,就是由衷地讚美,不會是什麼奉承逢迎了。這樣一種讚美,由於是發自內心的,便可以叫做「誠懇的馬屁」。比如鄂爾泰對雍正「出奇料理」的讚美就是。鄂爾泰認為,雍正處理曾靜一案,考慮的不是曾靜一個人的問題,而是「千百億萬人」,因此,才敢於將曾靜一案的案情、口供、上諭「遍示臣民,布告中外」。這就非有「大光明、大智慧」,能「無我無人,唯中唯正」不可。


古往今來,實在沒有幾個人能做到。鄂爾泰這些話,別人聽著可能肉麻,雍正卻不認為是拍馬。因為講出了道理,而且講到了點子上———雍正處理此案,確實並非就事論事,確實體現著他的政治遠見。這些政治上的深謀遠慮不能為一般目光短淺、見識庸常的臣子們所理解,卻可能為鄂爾泰心領神會,由衷讚賞,因此是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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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8-1-30 09:01:57 | 顯示全部樓層
事實上,政治也是藝術。政治家匠心獨運的舉措和處置,就像一件精湛的藝術品,也是要有人欣賞的。問題在於,這種欣賞必須發自內心,否則就是逢迎,就是諂媚,就是偽善,就是矯情,也就是奸。雍正自己是一個高明的政治家,各類政治技巧的運用相當嫻熟,得心應手,出神入化,而且常有創新。再加上他心細如髮,目光如炬,洞察幽微,誰要是言不由衷地亂拍馬屁,一眼就會被他看穿。不過,別的皇帝對這些言不由衷的馬屁也許只會一笑了之。雍正就不一樣了。因為他為人刻薄,又特別痛恨「不誠」。一旦發現對方所拍乃「虛偽的馬屁」,就會認為對方在欺騙他,耍弄他,看不起他。結果可想而知,那個馬屁客一定會碰一鼻子灰,弄不好還會被雍正撇著嘴巴冷笑著奚落一通。



  看來,在雍正手下,拍馬屁也不容易。說得好聽一點,得像一個很有鑒賞力的批評家,由衷地為雍正的領導藝術叫好。這就一要誠心,二要懂行,沒有幾個人做得到。雍正當然也明白這一點。所以心情好的時候,對那些言不由衷的馬屁也就不太計較(心情不好時就該對方倒楣)。因為拍馬屁至少沒有什麼惡意,粉飾太平也總是政治所需。對於批評,雍正的態度就要認真得多。雍正並不是一個批評不得的人。他接受過批評,也獎勵過批評他的人。甚至有時雖然並不接受批評,卻獎勵批評者。


比如大學士朱軾一貫是批評雍正的。耗羨歸公、西北用兵這些事,他都不贊成,雍正卻請他給弘曆當老師。後來連朱軾自己也覺得老提意見不是個事,便請求病退。雍正說:「爾病如不可醫,朕何忍留;如尚可醫,爾亦何忍言去。」朱軾感動,再不提退休的事。又比如李元直,剛剛當上監察御史沒兩天,就一連上了幾十道奏摺,攻擊朝中大臣,說現在的朝廷,是只有堯舜,沒有皋夔。皋就是皋陶,堯的大臣。夔則是舜時的樂正。李元直的意思是說有聖君,無賢臣。雍正看了奏摺,把他叫來質問:「沒有皋夔,哪有堯舜?」李元直無言以對。結果,雍正對他的「處分」,是把廣東剛進貢來的荔枝賞給他。


  然而雍正對某些批評者的處分卻很重。比如直隸總督李紱原本也是雍正的寵臣,為允的事還幫雍正背過黑鍋。但李紱彈劾田文鏡,卻為雍正所不容,被貶為工部侍郎。監察御史謝濟世「路見不平一聲吼」,也上奏彈劾田文鏡(並未替李紱鳴冤),結果被革職,發往阿爾泰軍前效力。李紱、謝濟世只不過攻擊了雍正的寵臣,就要受此嚴懲,陸生楠全面攻擊康熙、雍正兩朝政治,當然更不能為雍正所容。陸生楠是個小官,卻喜歡議論大事。他著有《通鑒論》十七篇,對包括國家政體在內的許多重大政治問題都發表了不合時宜的見解。比方說,他認為目前這種中央集權的政治體制「害深禍烈」,應該恢復到西周封建制。又譏諷康熙,說康熙前不能教育太子,以致有廢黜之事;後不能預立儲君,以致有骨肉之爭。還說當皇帝的,抓抓大政方針就好,不要儘管些雞毛蒜皮。在言論並不自由的時代,這些議論當然都是大罪。於是,雍正下令,將其正法。


  和陸生楠一起被參的還有謝濟世,罪名是借批注《大學》而譏諷時政。雍正下令,將謝濟世和陸生楠一起處斬。等到陸生楠人頭落地,行刑官卻宣布雍正旨意:「謝濟世從寬免死。」原來雍正也明白謝濟世的「言罪」是冤案,卻仍不肯放過這個愛提意見的傢伙,非讓他嘗嘗「陪斬」的滋味不可。雍正的刻薄,由此又可見一斑。


  雍正的這些處置,讓人甚覺乖張。同樣是提意見,有的賞吃鮮荔枝,有的賞吃「刀削麵」(殺頭),到底是鼓勵批評還是不准批評?


  其實,雍正有雍正的標準和原則。正如他把馬屁分成誠懇的和虛偽的兩種,批評也有「誠懇的批評」和「虛偽的批評」。屬於前者的。批評錯了也不治罪;屬於後者的,說得再對也要倒楣。批評者的待遇之所以有天壤之別,原因就在這裡。



  那麼,什麼是「誠懇的批評」,什麼是「虛偽的批評」?標準也只有一個:誠。具體地說,凡站在皇帝的立場上,一心一意為皇帝著想,就是誠。這樣的批評,就是「誠懇的批評」。相反,站在自己的立場上,夾雜著私心雜念,就是不誠。這樣的批評,就是「虛偽的批評」。而且,只要屬於心不誠者,不管是提出批評,還是提出建議,也不管他們說得對還是不對,統統都是小人的行為,小人的伎倆,因此不但不能鼓勵,反而要受重罰。楊名時的挨整,原因就在這裡。


  然而楊名時也好,李紱、謝濟世也好,都是朝野上下公認的君子。他們為人正派、清高,不貪污,不受賄,不投機,不鑽營,敢於犯上抗顏,據理力爭,很有些為真理而獻身,為國家民族利益而不顧自身安危的精神,怎麼是小人,又怎麼會是小人?


  雍正自有說法。他認為,小人有好幾種。一種是錢名世式的,特點是投機鑽營;一種是年羹堯式的,特點是忘恩負義。這兩種小人,容易被人識破,所以無足為慮。還有一種小人最可怕,也最危險。他們的特點,是沽名釣譽。正因為是沽名釣譽,因此他們往往做正人君子狀,甚至不惜作出犧牲,最能迷惑群眾,混淆視聽。由是之故,他們的危害性也最大。在雍正看來,李紱、謝濟世、楊名時就是這樣的小人。所以,朝野上下越是同情他們,雍正就越是要狠狠地整治他們。雍正這個獨裁者,是從不顧忌什麼輿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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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8-1-30 09:03:26 | 顯示全部樓層
在雍正看來,楊名時這一類人,向來就「喜沽名邀譽,置國家之事於度外」。這些人表面上看並不貪財,好像沒有什麼功利之心,其實,他們的利欲比誰都大。這個利,就是名,就是他們自以為得計,可以用來到處招搖撞騙的所謂「清名」。他們不貪污、不受賄,為的是這個「清名」;敢抗言、敢犯上,為的也是這個「清名」。為了這個「清名」,他們置國家、君父於不顧,放肆地宣揚自己的觀點,頑固地堅持自己的立場,全然不把安定團結之類的大局和君尊臣卑之類的禮法放在眼裡,一心一意只想博得眾人喝彩,青史留名。雍正認為,這就是私,就是欲,就是不誠,就是無君!那好,既然爾等心中並無君父,朕的眼裡也就容不得你們。你們不是要青史留名嗎?朕成全你們,把你們都斬盡殺絕,看看還有沒有人敢於效法?


