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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ask568

(轉)異聞錄~~~『看看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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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3-3-12 12:47:19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七十六夜 千目

  高興的日子在空氣中慢慢變涼,黎正告別了我們,而這個城市也似乎慢慢開始恢復了寧靜,紀顏說,可能近年來出現的怪事,多少和返魂香活動頻繁有關,而現在它已經回到自己該去的地方,我們的生活自然變的正常了。

  “我要遠行一趟。”紀顏告訴我的時候并不讓我覺得驚訝,他能夠在這里呆上半年多已經讓我很驚訝了。只是,我略有擔心,他已經失去了血的能力,是否還能應付那些古怪的事物。

  他似乎看出來了,爽朗地笑笑。

  “不會有事的,我只是希望多出去走走,李多也會和我一起去,這次可能時間會比較長了,你要多保重。”他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

  沒有多說,紀顏也走了,而且帶走了那個經常笑個不停的瘋丫頭,不了,她經曆了那件事情后,已經長大了。

  猛的離開這么多人,似乎有些寂寞了。

  我又接到了釆訪的任務,一個化妝師。

  但絕對不是個普通的化妝師,這似乎是句廢話,要不然我去釆訪他做什么。

  准確地說,這個叫宗木的男人是一位為死者化妝的化妝師。

  我和落蕾一同坐車來到了這所殯儀館,似乎這個外界稱奇的化妝師也吸引了落蕾的注意,所以自然一起來了。

  我不怕鬼神,但不代表不信鬼神,如同我相信人,但我又最怕人一樣。

  殯儀館從外面看上去如同一個倒扣的冰箱,雖然依然是七月,但這里依然清涼如秋,甚至略有些刺骨,難不成還真是陰氣重么。進大門的時候只有兩個工作人員在收費的地方閑聊,牆壁上掛着一個大大的藍色塑料牌,標明了各種價位,我不禁有些感嘆,就連死去的人,也免不了受錢的制約。大門兩邊擺放了很多盆鮮花,但這些花大都有些枯敗了。我們的車停在一輛面包車后面,似乎有人先來了,或者是說這里又多了位死者。

  穿過狹窄安靜的走廊,我們兩個走進停尸間,落蕾似乎有些放慢了步伐,因為我們的腳步聲在這安靜的地方回蕩開來,她生怕驚擾了亡者。

  與我想象的略有詫異,整個房間很空蕩,大約四十多平米,,在左邊整齊的停放着二十張床,還有三口漆黑發亮的新棺材,房間很干淨,但依舊有些陰冷。不過我很快發現,原來里面有個門,似乎旁邊就是放尸體的冷藏間,難怪有冷氣進來。

  “你們找誰?”忽然一個年輕男人過來問我,我回答他是找宗木。年輕人忽然流露出厭惡而驚訝的表情。

  “他就在停尸房,他和死人相處的時間多過活人。”年輕人問明了我們的來意后冷笑了下就走了。

  我和落蕾走了進去,卻發現空無一人,正覺得奇怪。

  “這里一般只來兩種人,死人,和送死人的活人。”我忽然聽到一個低沉卻富有磁性的聲音,就像是以前老舊的收音機里的廣播員,帶着一點嘈雜的干擾。

  我回頭一看,一個細瘦而高的男人背對着窗外的光站在我們身后,我記得剛才沒有看見他,可能是從旁邊的冷藏間過來的。可是他腳步輕盈如貓,接近我和落蕾卻絲毫沒有聲音。

  “我叫宗木,你們是那個報社派來的記者吧?”他慢慢走過來,或者說仿佛一個風箏一樣,被風吹過來一般。

  這時候,我才仔細地看了看他。

  宗木穿着一身青灰色的長袖硬布裝,下身是黑色直筒長褲,一雙黑色白邊千層底。我奇怪雖然這里比較涼快,但還不至于穿的這樣密不透風啊,而且他的手上還帶着白色的手套。另外他的頭如同一個被刀削過的白燁原木,平整的短發,狹而高的額頭,兩頰高聳,那嘴唇仿佛是不經意的在上面划開的一道口子,閉起來看上去就如同沒有一般,最奇怪的是他的眼睛,緊緊閉着,眼窩有些塌陷,如同在陽光下曝曬的西紅柿,干癟而赤紅。

  他吸了吸鼻子,忽然咧開嘴微笑着解釋,我看見他的牙齒微黃,但是飽滿整齊,仿佛一截剛掰下來的玉米。

  “你可能對我這行還不是太了解,也難怪,我看過的尸體可能比你認識的人還多。”宗木笑着說,話雖然不錯,但我聽得十分不舒服,勉強笑了笑。

  “你們所接觸的,或者說大部分人所知道的尸體,都是來自與電視或者某些親友,這些人都是病逝的,作為我們,最喜歡就是為醫院里的尸體做尸妝,因為那些尸體還算完整。”宗木一邊說,一邊向其中一個棺材走過去,他的步子很奇怪,仿佛走在鋼絲上的雜技演員,雙手略微張開,身體兩邊微微搖擺着走過去,步伐很小,卻非常穩健。

  “可是有部分尸體是殘破不全的,或者說是非正常死亡的,他們的親友送來的時候,一般都是拿紅色的塑料布把他們包起來,據說這樣可以安撫死者的怨靈。

  接尸,是我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我說過,這里最高興的是接在醫院去世的遺體,因為這屬于很好處理的那類;如果接到的是腐化很厲害的遺體,比如很長時間才被發現的遺體,往往發出了惡臭、生滿了蟲子,已經面目全非了。通常使衣服都滲透着惡臭味。接尸很有講究的,頭的一邊需要仰起,讓遺體以半臥的方式從車廂里請出來,這樣他才舒服,不會為難我們。所以我需要穿着比較封閉的厚重衣服,這樣可以避免被有毒的尸水濺到我身上。在這里工作的人有很多適應不了離開了,剩下的,在外人眼里多少有些異類,其實他們不過都是一堆即將腐爛的肉體,只要過得了自己一關,也就沒什么了,而且這一行收入還算丰厚,所以還是有人堅持留下來。

  其實,我們之所以害怕,是因為看見這些尸體仿佛看見了未來自己的下場罷了。”宗木說話的時候始終微笑着,但臉上卻沒有過多的其他表情,如同任何事情都與他無關。

  “我的工作比較忙碌,有時候八個小時要為上百具尸體化妝,一般二十分鐘可以化完一具普通的尸體,但是如果遇見剛才搬進來的那個女孩,恐怕几個小時都不夠。”宗木打開了冷藏室,我聽見哐當一聲,非常響亮,是那種金屬碰撞的聲音。

  “如果你心里還好,可以過來看看,不過那位小姐還是不要了,你的呼吸聲很沒有規律,看來還是有些害怕吧。”宗木似乎在說落蕾,可是他卻沒有對着落蕾說。

  果然,我看了看落蕾,她雙手環抱搓了搓肩膀,望着我尷尬地搖搖頭。

  “歐陽,還是你去吧。”她未必是害怕,只是覺得有些惡心吧。

  我跟着宗木走了進去,腳還沒踏入,身體就打了個哆嗦。

  里面是一個巨大的閃爍着銀色金屬光澤的東西,總共三層,布滿了很多抽屜,就像中藥方里的藥櫃一樣。宗木熟練地拉開了一個抽屜,哐的一聲,一具尸體拉了出來。

  尸體體型偏瘦,應該是個女性。不過整個都包裹在一個鮮紅如血的塑膠袋子里。

  宗木拉開拉鏈,我看了一下,很慶幸,落蕾沒有過來。

  如果只看半邊臉,這是個非常清秀美麗的姑娘,即便是由于失血過多導致面部非常慘白,但依舊掩蓋不了她生前的容貌,可是另外半邊,就像一個被白蟻蛀空的老舊木頭一樣,殘破不堪,邊口處是已經成焦炭狀的皮膚,整個臉几乎被燒掉了一半。

  “這也能修復?”我捂着嘴巴,忽然想起了一句話,魯迅先生說過,悲劇就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喜劇將那無價值的撕破給人看。兩邊臉,美麗與丑陋,截然不同的對比,讓我覺得很難受。

  “這算好的了,上次一個出車禍的,整個頭骨都變形了,我還得用大頭針縫好他的頭蓋骨和頭皮。這樣吧,你是否有興趣看看我如何將她化裝好?不過可能要花些時間。”宗木攤開雙手說。我看了看手表,時間尚早,于是叫落蕾去釆訪些其他的工作人員,自己則留在這里看宗木如何工作。

  宗木走進了一個小房間,換好了類似與醫院做手朮的,可是我很奇怪,這個時候他反而將手套摘下來了。

  他的手很大,略微和手腕有些不協調,手指細致修長,白皙如蔥段,即便是女孩子,也很少有這么漂亮的。

  宗木把女孩的尸體抬了出來,當然,我也搭了把手,接着,他先弄來一張類似于皮膚顏色的非常有彈性的塑膠制品,平鋪在損壞的半邊臉龐上,接着將手掌張開,輕輕的放在死者的臉龐之上。

  “你在干什么?”我好奇地問。

  “我在感受,為每個尸體化妝,就像制作一件藝朮品,損壞的越嚴重,挑戰就越大,而我自然就越興奮,不過動手前,我必須感受他們的想法。”宗木說着,臉上浮現出孩子獲得心愛玩具般的滿足感。

  真是個怪人,我暗自嘀咕,不過我知道,我最期待的事情還沒出現,也是我來這里找他的主要原因。

  過了數分鐘,宗木的手就像一道白光,忽然拿起了手朮刀,在那半塊膠布上開始裁剪,我就像在看一個街頭制作泥人的藝人,本來半邊普通的膠布,先是大體浮現被毀滅的五官輪廓,接着是細膩的雕塑和修編,我几乎忘記了自己身處在何處,完全被那雙手迷住了,仿佛那手依然脫離了宗木,成了一個單獨的生命體,獨自在完成這個工作,不,與其說是工作,倒不如說是在跳舞一樣。

  兩個小時過后,我几乎不認識這個女孩了,除了接口處淡淡的縫線處,几乎看不出任何異樣,看來這種膠布也是特制的。女孩的臉很漂亮,就像充滿哥特風格的唯美人偶娃娃的臉,不過卻毫無生命力。而且似乎眼睛處有些異樣。

  “經過火燒,可能皮膚有些萎縮脫水。”宗木似乎看出了我的疑問,解釋道。

  “接下來就是需要化妝了,而且我們還有種特殊的藥物,可是使死者閉上眼睛和嘴,而且皮膚松弛,看上去非常安詳,但這是要經過死者家屬的同意的。”宗木的手離開了尸體,而且他走進了洗手的地方,認真的洗刷起來,接着換掉了衣服,再次戴上了手套。

  “你做這些不戴手套的?不怕扎傷自己么?”我問他。

  “戴上手套,感覺就不靈敏了,我的手和我做出的作品就不完美了。”宗木端起杯茶,他的額頭全是汗。

  “可是,他們不是都說你是一位盲人么。”我終于還是說了出來。

  宗木停下喝水。他凹陷的眼窩忽然轉動了一下,兩邊的顴骨也蠕動開來,他嚴肅地對着我。

  “我比很多眼明的人手更靈巧,這也是為什么我會留在這里的原因,很多他們修補不了的尸體,都要靠我才行。”果然,他的確看不見,卻能完成這么精細的工作。實在讓人稱奇。

  “好了,我的工作完成了,你的釆訪也該結束了,這是我的名片,你是個不錯的人,很少有陌生人可以在這里呆上數個小時,還看我工作的,如果有事,你可以來找我,當然,我想永遠不要在這里替你工作。”宗木遞給我張名片,然后轉過身,不再和我說話了。

  我拿着名片走了出來,找到落蕾,離開了殯儀館。

  “真是個怪人。”我暗想到。

  可是我沒有想到,很快,我卻又再次和宗木見面了。

  因為一個自稱是了解宗木的人,忽然找到了我。

  “我聽說你上午釆訪了他。”這個年輕男子大概二十來歲,相貌普通,中等身材,穿着一件白色T卹和黑色沙灘短褲,他大咧咧地的在我面前點煙,仿佛和我交情很深一樣,我忽然想起來了,這個年輕人就是先前在殯儀館見過的那個。

  “是又如何?”我對這種人有些反感。

  “我勸你少接觸這個怪物,我和他是殯儀館的同事,他几乎從來不和任何人打交道,可是我今天卻發現他居然和你說了這么多話,而且,我們背后都認為他是個心理變態的人。”年輕男子猛的吸了口煙,煙頭馬上紅了起來,我看了看他的眼睛,居然比燃燒的煙頭還要紅,看來充血的很厲害。

  “這個家伙,居然稱呼自己為藝朮家,他明明是個瞎子,卻可以比其他人修補化妝尸體還要好,你不覺得奇怪么?或者說他根本就是個妖怪,沒人知道他的來曆,他的所有資料都是個迷,殯儀管建立的時候他就在了,可是這么多年,別人都說他一點都沒有老,几十年他就是這個樣子,雖然所有人都討厭他,但他的手藝實在出色,如果沒了他,我們這個小地方早就支撐不下去了,甚至有外地的人,都聞名來找他化妝尸體。而且,我聽說,凡是經過他化妝的尸體,都會少掉一些東西。”年輕忽然神秘地說,我卻看見他的眼睛越來越紅了,几乎看不見瞳孔,可是他自己仿佛根本沒感覺到。

  “少了什么?”我問他。

  “眼球,雖然我沒有確切的證據,可是我觀察過,一些化妝后的尸體,他們的眼窩都有些異樣,弄不好,他真的是個專門吃眼球的妖怪啊。”年輕就像一個說評述的藝人,夸張地說到,可是每說一下,我看見他的太陽穴都劇烈的跳動着,他的臉色很不好。

  “事情我告訴你了,能不能給我些費用?”原來這次是他此行的目的。

  “我憑什么相信你?”我并不是傻瓜。

  “那好辦,你好像有他的名片,跟着他回家看看,不過記得千萬別被發現了,我上次就差點被發現了,雖然他是個瞎子,但似乎聽覺和嗅覺非常靈敏。”年輕人留下聯系方式,然后一搖一擺地走了,他一邊走一邊按着自己的后腦勺。

  我拿出宗木的名片,心里起了嘀咕。

  下班后,我匆匆趕到名片上的地址附近,呆在那里等宗木來。

  那是一條老街,由于要拆遷,大部分居民已經搬走了,留下來除了宗木沒有几家了,宗木的待遇應該很不錯,為什么不買個像樣的房子呢?而且,他的鄰居也說宗木經常關着門,也從來沒有任何朋友,沒有妻子親人,而且一道夏天,家里總會漂浮出奇怪難聞的味道。而且,政府要拆遷的時候,宗木居然一反常態,死也不願意般,差點鬧騰到電視台去了,所以拆遷的工作也擱置下來。

  “真是個迷啊。”天色漸漸黯淡,我看着宗木家緊鎖的房門,忍不住說到。

  “什么迷?”身后響起宗木低沉的聲音,我嚇了一跳,轉過身,他微笑着站在我身后,我覺得奇怪,即使在室外,這么眼熱的天氣,他依舊穿這長衣長褲,還戴着手套,連脖子也被高領的襯衫保護着。

  “我只是隨便說說。”我尷尬地回答。

  “我知道你會來找我的,不如去吃點東西吧,我有些餓了。”他很友好的對我邀請,正好也是吃飯的時候,我決定和他一起去了。

  飯店也是這一帶的人開的,專門為附近的居民服務,一個只能容納三張木桌的小飯廳,后面就是廚房,典型的居民房改成的飯館。我們隨意點了几個菜,開始聊起來。

  “哦?有人這樣說我么?”我把年輕人的話告訴他,但沒告訴是年輕人說的。

  “其實,并有什么,我其實來自一個古老的家族,我們世代都是為尸體化妝的,你不用驚訝,任何職業都有其悠久的曆史,我們自然不例外,只不過對于其他人而言有些另類,比如說空姐,大家之所以對她們好奇,是因為少,什么時候當飛機取代火車和客車,成為主要交通工具的時候,空姐不和售票員于乘務員一樣普通了么?尸體的化妝朮源頭很早,我們家族最早是為皇室化妝的,由于壓力大,自然手藝也高,一些戰死沙場的人,也能化妝的栩栩如生,不過,我們的家族也要付出代價,或許長期接觸死人而遭致的詛咒一樣——所有繼承化妝朮的人,都會慢慢成為瞎子,無一幸免,這就是等價交換,我們得到常人沒有的能力,自然要付出慘痛的代價,不過還好,在知道即將變瞎的同時,我們拼命鍛煉其他感官,所以常年下來,也無所謂了,我的祖父,父親,都是盲人。”他微笑着說,凹陷的眼窩正對着我,讓我有些難過。

  “不可以選擇放棄么?”我問他。

  “不,有些人的命運出生前就注定好了,就像牆壁上的浮雕。保持着自己慣有的姿勢和習慣,如果我想改變,崩塌的只有我自己的身體,而且我也逐漸適應了。”他依舊平靜着說。

  我不再說話,而是開始閑扯些別的東西,兩人吃過飯,外面已經完全黑了,宗木喝了些酒,可能由于帶着手套不方便,他除去的手套,吃完后將手套塞進了褲子口袋。

  “要不要去我家坐坐?”宗木說。

  我本想拒絕,可是好奇心占了上風,于是跟隨着他,穿過了狹窄的弄堂小巷。

  街燈很昏暗,就像風中殘燭,時亮時熄。不過前面卻來了几個類似混混的年輕人。

  為首的一個身材比較高大,剃着光頭,打着赤膊,肩膀上紋了一條龍,我不禁啞然失笑,這一代人真的是看電影看多了,什么都學,沒有一點創造力,就知道紋龍紋老虎,紋點其他的也好,比如新七大奇跡的長城啊,那么長,可以在身上繞几個圈了,出門絕對震撼。

  “哥几個,兄弟沒錢吃飯,掏點出來吧。”這家伙拿出一把鋒利的彈簧刀,在手里揮舞,我希望他把自己給割傷了就好。

  還沒等我說話,宗木忽然慢步走了過去,緩緩地伸出一只手,手里似乎握着些錢。

  “拿去。”他將手伸過去。

  忽然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几個混混看了看他的手,剛想拿錢,卻像看到鬼或者警察一樣(似乎這樣的比喻有些不妥)大叫着妖怪啊,怪物之類的落荒而逃。

  “這是怎么回事?”我再次不解。

  “可能是被我的樣子嚇到了。”宗木轉過頭,難怪,在這種燈光下,他的臉的確有些嚇人。

  “膽子這么小還敢來搶劫。”我搖頭苦笑。

  終于,我來到了宗木的家,不過時間不早,我最多呆半小時就要回去了,順便把關于他的稿件整理下。

  他的家里非常干淨,我說的干淨有兩個意思,一是沒有什么灰塵,二是也沒有其他多于的東西,除了必須的卓子椅子,其他的什么也沒有,我奇怪他賺的錢到底拿去做什么了。

  客廳不大,大概十平方米左右,里面的房間很暗,其實客廳的光也不強,勉強看得清楚東西,比蠟燭好不了多少。

  “我進去換件衣服。”宗木背朝着我說到,我嗯了一聲,然后坐在椅子上四處瞧。

  所有的東西之用一眼都能看清楚,我頓覺得無聊,于是起身到處看看。

  這時候宗木的手機忽然響了,原來殯儀館來了位特別重要的死者,他們希望宗木趕快來一趟,畢竟尸體在這種天氣,雖然有冷藏,可是過了一夜多少會影響化妝,這種事家屬自然覺得是越早越好。宗木非常抱歉的對我說他很快會回來,并且希望我能等他一下。

  “我有東西給你看。”他笑着說,說完,再三交代我別走,然后合上門出去了。

  房間里只有我一個人了。

  我忽然聞到一陣若有若無的味道,這味道有些熟悉,似乎就是上午在殯儀館聞到的。

  我朝着黑暗的里屋走去,還好牆壁上有燈,里面居然比客廳要大些。不過也只是一張床而已。

  我沿着房間的牆,慢慢走進來,忽然覺得牆壁有些古怪。

  天氣很熱,可是有一段牆體卻冷的像冰塊。我為了確定,去摸了摸客廳的牆,果然,溫度不一樣。

  “這后面難道有東西?”我疑惑了,然后學着電影里,用手在光滑無一物的牆壁上四處敲打。

  果然,一聲類似與機械轉動的聲音,牆壁居然打開了,當然,一陣冷氣也撲面而來,當然還有那種特殊的味道。

  借着不亮的燈光,我勉強朝里面望了望。

  那是個非常大的房間,几乎比客廳和里面的臥室加其來還要大。里面整齊的擺放着一個個金屬櫃子,如同圖書館一樣,一層一層。

  上面沒有放書,卻是一個個玻璃罐子。

  罐子大概和我們普通用的喝水玻璃杯大小,而且似乎上面還有注釋用的標簽,燈光很暗,我看不清楚里面是什么,標簽上寫了什么。我隨意拿起一個,走到光亮處。

  要不是有些准備,我几乎把罐子失手摔碎了。

  罐子里裝着的是一個眼球。

  完整的一對眼球,浸泡在透明的估計是防腐液里。隨着我手的動作在透明的液體中緩緩轉動,那眼球仿佛有生命般地看着我一樣,我無論如何轉動視角,都感覺被盯着。

  標簽上寫着一句話。

  “1996年,7月14日 女 26歲 楊月 死于溺斃 眼球完好”

  我將瓶子放回去,打開手機燈,走了進去。

  所有的瓶子,里面都是眼球。碼放的相當整齊,一層一層的,各種各樣,黑色,咖啡色,藍色,我沒想到居然還有外國人的,已經喪失生命力的瞳孔放的很大,在幽暗的室內折射着手機微藍色的光芒。瓶子的標簽注明了眼球主人的名字,死亡時間和方式。簡直就像一個收藏館一樣。而且嚴格的按照時間分放開來。我猶如被剝光了放在大街上一樣,渾身都有被刺的感覺,我可以感覺仿佛這個房間里有很多人,他們都大瞪着雙眼,都在望着我。

  我沒有離開,只是沿着櫃子找到了最近的一組。

  居然有個瓶子是空的,不過也有標簽。

  “2007年 不明 男 24歲 歐陽軒轅 死因不明 眼球未獲得”

  我再次几乎沒抓住瓶子。

  我將瓶子放回去,拿起了旁邊的一個。

  里面是一對紅的如同火一般的眼球,非常熟悉,我看了看標簽,果然,就是時間就是今天,是那個年輕男子的眼睛,那個男的估計已經不在人世了。

  我小心地關上門,拿出那個貼了我標簽的瓶子,稍微鎮定了一下,心里只想着要立即離開這里。

  可是剛走出臥室,卻發現宗木站在大門處。他帶着古怪的笑容望着我,可是他沒有眼睛。

  “我說過要給你看些東西,不過你已經看了一部分了吧?”宗木說。

  “為什么要選我,而且你不是只拿死者的眼睛么?”我流着冷汗問他。

  “是啊,所以如果殺死你了,你的眼睛不就是死者的眼睛了么?”他依舊平靜地說,仿佛在同我繼續討論着剛才吃飯的話題一樣。

  “你為什么要把這么多人的眼睛收藏起來?你難道心理變態么?”我努力使自己的聲線穩定,盡量不要露出害怕的感覺。

  “沒有為什么,因為我不想在過瞎子的生活,我要看到陽光,看到顏色!”宗木反而情緒激動了。

  “去他媽的什么祖宗規矩,什么教條,我愚蠢的祖先定下這么荒唐的法條,卻要我來遵守,不過當我即將失去希望的時候,我卻從臨死的父親那里得知,其實我還是可以重新復明的。

  我告訴過你,自從我被選為家族的接班人后眼睛會慢慢萎縮,直到完全失明,不過還是有辦法讓我的眼睛再次看將光明,這也是我要給你看的另外一些東西。”宗木忽然伸出他的手掌。

  他的手心有一道刀痕。但是几乎同時,那道裂痕忽然慢慢張開了,里面居然有一個眼球。眼球很活躍,四下里轉動着,就如同攝像機的鏡頭。

  我几乎吃驚地說不出話來。宗木則得意的走過我,打開暗門,拿出一個罐子,那是剛才我看到的年輕人火紅的眼睛。

  “這個家伙太多事了,我沒有選擇,我只想默默無聞地做一個普通人,可是他非要揪我出來。他以為跟蹤沒有被發現,可笑,這個蠢材根本不知道我早就在他腦子里放了點東西了。”宗木打開罐子,拿出其中一個眼球。慢慢脫去上衣。

  我終于明白為什么天氣如此炎熱他也要穿這長袖了。

  他赤裸的上身布滿了類似手掌上的刀痕,一道一道,密密麻麻。

  那些刀痕都在慢慢睜開,里面居然都是眼球,而且全是活的。宗木從其中一個刀痕處拿出一個似乎已經變質的眼球,并且把剛才的火紅眼球慢慢塞了進去,塞入的眼球很快恢復了活力,開始轉動,并且望着我。

  “就像吸毒上癮一樣,開始的時候我只在手掌植入了眼球,讓我重新看到東西,可是我很快發現,植入的越多,我擁有的能力越大,那種感覺實在妙不可言,我對任何事物的敏感都遠遠超過普通人,可是這些眼睛大都只能在我身體呆一段日子,接着就需要新的眼球來替換。這個朮叫千目,可以通過植入死者的眼球來重新看到光明,還可以獲得其他的能力,每植入一個陌生人的眼睛,我都會興奮好一陣子,因為新的體驗再次降臨了。可是,隨后當眼球與我身體產生排斥反應后,我又痛不欲生。

  我明白這不是一個長久的辦法,父親告訴我,如果要真正變成正常人,必須找到一對完全適合我的眼球,放進我本來萎縮的眼眶內才可以。而且,死者的眼球里包含了他們各種各樣臨死的感覺,每植入一顆,我就多感覺一次死亡,再也沒有比瀕臨死亡前的感受更刺激的了。”宗木放肆地笑道,我忽然覺得這家伙根本就是個瘋子。

  還好,這么多年,我終于等到了你,在殯儀館第一見面,我就知道你的眼睛很適合我,尤其是你的右眼。”