  雍正的上述心理,不難從他的許多朱批、上諭中看出,而他與楊名時等人的分歧,正是中國文化的悲劇所在。依照中國文化的基本精神,世界上最重要也最寶貴的是道德。人之所以不同於動物,就在於他們有道德。因此,有沒有道德,就成了區別君子和小人、好人與壞人,甚至人與非人的唯一標準。楊名時他們這樣認為,雍正也這樣認為。而且,雍正理解的道德和楊名時他們理解的道德,都符合中國文化的道德標準,卻又各不相同。這就不能不發生悲劇性的衝突。


  楊名時、李紱、謝濟世,還有陸生楠,他們都是飽讀詩書、學問很好、滿腹經綸的人。一個人,書讀多了,便不免會思想,也不免會有自己的看法,但他們的獨立見解,卻超不出儒家學說的範圍,尤其在道德問題上,更是恪守儒家觀念。只不過,他們更願意通過自己的思考,來理解儒家學說,並身體力行。因此,他們深信,道德修養是個人的事情,即所謂「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既然「為仁由己」,則「我欲仁,斯仁至矣」。只要自己處以公心,問心無愧,就是「仁」。至於是否獲得功名利祿,以及別人如何評價,都無所縈懷。這個「別人」,就包括皇帝在內。這正是他們敢於和皇帝唱對臺戲的精神支柱和道德支柱,即「當仁不讓」。孔子說:「當仁,不讓於師。」既然可「不讓於師」,當然也可「不讓於君」。即便被君王罷斥或殺頭,也無所畏懼。因為「仁人志士,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而且,既然「仁」在自己心中,那麼,為了自己心中的理想、信念、觀點、學說而死,也是「殺身成仁」。顯然,謝濟世們要求保持自己人格的相對獨立性,與他們理解的儒家道德並不矛盾。


  雍正的理解也沒有問題。儒家道德觀念認為,世界上沒有抽象的道德,只有具體的道德。這些具體的道德都存在於具體的人際關係之中,比如「君仁臣忠,父慈子孝」等等。既然如此,怎麼可能有獨立的人格?為人君者,尚且不能「不仁」,為人臣者,以「忠」為德,卻居然鬧起獨立來,那還有何德可言?所以,雍正特別痛恨那些特立獨行,以道德自律、以道義自負的文人士大夫。如果他們自許清廉,則更加痛恨。因為清廉能給他們帶來好名聲,而這些好名聲又會增加他們對君主保持獨立的資本。結果,在雍正眼裡,這些「清官」就比「貪官」還可恨。貪官只不過偷錢,清官卻要竊名,而竊名就是竊國。


  雍正還有一個邏輯,即任何人都不可能真正獨立。如果對君主鬧獨立,那就一定在私下裡結為朋黨。因為「同聲相應,同氣相求」麼!雍正整治楊名時、李紱等人,就因為視其為朋黨領袖之故。他曾對鄂爾泰說:「朕整理科甲積習(因師生或同年關係結成朋黨的習氣),伊(指楊名時)挺身樂為領袖。」審理謝濟世時,也嚴刑逼供,要他招認是李紱指使(謝濟世的供詞則是「受孔孟指使」)。可見,雍正打擊楊名時等,是一箭雙雕;不准臣下搞獨立,更不許他們結黨。他最欣賞的是這樣一種人:和誰都沒有私人關係,只和他一人「結黨」,比如田文鏡、李衛都是。


  所以,雍正特別喜歡「孤臣」。這倒不完全是政治的需要,也和他的經歷、處境、性格有關。他是一個孤獨的人,從來就只相信自己,不相信別人。他多次告誡臣僚:「人是最難信的。只可以自己勤慎服勞,公正清廉做去。」、「他人是依仗不得的,唯求諸己好。」、「只要不走聲氣,不迎合權要,一己之費能幾何,自然就容易了。」他還說:「一切總仗不得,大丈夫漢自己掙出來的方是真體面。」因此,「當取出大丈夫硬心腸,發狠做去」。他甚至要求臣下連家人後代都不要管:「兒孫自有兒孫福,且照顧自己為要。」、「要看得透,萬不可被親友子孫為己累。」雍正的性格和為人如此,則他對於所謂「朋黨」,就不但有出於政治需要的反對,也有因於心理原因的忌恨。


  當然有一種情況是允許並鼓勵的,那就是「奉旨結交」。比如雍正三令五申不准大臣結交王公,卻又指示寵臣們結交怡親王允祥,因為他需要允祥來充當他與臣下溝通私人感情的渠道。他又說,做人臣的,按道理是不能有私交的。但如果「同心體國,互相敬愛」,則朕又唯恐你們不能這樣。這就矛盾。到底是該交朋友還是不該交朋友呢?說穿了,就是不准別人交朋友,只准他一個人交朋友;也不准對別人有感情,只准對他一個人獻忠心。換句話說,他是要和每個臣子單獨「交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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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8-1-30 09:04:16 | 顯示全部樓層
阿彌陀佛!這樣的朋友,如何交得起!


  於是雍正便只能去體驗孤獨了。四年(公元一七二六年)端午,雍正作詩云:「九重三殿誰為友,皓月清風作契交。」這可真有點「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的味道了。


  但他並不後悔。雍正對自己一生所作所為,從不後悔,而且充滿驕傲。正如他向世人之所宣布:「朕就是這樣漢子,就是這樣秉性,就是這樣皇帝!」既然如此,我們還有什麼話好說?


  田文鏡原屬漢軍正藍旗。正藍旗是下五旗。田文鏡不安於此地位,卻不敢對雍正說,只好向下屬河南布政使、漢軍正白旗人楊文乾吐露心思。後來楊文乾當了廣東巡撫,陛見時給雍正講了,雍正便讓田文鏡入了正黃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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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8-2-5 22:38:21 | 顯示全部樓層
五、如此皇帝


書名: 品人錄(每週二連載)
作者: 易中天 出版社: 馥林文化


  雍正是一個什麼樣的皇帝?獨裁皇帝。

  雍正鏟除異己,打擊朋黨,目的很明確,就是要把整個帝國,都置於他一個人的絕對統治之下。


  這並不容易,然而雍正卻做到了。


  雍正的辦法,是建立和完善了密折制度。所謂密折,說白了,就是皇帝與臣僚之間的私人祕密通訊,由一種專用的特製皮匣傳遞。皮匣的鑰匙備有兩份,一把交給奏摺人,一把由皇帝親自掌握,任何人都不得開啟,也不敢開啟,具有高度的私密性,故稱「密折」。


  密折制度的建立,是對傳統政治制度的一項重要改革。本來,君臣無私義。君臣之間的文字往來,就只有「公文」,沒有私信。通常官方文書(公文)有兩種。一種叫「題本」,是談公事的,要加蓋官印;一種叫「奏本」,是談私事的,不蓋官印。兩種文書都由通政司轉呈。皇帝御覽之前,已先由有關官員看過,等於是公開信,無密可保。楊名時奏請修浚洱海,用的就是這種公開的題本。所以雍正認為他是故意把事情宣揚出去,以免別人(也包括皇帝)搶了他的功勞。題本和奏本無密可保,皇帝和臣僚之間某些不可告人的機密和難言之隱,就無法勾兌。而且,這種公事公辦的形式,也不符合雍正和臣僚單獨交朋友的想法。於是他便把始於順治、康熙年間,但用得並不廣泛的密折,發展成一種普遍運用的政治工具,並形成了所謂「密折制度」和「密折政治」。


  密折制度顯然比公文制度實用。除具有保密性外,還具有快捷方便的好處。題本是很麻煩的。它必須用宋體字工整書寫,必須備有摘要和副本,必須先由內閣審核,必須在皇帝看後再用滿漢兩種文字謄寫。密折則不必,它不拘形式,可以自由書寫,寫好後不經任何中間環節,直接送到皇帝手中。皇帝即拆、即看、即批覆,直截了當,不耽誤事。


  密折政治也比特務政治高明。特務是明代政治制度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明代帝王為了強化皇權,做了兩件事。一是取消宰相,代之以閣臣,也就是不要國務總理,只要秘書和秘書長,國家元首和政府首腦由皇帝一人兼任。這個制度,清代繼承了下來。二是建立特務機關。具體地說,就是讓明代臣民談虎色變的東廠、西廠和錦衣衛,合稱「廠衛」。錦衣衛在明代建國之初就有了,是由皇帝幸臣管理的專事偵緝的特務機關。永樂十八年(公元一四二○年),又設立東廠,職司與錦衣衛相同,但由太監管理,與皇帝關係更近。到了明憲宗的成化年間,因兩個太監爭奪東廠,又設立了西廠。此外,在正德年間,明武宗因寵信太監劉瑾,還專為他設立了內行廠(劉瑾被誅後撤銷)。特務機關如此之多,明代政治也就堪稱特務政治了。


  明代的特務政治極為恐怖。有一個流傳很廣的故事:有一天,甲乙兩人在酒店吃酒。談及時事,甲稱廠衛明察秋毫,乙則大罵廠衛橫行霸道。甲勸乙少說這些話,乙說,怕什麼,他們還能剝了我的皮不成?第二天,甲又上街,卻被一個陌生男子攔住,說有要事相告,要請他吃酒。甲被帶往昨天和乙吃酒的酒店。一進門,就見一張人皮釘在牆上,正是某乙。陌生人冷笑著說,看見了麼?誰說不能把他的皮剝了!某甲嚇得魂飛魄散,暗自慶幸自己昨天沒說廠衛的壞話,說的是好話。