  我這才想起,我的右眼封印着鏡妖。

  “不過,現在不是時候,我還不能完全適應你的眼球,可是我會耐心地等待,就像伏在草叢中的老虎,等待完美獵取食物的機會。”他笑着拿出剩余的眼球朝我走過來。

  他身上所有的“眼睛”都睜開了,我立即感到一陣眩暈,在失去意識的時候,我看見他將拿着刀在我右手手腕處割開一道口子,奇怪的是我沒有任何的痛感,然后,他緩緩的將紅色眼球按進傷口,傷口開始慢慢自己愈合關上了。

  “當這只眼睛完全睜開,我會來取你的眼球。就像種莊稼一樣啊,我會來取我的收成的。不過,下次你不會認出我了。”宗木興奮地大笑着,接着,我眼睛黑了過去。

  當我蘇醒過來,發現自己躺在街邊的路燈下。天色已經大亮,我居然睡了一晚,仿佛做了個夢一樣,可是當我抬起右手,手腕處的確有到很細的縫隙。

  當這個完全睜開,他真的會來拿我的眼睛?我自問道。

  后來我去找過宗木的家,那里已經完全空了,什么也沒有,包括他眾多的惡心的收藏品,我也明白他的錢都拿去做什么了。

  至于那個年輕男子,几天后他的尸體也被好到,空蕩蕩的眼窩,眼球被取走了。據說找他的時候整個尸體就像脫水蔬菜,都干枯了。殯儀館也說宗木打了個電話告訴領導說不上班了,然后就沒再去過,沒有了宗木的殯儀館,很快蕭條起來。宗木仿佛一下從這個世界消失了一般,仿佛根本沒有出現過,但是每當我看到右手手腕的那條細細的黑線,我就又會想起他。

  我沒有把這件事告訴落蕾,自然是怕她擔心,可是當老總叫我寫篇關于盲人化妝師的文章時,我卻不知道如何下筆了。

  我不知道,宗木何時再出現在我面前,微笑着取走我的眼球。(千目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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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3-3-12 14:29:42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七十七夜 冥河

  傳說希臘神話中的英雄阿喀琉斯是阿爾戈英雄珀琉斯和海洋女神忒提斯的兒子。傳說中的英雄似乎大都是半人半神的混血兒,作為神的母親,海洋女神在兒子出身的時候就倒提着他的腳踝將身體浸入冥界之水(居然沒淹死),使得這位英雄全身刀槍不入,但唯獨被握着的腳后跟卻沒有被浸到,以致于最后在特洛伊戰爭中被弓箭射中身亡,以后人們經常用阿喀琉斯的腳后跟來形容一些致命的傷害。

  說這么多并非是想給大家惡補希臘神話知識,只是在這個故事中出現的那條河,頗為引人關注,據說這條神奇的河流是世間上死者淚水匯聚而成,而且它就像一個調皮的孩童,經常在人的世界出沒,包括以前說的雙界湖,或許也是它的杰作,這條河流只能在晚上才能被看見,而且平凡的生者,據說是很難看到這條河的。

  冥河,在中國又被喚作黃泉,古代中國的奈何橋或許就是假設在其之上,各個國家的神話傳說中都有關于分隔開陰間與人間的一條黑色河流的傳說,看來的確所言非虛,而且冥河如同塔羅牌中的第13張死神一樣,既代表死亡,也象征重生。

  我手中的這封信是上午在收到的,當我正奇怪誰寄來的時候,卻看見信封上熟悉的字跡。

  居然是紀顏寄的,信中除了說了寫寒暄的話,另外就是告訴我他最近遇見的一個怪異的故事。

  “當我在向你寫這封信的時候,我自己都難以置信,原來在死亡面前,任何人都是如此的卑微渺小。

  冥河也是父親和我立志尋找的河流,雖然這條黑色的不祥之河經常意味着死亡,但依舊擋不住千百年來冒險家的好奇心,而最讓大家心動的是,據說英雄阿喀琉斯所言非虛,即便是死去的人,在浸入冥河的水中就能獲得第二次生命。

  可是大部分探險家都無功而返,甚至還有很多人就此失蹤。根據父親遺留下來的資料,據說冥河最后一次有記載的出現記錄是在中國西南方的一個小縣城附近。

  而留下這些珍貴資料的,就是二十年前的一位著名冒險家,也是我父親的大學好友,兩人曾經在上學的時候因為興趣相投還設立了一個社團,經常組織同學去旅游,后來畢業后還經常聯系。

  但是在父親結婚后他收到了這位叫詹起軒的朋友的一封信和一個包裹后就再無音訊了。

  信中詹起軒說,自己已經找到了冥河的蹤跡,并且居然寄了些樣本回來。父親非常興奮,同時也為這位好友擔心。果然,那以后詹起軒再也沒有回來,而他寄來的樣本,在打開包裹后一遇見陽光就消失了,只有一個空瓶子,仿佛被蒸發了一樣,但是父親經常說,在那一瞬間,他的確看見黑色的液體。

  尋找冥河一直是父親的希望,同時也成為了遺願,我這次出來,也是想順便完成他的願望,當然,我也對冥河很感興趣。由于旅游有些危險,我好不容易才將李多安置在城市里,并打算花一個星期只身前往。

  當我來到那個小縣城不禁啞然失笑,原來的縣城居然荒敗到已經和小漁村沒有分別了——忘記說了,這附近有條河,當地的居民大都靠捕魚維持生計。不過很幸運,我們遇見一個故人。

  那天我正在挨家挨戶的大廳關于詹起軒的消息,我認為要找到冥河,當然要先找到最后發現它的人,不過都多數居民都搖頭,即便我是我將詹起軒的照片給他們對認也無用,而且一些中年人臉上還帶着難以抑制的惱怒和厭惡,想想也是,都二十多年了,一個匆匆的外來旅游者,人家怎么記得住。照片上的詹起軒一副書生氣,很端正地微笑着,只不過左邊眼球的眼白上有一顆細小的紅斑。

  “你們在找我的父親么?”一個高大的年輕人忽然走過來,他非常強壯,穿着花格黃襯衣,背着個單肩大大的旅游挎包,一頂巨大的太陽帽几乎把整張臉都遮掩住了,他還帶着一副眼鏡,交叉雙手于胸前,玩世不恭的望着我,我看着他,發現他居然和照片中的詹起軒非常相似。

  年輕人叫詹暉,同時他聲稱自己正式詹起軒的兒子,和他的攀談中,我驚嘆他如此博學的知識以及非常老練成熟的交際能力,他所表現出來的內在與他的年齡實在不符,連我也自嘆不如。

  “紀顏,我的父親曾經說過,冥河曾經出現在這個村子過,而且當時死了很多人,所以才讓這里破敗如此,不過冥河的運動似乎沒有規律,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它的出現一定會帶來死亡,當然,似乎靠它心情而定,歐洲的鼠疫,死亡二十多萬人的全球流感,甚至包括戰爭,都是它的杰作。”詹暉輕呡着嘴唇,侃侃而談。

  “那不是瘟疫之河么,你這樣說有什么證據?”我從不輕易相信別人的論點,當然,如果他有輪據的話就另當別論了。

  “無論是數個人還是數萬人,冥河終究是條死亡之河,它似乎沒有任何的約束,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它只會出現在有水的地方,沒有水,它也就沒有依附的條件了,你信也好,不信也罷,總之,我會證明給你看的。”詹暉似乎并不對我的質疑感到意外和生氣,他似乎非常大度和耐心地朝我解釋,不時地推了推眼鏡,我原本以為他還會和我大吵一架。

  “可是,傳說中冥河不僅代表死亡,也象征着重生么?”我問到。

  “是的,的確代表着重生,可惜沒有人真正理解,當時的詹起軒——我的父親也沒能理解。”他嘆了口氣,我知道觸發了他的難受之處。

  “我們先找地方住下吧。我相信冥河應該離這里不會太遠,這附近都是水源地帶,湖泊河流交匯很多,我們沿着水域問下去,看看有什么發現么。”詹暉的確比我想的要仔細的多。

  我不是一個甘于聽從別人的人,但詹暉的確要比我有經驗得多,至少在尋找冥河這件事情上。

  很快,我們得到了一個消息,在離這里三十多里外的一個沿河的村落里發生些奇怪的事情。不過沒有任何公路交通設施,我們只好步行過去。

  我和詹暉自然趕了過去,村落不大,至多二十多戶人家,他們大都過着僅僅滿足溫飽的生活,似乎社會的進步與發展在這里總是難以得到實質的體現,當然,有的時候,一些上面的領導們也會開着名車到這里體貼問候一下,然后放下几代大米几百元錢,接着就將這些當作政績匯報上去,領導換了一屆又一屆,但村子始終窮困,從附近河里撈來的魚蝦,也被低價收走了。

  他們雖然過的非常艱苦,卻也普通安和,中國的百姓不怕苦,只怕亂,不怕過不下去,只怕活不下去。看來說的也有些道理。

  可是最近發生的事情,卻打亂了他們原本和諧的日常生活。村中的居民分成兩部分,男人們每隔一段時間出去打魚,女人則負責家庭生活。照顧老人和孩子。最近出去捕魚的漢子們回來總是兩手空空,原本富庶的河脈里居然一條魚也捕不到,如若只是個例,到能歸咎與運氣不好,可是接連一段時間都是如此,即便是村子里最好的漁民也毫無收獲,大家開始懷疑水質變化了,這對以水為生的他們無疑是一個沉重打擊,如果消息正確,他們就要搬離這里,搬離已經居住了好几代的老家。

  “你覺得冥河出現在那里?”我問詹暉。

  “可能,死亡之河不會破壞河流的原本生態環境,但是據說卻能給動物帶來死亡,而且這種死亡很快,甚至連腐爛的都來不及,原本充滿生命力的肉體很可能一下就變成了肥料。”他昂着頭說。我聽了有些不解。

  “你怎么知道的這么清楚?”我問他,詹暉笑了笑。

  “你覺得我父親是會告訴你父親多呢,還是會留給我的資料多呢?”他說的話不無道理。我們兩只好先找到一戶居民討個住處,因為天色已晚,而且三十多里地走下來,都少有點疲憊。

  招待我們的是一家普通的村民,似乎在這里還算不錯,但家里明顯沒有什么朝氣,男主人看了看我們,臉上雖然還有笑意,卻更像是有人從兩邊擠着他的臉頰出來的一樣。

  男人的皮膚很光滑,但又黝黑發亮,像一塊黑色的綢緞,手上的肌肉很發達,手掌里布滿一條條細長的暗紅色的老繭,可能是經常拉網導致的。他家后院不遠就是河灘,一條三米多長的漁船,雖然老舊發黑,卻猶如一位經常鍛煉的強健老者,仍然散發着生命力。河邊的風帶着潮氣,吹在臉上有些癢癢的。家里一共四口人,一個五歲的小男孩和他的父母,以及男人的七十歲的老母親。

  這里的人非常好客熱情,所以即便是在這種日子,他們也盡其所能來款待我們,腌制的魚肉很有韌性,晚飯相當丰富蓬萊小面、咸魚、蝦醬、貼餅子還有一些自己種的菜蔬和家中自釀的米酒,但這反而使我們非常內疚,因為很可能吃掉了這戶善良的村民僅存的一點吃食了,所以執意要留下錢,中年漢字死活不肯收,還是他的妻子——一位身材臃腫,臉上泛着健康的桃紅色的孕婦掩着嘴笑着收下了,漢子埋怨了几句,還是坐下和我們喝酒。

  那位老人我們只見了一面,似乎眼疾很厲害,是女人攙扶着出來了,和我們打了招呼,又走進去了,小男孩對我們很好奇,睜着大眼睛盯着,卻始終不肯接近我們,只是挑了條魚,去外面玩耍了。

  “打不到活魚,真是不好意思,本來想讓你們嘗嘗這里的河鮮,那可是我們當地的美味啊。這條河流雖然不大,但是漁產本來一直都很丰富的。”漢子脫去黑色溼透了長衣,裸着上身,灌下一杯米黃色猶如蜂蜜的米酒,他的臉更加紅了,但又長嘆了一口氣。

  “這樣的情況多久了?”我問道。

  “十多天了,水質并沒有什么變化,我們還潛下去看了看,奇怪了,水下居然一個活物也沒有,別說魚了,其他東西也看不到,大家都快死心了,都計划着搬出去,可是這里的河段大家都是有定的,我們出去,只會捕魚,但叫我們往那條河去啊。”中年漢子苦惱地搖頭,“我母親年紀大了,眼睛又瞎了,身體越發老邁,老婆也馬上要生了,都要錢,可是你看這鬼地方。”他懊惱的用手掌拍了拍自己的額頭,我見他有些迷糊了,心情不好,喝米酒也容易醉的。

  我們幫着他老婆扶他進了房間,接着又幫着收拾了一下,這位女人非常熟練的操持着家務,又哄着兒子睡覺,然后又去招呼自己的婆婆躺下,我們都看的累了。

  “大嫂要多注意休息啊。”詹暉勸導,女人用手背擦了擦額頭的汗,挽起垂下來的頭發,只是笑笑,沉默不說話。

  一夜無言,我們只好在外屋躺下,誰在竹床上,可是怎么也睡不着,雖然和詹暉沒說話,但我知道,大家心里都在想是否這條河中就有冥河的存在。

  天氣炎熱,外屋到顯的涼快,到了后半夜,河風將我吹醒了,覺得伸出床的手背似乎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于是睜開眼睛看了下。

  一個拘僂着的身影緩步着朝外面走去,每走一步停一下。我忽然覺得好生熟悉,當那人走到屋外,會忽然回了一下頭。

  几乎枯萎干涸的臉龐,猶如失水的土地,到處是一道道溝壑,兩撇薄而干裂的嘴唇微微張着,閉着眼睛,雙手扶着屋外的牆沿。

  我几乎大叫了起來,因為那分明是那個瞎了眼的婆婆。

  但是嘴巴上忽然多了一只大手。我終究沒有喊出來。

  手的主人是詹暉,他望了望屋外的人,接着用另外一只手彎曲起來只伸出食指放在嘴唇上作了個噓聲的動作。

  詹暉的表情很奇怪,似乎非常興奮,帶着很強烈的期待感。

  我又看了看那婆婆,已經走出去了,難道是夢游么?

  詹暉從床上小心做起來,接着穿上外衣,拉着我走出去,跟在婆婆的外面。

  老人在前面走的很穩,我不禁奇怪,她不是瞎眼么,即便是我們在這么黑的夜里,也不見得就不會摔跤了。

  “我不讓你叫,不是怕吵醒她,而是怕吵醒里面睡覺的人。”詹暉說。

  “她這是怎么回事?”我一邊慢慢在后面跟着,一邊小聲問,詹暉沒有回答我,只是做了個繼續走的動作。

  不知道過了多久,還好這是條非常狹窄的石頭鋪成的向下台階,否則我真怕跟丟了。

  我忽然感覺到風中的溼氣更大了。那老人居然來到河邊了。詹暉和我伏到一邊的石頭堆里,仔細看着。

  老人在河邊停了一下,然后開始向下走去。

  河水漸漸淹沒了她,從腳踝到脖子,我看不下去了,難不成看則老人被淹死我們卻無動于衷?但我剛想過去,卻被詹暉阻止了,拉扯的時候,河水已經把老人完全淹沒了。

  “你這是什么意思?于心何忍啊?”我大聲質問他。詹暉只是笑笑,不說話,拉着我的手往回走。

  回到屋子,他帶着躡手躡腳地走進里面的屋子,來到了那老人的房間。

  我仔細看了看,老人好好地躺在床上。

  “這是怎么回事?難道那是老人的魂魄么?”走出屋子,我點上煙,問詹暉。

  “可以這么說,或者說是冥河在召喚她。明天或許還會出現那一幕,我們不如在這里多呆几天吧。”詹暉不再說話,而是打了個哈欠,進去睡覺。

  由于我們付了足夠的錢,中年漢子一家到也不介意,可是每天晚上半夜后,我們都能看到另外一個老人走出屋子,走進那條河,連續五天了。

  老人的身體,也日漸虛弱,今天,她甚至爬不起床來,中年漢子的臉色也像即將下雨的烏云,他經常蹲在屋口抽悶煙。

  “今天晚上,我們下河吧。”詹暉忽然提出這么一個意見。我有些吃驚。

  “你怕了?”他戲謔地說,我自然是不怕,只是覺得那河實在有些古怪,我對冥河知之甚少,但詹暉卻似乎始終有事情瞞着我,父親每每提到這位詹起軒,總是搖頭說這人做事目的性太強,而且心機過重,看來兒子如此,倒也和他父親有些相似了。

  “好吧,不過你打算什么時候去?”我問他。

  “就今天晚上,跟着那婆婆一起下河。”他的臉神秘的聳動了一下,宛如被砍掉腦袋的青蛙的后腿,或許他自己都沒有察覺。

  “今天是農曆十九,是退潮最厲害的日子,河水平穩點,而且要淺的多,大概十米左右,夏季河水溫差很大,下水前按摩下你的小腿,別抽筋了,這么晚,恐怕很那找到人救你。”他一邊拿出一套泳褲一邊說,接着走出了門口,去外面抽煙,因為有孕婦,自然不便把本來就狹窄空氣不好的屋子弄得滿是濃煙。

  而我只好和那對夫婦隨便聊着,只是那孩子始終用非常奇怪的眼神望着我,一種仿佛什么都看穿了似的。

  村里人沒什么特殊娛樂活動,電視也沒有,所以睡的很早,我也小睡了下,怕等下精力不夠,詹暉說他會叫醒我,我也就放心睡了。

  果然,半夜的時候我被人推醒了,詹暉興奮地拉着我走了出去。月光透過他的鏡片折射出很奇怪的光芒,不過我來不及多想,跟着他走出去。

  不遠處,依稀能看見那個熟悉的影子。和前几天一樣,老人又再次走入河里了。我和詹暉馬上跟過去,為了以防萬一,我們在腰間幫了條堅固的繩索——這也是詹暉包里早就准備好的,甚至,還包括兩個微型氧氣瓶。

  “你怎么跟事先知道我們要下河一樣。”我拿着繩子問他。

  “有備無患罷了,我經常四處走,一些工具總是放在身邊。”他脫了衣服,准備下河。

  “難道氧氣瓶也算么?”我忍不住嘀咕道。

  “不摘下眼睛么?”我問他。

  “嗯,我視力很差。”他拿出兩盞頭燈,那種礦工用的,據說這燈在黑暗的水中照射距離也不錯。

  河水有些微冷。但并不深,找了半天,我們終于看到那位婆婆居然還在朝水下走去。

  她的腳步一如陸地一樣平穩,一動不動的朝深處走去。我們繼續往下潛水,我自認為水性不錯,但詹暉似乎要更好些,始終比我多一個身位。

  几乎到了河底,我們看到了。

  七個老人,包括正在往下走的那位。

  第七個人慢慢地走下去,蹲在一群人中間,開始哭泣。那種聲音伴隨着水流,漸漸送進我耳朵。就如同嬰孩的哭聲一樣。

  詹暉用兩根指頭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指了指那一群人,示意我好好看着。

  七個人長的都一個模樣,仿佛一個人站在六面鏡子前,接着,她們站了起來,開始緩緩的消失,最后只剩下一個。

  老人居然又開始緩慢的朝河面走去,一如既往的緩步,仿佛周遭的河水對她沒有任何影響。

  我們也跟在她身后。

  可是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几乎每往上走一步,她都在變化。

  變的更加年輕。

  老人,中年人,青年人,我和詹暉仿佛在看一幕快速倒帶的人生電影,雖然隔着不近,而且燈光微弱,但老人的個頭的變化還是很明顯的。

  在接近河面的時候,她開始變成一個小女孩了。

  我忽然感覺到,她還會變化。

  老人,不,應該說那個小女孩的頭發開始慢慢脫落,一縷縷的發絲朝我這邊飄過來了,像黑色的水草,身材越發變得矮小。

  離開河面的時候,她已經只能爬着了。

  我看見一個嬰孩搖晃着爬出了河面,發出嚶嚶啼哭聲,消失在河對岸的夜色里。

  “這就是冥河既代表死亡,也象征重生的意思?”我探出頭,大口的呼了一口氣。

  詹暉在我前面,背對着我沒有說話。

  我不耐煩地將手拍在他肩膀上,把他身體翻轉過來,這才發現他的眼鏡被河水沖掉了。

  那不是一副普通的眼鏡,或許我早該猜到,有一種眼鏡表面看過去和普通的無異,但其實可以遮蔽后面的不同色彩效果。

  詹暉的左眼球的眼白部分有一塊很明顯的紅色斑跡。他蒼白的臉帶着笑容看着我。

  “該叫你什么?詹暉?還是詹起軒?”我冷笑着問他,但其實浸泡在河水中的我身體更冷。

  “我知道瞞不了你多久,你和你父親很像,都很細心,只不過太容易相信人了,這是致命的弱點,你放心,我對你沒有惡意,如果要害你,機會多得是。”他嘲笑了我一生,仿佛已然看透了我心中的一點恐懼。說完,轉過身游向岸邊。

  我們兩個脫去裝備,坐在河沿上。四周安靜的滲人,涼氣從毛孔里侵入血液,在炎熱的夏季里,這種寒冷本不該有。

  “二十年前,我孤身一人尋找冥河,果然,我發現了很多未知的信息,了解到冥河就如同寄生蟲一樣寄居在別的河流湖泊里,并且弄到了一份我認為含有冥河的水樣本寄給你父親,可是在不久后,那個靠着冥河的村落爆發了瘟疫,我研究冥河的事情被村民們知道了,他們把我看作災星,一擁而上,几乎把握打了個半死,而且被扔在了村子外面,讓我自生自滅。

  等我醒過來,第一件事就是口渴,但我的雙腿全斷了,手上也都是傷,眼睛由于被揍的充血,完全被腫脹的皮膚遮蓋住了,所以我几乎是用下巴一下一下挪到河邊。

  那只是動物的直覺,下意識地朝水源走去,可是當我浸入到河里,才想起這水中還有冥河。

  接着,就如同你看見的那樣,等我爬出來的時候,已經變成了個嬰孩,但我卻保留了自己的意識,這奇怪的變化讓我不可思議

  接下來的事情很有意思,我一家一家的走,累了就爬,還只能在夜晚,終于有一戶人家收留了我,而我還要裝的如同一個嬰兒,努力掩飾自己的智慧,慢慢的長大,直到考入大學——你要知道,現在考大學居然比我那個時候難了許多,連我這個原本的高材生也不得不努力去學那些其實根本用不着的迂腐知識,當然,大學四年之后,我再次回到這里尋找冥河。”詹起軒敘述着自己的往事,無論說道那一部分,臉上依舊安靜如水。

  “其實這對我來說也好,我可以徹底放棄以前的身份,來研究這條冥河,看來我猜測沒錯,臨死的人會如同口渴的人尋找水源一樣找到冥河,無論是靈魂還是肉體,都會回到嬰孩的時候,只不過我可以保留了自己以前的記憶,而那個老人卻沒有了,她恐怕不知道已經去哪個臨產的孕婦那里去了。”詹起軒緩緩說道。

  “這就是投胎?”我不禁問道,“不是說這是死亡之河么?為什么我們下去沒事?”

  “我說過了,將死之人才能感覺到冥河的存在,而他們一般會出現兩個結果,一是徹底變成一個嬰孩,二就像我,不過估計我這類情況非常少了,冥河不是帶來死亡,而是死亡會來找它罷了。”

  “那河里的那些魚呢?還有其他一些生物?”我問道。

  “不知道,或許被冥河帶到被的一個地方去了,或許會出現在另外一條河里。我所知道的,只有這么多。”他站了起來,開始收拾東西。

  “其實,冥河沒有大小,無論是一滴雨水,還是一條大河,都有可能存在于其中,就如同細菌于宇宙的對比。我勸你還是不要以現有的知識去理解它吧。而且,我感覺它已經快要離開這里了。”詹起軒又接着說。我沒有回答,只是看着泛黑的水面發呆。

  回去后,我們又再次睡下,誰知道天還未亮,已經被那對夫妻的哭聲驚醒。

  那瞎眼的老人已經去世了。

  不知道什么地方又出生了個新生兒。

  臨走前我看了看那個懷孕的女人,我忽然感覺到似乎有人在注視着那圓鼓鼓的肚子一般,或許已經有個人在痛苦期望死亡,同時又在等待出生,等待着冥河的召喚。

  “你們就這樣走了么?”那個男孩忽然走過來,依舊睜着大眼睛望着我們兩個,我伸手想去摸他腦袋,可是他靈活的閃躲開了。

  “走吧,最好,不要再回來,打擾我的生活。”男孩的臉上浮現出很怪異的只有成人才有的厭惡和城府,但只是一閃,馬上有堆出可愛無邪的笑容,自己玩耍去了。

  “或許,你不是個例。”我對詹起軒說。他愣了愣,看了看那男孩,冷笑了下。

  “可能是吧,總之,我還會一直追下去,直到完全揭開冥河的秘密。”他忽然堅定地說道。

  “希望吧,不過我還有別的事情要處理了。”我和他做了短暫的告辭,就回頭去接李多了。

  或許你見到這封信還會覺得有很多的不解,但我也只是將我所知道了解的告訴你,死亡和降生這對孿生子,恐怕永遠都是我們無法解開的迷,我倒是真心希望詹起軒有一天可以真的領悟到冥河的實質。

  信結束了,后面是一些他和李多的祝福,我折起信放入了抽屜,可能每個人都怕死,但有沒有想過,如果你有一個剛出世的可愛嬰兒,在你背過身忙碌的時候,他忽然卻帶着怪異的眼光轉頭望着你,不知道有沒有背后感到一陣發涼呢?(冥河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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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3-3-12 14:30:41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七十八夜 捉迷藏

  我的幼年時代是在外婆家度過的,酷熱難耐,只好去外婆那里避暑,按照現在的說法那兒就是貧民窟,從東往西都是一條條狹長頂多容三人進出的小巷,每條小巷都居住着十几戶人家,整個一片地方都是低矮的平房,當然,如若像外婆一樣有六個兒女的,就會在樓頂在割出一塊更狹窄的空間作為分房,記得最小的舅舅高考的時候就住在上面,潮溼而悶熱,一股霉味,即便是深秋,在上面呆上一會兒也汗流浹背。房子大都是自己壘的,雖然破舊,卻相當結實,只是大都釆光不足,就是白天,里面也伸手不見五指,不過對于這里的人來說,總比住草棚茅棚的好。

  每條巷子從頭到尾總有一兩個聯通的地方,如同一張大網,又像一塊布滿溝壑的耕田。各家各戶的孩子們無論大小,都是放養型的,春天玩彈珠,夏天撲畫片,秋天耍陀螺,冬天打雪仗,小伙伴們的腦袋只想着怎樣變着法子玩,那時候你几乎隨處可見瘋跑着滿頭汗水泥土的小鬼,有時候也會撞着做事忙碌的大人,父母偶爾呵斥一句也無暇顧及了。

  當然,這種地形最適合也最容易玩的自然是捉迷藏了,而談起捉迷藏,我就會想起小元。

  小元一家不是這一帶的原住民,他和他的母親——一位身體孱弱面黃肌瘦的女人,一同搬家到外婆的隔壁,原來的住戶要去外地,就將這房子租給兩母子了,小元的母親是位非常古怪的人,無論春秋冬夏,她都穿着一身碎花襯衣和薄薄的棕色西褲,每天手里拿着一把碎谷子招呼着她養的几只比她更瘦骨如柴的母雞。她不太愛和鄰居們說話,不過她經常都要靠編制一些竹制品賣錢養活自己和兒子,例如一些掃把,米斗,斗笠等等。她的臉上總是掛着難以名狀的痛苦,猶如得了暗疾的病人,又像是一直等待責罵的幼童,黃色如小米般的臉龐和青的略有些干裂的嘴唇都讓人看的非常不舒服,每次看見兒子回來,眼睛中無法掩飾的厭惡和恐懼卻與行動上的體貼關心截然相反。小元母親的說話聲音總是很低,就像是隔着一層頭罩,抑或是從地底發出來的一樣,在熱天中聽起來像將要斷氣的知了的哀鳴。

  這女人雖然不喜歡湊熱鬧,但卻經常能聽見她和兒子聊天,但大部分都是她在說而聽不到她兒子回答,不過偶爾可以聽見几句,因為大多時候白天小元在外面瘋玩,只有晚上,娘兩才在一起聊天。有几次我起來小解,聽見里面有動靜,就趴在他們家窗台下面偷偷聽。

  只是談話的內容頗為奇特,甚至讓我費解。

  “你放過我吧。”

  “你到底還有什么要求?”

  “你究竟要跟我跟到什么時候,還不走么?”諸如此類,而小元的回答只有重復的一句。

  “不。”

  我對這家奇特的母子感到好奇,但那時候的大人們很發對孩子多事,即便是將這些東西告訴外婆或者母親,也頂多只是一巴掌輕輕地拍在我的屁股上,然后玩笑似的一聲訓斥,接着又去忙碌自己手上的事情去了。

  五六歲的孩子腦袋只有問號,對什么都好奇,于是我對小元留了個心眼。

  外婆家呆的地方原本是森林,一百多年前清末一些漁民來到岸上,在這里居住了下來,并把這一代喚作方家場,至于為何這么叫,大家早已經無法解釋,只是跟着老一輩的人習慣罷了。

  這一帶從五歲到八九歲的孩子一抓一大把,所以經常玩耍自然少不了,由于大家家境差不多,都不富裕,窮人家的孩子似乎天性喜歡互相幫助,所以小元沒來几天,就和大家混熟悉了。

  只不過他略有一些怪異。

  小元的腦袋很大,而且五官奇特,几乎是平的沒有一點起伏,遠遠看去如同一個精細描繪了五官的人臉后被吹起來的紅色氣球氣球,大而圓亮的腦殼上點綴着几根溼潤潤的頭發,薄而白皙如同被洗衣粉漂洗多次的布匹的頭皮下一根根吸管粗細的紫色血管清晰可見。他的眼睛很小,稀稀拉拉的眉毛几乎讓人感覺到那眼睛像塞進一個面團里的兩粒豆子。可是他卻還喜歡瞇起眼睛說話,鼻子不高,寬而短,還略微向里塌下去,厚厚的略微向上翹起的嘴唇總是掛着油珠子——小元的母親即便自己不吃飯,也要保證兒子天天有肉有魚,實在太窮了,她就赤裸着雙手到附近的池塘逮一些蛤蟆燒給小元吃,哪怕自己的手被蛤蟆皮膚分泌的毒液灼傷。所以我們這幫孩子非常妒忌他。而且他不太愛說話,可每次說話猶如一個大人一般,總是教訓同年齡的我們,而大家也對他的話非常信服。小元裸露在外面的皮膚總是腫脹的成半透明色,如撕扯下來的薄薄的豬皮,手上總是溼漉漉的,每次我握着他的手,老感覺滑膩,仿佛握着一塊肥皂。

  几乎每次玩捉迷藏,他總是能夠找到我們,無論我們躲藏到哪里——板車下,竹筐里,小黑屋,還是大樹上,每次自以為躲的天衣無縫,可是沒過多久就被發現了。

  而且每次,小元都出現在你的身后,朝着肩膀重重的拍一下,然后冷笑着說:“我看見你了。”

  按照規矩本來是被抓到的人去躲,可是小元卻似乎不喜歡躲藏,而大家也樂得讓他去抓,只是游戲這東西,一旦失去了平衡,被抓住的次數一多就沒有意思了,當小元熱情的邀請大家再次玩的時候卻遭遇了眾人的白眼,小伙伴們一哄而散,只留下我一個人,而他則再次瞇起眼睛望了望一個個遠去的背影沒有說話。

  “為什么你總是能找到我們?”我和他順路,自然問了問他。

  “你們太笨了,那些地方,我以前躲過無數次了。”他的回答依舊非常不客氣,不過我也習慣了。

  “那,有什么辦法可以讓抓你的人永遠找不到呢?”臨到家了,小元正要推開木門進去,我又問他。

  這次小元沒有馬上回答,而是將推開木門的手抽了回來,他笑嘻嘻地走到我面前,伸出雙手,將大拇指輕輕按在我眼睛上。

  “弄瞎他的眼睛,像這樣,大拇指用力按下去,他就再也找不到你了。”他的話像錐子一樣,而且手上真的開始用力,我的眼睛很快感到一陣擠壓感。

  五歲多的我自然哇哇大哭起來,小元似乎也意識到了不妥,立即收回手,走進了屋子,留下我一個人小心的按摩着被揉痛的眼睛。

  那天晚上,我很晚才睡着,耳朵邊上已然聽不到外婆和母親夢囈似的哄我入睡的歌謠,只是不停的回蕩着小元說的那句話。

  “弄瞎他的眼睛。”

  “真是個怪人。”我翻了個身,忽然感覺到今天夜里熱的有些厲害,本來夜風應該非常涼快,而現在卻軟弱的厲害,忽然下身一緊,有些尿意,我從竹床板上爬了起來,揉着還略有疼痛的眼睛去解手。

  前面說過,方家場的巷子很窄,一道入夏,房子就如同一個蒸籠,大家都將床啊,竹席擺放到外面來避暑,外婆家在巷子頭,而這里各家各戶都沒有廁所,大的就去一百多米外的公共廁所,至于孩子,一般都在廚房旁邊的水溝邊對付一下算了。

  我從床上下來,發現月亮出來了,由于東西多,我小心的避開堆放的雜物,忽然發現了那些睡在外面的鄰居。

  以前我并沒有過多注意,可能是那天眼睛有些痛,不自然看了一下。

  從我站着的地方一直延伸下去,每家每戶的門外都躺着几個人,大家一動不動,就像堆放着的一堆堆的貨物,看都看不到邊。銀色的月光透過破舊的塑料棚子的裂縫照射在他們裸露的肌肉上,反射着奇異的光,我見過這附近的一個加工塑料人像的工廠——一個專門為衣店制作模特用具的地方。那天他們卸貨,正好大風,一堆堆碼放好的人形模特裸露在空地上,就像現在一樣,年幼的我有些詫異,几乎分不清楚那些躺在地上的人是不是真實的。

  可是當我小解完,我這才留意到唯獨小元家是不再外面睡的,而且似乎從搬來到現在,無論天氣多熱,他們母子也從未睡在外面過,總是吃完晚飯,就早早的關門進去了。

  我剛想過去看個究竟,可是房門忽然嘎吱一聲打開了,一個人影從門縫從貓着腰擠出來,接着直立起身體,又將房門帶上。

  我連忙蹲在一個竹樓旁邊,仔細一看,原來是小元的母親。

  她的臉側對着我,流露出無法抑制的興奮和解脫感,就像刑滿釋放的囚徒,又如同賭博着正在關注結果的賭徒。她的手里提溜着一個小布口袋——她和小元搬過來的時候也就背着。

  這個女人似乎又不放心地看了看里面,接着小心的穿過躺在弄堂里的人,不過那可不是個容易的事,她似乎猶豫了下,當然選擇了從我這邊走出巷子,接着她越過了我躲藏的地方,消失在夜色里。很幸運,也許她正着急的離開,沒有注意到我。

  不過我正詫異她為何深夜這樣小心的離開,那被帶上的木門又打開了。

  小元從里面走出來,他的眼睛并不像白天看上去的那么細小,反而泛着光,猶如貓的眼睛。

  “你走不掉的,我最喜歡的就是捉迷藏了。”小元的聲音很低,卻猶如一個成年男人的嗓音,如同我的舅舅和外公一般。緊接着,他閃進了屋子。我有些害怕,先前感覺的燥熱一掃而空,我雙手揉搓了下手臂上浮現出的雞皮疙瘩,爬上竹床睡去了。

  第二天早上,我被家人推醒正打算洗漱停當吃早點,卻發現小元的媽媽端着一碗蓋有荷包蛋的面條遞給坐在小板凳上的小元。

  小元的表情很得意,他接過了那碗面條。不過我看見那面條分明朝外吐着熱氣,可是小元卻不怕燙的大口大口吃下去,而且几乎沒怎么吞咽,一眨眼功夫,面條下肚,大腕空空了。

  而小元的母親似乎對這并不驚訝,只是恨恨地拿過空碗,咬着嘴唇,而小元吃過后就一溜煙跑外面去了,臨走前還叮囑我吃快點,趕緊過去和他玩。

  我對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感到非常的不真實,或許,那只是我的一個夢,壓根就沒出現過,當時的我如此安慰自己。

  又過了几天,夏日的溫度開始退卻,我在外婆家的快樂日子也要到頭了,數着指頭滿打滿算也就是明天了,而小元聽說我也要離開,也只是哦了一聲,然后又邀請大家玩捉迷藏。

  孩子們只有在實在沒有別的游戲可玩的時候才會同他玩。當然,結果顯而易見,一下午都是小元在抓人,而且沒漏過一個,而我自然在小伙伴的抱怨聲中和小元一同回家去了。

  晚飯過后,大家睡的很早,半夜里,風突然變涼,猶如鐵刀刺肉,我閉着眼睛摸了半天的毯子卻沒有得手,結果卻摸到了一個圓滾滾的肉球般的東西。

  猛的睜眼一看,卻發現小元蹲在我床旁邊,而我的手正在他的大腦袋上,他瞪着眼睛抽動着鼻翼望着我,當然,我嚇得叫了一聲,不過很快他用手把我嘴巴捂上。

  “跟我來。”他說完背過身,朝外面走去,而我猶如中邪一樣,居然真的跟在他后面。

  白天里熱鬧的街道,店面都寂靜無聲,那個年代還沒有酒吧,網吧之類的夜生活,即便是電視,也是少部分人的奢侈品,這個時段外面除了守夜人,連個鬼影都沒有,我和小元的腳步聲回蕩在塗滿柏油帶着余熱的路上。

  他在前面不緊不慢的走着,不知道過了多久,走出了方家場,還有糧站和自由商場。

  “你到底去哪里啊?”我忍不住問他。

  “去找人,她要和我玩捉迷藏。”他沒回頭,依舊走着。

  “找誰啊?”我嘟囔着問,不過這次小元沒回答,只是在前面哼哼笑了几聲,肥厚的肩膀抖動了兩下,把脖子的后的贅肉也堆積起來。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几乎累的閉上了眼睛,卻一下撞到了小元身上,原來他停了下來。

  “你明知道逃不了的。”小元忽然說話了。我正詫異,接着才發現他沒有對我說。

  他談話的對象是一個卷縮在一個早已經關門的小雜貨鋪旁邊的人。

  “我會跟着你一輩子的。”小元又說。

  這里是一個連接着外面公路和居民區的交接點,旁邊一個人也沒有。

  “我總要試下。”那人忽然站了起來,手里提着一個包袱。

  原來是小元的母親。

  “你明天就要走了是吧?”小元忽然轉過頭,帶着微笑望着我,而我木然地點點頭。

  “在這里,也就你對我最好了。”小元忽然伸出手,如同長輩似的伸出手想摸我的腦袋。

  “你又想干什么?”女人忽然尖聲叫道,就像是手指甲刮過黑板上的聲音。

  小元的手在半空中停下了。不知道為什么,我下意識地覺得此刻的小元非常危險,我跑到了那女人身邊。

  女人用手將我推到身后。

  “我討厭這身體了。”小元雙手抓着自己腦袋低聲說着。

  “你為什么總要和我捉迷藏?我說過你玩不過我的,無論你躲到那里我都可以找到你。”小元伸出雙手做環抱狀朝我走過來,我明顯可以感覺到女人在發抖。

  “逃啊,躲起來,然后我再來找你,我說過的,我最喜歡找躲起來的人。”小元一邊咧着嘴巴笑着,一邊走過來。

  “快走,別讓他找到我們。”女人伸出手來拉着我在寂靜的街道上跑了起來。

  回頭望去,小元依舊站在原地一動沒動,只是對着我們伸着手。

  我們先后跑到了好几個地方,可是每次還沒等坐穩,小元就從黑暗之中慢慢走出來。

  “我又找到你了!快跑啊,快躲起來啊!”女人聽完了發瘋似的叫喊起來,又拉着我跑。

  不知道跑了多久,那女人和我都沒氣力了,后面几乎是被她拖着走的。兩人靠在馬路上的鐵欄杆上大口喘氣。

  “跑不動了?”小元從身后的鐵欄杆之間的隔縫中伸出腦袋,傻傻地笑着。

  “老娘不跑了!”女人不知道哪里來的氣力,忽然伸出雙手按住了小元的脖子,把他拖到地上,可是小元依舊笑着。

  “我只是買賣東西,從來沒殺過人,平日里對你忍讓夠了,你是第一個!”

  “第一個么?不是吧?”小元的聲音已經被掐的走了音,尖細如同快要斷水的水龍頭。

  “弄瞎他的眼睛,他就再也找不到你了。”我不知道為什么,忽然想起這句話,而且嘴里不由自主地說了出來,那女人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真的伸出手指頭按向了小元的眼窩。

  一股子鮮血從眼窩里飛射出來,濺了女人一身,可是小元卻不知道疼痛似的笑着,也沒有任何的反抗,過了會,小元才真的躺在地上不動了,女人也用盡最后的氣力拉着我繼續往前跑,一邊跑還一邊罵罵咧咧。

  我則回頭望了望,小元躺在那里沒有在動彈。

  終于,我和她都跑不動了,癱倒在地上,喘息了一陣,女人的聲音似乎又恢復過來了。

  “我救了你的命啊,細伢子。”她得意地轉過頭說。

  “小元不是你兒子么?”我整理好呼吸,奇怪他們母子怎么會這樣。

  “他才不是我兒子!”女人皺着眉頭,表情如同惡神,雙拳緊纂。

  “我原以為他只是件貨物,不料想居然像狗皮膏藥一樣脫不了身了。”她繼續抱怨道,不過轉頭看見我不解的樣子,又不耐煩地擺擺手。

  “我和你說這個干什么,你個小鬼也不懂。”她站起身來,伸了個腰。

  “應該看不到他了。天天說捉迷藏,死小鬼,老娘弄瞎你眼睛看你怎么找我。”說完,她忽然瞇起眼睛望着我,猶如一個餓鬼望着食物,讓我不住后退了兩步。

  “和阿姨走吧,阿姨帶你去好玩的地方。”她朝我伸出手,我拼命搖着頭后退,她忿忿地罵了一句,不再理我。

  “你去哪里?”我見她轉身,忽然很費力地彎着腰。

  “不用你管。”她有些奇怪的轉動着脖子,“怎么頭發老是被鉗着的感覺。”

  我忽然發現女人的脖子上伸出一只胖胖白白的手,布滿着青色的血管,猶如枯葉上的經脈,于是我抬起頭望去。

  又一個小元沉重的身體壓在女人的背上,夸張的裂開嘴巴笑着,一只手攥着女人的頭發,一只手按在自己的嘴巴上,對着做了個收聲的動作。

  不過我覺得又有些不妥,因為小元的臉上沒有任何傷痕,可是那女人明明剛才手上在滴血啊。

  女人似乎絲毫不知道,而是沿着街道朝前走去,走不了几步,就轉動轉動脖子。

  “走到那里,我都能找到你。”忽然耳朵邊上穿過一陣低語似的聲音,那聲音是小元的。

  我沒有回家,而是一直坐到天亮,因為腳有點軟。

  當白天回去的時候,挨了頓臭罵,外婆和母親嚇壞了,不過好在我沒出什么事情,自然也就算了。

  不多久,聽說有警察來到這里,拿着一張通緝令尋找小元的母親,或者那個女人更加合適。

  “那人到底是誰啊?”我問母親。

  “這個女人是一個人口販子,專門倒賣几歲的娃娃,就像你這樣大小,她把騙來的孩子集到一起,拉到鄉下去買,可是有次晚上司機沒睡好,車子翻到河里,所有的孩子都淹死了,而且泡了好多天才被發現,撈起來的時候一個個頭腫的跟包子一樣,頭上的青筋都暴出來了。十几個娃娃,嘴唇都紫的厲害,眼睛都被額頭腫起的頭皮壓的看不到了,全身皮膚泡的跟蘿卜一樣透明。那天警察把通緝令和事情經過告訴我們,大家才知道那女人是個這么狠心的人,她自己也有娃,卻干這種傷天理的事情,可惜沒抓到她。”母親憤憤不平地解釋說。

  “小元不是她的娃。”我忽然說。

  母親有些奇怪,但又自顧自的說到:“管她呢,反正警察說她被人告發前好像也騙了個娃,而且經常帶在身邊,估計也想認個兒子吧。壞事干多了,可能自己生不出來!”母親再次痛罵道。

  說完,母親就去忙自己的事情了,后來再去外婆家,那房子又換了別人了,只是那個女人再也沒了下落,后來偶然聽到鄰居議論起,再別的地方也看到過一個帶着大頭兒子的瘦弱女人。只是一直抓不到,這兩人仿佛在和警察做迷藏一樣。

  后來,我經常做一個同樣的夢,夢中我遠遠的看見一伙孩子在玩捉迷藏,孩子們一個個笑着躲好,只有一個背對着大家枕着手臂靠在牆壁上數數。我也高興地朝他們走過去想加入。

  靠牆的孩子忽然轉過頭,他沒有眼睛,眼窩處只有一片片血迦,將眼皮和額頭拉的緊緊的,形成了几條深如溝壑的抬頭紋。

  那臉正是小元的臉。

  夢中我的正嚇得一步步往后退,先前躲藏起來的孩子忽然都從躲好的地方走出來,慢慢朝我走來。

  他們都是小元,胖胖大大水腫的腦袋,細小的眼睛,青而發紫的嘴唇,溼漉漉的身體都一個樣子,卻又仿佛有點不同。

  “來玩捉迷藏吧。”他們異口同聲地充滿稚氣喊道。

  我從夢中驚醒,一身大汗。似乎明白了那女人為何怎樣也甩不掉小元了。(捉迷藏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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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3-3-12 14:31:27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七十九夜 半根針

  可能是台風的緣故,原本火熱的八月也涼爽起來,只是想到即將到來的七月半,忽然覺得這天氣又十分應景了。不知道紀顏和李多已經走到哪里了,隨手打開郵箱,卻發現居然多了封紀顏的來信。

  這家伙相比知道七月半將至,居然發了封問候信,只是看着多少有點別扭。

  “又快到七月半了,前些日子我和李多為了尋找當地的傳說故事,要渡過一條河,據說河對面的村落發生過非常奇怪的事情,我急于過去,只是河面沒有橋,水卻又漲的厲害,所以搭了個老人的船過去,沒想到居然有意外的收獲,時至鬼節將近,或許這個故事你可能用的着。”我看了看前面的話,忽然來了精神,早上起來的困意一掃而空,繼續看了下來。

  “這里荒涼的很,四處望去只有無邊無際的石灘和雜草。原本狹窄的河面忽然湍急起來,就像揉散了的面團,水浪都是一塊一塊地涌動着,我和李多找了許久,卻沒有看見過河的橋,天色漸漸暗淡起來,剛剛結束的大雨似乎又有回頭的意思,河面的鵝卵石被雨水沖刷的光亮異常,正着急,卻看到在水天一色的角落里居然停靠着一葉扁舟,不仔細看,仿佛被融進去了一樣。

  我走過去,一位帶着灰白色草帽,披着件陳舊藍色工作服外套,下身套着灰色短褲的擺渡人,悶着頭在抽着水煙。我走過去,問了聲。

  ‘請問開船么?’

  他抬起頭,臉猶如一個干癟放置很久的老面饅頭,帶着萎黃,又像個縮嚴重的蘋果,眉毛几近脫落了干淨,眼睛和臉頰都鋪滿了深入溝壑的皺紋。嘴巴含着煙嘴,帶着漠然的眼神望着我們。卷至手肘處的袖子下面是布滿了如蚯蚓粗細的長長的血管,一根根凸立出來——常年接觸水的人都會這樣,皮膚黃而干燥,上面站着一層層還未完全脫落下來的灰黑色的死皮,終于,在注視了我們几秒后,他的嘴巴離開了水煙筒。

  ‘當然開,不過你們姓什么?’他操着濃重的地方口音問道。

  我奇怪他的問題,不過還是告訴了他,李多也有些不悅,性急的催促着。

  他看上去似乎年紀很大了,卻不知道為何還在擺渡,而且這里似乎很少有人來,或許不是我們,他一天也接不到一個客人。

  老人的身體去很健碩,站立起來后面如鐵板一樣整齊直立,他將水煙筒收拾起來,順手結果我們的行李,船體不大,卻也勉強容的下四人,我和李多對面而坐,老人則站在船頭,將船撐離了河岸。

  船緩緩的駛向河心,水流似乎也小了些,河邊還有很多聳立的怪石。

  ‘七八月山洪來的凶,這里的水也漲的厲害,所以必須看那些石洞,如果河水過了石頭,就是在高的錢,也是不能出船的。’老人的聲音很沙啞,卻非常清晰,他可能看我盯着石頭看,于是解釋了下。

  ‘您剛才為什么要問我們的姓?’李多好奇地問老人。老人遲疑了下,忽然朝天高亢的唱了起來,歌聲從四周的山壁反射回來,在耳朵邊上環繞開。

  ‘過河人喲,莫着急,待我將你姓名問喲,不怕惡浪與險灘喲,船工一身都是膽羅,出船寧帶一根針,回家不載陳姓人喲。’老人唱完了,這才低頭對我們說。

  ‘我是住在河對面的船工,這一帶有規矩,出船定帶一根針,回船不載陳姓人。’

  ‘哦?不載陳姓人是因為陳沉諧音吧,可是為什么要帶一根針呢?’我好奇地問。

  ‘讓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告訴你為什么要帶一根針。’老者抬起頭望望淫靡的天空。

  ‘這一帶地勢不好,加上非常荒涼,所以也就沒去修橋,自然就多了我這樣的擺渡人,以前河對面的村子還算熱鬧,大家要出去趕集看戲釆買貨物都得靠我們船工雙手搖過去,有些人世世代代都是吃河面飯,河邊生,河邊長,即便死了,也要讓家人葬在河岸邊上,這是我們的命,雖然辛苦,卻也活的下去。

  出船的人水性都好,這是當然的,可是只要是第一次單獨出船,老人們總交代,身邊帶好一根針。我問為什么,他們總是嘆氣搖頭不語。

  我第一次單獨出去,也很歡喜,只是對這根針有些看不大起,可是既然長輩說了,自然點頭稱是,便將針別在褲腰帶里,時間長了,自然也就忘卻了。

  直到有一天,也是這樣的日子,七八月間,暴雨連這几日,大家都出不了船,沒了收入,坐在家里發呆,好不容易雨停了半晌,我趕緊推船出河,等着人來。

  果然,那天生意旺的很,中午出去的,到了天擦黑的時候已經過了十几躺了,我几乎沒歇過,雖然累,卻心中高興,一來有了生計,二來覺得自己的本事幫了人。

  我剛准備回去,卻被一個年輕人叫住了。

  他身材高大,不過天色已經灰暗,我看不清他容貌,一身讀書人打扮,手上還提着一口皮箱子,腳踩黑皮鞋,我瞧他眼生,更斷定他不可能是本地人。

  ‘帶我過去吧。’年輕人在身上摸了摸,掏出錢,我瞅了下,已經超過了雙倍的船錢,剛想接過來,忽然想起來還未問他。

  年輕人居然姓陳,我有點懊惱,擺擺手說不渡了。

  ‘你要是不渡,這天已然黑了下來,這十里八地的一個人也沒有,難不成我還要走回去不成?姓陳又怎了?難不成姓陳的都一輩子不要渡河么?為什么這個年代還有你這樣封建迷信的人啊。’他有些生氣,大聲斥責着我,接着又在身上掏了掏。

  ‘拿去!’他居然又多拿了些,我猶豫了下,那時候人年輕,天不怕地不怕,那里管得了這么多,只是想着總是要回家的,多帶一個人有何不可,一手接過錢,就讓那人上了船。

  我載着他,朝對岸划去,可是心里多少有點不安,原本熟悉的水路居然有些陌生起來,只恨不得能來一陣大風,將我一下吹到對岸,早些回家了事。

  船到河心,兩人攀談了下,原來這個陳姓年輕人居然還是個讀過大學的秀才,而且是來這里釆集民風民俗的,并且帶了一箱子書來教化這里的孩子,聽了他這話,我也忍不住對他敬佩起來。