  明代的特務政治如此恐怖,自然極其不得人心,事實上也很不高明。朱元璋、朱棣他們的本意,大約是信不過手下的官員。這種擔心當然有他的道理。天子高踞九重之上,深居宮闕之中,與外界十分隔膜。政令的發布,民情的上達,國家的管理,政權的維護,都靠官僚。這是任何帝王都不能不借助又不能不防範的力量。所以,除公開的監察機關(如御史台、都察院)外,還要有祕密的特務機關。但特務也要有人來做。官員信不過,特務就都可靠麼?結果,官員因失去信任而心懷怨恨,特務則因權勢過重而胡作非為。一個不盡心,一個幹壞事,明王朝也就被折騰得垮了臺。

  密折政治就高明得多了。它雖然也含有不放心手下官員的意思在內,卻表現為對官員的高度信任。這就是:只有皇上信得過的人,才給予密奏權。雍正一朝,有密奏權的人儘管大大超過康熙一朝(大約十倍),副省級以上官員都可專折密奏,但仍然是一種特權。封疆大吏一旦失寵,便會失去這特權;底層小官如蒙聖眷,也可以得到這特權。特權總是令人羡慕的,直接和皇上對話更是實惠甚多。尤其是那些品級較低又遠在外地的官員,一輩子也難得和皇帝說上幾句話。現在有了「直通熱線」,有什麼說什麼,想告誰就告誰,頂頭上司也管不了,還不怕洩密,其歡欣雀躍為何如?自然積極踴躍奏寫密折,心甘情願地充當皇帝的耳目。


  皇帝的實惠也不小。廢除了人人憎惡的特務政治,既省下一筆開支,又大得人心,還能防止特權的濫用。因為大小臣僚除了上折言事外,並無其他權力,也無特定組織,不會像明代的廠衛那樣,變成帝國尾大不掉的毒瘤。但是,皇帝的耳目,卻又不因特務機關的撤銷而減少,反倒變得更多、更廣。因為副省級以上官員,都變成了皇帝的耳目。這些耳目撒遍全國,無處不在,構成了一張無所不包又極其靈通的情報網絡。這些耳目互相監控,又各不知情,只有皇帝一人居高臨下,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足不出戶而天下事盡知。於是皇帝便成了帝國的神經中樞,成了全國唯一的全知全能者。遍佈中央各部和全國各省有密折權的官員,是他的神經末梢,也是他手中的牌。皇帝可以用這些牌來運籌帷幄,也可以用這些牌讓官員們競爭恩寵,自己坐收漁利。總之,正因為建立了密折制度這樣一個「經絡系統」,帝國的心臟和手足才真正聯通了,皇帝也才真正成了國家的「元首」———帝國的意志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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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8-2-5 22:41:25 | 顯示全部樓層
雍正的密折政治,很值得專門探討和研究。


  自從秦始皇建立了中央集權專制體制,如何統治和管理我們這個幅員遼闊、人口眾多的大一統帝國,一直是一個不可迴避的難題。明清以前歷代王朝的做法,是通過意識形態和倫理道德治國。這就是漢武帝要獨尊儒術而隋唐要建立科舉制度的原因。按照這個政治設計,我們帝國主要是由一大批熟讀儒家經典、絕對忠於皇室的文官來管理的。農業時代的帝國雖然龐大,事務卻並不繁雜,無非按期繳納賦稅和保證地方治安。另外兩件並非常規性的工作,則是抵禦外敵和救濟災民。如果風調雨順,五穀豐登,官清吏廉,民風淳樸,則地方官是非常輕鬆的。所以那些承平時代的地方官員,常常有許多閒情,可以吟花弄月,甚至著書立說,可見工作不忙。但是,這種「太平盛世」的理想,卻建立在並不牢靠的基礎上。如果天旱水澇,顆粒無收,或官貪吏污,紳劣民刁,又如之何呢?那意識形態和倫理道德還管用麼?只怕即便孔子在世,也無法敦風化俗。


  何況,即便大家都是海瑞,也並非沒有問題。這個問題就是:大家都是海瑞,還要皇帝幹什麼?難道真的「虛君共和」不成?沒有哪個皇帝願意成為「虛君」。封建王朝早期那些有為之君,更不願意自己和自己的後代成為「名義上的國家元首」,真的「政由寧氏,祭則寡人」(國家由權臣管理,皇帝只從事禮儀活動)。這種心態不能完全說是自私。因為大家都是海瑞,皇帝自然省心。但如果大家都是嚴嵩,還能省心嗎?那時候,皇帝就得考慮腦袋還長不長在自己身上的問題了。


  事實上,靠道德或禮儀來治國,是完全靠不住的(這一點我們前面已多次講過),這才有了明代的特務政治。雍正總結歷朝歷代的經驗教訓,認為德治和禮治並不可靠(但也不能放棄),特務政治弊端甚多。唯一的辦法,是實行「人治」。不過這種「人治」,有特定的涵義,那就是:除了皇帝,其他任何人,都不能充當這種統治的主體。因此準確地說,它應該叫做「帝治」———皇帝一人的統治。


  雍正以前,中國政治的主要形式,是德治與禮治。人治只是某些特殊時期的現象,而且其主體既不一定是皇帝(比如曹操是丞相,武則天是皇后和太后),也沒有相應的制度來保證。相反,不少皇帝還無法行使治權(比如年紀太小)或主動放棄治權(比如明的萬曆)。其結果,則是任何王朝都不可能真正「長治久安」,改朝換代總是不可避免。顯然,唯一的出路,是確保皇帝的「一人政治」,使皇帝真正成為國家意志的唯一代表。密折制度的意義,便正在這裡。


  所以,密折制度並不僅僅是用來搜集情報和監控官員的,它還是一種重要的政治協商和祕密決策的手段。雍正朝許多重要的改革舉措和重大決策,比如攤丁入畝、改土歸流、疏浚運河等,都是先通過密折廣泛徵求意見,反覆商酌再作決定,然後再由朝廷正式下達指令,向全國推行的。這種政治協商和徵求意見,為什麼不能採取御前會議等形式公開進行,而要訴諸密折呢?這裡面有雍正皇帝很深很細的考慮。召開御前會議,公開進行討論,有諸多不利。第一,到會的都是中央部門的官員,地方上的意見聽不到。第二,發言人不是揣摩皇上旨意,便是唯首輔、宰臣的馬首是瞻,不能暢所欲言。第三,如引起爭論,有傷和氣,也容易導致門戶朋黨之爭,不利於安定團結。第四,等於將尚不成熟的考慮公之於眾,必然引起各方猜測,甚至引起騷亂和動亂,不利於朝局的穩定。


  用密折來咨詢,效果就好得多。中央的意見聽得到,地方上的意見也聽得到,此其一。因為是密折,沒有旁人知道,發表意見的人就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種種不便公開表露的顧慮、苦衷、難言之隱,都能詳盡地予以敘述,使人主對問題看得更透。而且,正因為敢說真話,不必做官樣文章,反倒可能觸及一些實質性的問題,此其二。因為密折內容嚴格保密,任何人都不得洩漏,因此不怕官員們私下裡串聯,形成左右人主思考的輿論力量,此其三。密折討論具有非正式性,一旦發現有所不妥,立即就可收回,不會造成任何不良影響,此其四。雍正這一手,應該說很有道理,也相當高明。


  雍正利用密折制度,不但避免了許多決策錯誤,少搞了許多「拍腦袋工程」,而且掌握了大量情況。密折不是正式的文書,沒有什麼條條框框,也就可以無話不談。事實上雍正也是這樣要求的。他曾告諭有權密奏的官員,要他們多多彙報情況,諸如地方政事的利弊,地方官員的勤懶,頂頭上司誰公誰私,下屬官員誰優誰劣,軍營是否紀律嚴明,氣候是否風調雨順,老百姓的生計如何,風俗是否淳樸,甚至米價、菜價,冤案、奇案,「悉可以風聞入告」,而「不必待真知灼見」,只要有可以調查的線索就行。因為密折只是反映情況,並不作為立案的依據,是非最終仍由雍正判斷,所以講錯了也沒關係。


  這又是雍正的過人之處和高明之處。本來,密折是一種很危險的東西。它容易和告密聯繫在一起,甚至變成告密的一種方式,弄不好就會讓人主上當受騙。所以康熙說:「令人密奏並非易事。偶有忽略,即為所欺。」謝濟世也說:「告密之例,小人多以此讒害君子。首告者不知主名(不知是誰告的),被告者無由申訴,上下猜忌,君臣相疑。」然而雍正卻把毒藥變成了良藥,玩火而不自焚。辦法也很簡單,就是「兼聽」。也就是擴大有權密奏的範圍,廣泛地聽取意見,使自己不至於被個別人的言論所左右,從而作出正確判斷。他也允許被告申辯,只是不講原告的名字。這樣,一旦屬實,舉報者可以得到保護;萬一被誣,被告人也能洗刷冤情。所以,武則天建立告密制度,製造了不少冤假錯案;雍正帝建立密折制度,卻保護了不少好人。因為某官被上司彈劾,雍正卻能通過別的途徑瞭解到實情,正所謂「大吏雖欲擠之死,而皇覽獨能燭其微」。難怪章學誠要認為那些「清節孤直之臣」能生逢雍正之世實在是萬幸,是「雖使感激殺身,亦不足為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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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8-2-5 22:45:20 | 顯示全部樓層
的確,對於不少人來說,遇到了雍正,真是攤上了一個好皇帝。


  雍正十分重視用人問題。他多次說:「治天下唯以用人為本,其餘皆枝葉耳!」這個道理,不少人都懂得,「尊重人才」的口號也喊了多年。問題並不難在知道用人的重要,而難在下面兩個問題:怎麼用?該用誰?這又實際上可以歸結為一個問題:什麼是人才?