  可是沒想到,離岸還有几里的時候,真的開始下雨了。

  雨勢來的非常大,不消片刻,我的船里也灌滿水了,風也吹得厲害,只是不把我朝岸邊吹,而是往河心吹,我頓時慌了手腳,年紀輕,還從來沒遇見過這種事情。

  ‘船家,現在怎么辦啊?’年輕人大聲喊道,可是口齒不清,含含糊糊的,估計是雨水沖進了嘴巴里。

  ‘你抓牢住船,我想辦法!’我叮囑他,心中卻忍不住恐懼起來,雖然撐船時間不長,但知道這樣的風雨下,一旦船撞到凸起的石洞,我們必定要落河,別說是這秀才,就是我也不見得能游的出來。

  果然,還沒等我說完,船就翻了過來,我和年輕人都落進水里,水流重重地拍在我身上,肉痛的厲害,嘴巴,鼻孔都灌滿了水。

  不過還好,我勉強游出了水面,只是不見了那個讀書人,旁邊都是黑乎乎的河水,雨聲混雜着雷聲,把我呼喊的聲音淹沒了。

  ‘許是已經沉到底了吧,唉,這姓還真邪門。’我感嘆了下,立即朝對岸游過去。

  忽然,腳底下一沉,仿佛被人拉扯了一般,接着腰上也有被抱住的感覺,我整個人迅速往水下翻過去。

  一個閃電打過來,我看到那個年輕人死死地環抱着我的腰,他的雙手拼命摳住我的褲腰帶。

  ‘放手!不然我們會一起死的!’我大聲叫喊着,可是他仿佛已經沒了知覺般,呆呆地抓着我,拼命搖頭。

  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曉得我氣力一盡,明天就要等我家人來為我撈尸了,水上的人都知道,就是水性再多好的人,一旦被這種求生欲望極強的人抱住,都沒辦法生還。這種人如同秤砣一般,就是沒有這風雨,帶着他都很難游過去。

  我忽然想了起來,想起來臨走前帶的一根針。

  那時候我沒有多想,從褲腰里翻出那根針,朝着年輕人的手背狠狠扎了下去。

  他大叫了一聲,帶着憤怒和怨毒望着我。

  ‘別怪我!否則大家會一起死的!’我閉着眼睛,將針拔了出來,又再次扎下去。

  腰間的氣力果然小了,我馬上掙脫了他的手,只是用力過大,拔出的針斷掉了,枕頭留在了那年輕人的手背上。

  我鼓足了吃奶的勁,等我摸到河岸的石頭,掙扎着爬上去,雨水立即小了起來。

  我見沒了危險,就暈了過去,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在家里了,家人說我命大,這種天氣,十個有八個難回來,村里人都說那晚上的雨這輩子都沒見過,下的那么大那么急。

  他們還說,般我回來的時候,手心里死死地纂着半根針。

  那以后,我大病了一場,閉上眼就看見那年輕人溼漉漉地站在我面前向我索命。而我也終于明白,老人們為什么叮囑我要帶一根針,而又一再不願意說明原因。

  那半根針我藏了起來,這件事沒告訴過別人,只是向我父親說了說,當年父親聽完大驚,他之所以驚訝不是因為出了這檔子事。

  ‘你沒有把針完整拿回來?而是斷了一截在那人手里?’他失色地問道,我則回答說是。

  ‘這是大忌!除非我們可以找到那人的尸首,否則就,’父親說了一半,卻打住了,接着嘆氣着搖搖頭,即便我追問,他也不再告訴我。

  隨后,大家找了几個水性好的沿河搜索,可是卻沒有找到那人的尸體,這讓我着實擔驚受怕了好一陣子,不過接連十几年沒有事情發生,我也就漸漸淡忘了。

  直到我也結婚生子,直到我的女兒慢慢長大。雖然我的父親在憂慮中去世,甚至臨終時一直握着那半根針。可是我卻沒有過多介意,或許是從小就不信鬼神的原因吧,而且那以后我也很注意天氣,絕對不再強行帶人渡河了。

  去年的八月初,我接到女兒的信——這里唯一能夠和外界聯絡的郵局也離村子有几十里遠,我隔段時間就會去那里替全村的人取信,她在信里告訴我,會帶男朋友來這里。這么多年,女兒只要在外面,她都靠寄信過來,只是最近一段時間信卻有些異樣。

  那些信仿佛被霧氣打過一樣,溼漉漉的,我以為是郵遞的時候着了水,可是其他的信都沒什么。我曾經回過信詢問她,女兒只說是不小心沾了水,或者是每次都是剛洗完衣物碗筷才開始寫的。

  那點水經過這么長時間還沒干么?我狐疑起來。

  不過我并沒有過多介意,只是急着回去把這消息告訴孩子他娘。

  我們倆沉浸在快樂之中,自從女兒去外省讀大學后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上一次已經是半年多以前了。

  這一代帶人渡河的已經越來越少,為了怕他們來的匆忙找不到人渡河,接下來的日子我天天都在河邊等待,而且不載被人,只為等他們——畢竟靠女兒寄來的錢就足夠維持家用。

  接連等了十几天,一直到七月半那天晚上,那天我本不願意出去,行船的人忌諱鬼節,尤其是河底冤魂多。于是剛到天擦黑,我便打算撐船回去。剛起身,卻看見遠處走來兩個人。

  一個年輕女的和一位個子高高的男人,兩個人的手緊緊的牽在一起。

  那女的自然是我女兒,可是當我看到那男人卻嚇了一跳。

  我不知道為什么想起了几十年的那個書生樣子的年輕人,除非了衣服發型不同,甚至連手里提着的箱子都是一樣的。可是就是臉卻依舊覺得模糊,似像又似不像。我暗自咬了咬舌尖,告訴自己天底下哪有如此怪異之事,全當是自己老眼昏花所致。

  未來女婿對我很是尊重,女兒也熱情的向我介紹。原來這個男的是女兒大學同學,比女兒高上一屆,女兒的工作也是他幫忙介紹的。我自然對這個女婿非常歡喜,看着天色已晚,便不再多聊,讓兩人上了船。’老船工一邊搖着槳,一邊說着,船已然接近河心,他卻忽然停住了,帶着怪異的眼神,瞇起眼睛望着我和李多。

  ‘就像你們兩個一樣,都是相對而坐,很高興的望着對方,可是當時我覺得有些怪異,但始終沒有覺察出來,這事本來對在船上討了二十多年生計的人來說應該很容易想到,可能是當時過于高興,卻忽視了。’他長嘆一口氣,將草帽壓低了下,我看不到他的眼睛了。

  ‘那天還有個一同撐船的同村人,他的船也載了兩個姑娘,是村子里的,說是到河邊燒紙錢剛回來,他的船經過我的旁邊的時候,忽然望了望,然后奇怪地說了句話。

  ‘好淺啊。’然后就划開了。我沒在意,只當時一句玩笑話。

  回到村子里,我婆娘都等急了,早就做好了一桌子菜,都是時令的河鮮,水上人家,大都魚蝦為主,我怕女婿吃不慣,畏腥,還特地做了些豬肉和蔬菜。男人隨着女兒一起叫爸爸媽媽,我們聽着相當高興,我也干脆直接把他當女婿看待。

  那天晚上吃的很愉快,雖然在燈光下我一直看着女婿的左手。

  我當時斷掉的半根針就遺留在那年輕人的左手里,雖然自己一再罵自己多心,可是眼睛卻不自覺的瞟過去。

  即便吃飯,女兒的手依然牽扯着那男人的左手,我看不到什么。

  吃過晚飯,我為女婿騰出了一間房,女兒有些不高興,我可不管,雖然我們家貧賤,但這女孩子家的清譽還是要的。

  但是,河畔的村子,晚上風中帶水氣,吹一夜就能傷了骨頭,別說我一把年紀,就是年輕人也吹不起,而家里就兩間睡房。

  女兒自然跟着他娘。

  我只能跟女婿睡。

  可是當時我望着女婿的眼睛,他似乎很樂意,又仿佛是河邊捕魚人拿着魚叉死死地盯着活魚般。

  ‘睡吧!’我咬咬牙,熄了燈,和衣躺下。

  那邊房里娘倆多些時日沒見,自然少不了悄悄話,不過到了后半夜,自然也平靜了,只有細小的鼾聲。

  我則混混沉沉睡去,盡做夢,夢見那個掉進河里被我用針扎手的年輕人。

  沒過多久,我就感到臉頰上冰涼的,睜開眼睛,發現女婿渾身溼透地站在我面前,盯着我看,他頭發一縷一縷地,正朝下滴水。光着上身,穿着一條短褲。

  他的樣子和那個掉水的年輕人几乎一摸一樣,仿佛剛從我夢中的河底爬出來一樣,我猛的一激靈,跳了起來,抓起床邊的撐衣棍。

  他似乎有些驚訝,然后看了看自己,接着笑了笑。

  ‘不好意思,爸,嚇着您了,我睡不着,所以出去游了下,因為身體弱,從小就被送到游泳隊學,這不,反而慣了身臭毛病,一天不游反而渾身不舒坦。’他又低頭道歉,然后進去了。

  我這才放下東西,再次躺下來。

  可是又那個人喜歡七月半晚上去游泳?而且只要不和女兒握着手,他的左手要么藏在身后要么緊緊攥着。

  如果不看看他的手,恐怕我是不會安心的。帶着這種想法,我又昏睡過去。

  女兒告訴我們,她會和准女婿在這里留一個禮拜。

  ‘爸,一個禮拜我們就要趕回去了,時間不多,等以后我們還會常回家看望二老。’女兒笑了笑說,女大不中留,這點我知道,何況這里窮鄉僻壤,總不能讓自己女兒走自己的老路吧?可是想起來鼻子卻又一陣酸楚,仿佛被人從鼻孔倒進了姜水一般,又苦又辣。

  這個女婿不愛說話,卻畢恭畢敬,我則一天到晚把眼睛掛他身上,終于,我想到一個看他左手的機會。

  ‘你喜歡游泳,今天天氣不錯,河水也暖,要不我們爺倆去游個痛快?還可以比試下么,游不過我,我可不答應我閨女嫁給你。’我開玩笑打趣道,女婿爽快地答應了。

  ‘我一定會贏你。’他半瞇起眼睛,笑嘻嘻地說。

  正午河水最不傷人,我帶着他來到河邊,一個人也沒有,這一帶是半山環繞,加上雜草多,太陽照不進來,溫度要低很多。

  我迅速脫光衣服,然后看着他。

  女婿也慢慢脫掉衣服,我終于看見他的左手,不知道該說失望還是高興,他的手上什么也沒有,光滑的很,白白嫩嫩,一看就是拿紙筆的讀書人一般。

  ‘游吧。’他撲的一聲跳進河里。我也緊隨着下了河,心里石頭落了地,自然沒什么牽掛,游起來也格外暢快。

  我和他都是話不多的人悶葫蘆,可能因為這點女兒才喜歡他,兩個人互相聊了下,就默不作聲。

  河水有些混濁,揚起的泥沙弄得我什么都看不見,想想二十多年前的那件事,猶如一塊疤一樣焊在我心里,我盡力朝前游過去,望見女婿正在前面一個身位的地方,可能自己確實老了,便想做鼓氣超過他。

  可是當我低頭的時候,自己的那股氣一下就沒了。

  我的身體下面浮起一件東西,一件人形狀的東西。

  我起初以為是陽光下自己在河底的影子,可是伴隨着卷起的泥沙漸漸退去,那居然是具尸體。

  頭發差不多掉落個干淨,臉猶如泡發的香菇,帶着紫黑色的細小血管密布整張氣球般的臉龐,嘴里鼓鼓囔囔的,不知道含了什么東西,四肢也無力的漂浮着,他慢慢浮上來,几乎快要碰到我的臉了。

  雖然樣子變化極大,但我從他的衣着一下就認出來了,那是二十多年前沒找到的尸首,只是那個皮箱子也看不到了,想是被沖走了。

  我平素膽子極大,但這下也嚇的着實不輕,一口氣沒接上,嗆進胸膛里,而且腿又抽筋了。

  而且我看見眼白鼓出的尸體望着我微微笑了下,他左邊的袖子漂浮起來,擋住了我的眼睛。

  我的咽喉處開始有了勒緊的感覺,漸漸覺得喘氣不過來,眼睛一片黑暗,最后聽到的是女婿的呼喊聲。

  醒過來的時候,周圍圍了很多人,我已經躺在自家床上,原來女婿把我抗了回來。

  ‘尸首!那尸首!’肺里似乎還有積水,我又大聲喊起來,所以距離的咳嗽,我婆娘輕輕拍着我的背。

  ‘撈起來了。’旁邊的村民告訴我。

  ‘二十多年的尸體為什么浮不上來?而且還沒爛掉?’我大聲問道,不知道是問自己,還是問別人,因為我想知道答案,否則我會瘋掉。

  ‘爛沒爛不知道,不過浮不上來那是自然的了。’女婿忽然冷冷說道,‘他的肚子里面,全是鵝卵石,剛才他們搬上來的時候咕嚕咕嚕作響,跟工地的水泥攪拌機一樣,肚皮上凹凸不平的,一個人吞了那么多石頭,自然是起不來了。’

  ‘難怪,我看見那尸體嘴巴鼓鼓的。’我這才安靜下來。

  ‘而且,那尸體沒了左手,好像被什么啃掉了一樣。’旁邊的一個人囁囁地說。

  我沉默了下,揮了揮手,示意大家散去,然后不理家人的詢問,埋起腦袋睡覺。

  其實我那里睡得着。那個帶着半根針的左手究竟在那里,找不到那半根針,我遲早會像我爹一樣郁郁而終,死都不安心。

  日子逐漸過去,女兒也告訴我很快他們就要離開了。好在身體沒過多久就康復了,只是心病無法醫治,村里的人知道几十年的事情的不多,我在村子里有一定威望,于是讓大家出點錢把那人尸體好生安葬了。

  女兒牽着女婿的手,面帶愁容地看着新墳。

  ‘好可憐,連名字都沒有。’

  ‘為什么沒有,說不定和我同名。’女婿忽然冒出一句,我用眼睛瞪了他一下,這才收聲。

  七天的時間很快過去了,女兒居然哭了起來,可能是非常不舍得,但又沒辦法。

  ‘一定要照顧好自己啊。’孩子娘抹着眼淚抓着女兒的另外只手,‘你看手這么涼,以后懷了娃娃一定要注意。’

  ‘嗯,他會照顧好我的。’女兒笑了笑,望着女婿,女婿也點了點頭。

  我提出送他們過河,被拒絕了,理由是我身體剛好,不適合,還是多臥床休息。

  ‘爸媽我們走了。’女婿朝我們鞠了個躬,接着忽然松開握着女兒的左手,朝我伸過來。我愣了下,心想可能這是他們的道別方式,也伸出手過去,兩人握在一起。

  那時候,我感覺到手心一陣微微的刺痛。

  女兒和女婿消失在門外,我把手轉過來,手心里是半根生鏽的針頭,那時候的我猶如當頭棒喝,張了張嘴,想叫女兒回來,但我知道無濟于事,孩子娘還以為我舍不得,安慰我說;‘女兒還會回來的,難過什么。’

  ‘回,回不來了。’我哭喪着說,不再理會她,只是沖進內屋,翻出一個小鐵盒子,打開來,里面是另外半根針。

  兩下里一重疊,正好在一起,一根完整的針,就是二十年前我帶出去的那根。

  我無力的把盒子放回去,吃力的撐起眼皮,忽然看到牆角里的皮箱子。

  那個女婿第一天來帶來的皮箱子。

  那個和二十年年輕人手里提着的一摸一樣的皮箱子。

  只不過,前几天它還好好的,可是現在那箱子在往外冒水,一股股的水流從箱子縫隙出流出來,溼了好大一塊地方。

  我爬過去——因為腳已經完全使不上氣力了,強忍着打開了箱子,里面并沒有我以為的東西,那只失蹤的斷手。

  里面只有很多信,都被水泡着的信。

  每一封,都是我們曾經收到過的,都是女兒曾經寄過來的。那些信大都字跡泡的十分模糊了。我發瘋似的把信和箱子全部扔到屋子外面,老婆怕極了我,她后來說我仿佛如餓鬼一樣。

  几天后,我再次去郵局,那里果然有我的一封信。

  可惜不是我女兒寫的,那是她單位寄來的。當我打開信,雖然已經有了准備,卻還是差點昏過去。

  信上面說,女兒兩星期前獨自去游河,遇到風浪遭到不測,結果女兒的尸體過很久才被打撈上來了,而且最蹊蹺的是,女兒被打撈上來的尸體,手里緊緊的纂着一個斷手,一個斷掉的男人的左手,在場的人都說那手看起來仿佛被浸泡了很多年一樣。而這封信也不知道為何許久才到這里。

  拿着信,在郵局呆坐了好半天,我才撐船回家,甚至不知道如何告訴家里的那位,所以我決定隱瞞起來,只說是女兒出國了,總之瞞多久是多久。

  回來的時候我又遇見了那個伙計,這時候我才明白,他那天說的太淺了,其實是好奇為什么我的船上一個大男人卻還沒有一個女孩子吃水深。

  我苦笑了下,那當然,當時船上的只是一只斷手罷了。”船夫終于說完了,船也已經到岸。我把船錢給他,他卻搖搖手。

  “不用了,你們能聽我的故事,我就很高興了。”他朴實地笑笑。

  “那A村往哪里走您能告訴我們么?”李多笑着問他,船夫點了點走,走下船,對着地圖詳細的指點我們,接着才上船離開。

  望着他漸漸消失在河面的身影,我也才想起,他剛才上下船的時候,船身動都沒動。

  誰知道呢?或許是他常年在船上穩定性好吧。

  還沒到村子,就聽到了這樣一個故事,不免有些抑郁,可是誰又曉得那村子里還有更奇異的事情呢?只是時間不夠,我只能先說到這里了,過几天我再告訴你吧。

  一切安好,也祝你和落蕾身體健康。”

  信的內容結束了,看來紀顏是離開了村子以后為我寫的信吧,當然,我更着急几天后他的故事,那個奇特的村子又有些什么呢,不過既然他能告訴我,相比定然是沒有什么危險,只要一切安全,作為朋友的我來說自然是無比歡喜了,不過,想想如果我是船工的話,恐怕也會毫不猶豫的拿起針扎下去了?或許每個人都會吧。(半根針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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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3-3-12 14:32:33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八十夜 羊吃人

  這并非是個鬼怪力神的故事,但卻說明其實人比鬼怪更可怕,更殘忍,即便是羊這樣溫順的動物,在人的作用下也可能變成狼。

  就如同托馬斯·莫爾在一本叫作《烏托邦》的書中寫道:“綿羊本來是很馴服的,所欲無多,現在它們卻變得很貪婪和凶狠,甚至要把人吃掉,它們要踏平我們的田野、住宅和城市”。

  事情的起源來自于我得到了個久違的一星期假期,收拾好行李和必備物品,和同事做了簡短的告別便離開了所在的城市——一直向往如同紀顏一樣無拘無束四處旅行的我,終于得到了一個短暫的改變自己生活的機會,自然十分高興,當然,可惜的是落蕾并無法同我隨行,作為專欄的負責人,她是無法離開的。不過她依舊叮囑我,七月十五將近,出門還是小心點為妙。

  不過當我猶豫改如何揮霍這本來是最普通卻對城市人最為珍貴的時間財富的時候,一個大學時期的同學忽然邀請我去他所在的農村。他是一個從村子里出來的普通學生,并不如普通愛情小說里那樣十分的優秀,也沒有認識一個欣賞他才華的富家女,更不會有事沒事摟着人家的肩膀大吼你愛不愛我,我一無所有。當然,他更不可能上演一段轟轟烈烈的愛情,總之可能令大家失望了,他只是一位普通的鄉村老師。

  其實他可以不用回去,而且他也不十分願意,可是這是一個承諾——全村人湊份子供他上了大學,可能你會說不是有助學貸款么?但是生長在城市里的我們有怎能明白不肯要嗟來之食的自尊和在前途與尊嚴之間的無奈,一旦接受了錢,無疑在自己身上打上了烙印,聯系次數多了說貪財,生疏了則說忘義,更何況那些微薄的錢財還只是為了家境最貧寒或者考入名牌大學的學子們准備的,我的同學既沒到家徒四壁也沒有考的非常優秀,所以相比之下,他寧願接受了鄉親們的捐助,或者說是一筆交易更恰當。最后他答應一定回來好好教育那幫睜着大眼睛拖着鼻涕的孩子們,雖然大學生活多少改變了他,可是找工作的時候他依舊做出了回去的決定。

  “男人的承諾不能亂給,既然給了,就要履行到底,除非我死了。”當我詢問他原因的時候,同學微笑着如此回答。

  一晃過了三年,既然他主動邀請我,看來他起碼過的不壞了,我向來厭倦了去那些所謂的人為景觀的游覽,但凡是經過加工的東西,都喪失了靈魂,按照一些人的說法,物非活物,景非活景,如同那制作精良几可亂真的標本,它始終是標本。

  他的村子里這里并不十分遙遠,這也是我願意去的原因之一,畢竟一星期的假期有限,我要好好分配統籌優化一下。在經過六個小時的高速列車和兩個多小時的顛簸的客車旅途,我帶着疲憊在夜色中看到了那個村子。

  與其說是村子,倒不如說是一個巨大的綠色草原,我几乎以為自己到了廣闊無垠的內蒙,四處搭建的羊圈和片片的草場讓我覺得十分詫異,難道這里也可以適應養羊么?

  當我困惑的時候,一個身材高大的穿着朴素的漢子從不遠處走過來,身后的影子拉的很長,如同一根黑色的劍,插進了村子。

  直到走到跟前,我才認出他來,絕非因為天色的黯淡,因為實在他的相貌改變過甚了。

  大學的時候他非常瘦弱,雖然個字很高,卻經常佝僂着身體,猶如一只大蝦一樣,深陷的眼窩總是帶着難以名狀的悲傷和苦悶,仿佛一團無法化開的濃墨,而現在他則充滿了自信和驕傲,或者說句不好聽的,頗有些暴發戶的感覺,我忽然很好奇,三年里他身上到底發生了什么。

  “歐陽,我在村口等你很久了。”他大跨步走過來,一手接過我的行囊,不過不知道為什么,我拒絕了,一來東西不是很重,二來我向來沒有讓別人提包的習慣。他也不介意,依舊非常高興的拉着我往前面走去。

  他的手用力很大,几乎掐着我長期打字而導致肌肉几乎萎縮的臂膀生疼。走進去,我只聞到了草場清香和羊的羶味混合的猶如肥皂般的味道。這里的人似乎很少,我覺得有些奇怪,不過他們看上去遠比其他村民要富裕的多,我不經意的几下望去,家家都住着如同城市里樓房別墅的住宅,而院落里停靠的不再是自行車或者拖拉機,取而代之的則是摩托和轎車。

  我忽然想起這個村子不是個相對貧困的地方么,三年內可以改變這么多?

  “這一切都要歸功于這些可愛的羊。”朋友拉着我,來到一處建筑比其他村民住房要正規而且宏偉的多的地方,我抬頭一看,原來居然是當地的村委會,驚詫之余,疑問更多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一邊隨着他走進去,一邊問道。

  “我先帶你去件村長。”他沒有回答我,只是高興的拉我進去。

  里面更加寬敞,甚至裝修的奢華超過了我所在的報社,大可以與城市機關攀比下了。在樓層的拐角處,我看到了同學介紹的當地村長,一位長着園胖腦袋,卻短矮身材的中年男人,光禿的腦門上在燈光的照射下閃閃發亮,嘴角叼着一根香煙,雙手背在身后。正在和另外一個人聊天,村長穿着一套西服,卻并不十分得體,拖長的衣角和堆疊的褲筒讓人覺得他猶如一個滑稽演員。敞開的西服里面并非是得體襯衣和領帶,讓我啼笑皆非的是,那居然是一件無袖的白小夾襖。那情景不亞于看見一個人在用刀叉吃米飯一般。

  和村長交談的人帶着一副金邊眼睛,白多黑少的眼球鼓鼓的,狹長的臉和尖尖光滑的沒有一根胡須的下巴不停的如同小雞啄米般的點着,他的腋下夾着一個深黑色的公文包,兩人似乎在商量或者說在達成什么協議。

  “那就這么說定了,價錢可不能再退讓了,吳總我們也是窮村子,大家伙都指望着這些畜生吃飯過日子呢。”村長的話雖然非常帶着謙恭,但音調反到是上級訓斥下級一樣,那個被稱呼吳總的也只是嗯嗯啊啊的答應着,見我們來了,他知趣的立即告辭,出去的時候他看了看我,遲疑了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忽然高昂起頭,從牙簽般細長的鼻梁里哼了一聲,擦肩出去了。我正覺得這人不可理喻,同學把我拉到村長面前。

  “這是我大學最要好的同學,他就是我經常提到的在城里做記者的那個。”同學高興的介紹到,我處于禮節的伸出手,村長也伸出手,不過他只是去彈煙灰。

  “哦,原來是大記者啊,小梁經常向我提起你,這次你來一定要好好報道下我們村子,作作宣傳嘛。”接着,他又說了几句客套話,同學則領我出去了。

  “你們村子靠養羊致富的?”我想起同學在大學的時候雖然學的是計算機,卻偏愛去圖書館看生物農作物養殖業的書籍,而且頗有研究。

  “是,又不全是,我馬上就帶你去看看。”他的臉上帶着神秘,我也猜不透是什么。

  來到樓下,看見一輛轎車開出了村子,看來這是那個什么吳總的車子了。

  同學帶着我來到一個巨大的羊舍旁邊,上面是斜拉式樣的三角屋頂,利于散熱,地面也很光滑,沒有什么裂縫或者坑窪,而且多有平斜,想必是為了羊群排泄糞便聚集之用,羊舍呈倒三角形,兩邊各有容納一人半寬的舍道,羊舍圍欄有10到15釐米粗細,我摸了下,是混凝土和磚石砌成,磚石是灰磚,遠勝與現在城市的紅磚,冬暖夏涼,看來羊倒是比我們生活的更舒適。

  “羊圈建筑是否合理,對羊生長發育關系很大。長期以來,我們這一帶農產養羊均是放養,地圈墊草積肥,有的羊牛同圈,圈舍潮溼,陽光不足,羊經常發病,出現春夏發展,秋肥冬死的情況,所以羊圈的設計合理是非常重要的,羊舍的基本要求是通風干燥,衛生清潔,夏涼冬暖,而且多選在草場的中心,這樣放養利便,羊群不容易感染疾病。”他滔滔不絕地說着。

  “我雖然不懂養殖,但恐怕這些也只是養羊最基本的規則吧,這如何說明你們這里偏偏羊賣的如此之好?”我想起剛才的那個吳總,忽然覺得有几分眼熟。

  “你看到的那個人是城里的商人,轉么批發肥羊肉,量大的很,不只他,全國很多人都來我們這里,三年里,這個村子的一下成了遠近聞名的富裕村,很多人都把耕地變成了草場,祖上世世代代背朝黃土臉靠地的農民都扔掉了鋤頭養起了羊,周圍的人也紛紛效仿,可惜,他們的羊卻無法養的和我的一樣好。”他不屑的攤開雙手——這是他在大學的一個習慣動作,每當十分高興或者勝利的時候他都愛這樣。

  “你的羊?”我奇怪地問道。

  “是的,我的羊。”他的臉換了副表情,緊緊咬着牙齒,仿佛懷揣着仇恨,似乎我們提及的不是羊,而是他的兒子,或者干脆是身體的一部分。

  “我的羊不僅僅肉質鮮美,吃過這里羊肉的人都贊不絕口,而且與其他羊肉相比簡直優差立見。甚至繁殖和生長能力都比普通的羊要優秀的多。一般成年羊六十天就可以育肥出欄,而我養的只需要四十天就可以了。”同學繼續緩緩說着,可是夜晚的風讓我忽然覺得渾身發涼,自從進村子開始,我似乎總覺得有一雙眼睛在盯着我。而且,眼睛的主人似乎并非是人。

  “知道我叫你來的目的么?如同村長說的,我還需要更多的人知道這里,你就是活的廣告牌,我調查過,你們報紙的影響不錯,只要你多幫我下,在報紙做一篇關于這里養殖業的報道,我和村子絕對不會虧待你,甚至可以讓你在這里擁有一片草地和羊群。”他聽起來是央求,實際卻口氣強硬,毋庸推諾。

  我心算了下,這樣一群羊少說有百八十只,甚至還有一片上好的草地,聽上去倒是十分誘人。

  “我更想知道你究竟是怎樣養羊的?而且你不是要做一名老師么?那些本該圍繞着你如同精靈般的孩子呢?那些求知若渴的學生去哪里了?”我大聲問道,小梁愣了下,忽然高聲笑了起來,笑聲在空曠的羊舍和草地里回蕩開來。

  “問得好,我可以告訴你,如果他們真的和你所說的一樣,我和他們,包括我的祖輩父輩,甚至我的子孫都和着羊圈里待宰的羔羊沒有區別了。”我對他話十分不解,而梁似乎也看出來了,他一屁股做在羊圈旁邊,靠在羊舍的圍牆上,我也坐了下來。

  “最開始的那年,我的確回來想好好教書,希望他們可以和我一樣,讀小學,初中高中大學,甚至可以飛出國門,去國外留洋。但是很快,我發現我錯了,即便是我這樣所謂的跨越龍門的天之驕子,其實在村子的作用還比不過一頭種羊。

  我的一名學生家里就是養羊的,那時候村子里養羊和養雞鴨一樣,單純是為了溫飽而已,而且這里窮山惡水,草食枯黃,加上養殖技朮缺乏科學管理,所以這里的羊一只只都長的瘦弱干柴,毛質低劣,學生被他父親叫回去放養,沒有在讀書,我忿忿不平地跑到他家,質問他為什么不讓孩子繼續學習,結果反到被他臭罵一頓。”他忽然苦笑道,轉頭問我,“你知道他說什么么?”我自然是搖頭。

  “你算什么東西?我讓我兒子放羊,好歹學一門營生,就算再不濟,他也可以去做羊倌,你呢?花了村子這么多錢,讀個破大學,還不是混成這樣?村子又沾你什么光么?我聽完后自然和他理論,他說不過,就把孩子從房間拉了出來,讓他自己選擇。

  那孩子低垂着腦袋,將手別在身后,我几乎將自己前半身所有的抱負都寄托在他的身上,我自己所堅持的原則和犧牲都希望有所回報,而結果是,孩子親口說了句讀書無望,老師您還是放我回來吧。

  我不知道當時是如何在那孩子父親的謾罵和嘲笑聲中走出那間房子,又是如何如幽靈樣飄回自己的房間,那晚上我想了很多,几乎覺得自己活着還不如一頭羊,不過,后來我想通了,與其慢慢地等着那些孩子成長,再回來建設這里,倒不如靠自己使這個村子富裕起來。”梁斬釘截鐵地說。

  “可是你要知道養人和養孩子不一樣,要很多年以后才看得到。”我駁斥他道。

  “我自然曉得,可是與其把希望寄托人家身上,倒不如靠自己。”梁繼續說着,接着點燃了一根煙,在煙霧的環繞下,我忽然發現身后的羊居然走到我們旁邊,閉着眼睛嗅着煙氣,仿佛十分享受的叫了几聲,而且其他的羊雖然啃着草料,卻吃的非常慢,仿佛難以下咽一般。

  “于是我開始養羊,可是我發現即便按照我從書本學來的知識,也無法在改變村子積弱已久的窮困弊病,而且真正動手和書本的平面文字相差甚遠,再我苦惱的時候,我想起自己在大學無意想起的一個故事,不,與其說故事,倒不如說是傳說更恰當。”他忽然裂開嘴巴笑了下,長長的下巴上的那尖尖的胡須,在月色下他的確張的如羊一般的臉龐,而且我這才發現,他的脖子處有一道淺淺的紫色肉芽傷口,傷口不是十分鋒利狹長,看來并非刀傷,可是為什么會在脖子那里。

  “你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么?”他忽然叉開話題,轉頭問我。

  我看了月亮,非常圓。

  “不是初一就是十五吧。”我隨口答道,不明白他問這個做什么。

  “你知道畜神么?畜神的生日就是七月十五。”他神秘地說到,關于羊神我倒是略有耳聞,據說世間所有的牲畜都有同一個祖先,那就是畜神,所以七月十五就是畜神的生日。

  “得到畜神的人,無論養殖什么動物,都會一帆風順,遠勝與其他人。”梁再次說着。

  “你得到了畜神?”我驚訝地喊道。梁點點頭,但又搖搖頭。

  “到底怎么回事?”我繼續問道。

  “與其說我得到了畜神,倒不如說是它讓我知道如何去養好羊。”梁得意的笑道。

  “我按照傳說里的指引,在三年前的七月十五在野外獨坐,據說只有那天,是不可以殺畜的,而且必須好生對待,而且在那天晚上,據說畜神會來到農戶家里看看他們養的牲畜長的如何,農戶又沒有虐殺它們,如若畜神高興,那這戶人家自然興旺發達,反之,則發生瘟疫,災禍不斷。

  我則希望能在那天見到畜神,因為我要知道如何才能把羊養的比一般人要好。

  可是快三更的時候,我忽然莫名其妙的睡過去了,因為是靠着羊圈等畜神,所以自然腦袋歪到里面去了。開始怕睡着,還特意拿了本書看,結果書蓋在臉上就不知不覺睡過去了。

  半夜的時候,我做了個夢,夢見了畜神,我問他如何才能讓羊養的與眾不同,它卻回答說夢醒了自然知道。

  結果我被脖子處的一陣疼痛弄醒了。

  醒過來摸了摸,發現脖子上全是血,原來一只羊看見了紙張,便立即吃了過來,結果無意咬傷了我脖子。

  我當然覺得十分晦氣,只好回去養傷,至于畜神的事情也就淡忘了。

  可是不久,我發現那只咬傷我的羊忽然長的遠要比其他羊肥壯的多,而且毛色純亮,相當有精神。

  終于,我意識到了,或許以肉喂養,可以使羊長的更好。”梁繼續說着。

  “你瘋了。”我吃驚的望着眼前的人。

  “對,我是瘋了,如果你和我一樣的遭遇,在歧視和貧困中成長,你可能也會發瘋。我這么做也是為了大家,在我的推廣下,這里的人很快全部從事了養羊,沒人再去辛苦勞作而到了來年還巴望着沒有天災人禍卻只能得到可憐的千八百塊錢來維持一家人的溫飽,大家都富裕了,所有的農田都被征集做了草場,不願意養羊的人就讓他們走好了,草場需要大量土地,我和村長一起向村民攤牌,很多人不願意養羊,我就只好靠村長的權利逼走他們,低價買進他們的土地。”梁的臉上是我未曾看過的冷酷。

  “你們和十六世紀的圈地運動有什么分別?”我站了起來,梁也站了起來。

  “當然不一樣,他們是為了貴族的利益,而我是為了整個村民的生計。”他也不服的反擊。

  “算了,我不想談了,你還是找張床讓我躺一晚,天亮我就走。”

  “那關于報道的事情?”梁還不死心的問我,我看着他,搖搖頭。他也嘆了口氣,忽然輕松起來。

  “我就知道你不會答應,那也好,起碼我了解到至少還有一個人遵循着他做人的原則沒有改變,明天早上吃過飯再走吧,這里的羊肉還是很鮮美的,接的大學的時候你經常請我吃涮羊肉。”他的樣子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我不忍再回絕,只好答應了。

  躺在床上,梁已經走出了房間,可是即便是這里,我仿佛也能嗅到羊特有的羶味聽到咩咩的羊叫喚,無法入睡的我只好又再次爬了起來,結果在門口忽然發現了梁的身影。他的匆匆的走過去,手里似乎還提着什么東西,閃閃發亮。

  我緊跟了我過去,他卻飛快地走到一個遠離村口的地方,一處和村里高樓不相稱的低矮平方,破舊非常,仿佛一陣狂風都能吹走它。

  梁走進了房間,我也跟了過去隔着窗戶的縫隙看過去。

  我看見梁走向一只什么東西的旁邊,那似乎是一只羊,卻有仿佛不是,因為趴在地面的那東西遠比羊要大得多,而且那雙眼睛透着無生氣的亮光,直直地望着小梁。

  梁走過去,雙手合十,深深的鞠了一躬,嘴里不知道說些什么,接着他居然舉起手,原來那是把尖刀。

  他朝着那東西緩緩地割了下去,那東西似乎沒有痛覺一般,動都不動一下。

  梁的動作就如同那些從北京烤鴨上慢慢割下一片薄薄鴨肉的服務生一眼,不多久,他手里提着一片像皮似的肉片,接着繼續雙手合十,退了出來,消失在夜色里。

  等他走遠,我進入了房子。

  原來,那是一頭黑色的羊,而且體型很大,只是羊的后退已經被割的只剩下骨頭了,但沒流一點血,而且這羊動都不動。

  “這到底是什么東西?”我忍不住問道。

  “它是畜神。”梁的聲音在背后響起。我猛回過頭,發現他左手提着刀,右手拿着那片肉。

  “我其實知道你在外面,只是割肉的時候需要非常虔誠,所以我也就當不知道。”

  “你說這是畜神?神怎么會這個樣子?”我吃驚的問。

  “那你覺得神什么樣子?我所知道的就是這樣罷了,它其實只能算畜神的一部分,或者說是我和畜神達成的買賣,換句話,它是商品。

  我告訴過你,三年前我知道要用血肉來喂養羊,可是光是那樣羊也僅僅比普通人養的稍好一點,可是我不滿足,于是我又繼續追查畜神的事,終于我明白,想要將羊養成現在這樣,必須喂畜神的肉給它們吃,混合在草料里面。

  可能心誠則靈,我遇見了一位瞎眼的高人,他指點我如何與畜神溝通,終于,我得到了這只黑羊,你也看到了,它不知道疼痛,也不會流血,每次只要割下一小片肉就可以喂養几千只羊,而結果你也看到了,這里一下就富的流油,就如同羊身上取之不盡的羊毛一樣。”梁繼續說着。

  “既然是買賣,那你付出什么?”我問他。

  “付出?不知道,畜神只是說事無過盡,不可做的太絕。管他呢,或許本身天下間養殖畜牧的人越多,對他就越有好處啊。”梁回答。

  “瞎眼的高人?是不是高高瘦瘦,身上帶着一股子死氣?”我忍不住問他,因為我忽然想起了一個人。

  “哦?你認識?雖然是盲人,但他行動自如,根本就不像,要不是我看了他眼睛,真的很懷疑。”梁微笑着說,可是提刀的手卻靠近了我。

  “那現在你打算如何處置我?難道也要如這黑羊一樣,切碎了拌進草料喂羊么?”我問道,梁停止了動作,遲疑了起來,嘴角開始不停的抽動。當我們僵持的時候,忽然遠處想起了高聲的喊叫。

  “着火了!草場着火了!”

  梁和我都不假思索沖出房子,果然,不遠處火光沖天。

  “羊!我的羊!”梁仿佛瘋了一樣沖過去,完全不理會我。我則跟在他后面趕去救火,可是當我跑到村子的時候,草場几乎燒盡了,羊舍里的羊也全被燒死了,空氣里彌漫着嗆人的肉被燒焦的炭味。

  所有人猶如丟了魂魄一般,顧不得治療自己的燒傷和臉上的煙灰,沮喪地坐在地上。他們仿佛喪失了一切感官功能,什么也聽不到了。

  忽然,我聽到了一陣汽車行駛的聲音,雖然微弱,但還能分辨出來,倒是梁和那些村民,都沒有反應。

  一輛紅色的轎車,向那間關着黑羊的房子開過去。

  那車好生熟悉,我終于想起,就是那個吳總的車。

  我立即叫起梁,朝房子趕過去,果然,黑羊不見了。

  “沒了,全沒了。”梁靠着房子癱倒在地上,我知道此刻說什么也沒用了。

  天亮后,我告別了梁,他還沒有從打擊中恢復過來。

  “還會去求畜神再給你們一只黑羊么?”我問他。

  “不了,所有的草場都燒掉了,不過那土地好像肥沃了很多,也許更適合種糧食,我會去好好學習,慢慢來。”梁似乎又回到了從前。

  “羊吃人不可怕,別讓人心也給吃掉了。”我笑着拍拍他肩膀,他也笑了笑,回敬了我一拳。

  出村的時候,我才想起來,一年前我寫了篇關于無量肉販子倒賣變質羊肉的報道,而那個幕后的肉販子就是叫吳德的家伙。

  再后來,聽說這個人再一個荒村一個人養了好大一批羊,可惜不久后發生了事故,傳說所有人都不見了,羊群也不翼而飛,只有好事者說草場被啃食過盡,還找到了几具粘連肉末的白骨。(羊吃人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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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3-3-12 14:33:20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八十一夜 面具

  當我終于來到一個可以上網的小城市,已經花去了為數不多的假期一半的時間,原本是為了逃離都市的現代化的電腦生活,結果卻發現只是几天不接觸整個人如同丟了魂一般,看來想要如那個男人一樣放野四方,我還要多磨練下。

  郵箱里居然有一封他的郵件,非常興奮的打開,居然是個關于面具的故事。

  “面具是什么,說穿了就像衣服,都是用來遮掩的,不同的是有人喜歡給臉帶上面具,有的人喜歡給心帶上面具。

  我不經意居然走進了自古以來中國最為古老而又帶着原始氣息的地方,這里的空氣都是那樣的野性,即便在這個時代,我卻依舊覺得身處在上古,看不見鋼筋水泥,也看不到筆直的公路,什么事情都要身體力行,雖然辛苦,卻有一種釋放感。

  當然,在這個地方自然也有着許多在當地人看來都覺得非產稀奇古怪的傳聞,比如,一個無論何時何地都帶着面具的人。

  那是怎樣一種生活啊,厚實的面具遮蓋了臉部與空氣的接觸,而且在這常年潮熱陰溼的地方,最主要的,帶上着面具,你就如同路易國王的兄弟一樣,一輩子都將自己打入了和別人不一樣的空間,沒有一個人會把你當作正常人。

  可是,我的朋友,你知道我就是這樣一個人,如果是正常的人和事,我到反而懶的去管了,于是我收拾好東西,帶着雖然喊累卻依舊緊跟着我的小丫頭,去尋找那個戴面具的人。

  當地人聽說我要尋找那個帶面具的男人,都流露出一種非常怪異的表情,嘴角微微上揚,仿佛在笑,可是眉頭卻又緊緊皺了起來,他們紛紛勸阻我不要去,因為起先就有一伙人,也是聽聞了面具人的傳說,進山尋找,卻一個也沒有出來。

  我聽了自然哈哈大笑,因為我自認為是一個可以應付任何情況的人,對于他們善意的忠告,我只好點頭答應,不過轉身還是朝山里走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才穿過了厚實如同牆壁一樣的巨大的原始森林,并來到了先前我尋找的村落。

  這里的人們非常的友善,嘴角總是掛着不變的笑容,人人如此,我想可能是遠離的城市喧囂,雖然過得清苦,卻也是件樂事,大家的好客讓我和李多有些頗為不適應,不過寒暄后,還是提起了關于面具人的事。

  不過原本笑容滿面的他們對這個常年帶着面具的人總是一種嫌棄和唾罵的感覺,雖然對我他們非常好客,可是對于這個面具人,總是不屑與談論,好不容易我找到一位面貌和善,笑起來如同彌勒佛一樣胖實的中年男人,在他的肥厚的嘴巴右下角還有一顆米粒大的紅痣,也許他執拗不過我,加上我給他一些便宜卻好看的小玩意,他拿起來瞇起眼睛看着,終于答應了

  ‘這個家伙總是喜歡和大家伙做的不一樣,有什么好處呢?村子里任何活動都不允許參加,大家只是給他僅僅維持生計的吃食,村里的老人勸了他老几回了,可他倒有理,像野象一樣蠻橫,哼,要不是你求我帶你們去,我几乎都快忘記還有這么個人了。’即便是友善如他這樣的男人,提起面具也是一肚子怨言。

  這是個怎樣的人啊,我不禁起了興趣,一個人要做到被周遭環境孤立在外,卻也不是件容易忍耐的事情。

  這個村子本就是十分荒敗,雜草已然長到大腿左右,每走一步都要忍受着帶着異味的野草氣息,尤其是越接近那人的住處環境就越糟糕。

  ‘瞧,他就蹲在哪里劈柴,我就不過去了,省的心煩,過段時間我來接你們,村子里為你們准備飯食。’胖男人對我和李多晦澀地笑了笑,忽然帶着一種異樣,尤其是他看着李多的眼神。

  我順着胖男人細細的手指頭望去,果然,一個拘僂着的人影似乎正在努力地舉着斧子劈柴。他背對着我們,自然看不到那個傳說的面具是如何樣子。我讓李多在原地呆着,自己小心地靠了過去。

  他看起來沒有察覺。

  不過當我離那人几米遠的時候,提着鏽跡斑斑的鐵斧子的他猛的轉身,朝我跨前一步。

  那是怎樣一張面具啊。

  我們是個擁有悠久戲劇曆史的國家,多種多樣的臉譜比西方的莎翁戲劇早上數百年,可是你遍尋所有,恐怕也沒看過這樣的面具。

  橢圓形,上面略寬,整個面具在擁擠進層層疊嶂厚實樹葉縫隙的陽光照射下泛着奇妙青色的光澤,猶如一個巨大沒有成熟的橄欖,又像是油漆刷過一般,在寬闊額頭下稍微凸起的兩條小指頭粗細類似眉骨的東西下有兩個扁平的窟窿,我看不清除他的眼球,但我可以感覺到,他在注視着我。眼睛中間隆起了高高的一截,下面則如刀割開般的一條裂縫。

  身后響起了一聲驚叫,不用看也知道是誰的,也難怪她會驚呼,的確,猛地一看這個面具,的確會嚇一跳。

  ‘您好。’我努力使自己的聲音穩定下來,并且伸出手,可是這個看上去身材瘦弱的人絲毫不理會,只是對望着,當然,我時刻關注着他手里的斧子。

  他忽然搖頭,接着指了指面具上相當與嘴的位置,接着沮喪的搖頭。

  難怪,原來他無法說話。

  ‘能聽的到我說話么?’我只好收回手,再次問道,這次他反應很快,努力地點着頭,再我看來,這人并不十分討厭,起碼沒有那些村民描述的。

  李多也適應了過來,朝他擠出些笑容,我則拿出張紙,希望他能寫下些字,不過很失望,他好像練筆都沒見過。我只好通過他點頭搖頭來判斷他的回答。

  不過面具人很熱情的拉扯着我走進他的住處——一間低矮潮溼由圓木搭造地木屋,這一帶一人腰粗,几米長的上好喬木隨處可見,這里的人几乎都是靠它來做房子,反正處于亞熱帶,沒有台風之類的東西,堅固的木屋足夠抗風遮雨了。

  房子里面很簡單,但也更加難聞,李多忍受不了只好站了出去,而我也槃腿坐在一張几乎臟成黑色的竹席上,面前則擺放了張低矮木卓,上面的紅漆都掉得差不多了。

  他給我一個木杯,還算干淨,我用袖口擦拭了下,接過他倒來的茶水。這種茶水略帶紅色,是由當地的一種根莖植物曬干再經過大火煸炒而成,喝的時候則拿出放在長長的空心竹筒里——當然,他們也用這個裝飯。茶水開始喝着非常苦澀,可是下肚后卻覺得豁然開朗,開始的悶熱煩躁一掃而空,接着自然是口腔內壁一種滑膩甜香的感覺。據說森林里瘴熱之氣非產傷人,加上氣候炎熱,大家都是赤裸身體,所以時間長了容易中毒,自然要喝能夠適應這里氣候的植物泡制地茶水來抵御了,所以喝茶并非只是為了茶道,更不僅僅用來裝高雅用的。

  一杯茶下肚,面前的男人似乎有些高興,搖晃起腦袋,看得出,他很久沒和人接觸了。

  ‘為什么,你要帶着面具呢?拿到面具不好么,和大家一樣生活,他們也會接受你的。’我看他高興,也就順口說道。

  面具人忽然猛的站了起來,雙手抱着頭,非常痛苦的搖晃着,接着拉起我,走出房子,然后指着遠方,不停的蹦跳着。

  我順着他的方向看去,那根本是和村落相反的方向。

  接着,面具男人又做了個跑的動作。

  ‘你叫我趕快離開這里?’我奇怪地問,可是我還想多住几天,了解下這里的風土人情。

  面具人拼命地點頭,接着他看着我背后,忽然驚恐地退后着,我從他裸露在外的眼球能看到一種本能的畏懼。

  忽然聽到一陣嘰里呱啦的話語,語速非常快,不過我聽不懂,朝后望去,果然,先前的那個胖子過來了,他換了套傳統的服裝,背着手頭上帶着高高的海藍色布帽走過來。

  面具人趕快逃進房子,還沒等我反應,他就把門關上了。

  我和李多沒有辦法,只好跟隨着胖男人回村子去了,走遠后,我還回了回頭,面具人依舊沒出來,只有那件木屋孤零零矗立在那里。

  晚上的飯菜相當丰富,都是寫好吃卻從來沒看過也沒聽過的東西,什么豬拱菌啊,碎末山螃蟹啊,水菇菜烤魚,雞肉稀飯,總之都是些好吃的佳肴,李多吃的滿臉通紅,卻還是一個勁往嘴巴里塞,我提醒她注意身材,她卻只當沒聽到了。從那胖子的嘴里得知,這些食物都是促進消化的,非常有營養。

  現場還有傳統的歌舞,,中間點燃着篝火,大家身穿着傳統民俗服裝,非常艷麗多彩,那些女孩們搖晃着蓬松的長發,雖然看不出個所以然,但他們非產開心,如同過節一般,我自然也跟着一起高聲歌唱,快樂果然是會傳染,只是一些當地的女孩在一邊對着我李多指指點點,竊竊私語,又低聲笑着,那笑容不像高興的笑,反到有几分嘲笑的味道,弄的我有些奇怪,卻又不便多問。

  宴會結束后晚上我們睡在竹子編制的竹床上,下面則是用一種特殊的香料烘烤着,村民反到都集合在在外面,一個都不進來。我們兩個頗為不好意思,這里只有那個胖男人的漢語稍微好些。

  ‘它是名貴的香料,只有最尊貴的客人或者村子里的舉行祭祀的祭司才有資格使用,這種香料可以使人的毛孔打開,去除污垢,讓皮膚變得光滑,而且還帶有奇香。’胖子友好而帶着些許殷勤地說。

  這里的人大都能聽懂漢語,不過說卻不十分流利,所以我只好和胖子多交流下。

  ‘你們在這里好好住着,過几天再帶你多看看。’胖子又望了望我和李多,最后目光停留在李多裸露在外的白皙胳膊上,李多被看的有點發毛,躲到我身后去了,胖子似乎也發覺自己的失態,只好賠笑着退出去了。晚上李多說還是趕緊離開比較好,而我則覺得始終有些事情沒有搞清楚,而長期帶着疑問,是我最無法忍受的。

  于是我又想到那個面具人,我決定再去見見他。

  第二天照例是丰盛的飯菜,而且大多數都是我和李多吃了,丫頭雖然說着要趕快離開,不過美食送上來,昨天晚上的擔憂又拋之腦后了,而我則只吃了一點,飢餓感可以使腦袋反應更快,也更清醒。

  吃完飯,我變說要上廁所,這里沒有公測,大家方便都是隨意隨地,所以胖子沒有太注意,只是朝我指了指外面,我便溜了出來。

  還好我的記憶不錯,很快,變找到了那個木屋。

  那個面具人照例在外面劈柴,他發現我過來的時候,不安的四處望了望。

  接着又指了了指我旁邊的空位,并雙手做了個長條的動作。

  ‘你說昨天那個女孩?’我問他,面具人點點頭。

  ‘還在村子里,吃飯。’我回答,面具人飛快地搖搖頭,接着低頭在思考什么,忽然他拉起我的手,這時候我才注意到他的手,上次光線黯淡,加上他一直把手籠在袖子里,所以沒有仔細去看。