  對於這個問題,歷來有兩種看法。這兩種看法,又可以歸結為兩個原則,即道德原則和能力原則。前者認為,德比才更重要。一個人,如果有才無德,就寧可不用。這種觀點導致的後果,往往是「寧要聽話的飯桶,不要不聽話的人才」,或「寧要奴才,不要人才」。後者則主張「唯才是舉」。只要有能力,有才幹,不仁不孝、盜嫂受金也不要緊。這種主張的後果,便難免文人無行,小人當道。當然,大家公認,最理想的還是「德才兼備」。問題在於,不能兼備怎麼辦?你是要德呢?還是要才?


  雍正主張換一個角度來考慮問題。他很讚賞鄂爾泰的一段話。鄂爾泰說:「事有緩急難易,人有強柔短長。」一個人,如果用得不是地方,那麼即便是有能力的人也可能沒有效益,即便是有道德的人也可能耽誤國事。相反,如果用得是地方,那麼,即便是常人也能有所作為,即便是小人也能做好事情。總之,因才,因地,因事,因時來使用人才,那就一定能做到「官無棄人,政無廢事」(安排職務沒有不可用之人,施行政治沒有辦不成的事)。道理很簡單:人和事都各得其所麼!


  這實在是太高明了。人事人事,不就是人和事麼?何況,用人的目的,原本就是為了做事。所以,不能脫離事來孤立地考察人。那是永遠都得不出正確結論來的。顯然,問題不在於誰行誰不行,而在於會用不會用。比如朱軾,學問好,為人正派,賢良清正,但有些書生氣,雍正便讓他去教弘曆讀書。李衛,文化水平低,為人粗魯,有江湖習氣,但人很精明,膽子又大,辦事利索,雍正便讓他去抓強盜。結果兩人都幹得很好,德與才也不發生矛盾。如果反過來,讓朱軾去抓強盜,李衛去教書,肯定都是一塌糊塗。可見,抽象地討論德才問題毫無意義,而鄂爾泰在德才之外提出一個「事」來作為用人的原則,應該說是相當高明,也解決了一個長期爭論不休的難題。


  當然,德才二字也不可不講,但雍正認為應該重新解釋。在他之前,包括康熙皇帝在內,歷代帝王都奉司馬昭的「三字經」為圭臬。這三個字,就是清、慎、勤,也就是清廉、謹慎、勤勉。但雍正不以為然。他在藩邸多年,深知官場習氣,早就把這三個字變了味道:清變成了裝窮,實則沽名釣譽;慎變成了怕事,實則推諉扯皮;勤變成了瑣碎,實則因小失大。結果,有著「清慎廉」美名的一些所謂「清官」,其實是「巧宦」和「循吏」。他們或者只知潔己,不知奉公,或者大錯誤不犯,小毛病不斷,總之都不做事。或飽食終日,無所用心;或群居終日,言不及義。但是,因為他們或自命清高,或膽小怕事,因此不會被考評為貪墨或浮躁,符合清與慎的標準。如果再能忙些雞毛蒜皮的瑣事,還能得到勤的考語。於是,朝廷即便發現某官並不稱職,甚至是飯桶草包,也奈何不得。


  雍正要做事,要搞改革,當然不能容忍這種陋習。因此,他提出新的標準,即公、忠、廉、能。這四個標準,其實是一以貫之的:忠君報國者必公,公而忘私者必廉,而有此公忠之心,則必勤勞王事,而至於能。實在秉賦能力太差,也可以培養學習或調作他用。總之,一個好的官員,應該同時是忠臣、清官、幹吏、能員,並不光是只要清廉不犯錯誤,就能保住祿位,做太平官。比如吳橋知縣常三樂,「操守廉潔」而「懦弱不振」,就應該撤銷知縣職務,改任不理民事的學官。


  雍正這個皇帝,確實有點不一般。他恨貪官,也恨庸官,而且特別討厭那些因循守舊、明哲保身、尸位素餐、無所作為的「木偶官員」。他認為,國家設官任職,不是用來養飯桶的。凡是不稱職守、辦事不力、推諉扯皮、瞻前顧後的官員,統統應該罷免,騰出位子來任命能幹的人。雍正說:「朕從來用人,只論人材。」一個人,只要忠誠,又有才能,就是德才兼備。至於他的出身、資歷,是滿人還是漢人,統統不予考慮。哪怕什麼學歷都沒有,或者生活作風上有些小毛病,都沒關係。比方說李衛,根本就沒有什麼學歷。他那個戶部員外郎,是花錢買來的。可就是這個小小的郎官,卻敢頂撞親王。他當郎中時,主管戶部的某親王特別貪婪。每過手一千兩銀子,他就要吃十兩回扣。李衛也不含糊,就把這些錢裝在一個大櫃子裡,外寫「某王贏餘」四個字,放在戶部廊下,來來往往的官員人皆見之。某王被搞得十分難堪,再也不敢「抽成」。李衛之勇,也就名噪京師。雍正得知,心中暗許。即位之後,立即提拔重用李衛。元年任鹽道,二年升藩司,三年擢為浙江巡撫,四年兼理兩浙鹽政,五年授浙江總督,六年兼理江蘇盜案,七年加兵部尚書銜,復加太子太傅銜,最後當到刑部尚書和直隸總督,真是步步高升。


  李衛這人,毛病不少,尤其是使氣任性,粗魯無禮。見上司不稱官職,叫「老高」、「老楊」;對下屬動輒就罵,滿口粗話。所以告他的人不少。雍正說:「李衛之粗率狂縱,人所共知者,何必介意。」著意予以袒護。另一個寵臣田文鏡,也是沒有學歷的,也是毛病多多,也是屢遭攻擊和議論。但田文鏡不但對雍正忠心耿耿,而且真是豁出命來幹工作。他是推行雍正新政最賣力也最得力的一個人。雍正說他「察吏安民,懲貪除弊,殫竭心志,不辭勞苦,不避嫌疑」,因此也一直在他最困難的時候給予最堅決的支持。而且,不顧田文鏡在朝野上下聲名狼藉,將他提拔為豫魯總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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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8-2-5 22:51:14 | 顯示全部樓層
據說,尹繼善曾評論過當朝的三個「模範總督」。他對雍正說:「李衛,臣學其勇,不學其粗;田文鏡,臣學其勤,不學其刻;鄂爾泰大局好,宜學處多,然臣亦不學其愎也。」的確,金無足赤,人無完人。雍正用人,取其長而不嫌其短,使之各盡其才,各逞其能,各得其所,這就絕非庸主所能做到的了。


  四年(公元一七二六年)十一月二十五日,雍正在直隸總督李紱的奏摺上,批了一段意味深長的話。他說,你和朕相比,確實差得很遠。為什麼呢?你只是書讀得多一點,而朕不但讀了書,還「經歷世故多年」,所以,不管是動心,還是忍性,都有不尋常之處。朕不是大言不慚的人,也不是專恃帝王權威壓服臣下的庸主。如果以為能「記頌數篇陳文,掇拾幾句死冊」,就可以輕視小看朕躬,恐怕將來就會後悔莫及。


  雍正說這話,也有他的苦衷。康熙也好,雍正也好,都是有自知之明的人。他們心裡很明白,在漢族知識分子內心深處,他們這些大清帝國的皇帝,都是沒文化的「野蠻人」。他們的帝國,是靠武力征服的野蠻手段建立起來的。而且,建國以後,還不得不掉過頭來學習被征服者的文化。因此,大清皇帝和漢族文人就處於這樣一種奇特的關係中:前者是政治上的勝利者,後者卻有著文化上的優越感。文化可不是靠武力和強權就可以征服的。而且,文化的傳播有一條規律: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優勢文化總是不可避免地會同化劣勢文化。因此,康熙和雍正都很清楚,要讓人服,得心服,而要漢族知識分子心悅誠服,就必須和他們談文化。