  這時,我看到那手居然也是如面具一樣的青色,并且粗糙不堪。

  莫非我忽略了一些事情,或者是人的一貫的思考錯誤?不及我細想,面具人拉着我朝房子后面走去。

  在房后有一顆樹,一人多高,面具人使勁在樹下挖掘者,忽然挖出一個鐵盒子。

  一個深黑色的鐵盒,還上着鎖。

  面具人顫抖着雙手打開盒子,從里面拿出一個紅色綢緞包裹的東西。

  在這一帶,如此精細的綢緞是很罕見的,而且我看上去更覺得像是只有中原一代才有的衣飾。

  他忽然把綢緞打開,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他猛的將里面的東西往面具上一扣。

  我仿佛看到什么東西一閃,接着,眼前站着另外一個人。

  端正的五官,白皙的皮膚,要不是和面具人完全相同的衣服和頭發,我絕對以為忽然間被人使了魔法,一個大變活人的魔法。

  接着,面前的這個人毫無表情,抬起青色的左手在臉上一抹,雖然只是一瞬,但我發現先前的臉猶如蛇蛻皮一樣軟塌塌的褶皺起來,還沒等我反應過來,馬上又一張臉變換出來,這次是個皮膚松垮,皺紋橫溝般的老者形象,透着樹木在炎熱陽光下烘烤出來的木香,然后又是一張年輕女孩的臉,就這樣我傻子般的看着眼前的人一張張的變換着不同的臉。

  而最后,出現在我面前的還是最初那張面具。

  不,或許我該說那才是最真實的臉,而我卻愚蠢地以為那是面具。

  ‘這么說,戴面具的,是那些人?’我顫抖着聲音問,男人艱難而緩慢地點頭。

  當周圍的人都帶着面具的時候,不帶面具的人反而會被認為帶着面具,這就是我們的邏輯,雖然荒唐,卻往往十分准確。

  我以為自己很聰明,卻依舊跳不出這個圈子。

  眼前的這個男人非常悲傷的將人皮面具從腦后取出來,原來所有的面具通過一跟細如發絲的鐵絲控制着,通過手頭的操縱,從額頭上拉過去拉過來,而面具本身也非常的細致,充滿彈性,摸上去很滑,半透明的。,我拿起來嗅了嗅,聞到陣熟悉的香味。

  ‘這種香料可以使人的毛孔打開,去除污垢,讓皮膚變得光滑,而且還帶有奇香。’耳朵邊回蕩起那胖男人的話,以及想起他一直看這里李多的眼神,還有篝火會上眾人那看起來根本不像是歡迎遠道客人喜悅,反而像是收獲獵物的慶祝。

  ‘糟糕。’我大喊一聲,顧不得手里的面具,朝村子跑去,而青色臉孔的男人卻一把拉住我,并把盒子交到我手中。他指了指盒子,又指了向遠方。我接過盒子,來不及去看,而是直接跑回村子。

  宴會已經結束,我卻沒有找到李多,胖子有些奇怪我去了這么長時間,我則強作笑容,說食物太丰盛,吃撐了,他也別有用心的笑了笑。

  ‘吃的多才好,這樣膚質才緊繃起來。’胖子勸慰到,我看着他,忽然想到那張面具下究竟應該是怎樣一張臉。

  還好,我在一堆女孩中間找到了她。

  那些身着着黑色布衣,面容姣好,卻非常黯淡的姑娘,貪婪地用雙手撫摸着李多的手和臉,并拿着很多頭飾給她戴上,女孩們的眼睛里射出攫取的光,我賠笑着將李多從她們中間拉出來。

  ‘干什么啊,她們在幫我試首飾和衣服呢?’她到不十分情願了。我來不及多解釋,只是說要趕緊離開。

  不過現在不行,因為外面全是人,而且如那胖子一樣,所有男人的腰間都挎着明晃晃的彎刀。

  天色已經漸晚,我耐着性子,等待剛剛入夜的瞬間,因為那時候人的視野最狹窄,無法完全適應從光亮到黑暗。

  果然,那些人開始有些揉眼睛了,我從房間里找到了兩套衣服,那是昨天晚上胖子叫我們換上的,我不太想穿,就打算留起來帶走,不過現在有用處了。

  我和李多換好衣服,并拿出盒子里的面具,各選了張戴起來。李多雖然願意,但還是戴上了。

  看來,那個男人早就知道盒子里的面具我用得着了。

  果然,我們穿着衣服,帶着面具從外面小心走了出去,守衛們沒有注意到我們兩個。

  只是戴着面具的感覺難以名狀,仿佛塗了層厚厚的蠟油一樣,整張臉都覺得很重,很奇怪明明是非常輕薄的面具一戴上就覺得很艱難,呼吸也有些不舒服。

  從住的地方到村口完全脫離村民的視野,有好長一段路,我們盡量低着頭走在路邊,偶爾過去的几個村婦沒有在意我們,只當是一對年輕人,正當我以為即將逃離這里的時候,忽然那個胖子從前面閃了出來。

  他依舊帶着古怪的笑容,上下打量着我們,不過手里的刀已經拔了出來。

  ‘尊貴的客人,為什么要走啊,莫非山寨的飲食不合您的胃口?’他笑着說。

  ‘為什么。’我低聲問。胖子愣了下,接着收起笑容。

  ‘沒什么為什么,這是我們的生活生存方式,即便你們不送上門,我們也需要出外獵食,你無法理解我們的痛苦,在沒有面具前,所有人都把我們當作怪物,任何一個人都可以稱呼我們為賤民,我們的生死甚至抵不過一頭豬!而這僅僅是因為我們的村子里世世代代的都無法改變的膚色和容貌而已!’胖子聲嘶力竭地喊着,手中的刀也抖動起來,反射的月光如同白色的魚,在我腳邊游弋。

  ‘可我沒這么想,而且那個男人也沒有帶啊。’我繼續說着,但卻緊握着口袋里的匕首,隨時做好搏斗的准備。

  ‘那是他的事情,我們沒有殺他,但又怕他亂說話,只是稍微動了點刑法,因為族里除非犯下大罪,否則我們沒權利處死任何一個族人,這點,我們可不像您們漢人,專喜歡窩里斗,自相殘殺。’胖子帶着譏諷語氣說道。

  ‘不過我倒要感謝你們,要不是我們無意知道了變臉的訣竅和人皮面具的制作辦法,恐怕還要一輩子活在痛苦里,包括我們的子孫,而我的漢語,也是向那個人學的。’胖子繼續說着。

  ‘誰?’我問道,居然還有一個懂得制作這種古老面具的人。

  ‘反正你也快死了,我就告訴你吧,他也是個面貌恐怖古怪的男人,正是知道他也帶着面具,所以我才像他討教,因為不僅僅是為我自己,也為了我的小女兒,當她第一次看見自己的容貌就精神失常了。當我告訴他原因后,他很樂意的教會了我,不過當我問起他的來曆,他只是冷冷地說了句,我只是一只逃出蜂房的工蜂罷了,接着便不說話了。’胖子說道自己的女兒時候,忽然流露出一絲悲傷。

  ‘所以,你們安心吧,我會剝下你們的皮,做成最好的面具,尤其是那個女孩,我會把你的臉留給我女兒,經過藥物的處理,你的臉永遠都不會變化,能夠永遠保持容貌不正是你們女人最期待的事情么?’胖子冷笑着,操着刀逼近。

  正當我准備一搏時,一個人從后面竄出來,舉起了根棍子,悄無聲息地靠近了胖子,一下把他砸暈了。鐵棒砸在胖子的左臉,粗糙的木杆刮花了他的臉,借着不多的昏黃光線,我看見胖男人一半的臉露出了青褐色的面容,那只眼睛圓圓的鼓脹出來,我真的無法分辨,到底那邊是他的臉,那邊才是面具。

  抬起頭,原來來者就是是住在木屋的男人,他又一次救了我們。

  月光下他的臉愈發駭人,但眼神卻非常柔和,他努力笑了笑,兩變的顴骨縮緊了下,但嘴唇卻沒有變化。

  原來,他的嘴巴早就被人用鐵絲縫緊了。

  我苦澀地笑了笑,走過去伸出手,他則奇怪地望了望我,也不安地伸出手來。

  我們緊緊地握了下。

  在他的帶領下,我和李多終于走出了那村子,接着仍然不放心,連趕一夜路,等認為完全走出了那山脈,我們才找了件小旅館住下。雖然我很擔心他回去后的處境,我也邀請他離開那個制造人皮面具的村子,但他堅定地搖頭,我怕村子里的人追來,只好作罷,或許真如那個胖子所說,他們是從來不會殺自己的族人。

  躺了整整一天,我才爬了起來,李多似乎非常疲倦,我沒有叫醒他,自己打開那個盒子看起來。

  原來盒子里還有几張發黃的稿紙,里面記載着一些文字,不過更像是從日記本上撕扯下來的几頁。

  通過那几頁紙,我知道原來几年前就有一直探險隊伍來到過那村子,在被村民當牲口一樣養了一陣子后,全部被活活剝皮了,這几張紙是一個僥幸逃走的人記錄的,他顫抖潦草的筆跡讓人感覺到了他的恐懼,不過很可惜,看來日記并沒有寫完,最后一張紙上已經黯淡如黑的血跡標明他應該也遇害了。日記可能是那個唯一不肯帶面具的男人收集起來的。

  最后,盒子里是張殘破被血跡模糊的證件,證件上的照片,是一個笑嘻嘻的胖男人,嘴巴右下有顆紅痣,米粒大小。

  李多嚇的不輕,我們只好在小鎮上多住几天,找到機會,我才把故事寫給你,現在我只是想查查那個會制作人皮面具的男人的下落,因為我隱約覺得那人似乎和父親生前追查的使用魘朮一族有些關系。”紀顏的信到此為止,看看日期,已經是一天前的。

  我無法幫助他,只能默默為他祈禱祝福了,只是走出網吧,我看着周圍的陌生人,真的有些迷糊了,到底是我看着他們像帶着面具,還是他們看我像帶着面具。

  或者,我們都帶着。(面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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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3-3-12 14:34:24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八十二夜 懷夢草

  在古代,很多成功人士總喜歡標榜自己的不同,形容最多的就是自己出身前就已經被上天安排好了要去做什么,這些傳說表現的直接的就是自己的母親再懷自己前總能做些千奇百怪的夢,例如舜的母親夢見吃下土巨人的泥土而懷舜,漢武帝劉彘未曾降生,他母親王夫人也說自己夢見擁日入懷。孫堅的妻子懷上孫策孫權兄弟的時候,也分別夢見月日入懷,當然,我小時候自然也會去好奇得問母親懷我的時候夢見了什么,可是答案非常失望,母親思考良久,只是回答經常夢見吃紅燒豬腳。

  也難怪,那個年代母親在懷孕的時候連雞蛋都吃不到几個。

  可是夢的確是非常神奇的東西,最出名的當然是要屬周公解夢了,周代還有專門的占夢官。《周禮·春官·占夢》云:“占夢掌其歲時,觀天地之會,辨陰陽之氣,以日月星辰占六夢之吉凶。關于夢的形成,民間多認為是靈魂離開了軀體的游蕩,是靈魂的經曆,而死亡,則是靈魂永久的離開身體。

  何謂六夢?《周禮》中將夢分為正夢、噩夢、思夢、寤夢、喜夢、懼夢等。

  做夢頗有禁忌,據說古人睡覺很有講究,如枕頭要高點,是為“高枕無憂。”最好側身而睡,忌諱開口仰面“尸臥”睡覺地點忌寒,忌風,忌近煙。春臥南首、秋臥西首、冬臥北首。睡前最好清心寡欲,少思少想,自然不會做夢,而且佛教認為夢代表着人的欲望,夢多則意心雜,對于修行者不利,他們往往釆用詠頌多遍經文來禁夢,或者干脆不讓自己熟睡,徹夜閱讀經書。

  而我所要說的,則是關于一個占夢官的故事。

  占夢官屬禮部,最高為太卜,下面則是占夢官員,多為解決皇室的夢境或者星相變化。

  隨着時間的推移,這項古老的工作已經几近消亡,就如同伴隨着紫禁城的炮聲,宮廷的御膳房流落到民間一般,養尊處優的占夢官也要為自己的生計着想了,而我居然探究到,這個城市就有一位靠占夢為生的人。

  這種人往往和市井騙子沒有太大的區別,而事實正是如此,真理與謊言,荒謬和現實總是一線之隔,如果都那么好區分,也就沒那么多煩惱事了,所謂大智若愚大奸若忠,大師和騙子自然我等凡人肉眼是分辨不出來的。

  當然,在我去見他的路上,仍然對這種事抱着懷疑態度。

  這個奇異的男人居住在一片貧民窟內,我們對算命先生最喜歡諷刺的一句話就是:“既然你這么准,為什么不把自己的命算好點呢?”而我自然也萌生出這種想法,但既然來了,見一見也不會損失什么。

  四處追打着的臟着小臉的少年,看見陌生人就害羞的躲藏在牆角,猶如受驚的小兔子一樣探着腦袋睜着大眼睛望着我,收破爛的老人,和靠着一輛拖車的移動早餐店,一切仿佛都很熟悉,我似乎又回到了自己兒時居住的地方,只是二十年后,這些地方仿佛從未曾變化過一樣。

  這個被大家喚作老葉的占夢者在這一帶非常出名,隨便問個人他都能講出一堆關于老葉的故事。

  只是大家聽說我現在要去找他,都搖頭說不要,他們說要找老葉,最好入夜以后再去。

  我當然更加的好奇,不顧大家的勸阻來到老葉的住處——一個在這一帶少見的帶有庭院的磚瓦房,青磚白瓦,潔淨如洗,和周遭的木棚低矮如柴房的的房屋形成很強烈的反差,庭院里右邊擺放着一些盆栽,只是相當奇怪,陶盆里只有黑色的泥土,什么都沒有種,想必主人還沒有決定好,另外還有一直半咪着眼睛毛色黑白相間的貓咪趴在門口打盹。

  我小心地走過去,拉開了圍欄的木門,伴隨着咯吱一聲,似被驚醒的貓警覺地抬起頭,但身體依舊保持着躺的姿勢,它圓睜着雙眼望着我。

  當我逐漸走進由貓把手的大門時候,這只貓忽然弓着腰向后伸去,接着猛地跳了起來,全身的毛都豎了起來猶如一直豪豬,體型也大了,它彎起腰,對着我,咽喉發出的聲音讓我想起了准備攻擊獵物前的響尾蛇。而且它的眼睛看上去有些奇怪,我卻一直說不上來。

  我只好呆在原地不動,對着門喊了句。不多久,大門打開,一個人影走了出來,四十來歲,滿臉絡腮胡子,寬額劍眉,隆鼻闊嘴,四方國字臉,身材雖然不十分高大,卻相當健壯魁梧,他蹲下來,一把拎起那很不友好的貓咪的脖子,猶如提着一塊毛被子一樣,貓忽然也老實很多。

  “別鬧了。”中年男人朝貓屁股輕輕一拍,便不再搭理它,貓也知趣的走到一邊繼續睡覺了。

  “進來吧。”男人看都不看我,低頭拍了拍自己的衣袖——滿是油膩,几乎已經結成了半透明的油殼子,自顧自地走進了屋子,我當然也跟了進去。

  房間里有一股淡淡的茶香和木頭的清新味道,所有的家具似乎都未曾上色,保留着原始的明黃色的色調,牆壁雪白一片,猶如剛刷過一樣,我拿過一張木凳,居然還是打了蠟的,握在手里光滑如琉璃。坐在茶几旁,老葉很快端來兩杯清茶。靠牆擺放着一張很大的木床,大概一米多高。床上鋪者白色毛巾被,前面高高隆起,想是枕頭一類的東西。

  老葉招待我喝茶坐下后站了起來說占卜這種事情要沐浴更衣,你就算了,不過也要燒柱香,以示虔誠,說完從床下掏出一根香遞給我,燒罷后自己就走進里屋,沒多久,聽見里面又水聲傳來,再等片刻,老葉走了出來。

  這次卻和先前大不相同,面龐干淨,挺胸直背,穿着一套類似道袍但有是白顏的長衫,上面只在胸前印着一副八卦。

  “夢為天機,解夢者不吉,所以干我們這行的越來越少,而我也看夢而言,普通無關痛癢的我可以告訴,但事關生死興亡,我便不再說話,希望您能見諒。”老葉忽然對我鞠了躬,說罷,站在我面前。

  “其實我不想解夢,更不想知道關于未來什么的,不過倒是想聽聽葉先生在解過那么多夢,有沒有什么不同尋常的事發生過。”我盡量措辭謹慎些。

  老葉眼珠子往上翻動了几下。

  “當然是有,只是怕你不信。”

  “未曾細說,何來不信。”我笑談。

  “既然這樣,那我告訴你吧。”老葉知道我不是來解夢的,反倒有些輕松,脫去鞋槃起雙腿端正地坐在木床上。

  “解夢和占夢并不相同,解夢是幫人釋夢,而占夢不一樣,那是來人問我們問題,我們靠自己做夢了來得出結果,就如同算卦者靠抽簽或者是龜殼銅錢一個道理所以,解夢并沒什么了不起的,占夢卻不是那么容易的。

  就在几年前,一個生意人模樣的年輕人來到我這里,他面容憔悴黑着眼圈,我一看就知道為夢所擾,果然,他告訴我自己一直做噩夢,但一醒卻又記不起自己夢見了什么,所以到現在都不敢睡覺了,而長期這樣,生意也沒法做下去了,自然從朋友那里找到了我,希望我可以幫幫他。

  我讓他邊吸着檀香,邊睡在我床上,然后坐在一邊看他,果然,沒多久他睡着以后開始流汗,接着抓着自己胸口衣物不放,臉色蒼白,這個時候斷不可驚嚇他,將他喊醒,只能輕微搖動其身體,或者以指甲按其人中或擠壓他的大拇指讓能讓他神智恢復。

  這人醒后告訴我他又做了噩夢,但依舊記不得夢見些什么。不知道自己夢些什么,這叫我如何解夢,我幫人解了這么多次還頭次遇見這種事情。不過我卻早有准備。”老葉說到這里,忽然停住神秘地笑笑,用手掌拍了拍自己身下的木床,接着將床被掀了起來。

  出乎我意料之外,原來這木床實在是非常奇特,就如同轉為人體設計一般,隆起的部分并非是一個枕頭,而是床體自身凸起了一塊,整個床渾然一體,側面看像一個倒扣的勺子一樣,好生怪異。而且床頭也放着一個埋慢土的陶盆,和院子里的一摸一樣。

  “這叫夢床,是用非常稀有的木有制成,所有躺在床上的人,他們做的夢都會被記錄下來。而我在躺上去,就能重復看到先前那人所做的夢了。所以我不對它上漆,而且這個是祖傳的,占夢世家才有的好寶貝。”

  我哦了一聲,想不到居然又如此神奇的東西。

  “不過,要是我知道后來發生的事情,我是斷不會躺下去的。”老葉語帶顫抖,似有難言之隱,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才繼續說下去。

  “你可能知道,夢主反向,所謂平夢主凶,夢凶得吉。當我睡下去的時候一閉上眼睛,就看到一片白色,然后是一團棉花一樣的東西如同滾雪球一般越來越大,整個地方很快被它塞滿了,而我也逐漸喘不上氣,還好我神智尚在,趕快從床上跳起來。做夢有兩種,一種是深睡之夢,就是俗話說的睡的很死,另外種是神未定之夢,也就是碰巧打個盹做的夢,后者很容易醒,但做的夢也不可靠,所以占夢有規矩,所謂五不占,就是五種夢是不占卜的,神未定之夢就是其中之一,而我躺在床上所看見的,就是這種,所以我也能很快醒過來。

  既然看到了年輕人做的夢,似乎就很好解決了,但還是非常奇怪,我只好暗地里去查查那個年輕人——有些人,他們來求我解夢占夢卻不實話實說隱瞞內情,因為占夢解夢又規矩,他們怕觸犯所以多有忌諱,這樣我就必須了解清楚才行。

  果然,那年輕人雖然年紀不大,卻公司開的十分火鬧,想必多是來路不當,但我也查不出個所以然,我只好告訴他多寧神安息,不要思慮過多而傷神,年輕人不滿而去,我原以為事情結束,可沒想到最后弄到自己身上來了,所謂打鷹的讓鷹啄了眼啊。”老葉說到這里,似乎有所感觸。

  “那之后我開始和年輕人一樣,不停的做夢,而且醒來后滿身大汗,卻記不起夢見了什么,而且開始日漸消瘦神氣不足。我只好反過去找那個年輕人,結果被告知這人居然發瘋了。我去看他,也是滿嘴胡言亂語,當我沮喪着要回頭的時候,年輕人似乎認出了我,抓住我的衣袖大喊起來。

  ‘來了,來了,你也快了,你遲早是醒不過來的!’說完,又自己一邊瘋去了。

  我開始意識到不妙,卻沒有破解的方法,看來這東西如同傳染病一樣,居然把我也拖下來了。接下來的几天我遍尋古書都沒有辦法,而一些我的行內師傅也不敢為我圓夢,而我忽然也發現,自己睡眠做夢的時間也越來越長,睡的越來越死。

  還好天無絕人之路,我再自己父親遺留的一本几乎被我賣掉的手記上看到了一段話。

  ‘夢者,魂行也,夢不得醒,則魂不歸,觀似醒而實為夢中是為懷夢,夢無實形,然聚之則奪人魂,終不得脫。’

  家父的留言提醒了我,原來夢就如同袋子里的水,人的魂魄如同那個袋子。每天做夢就如同往袋子裝水,普通人睡覺醒來,夢也就散了,但如果做的夢不能釋放掉堆積再一起如同懷孕一樣越來越大,終究會讓本來無形的夢成為實體,將魂魄奪取,而這人個就永遠醒不過來,自己的生活就會被夢所代替了,所謂看上去是清醒的,實際上仍然在夢中,也就是像年輕人一樣瘋掉了。

  雖然知道了結果,但還是不知道起因,根本于事無補,几天后我照樣會變成瘋子,永遠醒不了。

  剩下的几天我關門謝客,決心找到那瘋掉的年輕人到底做了些什么,果然,雖然他生意方面沒有查到什么,我卻知道他的家庭狀況。

  他本來是個普通的白領員工,靠着于老板的女兒的婚姻才平步青云,而且不知道該說幸還是不幸,他的老丈人在婚后不久就心臟病突發死亡,年輕人接管了自己岳父的所有產業,所以難怪生意做的那么大,而他的妻子也不知道為什么忽然藥物過敏導致癱瘓不起,成了植物人。年輕人瘋掉后,她也依舊收到良好的護理——那是她父親留下來一筆專門給女兒的錢,所以這個可憐的女人仍然活在醫院里。

  我以朋友的身份前去探望,剛進去就覺得病房似曾相識,雪白的牆壁和白色的天花板、床單,床被。

  黑瘦的女人平躺在床上,渾身插滿了導管,她的手臂滿是長期不曾活動堆滿的黑色淤血塊,臉部則削瘦的嚇人,几乎是一個蒙了層人皮的骷髏頭。只是深陷的眼窩里殘留着一雙凸起的眼珠。

  我開始覺得年輕人和我的病與她有關了。

  因為我看見這個女人的眼球居然在飛快地轉動。

  難道說從她癱瘓消失意識到現在一直在做夢?其實她只是一直處于深度睡眠中?

  原來不是我和年輕人的夢無法釋放,而是這個女人的夢進到了我們身體里,并且積聚起來,一個人的夢尚且會多到令人郁結難以釋放,何況是兩個人的,那個年輕人終究是突破了臨界點,猶如個裝滿了水的氣球,還一直加的話當然會爆裂開來,夢已經超出了他現實生活的部分,所以他瘋了。

  這個女人就像一個造夢的機器,將源源不斷的噩夢輸到我們腦袋里思想中,然而我現在又該做什么。

  難道說關掉這個機器?我只要動一動手指頭,一切就結束了。

  當然我不會這么做,先別說良心的責備,整個病房都是由攝像頭監控着。

  既然找到了源頭,我自然有世代為占夢官的解決辦法。”老葉又笑了笑,指了指床頭的陶盆。

  “你可能以為這里什么都沒種吧,其實你錯了,這個叫懷夢草,它白天是不會出來的,只有到夜晚才會鑽出來,像蒲公英一樣,不過顏色鮮紅,揣着它睡覺可以占卜夢的吉凶,非常靈驗。”

  “嗯,這個我知道。”我點點頭。

  “不過又一點你就不曉得了,懷夢草是不靠水或者肥料生長的。它靠的是吸取人的夢,睡覺前將它擺在床邊,一覺醒來便發現你什么夢也不做了。所以,我把這個在那個女人和我這里都擺放了一盆。”老葉將陶盆放到地上,我實在看不出有什么特別之處。

  “后來我便沒有再做那樣的夢了,不過更奇怪的事,那女人居然醒了過來,而且她康復之后居然找到了我。

  她說在夢中見過我,并且感激我治好了她的病。她還說自己是被她丈夫害的,誤食了本不能吃的藥物,現在她取回了遺產的繼承權,而且想嫁給我,這可能是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我正好也沒有娶妻,兩人就自然走到一起了。”老葉又爽朗地笑笑。

  “不錯啊。”我也很高興。

  “既然你來了,證明大家有緣,我送你一盆懷夢草吧。”說完,老葉回到院子里,我也跟了出來。

  先前的貓咪繞着老葉的腳跟直叫喚,似乎相當的不友好,老葉卻摸摸它鬧地喃喃自語說:“人家是好人,有緣人,別小氣了。”

  我結果那盆神奇的草,拜謝之后離開了那屋子。

  臨走前老葉還握着我的手,一再要求多來看他,說完,抱着貓咪進去了。

  臨進去前那貓看了看我,我發現原來那貓只有一只眼睛,另外一只一只是圓睜着的,動都不動,仿佛玻璃珠子般的假眼一點生氣也沒有。

  我抱着懷夢草走在回去的路上,突然想起有些不對,既然那富有的女人嫁給了老葉,為什么他還住在這里?

  或許是有錢也無法改變老葉的多年養成的生活習慣吧?