  實際上,兩位滿族皇帝的漢文化水平,早就已非一般漢族士人可比。何況他們還懂滿文、蒙古文,熟悉滿文化和蒙古文化(康熙則還有西學學養,真正學貫東西),更非一般漢族知識分子可比。只要不帶民族偏見,都應該承認他們夠資格當中國的皇帝,至少比明代的皇帝強。中國歷代王朝的皇帝,就數明代的最差。不是昏,就是暴,要不就是懶,好一點的又平庸。好容易出了個想做事的,又氣數已盡。然而,儘管康熙皇帝已表示了他對漢文化由衷的欽慕,也表現了他一流的漢文化水平,一些人的思想還是轉不過彎來。因此雍正認為,如果不把對他們的統治深入到思想文化領域,那麼,這種統治就仍然並不牢靠。


  於是,雍正做了兩件事。一是尊孔,二是談佛。


  雍正的尊孔,超過了前輩的所有帝王。他封孔子五世先人為王,他下令對孔子的名諱要像對君主一樣予以敬避,他向孔子的牌位行跪拜禮。這些事情,都是連漢族自家的帝王也沒能做到的。皇帝號稱「天子」。除對天地、祖宗和父母,均不能下跪。雍正向孔子行跪拜禮,就是把孔子抬到與天地君親同等的地位,當然是無比之尊了。


  雍正的姿態,確實很高。過去,歷代帝王巡視太學,都稱「幸學」,也就是帝王幸臨學府的意思。雍正認為,這雖然是臣下尊君之意,但「朕心有所未安」。因此,應改為「詣」,就是拜訪、請教的意思。王朝時代,最尊貴的就是帝王。無論他到哪裡去,都是巡幸,都是給別人賞臉。唯獨到了學校,卻不是「光臨指導」,而是「拜訪請教」,這就不但是對知識、對文化的尊重,而且是對全體知識分子的尊重了,自然大得人心。而得天下讀書人之心,也就占有了中國文化的半壁江山。


  然而雍正還認為不夠。他深知,讀書人的心,並不那麼好征服。上述舉措,也許能讓他們感動,卻未必能讓他們佩服。要讓他們佩服,還得拿點「乾貨」出來。於是雍正便和他們談儒學。雍正曾對前來參加考試的舉子們說,你們平時總說禮義廉恥,但你們真的懂得什麼是禮義廉恥嗎?懂得儀文禮節,學會進退揖讓,那只是「小禮」。知道重義守信,能夠謹言慎行,那也只是「小義」。施教育民,敦風化俗,使天下人為臣盡忠,為子盡孝,才是「大禮」。開誠布公,坦平正直,使天下人無黨無私,和衷共濟,才是「大義」。這話確實站得高,看得遠,講得深。那些士子們在驚訝之餘,也只能表示心悅誠服。


  雍正不但談儒,也談佛。十一年(公元一七三三年),他在宮中舉行法會,親自說法,並收門徒十四人,即:愛月居士莊親王允祿,自得居士果親王允禮,長春居士寶親王弘曆,旭日居士和親王弘晝,如心居士多羅郡王福彭,坦然居士大學士鄂爾泰,澄懷居士大學士張廷玉,得意居士左都御史張煦,文覺禪師元信雪鴻,悟修禪師明楚楚雲,妙正真人婁近垣,僧超善若水,僧超鼎玉鉉,僧超盛如川。其中,俗家八人(四親王一郡王兩學士一御史),和尚五人,道士一人。雍正自號破塵居士,又號圓明居士。皇帝、王公、大臣、和尚、道士,不倫不類地聚在一起坐而論道,真是煞有介事。


  其實,早在藩邸時,雍正便已禮佛。當了皇帝以後,日理萬機,又要照顧那些儒學大臣的情緒,談佛談得少些了,但一談就不得了。有個故事是雍正自己說的。雍正對年羹堯說,京城裡有個姓劉的道士,久負盛名,自稱有好幾百歲,會看人的前世,說怡親王前世也是個道士。朕聽了好笑,對怡王說,他是個道士,你也是個道士,這是你們生前的緣法。只有朕搞不明白,究竟是什麼緣故,你這個道士要來給我這個和尚出力?怡王不能答。朕就告訴他,什麼真佛真仙真聖人,不過是我們大家來為眾生栽種福田。那些無此力量的,「還得去做和尚,當道士,各立門戶,方使得」。也就是說,他雍正皇帝雖然沒有出家,卻比出了家的和尚道士還厲害,還要功德圓滿。他哪裡只是什麼「和尚」、「野僧」,簡直就是「活佛」、「教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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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8-2-5 22:58:00 | 顯示全部樓層
天底下居然還有這樣的皇帝!


  應該承認,雍正的儒學水平和佛學水平都不低。比起那些腐儒和愚僧來,不知高明多少倍!他確實把握了儒學和佛學的精髓。儒家講「修齊治平」,佛家講「普渡眾生」,說來說去,不就是讓大家過好日子,讓大家感到幸福嗎?這就要栽種福田。而在雍正看來,這個福田,並不在西方淨土,而就在東土人間。因為現在東土已經有了一個不是釋主的釋主,不是孔丘的孔丘。他不是別人,就是朕———雍正皇帝愛新覺羅胤禛。


  現在,雍正已經從思想上(崇儒禮佛)、組織上(舉賢用人)和制度上(密折政治)把自己武裝起來,他可以給他的帝國動手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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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8-2-7 07:08:48 | 顯示全部樓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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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8-2-19 11:08:34 | 顯示全部樓層
(六)如此帝國


雍正的帝國情況不妙。


  雍正的前任聖祖仁皇帝康熙,親手創造了一個“太平盛世”,也留下了嚴重的後遺症:吏治腐敗、稅收短缺、國庫空虛。雍正接手時,國庫儲銀僅八百萬兩,而虧空的數字卻大得驚人。雍正說:“曆年戶部庫銀虧空數百萬兩,朕在藩邸,知之甚悉。”又說,“近日道府州縣虧空錢糧者正複不少”,“藩庫錢糧虧空,近來或多至數十萬”。如此看來,則堂堂大清帝國,竟是一個空架子。外面看強盛無比,内里卻空空如也。


  國庫空虛,關系非淺,新皇帝豈能坐視?


  康熙皇帝去世剛好一個月時,雍正皇帝下令戶部全面清查虧空錢糧。雍正不顧乃父“屍骨未寒”,就要對康熙留下的積弊大動幹戈,可見其決心之大,也可見事情之緊迫。這是雍正即位之後的第一個大戰役,關乎國本,也關乎帝位。中央的政令到了下面,沒有不打折扣的。清查虧空牽扯到那麼多官員的切身利益,豈有不研究對策之理?那好,你研究,我也研究。你有對策,我更有對策。我的對策是:先研究你的對策,再出台我的政策。我的政策是針對你的對策來的,看你還有多少對策!


  這一下,貪官污吏全都傻了眼。

  雍正确實太了解下情了。他知道,靠貪污犯去查自己的貪污,那是永遠也查不出來的。他們的上司也同樣不可靠。因爲沒有一個貪污犯不巴結上司,不給上司行賄送禮。如果他不巴結上司,或者上司不接受賄賂,他還能混到今天?早就被查出來,被彈劾罷官了。即使他的上司是清廉的,也不可靠。因爲地方上的虧空如此嚴重,貪墨如此猖獗,他們居然毫無動作,那就只可能是三種情況:要麼是昏官,對下情一無所知;要麼是庸官,知情而不敢舉報,或無力糾察;要麼是混蛋,爲了保住自己的官位官聲,對下面的胡作非爲睜眼閉眼,包庇縱容,搞“地方保護主義”。靠這些人去清查虧空,那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因此即便他們手腳幹淨,也不能依靠。


  雍正的對策是派出欽差大臣。這些省級或副部級的特派員直屬中央,與地方沒有任何瓜葛,而且都是爲官清正又精明強幹的能員。這些人,既無前車之鑒,又無後顧之憂,且直接歸皇帝領導,不盡心也會盡心。何況,這些特派員也不是光杆司令。雍正從各地抽調了一大批候補州縣随團到省,與特派員一起查賬。查出一個貪官污吏,立即就地免職,從調查團里選一個同級官員接任。這是一著妙棋,也是一著狠棋。因爲雍正深知,官官相護,是官場頑症。曆來的繼任官,總是會幫著前任補窟窿,然後自己再留下一大筆虧空,讓後任去擦屁股。虧空之所以總也補不上,這是其中的原因之一。但這一回,後任是來查賬的,當然不會替他打圓場,做掩護。這樣,這個貪官就再也無處遁逃,只有低頭認罪,接受處罰。而且,因爲沒有後任給他補漏洞,他當然也不願意爲前任背黑鍋。于是,就連他的前任,甚至前任的前任,如有貪污挪用,也難逃法網。