  走出那片貧民區的時候,一個看上去就長舌的老婦人拉住我的手,神秘兮兮地對我說是不是從老葉那里來,我當然回答是。

  “你是不知道,他發瘋了,瘋了很多年了,好像是揀到一只貓之后,而且瘋的很奇怪,白天總告訴別人自己娶了個有錢的寡婦,大家看他可憐,經常來照顧他,也絕口不提他瘋了的事情,但更奇怪的是,老葉晚上又回恢復正常了,白天的事情一點都不記得了,所以我們只有晚上才去找他解夢,他也不多說,只是每人發一片葉子,叫我們揣着睡覺,就可以推算凶吉了,別說,還真是靈驗。”老婦人的話讓我吃了一驚,望了望手中的盆栽,連聲說道謝,然后趕緊回了報社。

  我急于回去并非是害怕,而是想查些東西。

  果然,几年前有則新聞,是說一個年輕富有商人的妻子在服藥后產生過敏反應摔倒后被桌角扎瞎了右眼,并且陷入深度昏迷,而這個年輕商人不久也發了瘋。

  我按照地址又找到了那個女人,到醫院的時候已經是夜晚了。

  她瞎着右眼躺在病床上,和老葉形容的一樣,不,其實更加瘦,就如同一副根雕一樣,所有的紫黑色血管像蛆蟲一般爬滿了她裸露在外的身體部分。

  雪白的病號服穿在她已經血液不暢而導致皮膚黝黑的身上,猶如一只黑白相間的貓。

  病床前擺放着一株盆栽,那陶盆好生熟悉。

  盆里開放着一株特殊的植物,鮮紅如血,形狀似蒲,正對着那女人。

  我看到女人剩下的眼球在飛快的轉動着。

  忽然間,我有種沖動,我知道這個重症監護室有錄像監控,但我還是不自覺的走了過去。

  我離開那女人越來越近了,眼球也轉動的越發厲害。

  顫抖的手伸了過去,我也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因為我忽然有種奇特的想法,究竟那轉動的眼睛到底是什么樣子的。

  手指離粗糙褶皺的眼皮很近了,當我將要觸及它的時候,居然停電了,我驚恐了一下之后鎮定下來,想拿出手機照。

  但是我發現正前方多了個光源,不,與其說是光源,不如說是一只綠幽幽的眼睛,那瞳孔很大,像貓的。

  但只有一只。

  然后是一陣刺耳的貓叫,那絕不是貓發春的聲音,因為那聲音參雜着一種女性特有的高音和尖細。

  長而不間斷的叫聲過后,電力恢復了,我滿頭大汗,發現女人依舊好好地躺在病床上,那只眼睛依舊的飛轉着。

  走出病房,我又想起老葉,或許他也正抱着那只花貓,躺在夢床上。

  究竟什么是夢,什么是現實我也說不清楚了。

  不過我會回家去看看,看是否抱着那顆植物睡覺真的會睡個好覺,一夜無夢。(懷夢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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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3-3-12 14:35:18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八十三夜 種子

  “種瓜的瓜,種豆得豆。”這句古語不知道傳承了多少年,似乎一切都是有因才有果么?或許該說什么樣的種子,發什么樣的芽。

  若不是站在眼前的這個頹廢男人,我恐怕不會知道這個故事。即便是隔着老遠,我也聞見他身上混合着酒臭味和多日不曾清洗的酸味。他隨意的將一件皺巴巴地西服套在已經變色的“白襯衣”外,皮鞋已經完全失去了光亮,只有高聳的鼻梁上架着的那副金絲眼鏡和后面的那雙雖然低垂卻依然犀利的眼神仿佛還能提醒我這個男人以前還是過着非常有着優越而高高在上的生活的。

  “我出身在一個令人羨慕的家庭。”他使勁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我倒了杯水給他,喝完后,他開始談起那個關于種子的故事。

  “雖然是名門望族,卻有着外人無法了解的痛苦,無論我們家如何風光,如何顯赫,但始終都是單傳。

  每代下來,都只有一個兒子,每次家里的長輩總是戰戰兢兢地撫養這個孩子,即使是以前可以有三妻四妾,但始終只有一個能繼承香火的,再要生,要不就夭折流產,要不就是女孩。

  人丁興旺關系到家族興亡,這是几千來以家族形成個體的中國社會不變的法則,我們家雖然竭盡所能到處尋找辦法,似乎也只是徒勞無功,后來想開了,也就算了。

  我的父親是一名富裕的儒商,下海前是大學教授,做生意則一帆風順,而且又贏得了極好的名聲,我從小就在錢和墨水中長大,不過在他的教導下,我沒有成為書呆子也沒變成尖酸刻薄唯利是圖的商人,我似乎平穩地按照家里的為我設計好的路走下去,成為一名外人仰慕的成功者。

  但路有時候也會出現岔口。

  我娶了一位我非常愛的女人為妻,但結婚六年都沒有任何生育的跡象。表面看上去和諧的家庭卻始終蒙着一層陰影,在我看來沒有孩子多少有些痛苦,但卻不影響我的生活,而雙親則急的滿頭白發,而這個年代又不必以前可以討妾,借腹生子我們家更是干不出來。

  妻子經常會在睡夢中流淚,我明白她的痛苦,這也令我更加煩惱,我和她早去過醫院檢查,可兩人都沒問題,妻也一度提出離婚,但被我嚴厲的拒絕了,如果是為這個事拋棄她,那我就真不是人了。

  我的母親,也是我父親的大學同學,也是在四十歲的時候才生下我,當時她也是冒着極大的風險,而那之后她的身體也每況愈下,經常腿疼,可是無論什么天氣,每個早上她都起的很早。

  終于有一次,幼年的我悄悄爬起來跟着看她做什么,我望見她居然在寒冷的清晨披着單衣,走到客廳,手里不知道從哪里拿出一個長形的木制品。

  似乎,是一個靈位。

  母親將牌位放在正對客廳的窗口,居然跪了下來。

  我剛要過去攙扶其她,但好奇心居然讓我躲在一旁看了起來。

  母親居然哭了起來,那聲音非常的悲涼。我一時沒了沒了注意,哭了片刻,母親站起來,收起牌位回到自己臥室。

  几十年來,母親天天如此,我始終想知道那牌位是誰的,或許是母親的好朋友?父親說母親年輕的時候交友很廣,頗有女中豪杰的味道,而且又是重情重意,如果這樣想,只是憑弔一位故友到也說得過去了。

  日子在家中窒息的環境下過去,我極力想化解父母對妻子的矛盾,可是三人之間的隔閡越來越大,直到有一次,父親居然外出許久,問起母親,她只是說去了老家為我討要生孩子的秘方。

  父親回來的時候非常高興,仿佛人都年輕几歲,而老兩口對妻的態度忽然轉變了,反而讓我們兩人覺得頗為不適應,我以為維持几年的堅冰或許真的打碎了,然后事實證明我錯了。

  父親不是一個人來的,他并沒有帶來什么秘方,兒時帶來一個即將臨盆的孕婦,父親說她是鄉下的友人,由于家里已經超生,不敢在村子生,所以父親順便帶她過來,讓她在城里生娃,也算幫鄉里人做點好事,而且農村認為就不添丁的家里來個孕婦也可以討個好彩頭,我自然沒有懷疑,因為父親經常幫着家鄉人的忙,什么工作調動,資助貧困生之類。

  當然我認為這次也不例外,不過這個有着黑紅健康臉孔的女人死死地盯着我看,仿佛看怪物一般,接着又看了看妻。她忽然撫摸着自己園滾如西瓜般的肚皮笑起來,那笑容卻比哭難看。

  我走過去幫她接過行李,但那女人忽然低頭摸着肚子對着我小聲說着。

  “娃啊,記住他。”

  我以為自己聽錯了,但她又重復一遍,我不禁有些納悶,但看到父親熱情地招待着這個婦人,似乎又和以前對待家鄉來的人的態度有些異樣,但家里向來是父親做主,只要父親不願說,我從來多問。

  兩個禮拜后,那婦人生了,是個小男孩,很可愛,不過右手有六指,父親說沒什么大礙。我和妻去醫院看她,但她似乎根本沒有為人母的開心,卻反而是一種非常痛苦的表情,那女人摸着孩子嫩嫩的小臉,又對着我和妻子小聲嘀咕着。

  “娃啊,記住他們。”

  我開始討厭這個女人了,是的,當時我的確心生厭惡,甚至懷疑這個女人不會把孩子交給我們家里照顧吧,父親一直都是好人,對他們的要求從來不會拒絕。

  但我多想了,沒几天,那女人和那孩子都消失了,仿佛從來來過,而父親忽然勸我和妻去散散心,出去好好旅游。

  家里呆的郁悶,我也正想如此,臨走前,父親興奮地和我告別。

  我和妻子去了以前就很想去的地方,這次長期的旅游猶如再次回到蜜月的時候一樣,當旅行結束回到家里,我發現居然已經過了一年了。果然玩起來時間過的飛快。

  但我沒想到奇跡居然出現了,回來一段時間后妻子出現了強烈的妊娠反應,去醫院一看居然懷孕了。或許真的是那名孕婦給家里帶來了好運,檢查后醫生還說是雙胞胎,當我高興的將這個好消息告訴父親的時候,正在沙發上看報紙的他猛的站了起來。

  雙胞胎?父親顫抖着聲音問我。我覺得他非常奇怪,但沒有多想,以為他是開心的有些失態。

  父親低着頭,不停地嘟囔着,我隱約聽到他在說什么怎么會這樣一類的話。很快,他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馬上堆起笑容,說好事好事,接着失神地走到臥室去了,一邊走還一邊嘆氣。由于我也沉浸在即將做父親的幸福中,居然沒有太過在意父親的變化。

  妻的肚子隨着時間漸漸隆起,很快就要臨產了。

  醫生告訴我們,妻就會在這几天生了,父親擔心我身體,于是叫我回去睡下,我已經向單位告假,在醫院照顧妻很久了,的確有些疲憊,于是,那天夜里我獨自一人回家休息,而父母則在醫院,有消息就隨時通知我。

  本來是四個人的家忽然只有我一個人,當然有少許不適應,我并非是個膽小的人,只是那天心里惦記妻,所以總覺得有些心神不寧。

  躺在床上無論如何也睡不着,腦子里不知道怎么總是浮現出幼年時候看見母親對這那牌位祭拜的影子。

  好奇心一旦涌起,就如同決堤的洪水。

  我開始在家里翻找,終于,在母親床下的木板隔層里找到了那個用厚厚油紙包起來的靈牌。

  當我拆開一看,感到一陣不解。

  牌位上赫然寫着的,居然是我的名字。當我正在奇怪這牌位的時候,空曠的客廳外忽然傳來一陣銀鈴般的小孩笑聲。

  我把牌位重新包起放好,走到客廳里。

  笑聲依然如遠處飄來的霧氣一般彌漫在冰冷黑暗的客廳里面——出來的時候我發現房子停電了,而這種事情在我家是極少發生的。

  跟隨着那笑聲,我走出了房子,外面比客廳里更冷,北風刮的嗚嗚的,可還是可以清晰地聽到那孩子的笑聲。

  當我走到屋子外面的庭院角落的時候,笑聲開始微弱了,漸漸變成了啼哭的聲音,我被這聲音搞的無心煩躁,于是想干脆不管了,既然睡不着,不如去醫院陪陪妻子。

  我正要轉身,卻感覺到腳底有什么東西在慢慢隆起,仿佛有什么東西在土里蠕動着。

  我移腳,慢慢蹲下來,開始用手慢慢地刨開腳底的土。

  這個庭院種植了一塊草坪,向來是父親打理的,草長的異常丰茂好看,旁人看的羨慕不已,經常像父親討教,但父親總是閉口不答,不過我發現我腳底的這塊土非常的松軟,似乎剛翻新不久。

  我的手指觸及到了什么軟膩的東西,如同擱置久了的肥肉,又像豆腐,我急着打開了手機照了過去。

  伴隨着手機幽暗的燈光,我看到的是一截蒼白的手,准確的說是小手,嬰孩的小手。

  那手有六指。

  我已經沒有勇氣在挖下去了,但是但我要努力支撐起身體離開的時候,我發現那孩子的手緊緊握了起來。

  旁邊的土開始出現更大的動作,抖動個不停。手機的光也暗淡下來,無論我怎樣去按也不再顯示。

  黑暗里我聞到一股腥臭味,那是土壤中夾雜着腐敗肉質的味道,那味道非常熟悉,兒時的我幫父親翻新土地的時候,經常會找到一些被動物藏匿在土里的吃剩下來的殘尸。

  有東西順着我的腳踝慢慢地爬了上來,我的身體如同被繩子綁住了一樣,那不知名的家伙居然一直爬到我的耳朵邊上,細細地說了一句,那句話雖然微弱,一下就淹沒在呼嘯的冷風中,但我依然聽到了。

  ‘我認識你。’猶如呀呀學語的孩子說出來的話一樣,卻根本沒讓人覺得可愛,話語中沒有夾雜任何的生命力。

  手記忽然響了起來,我慌忙的接了電話,身邊的一切又消失了,只有腳下的土依舊松軟。

  電話父親焦急的告訴我,妻子已經發動了,我胡亂應了聲,連忙趕到醫院。

  焦急地等待几個小時后,當天已經蒙蒙發亮,一名神情疲憊的醫生走出了手朮室。

  ‘母子平安。’他勉強地笑了笑。接着揉揉眼睛,伸了個懶腰朝更衣室走去。

  可是當把孩子抱出來的時候我發現只有一個。

  不是雙胞胎么?我抓住剛才那個醫生問道,他奇怪地告訴我,只生了一個,并且說這種事進場發生,有很多產婦做的檢查都偶爾有失誤,雙胞胎變一個,一個變雙胞胎都是可能的。

  既然醫生這么說,我也不好在拖着人家,只是看了看孩子。

  但是我忽然發現孩子的右手居然是六指。

  父親過來安慰我,說沒什么大礙,不影響什么。而我則將孩子交給父親,自己進去看妻,她很虛弱,不過看得出非常開心,但我卻笑不出來,因為我覺得那絕對不是我的孩子。

  孩子的六指很快切去了,傷口也好的很快,日子回到了普通而幸福中,當然,除了我,他們三人對那孩子都很喜歡,而孩子也的確十分可愛,我不得不擠出笑容強作開心的照顧那孩子,但那天晚上的事情卻如烙印一般讓我難以忘記。

  在兩代人的照顧下,這孩子成長的很快,他繼承了家族的有點,漂亮聰明,但他還是多少有些怪異,他從來不肯叫我爸爸,這讓我更加厭惡他,父母和妻經常安慰我,但我卻對那孩子更加冷淡起來,聰明的他也知道,從來都是粘着那三個人。

  終于,我忍不住了,我把妻子支開,讓她帶着孩子出去散步,而自己則把父母叫到客廳。

  前年那個村里來的孕婦現在怎樣了?我直接問父親,他一聽這話猶如遭到電擊,身體抖動了一下,我看見他蒼老的臉孔和白發,忽然覺得有些不忍,或許我正在觸及這個老人心里最脆弱的地方,但一想到那個古怪的孩子,我又硬下心來。

  你一定要知道?父親沒有抬頭望着我,我嗯了一聲。

  我不會告訴你的,或者說,只有到我死的那天才會告訴你,那樣就算你如何怪我,我也不會知道了。父親幽幽地說了句,接着拉着同樣神情默然的母親走出了臥室,留下我一個人傻傻地站着。

  父母的態度更加讓我懷疑,但我表面還是做出一副放棄追查的樣子,父親也仿佛以為我真的不想過多探究。但是很快,我借口出差,來到了老家,雖然說是故土,但其實我根本沒來過,只是從父親那里得知有這么一個村子。

  當我來到的時候才發現的確是個普通的在普通的地方,同中國成千上萬個村落一樣普通,那里的人也一樣勤勞朴實,我忽然想到,如果那個婦人根本不是這里的人,我不是白跑了。

  不過很幸運,父親的確來過這里,而且還住在當地一個遠方親戚家里,這個老實的村里人告訴我,他的確知道那個孕婦的下落,并且帶我找到了她。

  這個女人仿佛知道我會來找她,平和地招待了我,她的家比普通人看過去要豪華的多,已經接近城市的標准了,而且三大件也齊全。

  當我把心中疑問告訴她的時候,并且希望看看當年的那個孩子的時候,女人冷笑了下。

  你不該問我,孩子的下落應該去問你父親,當年我只是負責把孩子賣給他罷了,別的我一概不知道,他告訴我你們夫婦沒孩子,所以要收養個,我們家窮,什么都沒,唯一就是孩子多,一年一個娃,送人的送人,賣的賣,我和我男人根本養不起,有你爸爸這樣的富人出的起高價我當然開心了。她如連珠炮一般說着。

  可是我沒看到那個孩子,我連忙說道,婦人忽然又冷笑了下。

  呵呵,想不到他看上去慈眉善目居然也做這個勾當,看來我猜的沒錯,一個孩子值當不了那么多票子,可憐我的娃,居然做了種子。她的臉上閃爍過一陣嘲諷和悲戚之色,但也只是一瞬間,很快又回到那副冷漠的臉孔。

  我不明白地望着她,她見我真的不懂,就繼續說道。

  生不出娃的家里就是少種子,種什么,得什么,你父親把我的娃買去做了種子,好讓你和你婆娘能生個出來。說完,她站了起來,轉過身不再理會我,我還想問什么,卻被她回絕了。

  離開的時候,我聽到房間里響起嗚嗚的哭聲,撕心裂肺。

  回家的路上,我想到了關于埋小鬼的說法——東南亞的賭場之中經常會買來剛出聲的嬰兒,然后讓一些有道行的修士禁錮他們的亡魂,鎮壓在賭場之中,為賭場招財進寶,未能生有子嗣的家庭也會偷偷將小孩的尸骸埋在家外牆角,為家里做招財招子的看門小鬼。難不成父親真的做了那事?我不敢在想下去,只能趕快回家,火車上我一閉上眼睛就能看見房子外面角落的草坪下有一堆新土,猶如一個墳。

  難怪回來的時候草地長的更加茂盛了。我忽然想起有人說過,死人是最好的肥料,如果一塊地上的花草長的很好,那下面一定埋了人。

  到家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又是個懶洋洋的秋日下午,快到家的時候,我看到那孩子一個人站在庭院里玩耍。

  他真是我兒子么?或者還是那個種子結出來的果子?我的腦子亂得很。

  我猛的生出一種想過去抱他的沖動。陽光照在那孩子光滑如緞般的臉上紅撲撲的很好看,他揮舞着像藕節樣的手,仿佛在跳舞一樣。

  當我慢慢走過去,卻看到高高伸展的手上,在陽光下顯的有些異樣。

  我清晰看到原本被切去的六指好好的長在那傷口上,仿佛在嘲笑我的愚蠢一般。

  孩子背對着我,他迎着太陽落下的常常黑影正好疊加在那個土堆上,土堆又開始聳動起來。我站的地方離孩子只有十米遠,卻宛如相隔天涯。

  土堆中伸出的小手抓着孩子的腳踝,但孩子仿佛什么也感覺不到,那雙手也是六指,卻已經腐爛接近白骨。

  我再也無法忍受了,那就是我兒子,我不允許任何東西搶走他,我扔下衣服和行李,沖過去抱起他,親着他的小臉。

  ‘我認識你。’懷中的孩子忽然說道,話語和那天晚上聽到的一模一樣,他不安分地從我手里掙脫出來,冷冷地望着我。

  ‘我認識你,而且我把你的孩子吃掉了。’他哈哈地笑了起來,那笑容分外熟悉。

  就像那個村子里的女人。孩子笑完后就暈了過去,我抱着他,看了看那手,又成了正常的五根手指。

  父母和妻嚇壞了,還好孩子很快又醒了過來,只不過依然躲着我。

  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在也無法人獸了,于是我拿出翻新草地的工具跑到外面。父親仿佛知道我要做什么,猛的朝我沖了過來。

  不要啊,他老淚縱橫的拉着我的手臂,曾几何時這雙手是那么強壯有力,但現在卻如此軟弱,我几乎感覺不到他的力量。

  ‘爸。我一定要解決這事。’說完,我將外套脫掉,大步走到外面對這那土堆挖起來。

  父親癱倒在地板上,而母親也尖叫着跑過來想阻止我。

  ‘你會后悔的!一定會!’母親如瘋子般詛咒着我,披頭散發的樣子非常可怕,我瞟了眼妻,她流着淚抱着孩子,她從來不不會阻攔我任何事情,在她眼里,我是永遠是對的,絕對不會犯錯的,就像父親在母親心目中一樣。

  只有那孩子,卻咬着指頭帶着嘲笑和好奇的眼神望着我。

  隨着工具的翻動,草坪支離破碎的翻開了,果然,我找到了那個深埋的嬰孩,雖然四肢開始腐爛,但臉部依然清晰可見,我小心的把那孩子的尸體拿出來。

  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我扶着那孩子的腦袋,喃喃自語到。

  當我將尸體緩緩脫離泥土的時候,忽然發現似乎被什么扯到了,低頭一看,原來嬰孩的腳踝處居然還有一只手,一只只剩下骨頭的手掌死死的抓着尸體的腳踝。

  居然有兩具尸體?我回望母親,她面無表情地望着我。

  接着拂去面上的泥土,腐敗之氣更加嚴重。那下面是一具稍微小點的尸骸,似乎已經掩埋很久了。

  我講兩具尸體都拿出來,用白布蓋着放在草地上,陽光冷了下來,妻中小家伙一直盯着那尸體。

  回到屋子里,妻和我坐一邊,父母坐對面,在燈光下他們仿佛一下蒼老了几十歲。

  ‘第二具尸體是誰?’我問他們。

  ‘你的孿生哥哥。’母親低聲說,我忽然震驚了,我何時有個哥哥?

  ‘我們家族向來只能有一個傳接香火的后代,而不管如何,我們的家族都是生雙胞胎,而其中一個就要作為鎮宅和保護家族的興亡而必須要活埋在家里的后院,絕不能有兩個男丁同時存在,而且埋下去就不能再開啟出來,否則家必敗,你以為這些財富地位是怎么來的?那是你的兄弟,我的兄弟,你爺爺你祖爺爺的兄弟的命換來的,或者說,這本省就是一筆交易罷了。’父親忽然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

  ‘你一直沒有后代,我非常着急,所以從那個婦人處買了個孩子,我想你一定也知道了,同樣,我把那孩子活生生埋了下去,造孽啊,多好的孩子,我只是希望作為種子可以讓我們家開枝散葉,或許可以改變這該死的命運,但沒想到還是雙胞胎,但生出來卻又只是一個,我實在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每一個活下來的男丁,都會沿用死去的兄弟的名字,表示已死一次,不會在被世間的命格所牽絆,當然可以做任何事情都一帆風順。’父親地垂着頭,我很難相信一向被外人稱道善良富有愛心的父親居然會殺死一個襁褓之中的嬰兒。

  而這一切卻又都是為了我。

  我終于明白,為什么母親要去祭拜那個牌位,為什么那個牌位上的名字和我的名字一樣。

  我到底是誰,只是一個借着已經死去的兄長的名字活下去的人么?

  ‘家敗了,家一定敗了,罷了罷了,這樣或者本身就太累了。’父親忽然站了起來,搖擺着身體走了出去。

  母親一言不發,只是轉身回到臥室,出來的時候拿着那個牌位。

  那天晚上,我們把那兩具尸骸和牌位都燒掉了,火光中我兒子的樣子變的非常痛苦,并且大病了一場,病好后父親的生意也開始一落千丈,我的工作也丟了,上個月,兩人先后過世,相隔不到一個星期,僅存的財產也用于為他們操辦后事了。

  現在的我只能靠着妻子微薄的收入支撐家用,當然,我還在一直找工作。”男人忽然開心起來,我很難想象一個人從高出跌落到谷底,經曆這些事情還能笑出來。

  “不過我很高興,因為我兒子終于開口叫我爸爸了,有了他,做任何事情都有動力,我會一直努力下去的。”說完,他這才拿出自己的資料。

  忘記說了,他是來報社招聘的。我有好的接過來,并告訴他最好收拾一下,下午再來見社長。他興奮地走出去,臨走前還熱情的給了我個擁抱。望着他的背影我覺得對他來說,得到的遠比失去的要多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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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3-3-12 14:36:08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八十四夜 魍魎

  有些辦公室里很少辦公事,就像老板的或者營銷部的,只不過前者指揮別人去外面辦公后者被別人指揮,我在的地方不過十几平方米,除去打印機書桌電腦外所剩空間一目了然,還好大家很少同時呆在一起——除了周五的統一排版印小樣之外。

  也正是如此,我几乎和老黃是一個禮拜才見一次。

  老黃并不老,也不姓黃。他是專門負責娛樂板塊的,此人相當八卦,不過想想是職責所在,也就不覺得討厭了。

  但他老是喜歡講黃段子,編輯部女職員多,久而久之就叫他老黃了,不過這人貴在講究尺寸,不會太過,但凡高手都知道點到即止,老黃顯然明白,所以只要別人臉上露出少許不耐煩或者厭惡就立即停下來,再加上平日里經常對人和善,愛幫忙,偶爾一些笑話倒也無傷大雅。

  今天早上就我和他老的早,于是他只好拉着我說。

  “知道我們記者的老祖宗是誰么?”老黃除了喜歡講笑話,還喜歡問一些不着四六的問題。

  我搖頭。

  老黃自然得意地告訴我說是張良。

  這下我搖頭都不會了,你瞎說,我馬上回應道,但老黃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想當初霸王被困垓下不是唱歌么?老黃笑道。是啊,我忽然覺得自己有些被他忽悠了,不過既然無聊,就聽他說吧。

  他不是念着虞姬虞姬奈若何么?老黃說,是啊,我說,可那不是他怕自己女朋友落到有流氓之稱的劉邦手里么?