  貪官們當然不願束手就擒。他們還有對策,即借錢借糧來填補虧空。這也是老辦法:上面要來查賬時,就從當地富戶那里借些錢糧來放在庫里。上面的來人一看,分文不少,檢查團一走,這些錢糧又還回去。因爲是官借,利息既高,又不怕不還,再說富戶們也不想得罪地方官,因此這個辦法也屢試不爽。


  可惜這種伎倆也逃不過雍正的法眼。雍正在派出特派員的同時,也給這個地方的老百姓先打招呼:誰也不能借錢糧給官府。要借也可以,這些錢糧既然被說成是官府的,朕就認它是國家所有,你們這些借錢借糧給官府的人,就再也別想把它們收回去。


  這一下,誰也不肯借錢借糧給貪官們了。富戶們不想得罪官員,更怕得罪皇帝。再說,他們也不願意自己的錢糧白白地送給公家。貪官污吏的又一條對策被雍正事先粉碎。


  不過,這還只是雍正一系列對策的一部分。


  雍正的又一個重要舉措是成立“會考府”。會考府是一個獨立的核查審計機關,成立于雍正元年(公元1723年)正月十四日。它的任務,是稽查核實中央各部院的錢糧奏銷。雍正深知,錢糧奏銷,漏洞很大。

  雍正先查挪用,後查貪污。而且,在追補賠償時,先賠挪用部分,後賠貪污部分,一分一厘都不能少。更重要的是,無論貪污還是挪用,每一筆賬都要查清楚,不能混淆。這一下,貪官們最後一條退路也被堵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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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8-2-19 11:09:47 | 顯示全部樓層
雍正的高明,還不僅于此。


  就在舉國上下窮追贓款、整治貪官的同時,雍正也在思考一個更帶根本性的問題:怎樣才能從制度上杜絕貪墨,保住官員的清廉?


  這個問題想得很深。我們知道,反腐和倡廉是聯系在一起的。而且,倡廉比反腐更重要。沒有保證官吏清廉的制度,腐敗就會像割不盡的韭菜,一茬又一茬,真的“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于是,雍正決定進行兩項重要的制度改革,那就是耗羨歸公和高薪養廉。


  耗羨,也就是我們前一章說到的“常例”,即火耗、米耗等等。是一種正常稅收外的附加稅。這是一種半公開、半合法的貪污,弊端甚多。


  雍正規定,歸公的耗羨,有三大用途。一是填補虧空,二是留作公用,三是發放“養廉銀”。這是耗羨歸公的配套措施,也是反腐倡廉的配套措施。雍正爲人雖然不免冷酷刻薄,但他的冷酷刻薄只用于權力鬥争,也只施加于他仇恨和憎惡的人。對于一般人,他是通情達理的。他並不要求官員們餓著肚子辦公(也辦不到),相反還主張他們有體面的生活。他認爲,大小官員,都應該“取所當取而不傷乎廉,用所當用而不涉乎濫”,既不可以盤剝百姓魚肉子民,也不可以故作清貧沽名釣譽。但是,俸祿不能提高,而貪污又不允許,官員們怎樣才能保證生活的體面呢?這就要靠“養廉銀”。所以,耗羨不可不收,也不能不給官員們用,但要有規矩。一是要适度,二是要合理。其标準,則是官職的高低、政務的繁簡和賦稅的多寡。由這三個坐标系定出養廉銀的數額,多收就是貪墨。


  現在雍正幾乎把所有導緻腐敗的漏洞全堵住了。他應該成功了吧?可惜沒有。

  雍正改革賴以成功的條件和他改革的目标是根本相悖的。雍正要懲治的是腐敗,反腐敗的力量是他的特權,而特權又恰是腐敗之源。沒有特權,不會滋生腐敗;沒有特權,又無法懲治腐敗。這是一個死結。在封建專制的王朝時代,沒有人解得開,雍正也不例外。    還有一點,也是雍正想不到的。他改革的阻力,並非只是一批冥頑不化或居心不良的官員,還有強大的傳統勢力。這種勢力是一種文化力量,並百哪個人可以扭轉和對抗。比方說,他能不讓人們講人情,講面子,講世故嗎?不能。那他就無法根除這些現象:請客送禮、拍馬逢迎、拉幫結派、黨同伐異地、争風吃醋、擔憂、損公肥私、敷衍搪塞、扯皮推诿、人情大于王法等等。這些東西不鏟除,政治的清明和官吏的廉潔最終都只能是一句空話,被整治的腐敗遲早也會死灰複燃。


    雍正當然不可能反對特權,反對人治,反對傳統文化。


    所以雍正他成不了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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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8-2-19 11:15:01 | 顯示全部樓層
(七)誰是赢家


  雍正的一生,是奮鬥的一生。


   雍正總是那麼穩操勝券鬥志昂揚。前半生,他爲奪取皇位而鬥;後半生,倔爲鞏固政權而鬥。他鬥敗了兄弟,鬥敗了權臣,鬥敗了貪官,也鬥敗了被他認爲是沽名釣譽的清官。最後,只剩下他一個孤家寡人,還有爲數不多的幾個還算貼心的人。那麼,他感到勝利的喜悅了嗎?


  不,他感到很窩囊,很委屈,還有點犯虛。


  這似乎很矛盾。雍正,他不是一直都充滿自信問心無愧的嗎?是這樣。在所有的鬥争中,這個滿族漢子都沒犯過怵。整治年羹堯時,近臣中有人怕年在陝西稱兵作亂,勸雍正不可過嚴,雍正把這種勸告無識之見。他說:"洞觀遠近情形,深悉年羹堯之伎倆,而知其無能爲也。"雍正心里有數,膽氣很足。他對自己的評價也不低:"朕反躬自省,雖不能媲美三代以上聖君哲後(元首),若漢唐宋明之主實對之不愧。"倔認爲自己比得上漢唐以來曆代君主。這不是大主不慚,是有事實做根據的自信。

   既然如此,又何必編印什麼《大義覺迷錄》?


  《大義覺迷錄》堪稱奇書。它首先奇在皇帝與逆賊對簿公堂。中國古代,民千官的事都極爲罕見了(告也可以,告赢了也要判刑),皇帝自己跑到公堂上充當被告,與謀逆的反賊一本正經一五一十地展開"法庭辯論",真是千古奇聞!辯完了還不了事,還要把辯論公布于衆,就更是近乎天方夜譚。只有雍正這樣的奇人才做得出這樣的奇事,也只有雍正這樣的奇  人,才會制造這樣的奇案。


   制造了這一奇案的《大義覺迷錄》大體上包括這樣幾個方面的内容:   一、收入鄭一的雍正特谕兩道。兩道特谕,都是針對曾靜的指控而來。第一道主要講清朝順天得民,是大一統的正統王朝,滿洲不過是清人的籍貫,清人從李自成手上奪取政權是爲大明報仇等。這是爲大清政權做辯護。第二道主要逐條駁斥曾靜對雍正謀父、逼母、弑兄、屠弟、貪财、好殺、酗酒、淫色、誅忠、任佞十項指控,是爲雍正自己作辯護。這兩道特谕,無妨看作是雍正作爲"被告"的辯護詞。不過,第一道是作爲帝國法人代表的陳述,第二道才是自己的答辯。


   二、收入卷一的"奉旨問訊曾靜口供十三條"和收入卷二的"奉旨問訊曾靜口供二十四條"。前十三條,批駁曾靜寫給嶽鍾琪的信中的主要觀點;後二十四條,批駁曾靜<知新錄>一書的主要觀點。這些批判,由内閣九卿大臣與刑部組成特別法庭,通過法官詢問口供的方式進行。法官問的問題,都是雍正親自拟定的,並以聖旨下達,故稱"旨意問你"。不過那些問題,又不是簡單的提問。有的長篇大論,實際上是闡述雍正的觀點。雍正闡述完畢,再問曾靜有何話說,因此無妨雍正與曾靜的法庭辯論。


不過,這種法庭辯論,世界上獨一無二。被告並不出場,由法官代表被告發言,此奇一也。被告控制法庭,法官形同木偶,此奇二也。被告提問,原先回答,實則被告變原告,原告變被告,此奇三也。原告答辯,只能贊同被告觀點,並批判自己,或爲自己辯解,此奇四也。另外,法庭辯論自始至終都沒有律師出場。中國古代沒有律師制度。即便有,也不會請。雍正沒有必要請律師,曾靜則沒有資格,也不敢。


   三、刑部大臣杭亦祿詢問曾靜的供詞,内閣九卿對此案的審理意見,雍正對此的批複決定。在這一部分,曾靜是被告,雍正又變成了法官。他的上谕和内閣的奏本,則無妨看作合議庭與最高法院大法官對量刑判決問題的讨論。


   四、曾靜、張熙等人思想履行的過程和心得體會,包括他們的一些供詞和曾靜新蓍《歸仁說》。這時,曾靜和張熙的身份,是免予刑事處分並已被改造好了的犯人。


   上述四個部分中,最有趣的是法庭辯論。比如"奉旨問訊曾靜口供十三條"的第一條就很有趣。針對曾靜對大清政權和雍正皇帝的指控,特別法庭的審判官們代表被告(雍正和大清帝國)提問說,奉旨問你:你在寫給嶽鍾琪的信中有誰該得政權、誰該當皇帝之類的話。我朝(指清朝)積德累功,太祖高皇帝(努爾哈赤)創業,太宗文皇帝(皇太極)繼統,太祖高皇帝(順治帝福臨)建國。這正是順天命、從民心、成大功、建大業、參天地、法尤世的至道。你生在本朝,難道不知列祖列宗爲天命民心所歸,卻說什麼"道義所在,天未嘗有違"。這是什麼意思?原告曾靜答辯說:"彌天重犯(曾靜自稱)這些話是泛說。自古帝王之興與帝王這在位,皆是順天命得民心的。天命順、民心得,從而興起在位,即是道義之當然。彌天重犯生長楚邊山谷,本鄉本邑以及附近左右,並沒有達人名士在朝,而所居去城市又最遠,所以盛朝功績傳聞不到。"   



下面曾靜接著說,自從去年(雍正六年)被押解來京,見聞漸廣,才知道真龍天子興于東海之濱,列祖列宗承承繼繼,不但非漢唐宋明可比,簡直就直追三代,有如西周昌盛。但在西周,說起來也只有文王、武王兩位聖君,稱得上是"極緻",哪里比得上本朝,"疊疊相因,日遠日大,愈久愈光",一代更比一代強!太祖高皇帝開創王基,太宗文皇帝繼體弘業,世祖章皇帝撫臨中外,聖祖仁皇帝(康熙)深仁厚澤,遍及薄海。到我當今皇上(雍正),更是天縱聰明,恢弘前烈,創造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已達到禮樂文明的最高境界。"此正是天命民心所歸,乃道義之當然,參天地,法尤世,爲天運文明之隆會。"最後曾靜辯解說:"從前彌天重犯實實陷于不知,不是立意要如何,以自外于聖世。"至此,這一問題辯完,並無下文。


   其他的法庭辯論,中國史上獨此一份,世界史上想來也不會多。它的奇特,倒不在被告的氣勢淩人和原告的唯唯諾諾,甚至也不在原告撤訴認罪轉彎之快和轉彎之大--本來指控清王朝不該得天下、雍正不該當皇帝的,此記得卻說清王朝超過了周秦漢唐宋明,雍正帝是最偉大的皇帝,還在于雙方使用的邏輯。得民心者得天下,順天命者爲正統,這是雙方都承認的邏輯前提。據此,則只有證明清王朝順天命,雍正帝得人心,才能證明其政權和帝的合理合法。但要這樣講,官司就打不赢了。也不是打不赢,根本就打不成。因爲得不得人心既不能通過民意測驗或社會調查來确定,順不順天命更是一個說不清的事情。因此,雙方都得另辟蹊徑。


   雍正的邏輯是:你曾靜既然生在本朝,就應該知道本朝是順天命得民心的。這顯然是強詞奪理。如果生在某朝就能證明某朝合理,那麼,納粹時代的德國人便都可以證明希特勒"順天命得民心"了。曾靜的邏輯也很可笑。他的邏輯是:凡是新興的王朝和在位的君主,都是順天命、得民心的。既然如此,清王朝和雍正帝也不例外。那麼,新興的王朝和在位的君主爲什麼"都是"順天命、得人心的呢?因爲不順天命就無從興起,不得人心就不能在位呀!這就既是因果倒置,也是循環論證。它使我們想起恩格斯嘲笑過的德國庸人邏輯:凡是合理的都會存在。我存在,所以我合理。它也使我們想起民國時一位軍閥的邏輯:自古英雄都好色。我好色,所以我是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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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8-2-19 11:20:15 | 顯示全部樓層
如此荒誕的邏輯,<大義覺迷錄>一書中比比皆是。



   其實邏輯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說話的權力。有權不準別人說話,或只準按自己的意思來說,再沒理也能說得振振有辭。   雍正要向世人顯示的,便正是這個權力。專制帝王的權力向來就至高無上,可以生殺予奪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也如此而已。雍正卻嫌不夠。他還要做到"君要臣說,臣不得不說"。豈止不得不說,還要說出"理"來。換言之,明明是專制,還要做開明狀。于是雍正也好,曾靜也好,都得挖空心思。


   雍正确實費了老大精神,也表現了他的大智大勇。從接到嶽鍾琪密奏那一天起,他的態度就出奇的冷靜。他沒有暴跳如雷,也沒有草率從事,而是精心策劃了一種"出奇料理",把小事情做成了大文章。這篇大文章就是:我雍正皇帝不但能治理山河,治理國家,也能改造思想改造人。因此他下令優待曾靜--當然是在把他打得遍體鱗傷,吃盡苦頭又吓得半死以後。比方說,審訊時要和顔悅色,耐心開導;押解來京的路上吃好住好慢慢走,好好看看大清帝國的太平景象,體驗雍正皇帝的深仁厚澤;到京後住幽州別墅,過舒适生活,讓他知道悔改的好處等等。雍正甚至把朝廷的機密文件都賜給曾靜閱讀,讓他看看他辱罵的這個皇帝,空間是昏君、暴君,還是仁德之君、有爲之君、開明之君。


   曾靜這個人,正如他自己所說,原本是窮鄉僻壤的一個窮酸秀才,哪經過這種場面,見過這種世面?很快就被雍正連哄帶吓收拾得服服帖帖。他不但全盤推翻了自己過去對清王朝和雍正帝的指控,而且下決心革心洗面,重新做人。他說自己從前是畜生,現在才轉了人胎。他痛哭流涕地檢讨自己,說自己真是鬼迷心竅,屎糊了眼睛,身在福中不知福,錯把恩人當仇人,真是應該千刀萬剮。但就是千刀萬剮,也要盡人子的孝心,盡人臣的忠心。如蒙皇上寬宥,倔曾靜願意走遍天下,挨家挨戶去批判呂留良的歪理邪說,宣傳當今皇上的仁政和聖德。


   不能說曾靜說的都是假話。他這些話,畢竟不是逼供逼出來的。但這些話空間有多大價值,卻值得懷疑。因爲曾靜原本就沒有什麼地位和影響,也沒有多少思想和學問,充其量不過一個狂悖小人和跳梁小醜而已。他說要一瘵推翻大清王朝,讓呂留良或者他自己來當皇帝,簡直就是癡人說夢。既然這家夥原本就沒有什麼分量,即便翻然悔悟,也沒多少價值。而且,因爲他讓家鄉父老大丢臉面(用雍正的話說就是"贻羞桑梓"),因此倔回到湖南做報告時,長沙城里還貼出了匿名的傳單,揚言要把他從官府中搶出,沉到深潭里處死。   然而雍正卻把他當作寶貝。這也是不得已的事情:就這麼一個寶貝嘛!阿其那、塞思黑、年羹堯、隆科多他們倒有價值,但他們肯悔改嗎?再說,他們也沒有公開攻擊過雍正,更不會速寫大清政權。他們只想奪權或攬權,不會說這政權不合法。沒法子,只好把曾靜這狗肉包子擡上席去。好在蒼蠅也是肉,有一個總比沒有強。


   問題在于,雍正爲什麼非得要有這麼個思想改造的典型不可?


這同樣也有不得不如此的苦衷。至雍正即位,清人入關已有四分之三個世紀。但漢人對滿人的政權,仍不能完全認同。不少人仍堅持認爲,滿人是夷狄,而夷狄是禽獸。“孔雀翎,馬蹄袖,衣冠中禽獸”,即爲當時之民謠,並爲曾靜的控詞所引用。民族問題和政治問題攪和在一起,很是麻煩。雍正自己的麻煩也不少。康熙末年,儲位鬥争隐蔽曲折,撲朔迷離,充滿神秘和不可解之謎。雍正領先自己的冷靜、沉穩、權謀幹練、勝人一籌並脫穎而出,但在不明内情的人看來,卻難免篡位之嫌。此外,打擊允禩兄弟,懲治年、隆諸人,叠興大獄,株連甚多,難免給人以“殘暴”、“滅親”、“誅忠”、“屠臣”的口實;銳意改革,鏟除積弊,清查錢财,整饬吏治,攤丁入畝,打擊朋黨,都大刀闊斧,雷厲風行,又是追贓,又是抄家,又是罷官,又是殺人,也難免蒙受“操切”之譏。由于當時能夠左右輿論的,多爲“持不同政見者”,因此輿論對雍正頗爲不利。他被描繪成篡奪皇位的僞君、沒有人倫的畜類、殘忍戾虐的暴君。


曾靜的指控,不過是社會輿論的集中反映。這些輿論,雍正以前也有風聞,但只能把無名之火憋在心里,發作不得,因爲找不到對手。現在,曾靜自己跳了出來,這就給了雍正一個機會,一個洗刷自己冤屈和爲了自己辯白的機會,豈能放過?何況,這一洗刷和辯白,如果由诽謗者自己來進行,則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不但能夠把扳本,而且還有紅利。


   這,便是雍正要利用曾靜一案大做文章的直接原因。



     雍正的“出奇料理”的确不同凡響。沒有幾個專制帝王會采取這種方式來處理此類案件。他們的慣常做法,是誰要膽敢說他們一個“不”字,就把誰抓起來砍腦袋,或者拖下去打屁股。而且,砍腦袋之前,還要在嘴巴里塞上木球,完全剝奪他人說話的權利。如果自己遇到了什麼尴尬事體,則三緘其口,把蓋子捂得嚴嚴的,一點風都不讓透出去。將知情人和目擊者秘密處死,殺人滅口,也是常規的配套措施。實在掩蓋不住的,則歪曲真相,篡改事實,指鹿爲馬,文過飾非,寄希望于民中的健忘和弱智。想雍正這樣,以九五之尊與案犯對簿公堂(雖然本人未出場),擺出(當然也只是擺出)一副對等講理的架式,通過“充分說理”的方式來降服對方,确實絕無僅有,而且匪夷所思。


   雍正能如此,敢如此,恰是他自信的表現。精通儒學和佛學的雍正,堅信大義可以覺迷,而匪類亦可歸仁。因爲儒學講“人皆可以爲舜堯”,佛學講“衆生是佛”,也就是人人都有慧根和善緣。堕落爲小人、爲匪類、爲畜生,是因爲被各種魔障謬見所迷,不能覺悟。這就要由具有“大光明、大智慧”的人(其實也就是佛)來啓迪,來開導。雍正自認爲就是這樣的活佛,可以讓啞巴開口,頑石點頭,畜生變人。這就是覺迷(覺悟迷者),就是歸仁(歸于仁義)。所以,曾靜寫的檢讨,就叫《歸仁說》;而雍正編的這本書,就叫《大義覺迷錄》。雍正這一回,似乎又赢了。


   然而智者千慮必有一失。雍正占有了話語權,卻露了自己的餡。至少是,讓人看出了他的心虛。常言到:身正不怕影子斜。如果自信行得正,站得直,光明磊落,坦蕩無私,何必去管別人的說三道四?如此喋喋不休地爲自己辯解,反倒讓人覺得里面有什麼貓膩。因此,像他這樣的人,只能厚著臉皮咬緊牙關,對所有的非議和閑話一律置之不理,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式,就誰也奈何不得。曆史上有那麼多霸道皇帝,恬不知恥,一意孤行,就是吃準了這一點。


    從這個角度講,其他那些從不和別人辯論和專制君主,又比雍正更高明。專制就專制,就是愛你、恨你、保你、殺你、提拔你、罷免你,都沒商量。既然沒商量,還講什麼理?朕就是真理。


    實際上,雍正打的是一場不可能有赢家的戰争。曾靜是赢不了。但改造了曾靜,雍正就赢了嗎?未必。只要看看他兒子乾隆的反應就知道。雍正去世才一個多月(也是屍骨未寒),乾隆就下令將曾靜、張熙二人拿解到京,淩遲處死,並將《大義覺迷錄>》全部收回,嚴禁流傳。道理很簡單:皇帝的反賊辯論,掉價麼! 何況,爲了證明自己並未謀父、逼母、弑兄、屠弟等等,雍正幾乎把家底都翻出來了,大清王朝的宮廷幾乎無密可保,實在得不償失。



    雍正一生所做的得不償失的事情還很多。甚至從根本上講,他做的一切都注定是得不償失或沒有意義的。比方說,他背著聚斂、操切、忌刻的罵名,清查虧空,追回贓銀,填充國庫,卻並不知道這些銀子該派上什麼正經用場。國家收入最正經的用場,原本應該是發展科學技術,發展社會生産力。只有科學技術進步了,生産力發展了,才能真正做到國力增強,人民富足,社會安定。可惜,這個道理,雍正是不可能懂得的,他的兒子、孫子也不懂。結果,雍正費盡心力聚斂的财富,只不過爲他子孫的揮霍和新貪官的貪墨奠定了基礎,豈不悲哉?


  這無關乎他個人的品質。雍正無疑是一個極有個性的人,也是一個傑出的人物。他感情豐富,意志堅強,性格剛毅,目光銳利,而且奮發有爲。他並沒有因爲當了皇帝便泯滅了自己的個性。相反,他還給自己的帝國和時代打上了這種個性的烙印。同曆史上那些平庸的君主相比,他無疑更具個人魅力,但同時也更易引起争議,遭受打擊。因爲他的這些性格,與文化傳統對所謂“守成之君”的要求相去甚遠困知道,我們這個以“群體意識”爲思想内核的文化在本質上是不喜歡個性的。它只在有限的範圍内小心翼翼地允許極少數人保持自己的個性,比如開國領袖、末世的忠臣、江湖上的好漢和山林中的隐士等等。即便對這些人,我們的文化也甯願持一種敬而遠之的態度,甚至只有在他們失敗後才表示同情(如項羽、海瑞)。如果成功,則難免留下罵名(如曹操、武則天)。


不挨罵的成功者只有一種,即朝代曆時較長的開國君王(如曆時較短,也要挨罵,如秦始皇)。人們熱情贊美他們的雄才大略,是“千古一帝”,但又希望瓣後代不要有那麼鮮明的個性。這些所謂“守成之君”最好四平八穩,中庸因循。處理政務的原則,不是“聖賢遺訓”,便是“祖宗成法”,自己不需要創造性,更不要搞什麼改革,這樣就天下無事,天下太平。


    雍正顯然並不符合這樣的一個标準。因此他不但得不到任何同情,反倒使不少人感到失望和憤怒。他們無法理解:聖祖爺好端端地留下了一個太平盛世,你雍正瞎折騰什麼呢?還能折騰出多大個氣候?甚至對雍正的朝乾夕惕,宵衣旰食也有人不以爲然。皇帝不是宰相,管那麼多那麼細幹什麼?真正的聖君、明君,應該是“垂衣裳而天下治”。像雍正這樣事必躬親、累死累活的皇帝,他們可沒見過,也不以爲然。    這就不能不讓雍正感到委屈。爲了他的帝國,雍正真的是殚精竭慮,嘔心瀝血,十三年幹了別人三十年都幹不完的事,然而他的帝國的臣民卻不領情,還要在背後指指戳戳,說三道四,甚至誣賴他酗酒、淫色。想想看,他一天要做那麼多事情,僅朱批就要寫七八千字,有時間酗酒、淫色嗎?因此,雍正很想有機會向天下臣民訴說訴說。他刊行<大義覺迷錄>, 有有這種考慮在内。


    可惜這並沒有什麼用。雍正,他是注定不會被人理解的。這不但因爲他的性格和作派與傳統的要求格格不入,更因爲他所做的一切,是爲了強化中央集權,而且是強化皇帝一人的集權。當一個人手中的權力高度集中時,倔與其他人産生距離和隔膜,就完全不能避免。他的權力越是集中,他與別人就越是疏遠。或者說,他越是成功,就越是孤獨。最後的結果,就是衆叛親離。


    因此,如果雍正在征服帝國的同時還想征服人心,在君臨天下的同時還想君臨衆志,那他是成不了赢家的。他只能感到委屈和窩囊。


    甚至就連他的死,也要被人說成“不得善終”。    雍正,或者說,愛新覺羅胤禛,公元1678年生,1735年卒,享年五十八歲。


    雍正出生時,英國資産階級革命已經爆發,世界在此之前三十八年(即公元1640年)已進入近代史階段。雍正去世一百年後,鴉片戰争爆發,中國也被除迫進入了近現代。看來,不管雍正當年做了多大的努力,他的帝國也會風雨飄搖,他的王朝都時日不多。


    這,當然是雍正在世進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那麼,他的靈魂會得到安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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