  你錯了,人家其實念的是娛記,娛記奈若何,就是娛樂記者啊娛樂記者啊我拿你有什么辦法。你想想,當時最有名的兩個男藝人是誰?是項羽和劉邦吧,最有名的女藝人是誰?虞姬吧?所以張良就是對項羽的子弟兵報道說項羽和劉邦哪里是爭天下,其實是爭女人才打仗,這緋聞一夜之間就傳開了,八千子弟兵當然那覺得不爽,于是都不願意做這種沒意義的炮灰,所以說張良是我們記者,准確說是娛樂記者的祖師爺啊。

  我不禁啞然失笑,忽然仔細看起老黃來,斑禿的頭頂,猶如一個足球一樣,為掉光的頭發毛絨絨的一塊塊掛在閃閃發亮的頭皮上,雖然才小四十,人卻憔悴的厲害,如同一截子曝曬多日的腌蘿卜干,干巴巴的翻起褶皺的黃皮,也難他們比我們辛苦,而且經常被像鴨子一樣趕來趕去,加上熬夜早起風吹日曬,還真以為摸點X寶就沒事了潔白干淨了可以當老白臉而不是老白干了那完全是自欺欺人了。

  不過最近看見他卻發現不僅僅是臉,仿佛整個人都有點奇怪。

  他沒結婚,准確地說是剛離婚,他們那個部門離婚是家常便飯,換老婆比換底片勤快,有時候摟着相機的時間比摟着女人長,這恐怕除非對方能長成相機一樣否則都不會開心的。

  可是我最近每次聽見他接電話總能傳出一陣陣的嬰兒的聲音,有時候是哭聲有時候卻是笑聲。

  我曾經問過他是不是用了那種小孩聲音的鈴聲,但他卻說沒有,而且還奇怪地說他壓根沒聽見。

  最有意思的是,老黃似乎越來越高興,他的運氣很好,有几則大新聞都被他獨家捕捉了,最夸張的一次一個小有名氣的男明星深夜上街急着如廁,一時沒找到就隨意躲牆角解決了,結果這也被他拍到了。簡直是神了,后來這男明星要告他,老黃不在乎,官司打下來兩人的都紅了,男明星被找去拍疏通尿路的利尿藥物廣告,據說廣告詞是斟酌了許久,有說是我的地槃尿我的,也有提議是尿一尿十年少,最后反倒是老黃的那句喝了某某腎寶,尿到天荒地老被釆用了。兩人后來還成了好友,只是那明星央求老黃拍拍小便也就罷了,其他事情給留點臉面,于是老黃也一夜之間成為報社的台柱,報紙發行量猛增。一個多月來几乎所有重大事情發生他都在場,不過大家問起來他都只是說運氣而已。

  想想他上個月還因為一篇報道失實,闖了大禍,還好社里念他資格老才抹平了過去,其實是事主沒什么背景罷了,這世道就是如此,富人的汗比窮人的血要值錢。據說苦主出事前還打了個電話給老黃,老黃接都懶的接。

  也可能霉運走到頭了吧,所以現在一路風光。

  看着老黃接過電話又火急火燎地出去了,我不禁笑了笑。

  老黃出門不久,他抽屜居然又傳來了手機的聲音。我只好翻出來趕快追下樓,但老黃已經不見人影了。

  當我只好自己接了電話。

  話筒里面只有一個嬰兒的哭聲,非常刺耳,我喂了半天,哭聲卻越來越大。

  我是對這聽筒的,但哭聲卻感覺從后面,或者說從四面八方傳過來,將我包圍起來。

  我覺得有些不對,立即合上了電話。

  這時,自己的電話居然響了起來,剛接居然是老黃,可他不是沒帶手機么。

  “歐陽啊,和老總說下,晚點出大樣,我又拍到好東西了,就這樣,我不多說了。”說完,電話就掛了。

  這么說我手里的電話不是老黃的。

  但那個手機顯示的卻正是老黃家里的電話。想想現在沒事,忽然有種惡作劇的感覺——難不成老黃偷偷的金屋藏嬌,還多了個娃娃,估計剛才是那女人打的,聽着是我聲音就不敢說話了吧。

  想到這里到也解釋的通了,老黃家我也認識,很久沒去,干脆去拜訪下。而且要在老黃回家之前到,一想到到時候老黃驚愕尷尬的表情我就想笑。

  周末只是例行的三校,工作不多,我招呼一下就往他家趕了。

  老黃住在報社新蓋的職工樓,他資格老,正好趕上最后一班自費集資,房子不貴,但也不實惠。

  典型的小兩室一廳,他搬家我去幫過手,不過以后就沒去過了,那時候他還沒離婚,不過從兩人關系來看也不遠了。

  老黃不愧是娛樂記者,除了口才好外經常打官司也讓他最后離婚上法庭游刃有余,結果房子被他爭取到了,前妻則憤憤不平的揚言要報復,老黃不以為然,說要報復他得排隊買票,有這功夫還是去搞張奧運門票實在點。

  說話間我就來他家了,按了按門鈴,畢竟好是要見新黃嫂,我稍微提了些水果和蛋糕,可是門卻不見開。

  我又按了下,不過這次時間比較長,站在厚厚門外的我几乎都能聽到里面的音樂聲了。

  樓道里一個人也沒有,我像木頭一樣杵在里面。

  當我以為里面沒人的時候,門卻又打開了。

  擺好例行的笑容,低着頭剛想把提的手酸的食品袋子交接過去,冷不丁卻發現眼前一個人也沒有。

  但門卻是開的。

  這下輪到我尷尬了,只好喊了句我能進來么?喊過數句覺得有些不耐煩,心想和老黃蠻熟,怎么他找了個這么不懂規矩的女人。

  還好房子布局和那次見沒多大變化,我找到雙拖鞋,提溜着走進去,講禮物放在一張鋪着玻璃的四方木桌上。

  我原以為開門的人可能躲在門口,可當我帶上門卻依然沒人。

  整個房子不大,几乎可以一目了然。但我始終感覺不到有人在,我又喊了几句,回應我的只是自己的聲音。

  “或許新嫂子耳背吧,但那孩子不可能也睡的如此死吧?”我納悶起來,于是踮着腳走進內房。

  房間一個是空的,放着一些雜物和舊家具。

  另外一間只是一個單人床,那床我認識,還是我上次幫他從舊貨市場淘來的。床旁邊只有一張書桌和擺放在上面的電腦。我沒有看到半點關于女人或者是小孩的衣物。

  當我抓身想要去廚房看看時,忽然聽到身后一陣悉悉索索和吞咽咀嚼食物的聲音。

  回頭一看卻只發現滿桌子的食物渣滓,蛋糕和水果都沒了。

  即便是吃東西比賽,這也太快了,或許說,人,是不能吃那么快的。

  現在這房子只有廚房和廁所沒看過了。那東西只能躲在這兩個地方。

  廁所不大,里面什么也沒有,廚房也只是几平米,不過早台下有很多大櫃子。

  我一個個櫃子打開,無非是鍋碗瓢盆和暫時不用擱置起來的廚具。不過最后一個櫃子旁邊卻散落着一些黃色的猶如小米一樣的蛋糕屑。

  我將手慢慢伸過去,剛想打開櫃子,大門卻響動起來。

  老黃來了。我只好趕緊過去。

  你在這里做什么?老黃吃驚地望着我,他一頭的汗,臉上還有被煙燻的烏黑,手里小心的握着相機。

  這不你把手機落辦公室了,我也很久沒來了,所以順便送過來,不過有人幫我開門,但進來后卻什么都看見啊。我故意把啊字拖的很長,老黃臉色有些不妥。

  誰叫你進來的?說不定是我自己門沒鎖好,還好是你,要是賊就玩了,看來我雖然一無所有,家中還是要養條狗。

  老黃,你家里到底養了什么?我猛地追問一句。

  沒,沒什么。老黃有些慌張,我看見他手里好像提了帶什么,趁他沒注意我一把拉過來。

  讓我看看你買了些什么,中午我就不走了,在你這里混口飯吃,我的飯字還未出口,袋子里一股腥臭變撲鼻而來,我急忙對光一看,里面居然都是血淋淋的內臟。

  “你買這個做什么?我記得你說過最討厭吃下水的。”我將袋子扔給他。

  “不關你的事!”老黃有些生氣,一下把我推到大門口,還指着桌子上的垃圾罵我。

  “你這哪里像來做客的,把我家弄得亂七八糟,快走快走,我收拾完還要趕下午的文字稿。”接着不由分說就把我掃地出門了。

  我嘟囔着回了報社,不過可以肯定的是,老黃一定瞞着我什么,而且應該和他最近出色的表現有關,或許他怕我知道和他競爭。

  但那天后,老黃照例是一個星期來我這里拿小樣,但不再和我說話更不再和其他人說話,接手記時候的嬰孩苦笑聲音居然也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我仿佛聽見兩個老黃在說話,猶如雙聲道或者回聲一樣,不同的是一個蒼老些一個卻異常稚嫩。

  老黃依舊是到處抓新聞,或者說新聞到處抓他,他几乎搶了報社所有欄目的攝影記者的飯碗,他到蠻不在乎,每月領取丰厚的報酬。

  只不過,他臉色越來越難看了,原本頭上還殘存的几塊綠洲也全面凋零了。眼圈黑黑的,皮膚也由黃變的攪拌了水泥的砂粒色了。

  終于有一天,他拉住了正要出門的我。

  來,來我家好么,就晚上,我有事情告訴你。

  我早預料到這結果,但沒想到這么快。

  下午下班后,我買了點鹵菜,再次和老黃一起回家。路上我特意沒讓他坐車。

  到底怎么回事?想讓我幫忙就最好別隱瞞。我問老黃,老黃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態,最終才哽着嗓子慢慢說起來。

  “我開始還以為揀到個寶貝,可是現在看來它已經緊緊粘上了。”老黃的聲音帶着哭腔。

  “那次事后我差點丟了工作,老總和同事也壓根不拿正眼瞧我,加上年紀大反應慢,跑新聞也跑不過那些年輕人了,于是天天酗酒,一次我酒醒后卻發現一件怪事。

  我去背包掏手機,卻發現有兩個。

  都很像,我分辨了好久才找到自己的,因為另外一個外殼又一點被碰掉的痕跡,正當我納悶的時候,手記忽然響了,里面是個女人的哭聲,她的聲音斷斷續續,我根本聽不清楚,但主要意思還是明白了,她要我照顧她孩子。

  我聽的莫名其妙,就把手機掛了,可是沒多久我聽到一陣小孩的哭聲,非常悽慘,當時是深夜,我一個人躺在床上,到處找聲音的來源,最后居然是在背包中。

  我把背包所有的東西都抖落出來,最后有一個黑色的手掌大小的家伙一出來就嗖一下不見了,我嚇了一跳,還以為是老鼠,趕緊拿來本書想追趕。

  房間的光線不亮,我發現那東西在高速地運動,而且還在不停的哭泣着,聲音越來越大,心中郁悶非常,于是我大吼一聲別嚎了!

  那家伙居然停了下來,這時候我才看清楚它。

  整個身體是黑色的,就像塗了煤渣一樣,長而尖細的耳朵高高豎起,樣子猶如小孩子,但卻小的多,最令我不舒服的是它的眼睛像充血一樣詭異的跳動着紅色。手腳四肢如同壁虎的一樣,牢牢吸附在天花板上,扭過頭盯着我看。

  而接下來讓我更驚訝的是,我居然聽見了剛才自己的那一聲吼叫。

  別嚎了!

  和我的聲音一摸一樣,就如同錄音機回放一般,不過仔細停還是帶點稚嫩,那小家伙仿佛很高興,不過似乎只是會這一句,接着又開始發出嬰兒的哭喊聲。當我手足無措的時候,那電話又響了。

  ‘你看到我孩子了么。好好喂養它,它會幫助你的,記住,別讓它輕易說話,因為它說出來的都會成為現實。’說完,電話就掛了。

  為了讓那個家伙閉嘴,我也沒多想,隨便找了點吃的——比如我吃剩下的面包或者餅干。小東西一見我手里的吃的,馬上跳了下來,趴在我手里狼吞虎咽,吃完后就不動了,仿佛睡着一樣。

  我猜想估計是一種有錢人的寵物吧,這年頭錢多了燒包,那些貴婦人都喜歡與眾不同,養些阿貓阿狗都無法滿足她們了,不是這樣說么,不走性感就要走性格路線,于是蛇啊壁虎啊螞蟥蚯蚓之類的什么都來了,眼前的估摸着也是一種會模仿人聲的不知名動物罷了,既然這么想,我就讓它睡一夜,然后明天再去找它的主人。

  但我想錯了。

  半夜的時候它忽然叫了起來:“樓下有人被車撞了!”它不停的重復這句,可當時還是凌晨兩點不到,我被它吵的煩躁,于是想下樓去超市買瓶啤酒,結果居然發現超市老板出來倒垃圾的時候真的被車子撞了,于是我稀里糊塗成了他救命恩人——這一帶的人很早就睡,他被斷了的肋骨刺進肺部,根本喊不出來,要不是我下來,他必死無疑。

  這件事后我開始相信那女人說的話了。果然,所有還未發生的新聞它都能預先知道,我只需要那好相機在制定地方等待便是,下面的事情你也知道了,我靠着所謂的預言,一下成了社里的名記,而那小東西胃口也越來越大,口味也越來越怪,最喜歡生吃那些動物的內臟。它說的每一件事情都毫無例外的發生,有時候,我還真怕它冷不丁說一句我快玩完了之類。

  而最令我不安的則是最近這段日子。

  它居然會長大,由一個嬰孩逐漸長大了!”老黃說到這里,几乎全身都再發抖,他添了添嘴唇,喉結一上一下的滾動。

  “長大?”我奇怪地問。

  “是的,它甚至開始慢慢變成一個成人,而相貌卻,算了,我說不出來,你和我回家就知道了。”老黃忽然加緊了腳步,我抬頭望了望,已經到了那棟樓前了。

  開門的時候老黃手都在抖,好不容易打開,里面卻一股子臭味。

  外面的燈光還沒消散,我感覺到臭味來自客廳的一個角落。

  一個黑乎乎的人影蹲在那里,不停的往嘴巴里塞些什么。

  它似乎發覺了,猛的跳起來,像猴子一樣敏捷,但又如老黃所說,如同壁虎一樣趴在對面的牆壁上,伸出黑色的舌頭,警惕地望着我。

  我驚奇的發現,除了那對長耳朵和鮮紅的眼睛,這個怪物居然長的和老黃一摸一樣。

  我回頭望了望老黃,有些無語。老黃則搖頭苦笑。

  無論如何,我得走近點看看,抱着這種想法,我向前探了一步。

  “你會摔倒。”那家伙居然說話了,而且儼然是老黃平日慣用的強調口吻。

  還沒等我反應,果然腳底一滑,啪地摔在地上,我顧不得揉屁股,看了看地面,沒有任何東西,我居然是莫名地摔了一跤。

  牆壁上的“老黃”咧開嘴笑了笑,緩慢的爬行到我身邊。

  到了近處,我更覺得它嘴巴里的臭味非常濃。

  “它天天倒要吃這些生的內臟,還最喜歡等腐爛以后再吃。”老黃強忍着走過去,提起牆角被血浸透的塑料袋。

  “我真的快發瘋了,每天對這一個酷似自己的人。”老黃一邊說,忽然一只手伸進袋子,他几乎是下意識的在做一樣。

  我吃驚地望着他用手拿起一片破碎的豬肝,毫不猶豫就的往嘴巴里塞。我連忙大喊一聲,沖過去打掉了他手里的東西,這時候老黃才如夢初醒似地望着我。

  “我,我到底他媽的在干什么?”老黃看見滿手的血污痛苦地喊道。

  “你在喂養我,你吃就等于我吃”那家伙居然笑嘻嘻地回答。這次他沒在爬行,而是跳下來,如正常人一樣走到我們面前。

  “你看,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像極了老黃的家伙一邊說着,一邊揉搓着自己的臉。

  它的臉在劇烈的老化仿佛是在水中揉搓着的一塊爛布。

  而老黃的臉居然也在慢慢的變化,眼角的皺紋慢慢的延伸出來,就像一只無形的手緩慢的割過去似的,而老黃的呼吸也漸漸沉重起來。

  “我要死了。你也要死了。我就是以后的你,我所看見的聽見的就是你以后看見的,聽見的。”它依舊是用着老黃的聲音,但無比的蒼老。老黃忽然暫時清醒了過來,發瘋似的痛哭起來,接着又沖進了廚房。

  他的手里提着把菜刀。

  我來不及阻止,因為菜刀明顯不是砍向我,這種情況下老黃的眼睛看不到一個人。

  因為我發現他的眼睛也變成紅色了,和那個怪物一樣。

  手起刀落,仿佛拆卸零件一樣,“老黃”被老黃剁碎了。第一刀就砍掉了腦袋,以后的每剁一刀,那怪物都在呵呵地笑着,地上滾動的頭顱卻依舊說着話,猶如背誦經文。

  “你殺了我,就是殺了自己。我的樣子就是你以后的樣子。”重復多遍后,頭顱最終還是不轉動了,伴隨着黑色如同粉末狀東西灑遍了整個房間,那些斷裂的殘肢都融化掉了。我打開客廳的窗戶,風灌滿了這里,沒多久,客廳里又恢復了干淨,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

  “沒事了?”老黃好像得救了,雖然他看上去更老了。

  可是他口袋里的手機又響了起來,老黃猶豫地接了,但接完后臉色更難看。

  我聽見手機傳出一個女人的哭聲,老黃把手機遞給我,在我耳朵邊聽到的只有一句話。

  “你殺了我,又殺了我兒子么?”翻來覆去的就只有這么一句。即便是隔着那么遠,我也聽得異常清楚。

  “你走吧,讓我一個人安靜下。”老黃不再出聲,我安慰他几句,只好回去了。臨走前,我不放心,拿走了他的刀,而他猶如個木頭人一眼,靠着牆坐着,抱着頭低聲哭泣。

  我沒有回家,而是去了報社,還好這時候依舊有人值班,我調出了總社的以前的存檔。

  關于老黃上次社內處分的存檔。

  原來那次老黃報道了一位未婚懷孕的少女,而她原本是希望借老黃老求助社會來向社會求救,并希望讓那個不負責任的男人悔悟,但老黃擅自把她的照片登了出來,并將女孩寫成了富商的情婦,按照老黃平日的邏輯說,既然有照片就要上照片,要不臉白拍了,這樣才顯的真實。結果很顯然,女孩是外地打工者求訴無門后跳樓自殺,死了人,多少鬧大了,不過還好在這個城市連個熟人都沒有,老黃的責任也就不了了之了。

  但是,據說那天女孩是半夜跳的樓,臨死前她打了個電話給老黃,不過老黃根本沒去接。

  而且尸檢的時候,肚子里的孩子不見了,只是在尸體雙腿下面有一道延伸很遠的血跡,就如同爬行過一般,而那個手機也不見了。

  女孩有照片,就是老黃照的,同時還有另外一張,不過是尸檢官拍的,老黃的那張清秀可憐,而死去的那張也沒多大變化。

  只是眼睛通紅而已。

  我關上電腦,不知道明天老黃能否還能來上班。或許,即便他還能來,也不過是個軀殼而已,魂早沒了。

  至于是什么時候,到底是今天,還是女孩臨死的那夜,我說不上來。不過即便是娛樂記者似乎卻也在經常制造悲劇,究竟是娛樂了那些讀報紙的人,還是娛樂了自己,那就不知道了。(魍魎完)

  注:魍魎,木石之怪,亦有說為山川之精。狀如三歲小孩,紅眼長耳,赤黑色,喜歡模仿人聲用以迷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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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3-3-12 14:37:55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八十五夜 狼凝

  十月初四,忌行葬動土,宜遠行。

  久未曾接到那個男人的消息了,或者說像風一樣的人總是難以捉摸,猛然間失去了那些刺激的事物反倒覺得普通的生活如同缺鹽少料的菜肴一樣淡而無味,不過我卻收到了一個郵包,并不大,只有兩個煙盒大小。

  郵包還夾帶着一封信件,這次沒有用電子郵件呢,我拿着信有些莫名的興奮,向來覺得摸在手上有這光滑木香質感的紙張才是真的信,那些1和0代號組成的東西已經悄然把我們傳統的文化吞噬了。

  被侵略不反抗不可悲,可悲的是還在閉眼享受這侵略。

  紀顏的字很漂亮,不過他的信和人一樣,向來是略去那些無關緊要的枝節,直奔主題。

  “原諒我許久未曾聯系你了,只是我越來越對那個神秘的制作臉譜人產生了極大的興趣,雖然我只是大體得到了他的路向,但我相信只要沿着這個方向,總能遇見一些奇怪的事。

  一直沿着北走,我來到了一處生長着茂密樹林的大山,這里的山路不像南方崎嶇坎坷,想必北方的山竟也比南方大氣許多,只是非常陡峭。不過當我路過一片樹林的時候,卻忍不住停下了腳步。

  我并非第一次爬山,更不是初次看見樹林,但卻發現這里和其他地方不同,樹很多,但分散卻很開,稀疏的很,而且都是樺樹,一片片的白樺林很漂亮,但總覺得有些異樣,于是我和李多踩在地面厚實的落葉下看着那些樹。

  諾大的林子里非常安靜,連風聲都沒有,我發現,似乎每顆白樺樹的皮都被剝過,俗話說人怕傷心樹怕剝皮,既然種了樹,何必去剝皮呢,而且這些樹大都有十余米高,少說都是種植了好些年了,灰白色的樹干和几乎光禿禿的枝杈讓我覺得有些荒敗。

  可是當我仔細看了看,那些枝杈并非是光禿禿的。

  向外延伸的枝杈上掛着一個個袋子,有新有舊,但個頭都差不多,而且几乎每顆樹上都有。

  我和李多當然十分好奇,那些袋子里究竟掛了些什么。袋子似乎很沉,几乎把樹枝壓完,但白樺樹質堅硬富有彈性,所以似乎是選擇好了來掛重物的。每顆樹都掛着這些灰布袋子,整個樹林猶如結滿了‘果實’一樣。

  可是這‘果實’究竟是什么。好奇心讓我在這一帶停了下來,既然想知道真相,自然要詢問這當地的人。

  在這里過活的人自然以獵戶為主,北方山林里的活物不少,手藝好的獵人多半是餓不着。

  不過人煙到底稀少了點,我走了很久才看見少許炊煙。

  一個普通的有些簡陋的木房外面站着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他半批着件花斑獸夾襖,里面套着灰色粗棉襖,正在整理着房子外面曬的干肉條和玉米棒子,環繞着粗黑絡腮胡子的大嘴時不時的朝外吐着白霧。一雙蒲扇大的手卻非常靈活的整理雜物。我在他身后喊了聲大哥,他一激靈轉過身來,帶着疑惑的眼神望着我們。

  高大的北方漢子看見我有些少許驚訝,可能很少看見我們這樣穿着的人,突如其來的客人讓他很高興,卻也有些慌亂,這反而讓我和李多不好意思了。

  ‘很久,很久沒和外人嘮了,瞧我舌頭都點不利索了,前些日子冷的忒邪乎,我和孩子娘就在房子里窩了起來,反正前些日子打的獐子和風干的鹿肉還很多,這不你們來巧了,我爐子上正燉着山蘑菇湯呢,喝喝暖暖吧。’男人很高興,興許的確是很少于人接觸了,顯的非常熱情,我和李多推辭不過,只好喝了些。這個山里的獵人自稱為順子,順子的老婆剛下山去那些過冬的衣物。

  ‘我們是過路人,想找個地方休息下。’我向順子解釋道,順子望了望我和李多,忽然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您知道這一帶樹上為什么都掛着一個個袋子么?’我將湯放下,笑着問道。

  順子的臉色變了變——雖然他的皮膚被山風吹的如同凍裂的柿子,但我仍然覺察到了一絲不快浮現在臉上。

  ‘這是我們族的規矩,我雖然跟您不熟,但看您樣子也是個敞亮人,您既然到這地界了,遇見我,算是我倆的緣分,有緣分就是哥們,您既然問到這事了,我也不和您打啞吧纏,攤開了說,那些袋子里裝的都是娃。都是未滿三歲就走了的娃娃。’順子的話讓我很吃驚。

  ‘那為什么不埋了他們,而是弔在樹上?’李多奇怪地問。順子搖搖頭,抖了抖身子,狠狠的吸溜了一口濃濃的蘑菇湯,長吐出一口熱氣。

  ‘這您就不懂了吧,我們老祖宗都是滿人,赫哲族,未長大的孩子死得早,是不能埋土里的,大家一般用樺樹皮把孩子尸首包起來,然后放在袋子里掛在白樺樹的高叉上,因為孩子魂嫩,鑽不出土來,埋了的話就以后都生不出來了,掛高高的,好讓孩子的魂早點散開,去別家投生去。’順子一邊說着,一邊黑着臉嗡聲低頭念叨着,越到后面聲音越小,猶如即將熄滅的蠟燭。

  這時候我才明白過來,為什么我看着那白樺林覺得不對,那蒼涼的感覺不像樹林,倒像是一座座墳林,一株株堅硬的白樺,仿佛是那些早夭孩子的墓碑一般。

  ‘山里就您一個人?這都冬天了,不冷么,而且好像也沒什么動物活動啊。’我問順子。

  ‘我不是在打獵,我是在等人。’順子忽然冷了聲,板起臉站了起來。我見他不再說話,只好閉嘴。

  山里日頭沉的快,尤其是冬天,仿佛白天的時間只有一下子,很快,入夜后寒氣更加溢出來,順子出外看了看,建議我們留下來,雖然衣物不夠,但是好歹可以生火驅寒,否則那種天氣下山,一定會凍出事。雖然順子的表情老大不情願,但他實在不放心我和李多這樣下山,只好將我們留宿下來。

  我和李多同意了。

  當最后一抹光從天邊擦去,我望了望那遠處的一片片白樺林,枝頭的袋子卻依然顯目。

  我們三人圍着熱騰騰的火爐,喝着蘑菇湯,聊着天。順子告訴我們可能他妻子沒這么快回來,要等明天早晨。

  順子的木屋擺設很整齊,并不大,最多不過十几平米,東西很少,只是在地上鋪了層厚厚的由獸皮和棉被混雜的床墊子,在牆壁上還掛着獵槍,角落里有一些鐵質的陷阱,像鐵夾子,倒蹄刺,還有個中間凹陷的四方炭爐。雖然簡陋,卻也一應俱全。

  順子告訴我們,這大山更像是他的家,或者說是他父親,順子的爹也是個獵人,順子的祖父也是,世世代代都是,他們向大山索取,但更敬畏大山,對山神和狩獵之神總是敬畏有加,而且他們堅信所有的大型動物像狗熊老虎都是有靈性的,所以不能直呼它們的名字,而用其他詞代替,像狗熊叫‘大爺’、‘老爺子’、老虎則叫‘大蟲’,順子說,很久沒打到過大的家伙了,只是上個月還打了只野豬。

  ‘山里的生氣越來越少了,釆菇的,摸參的,捕蛇的一汪汪的,一到開春就呼呼拉拉來一片,山里都糟蹋的不成樣子。’順子氣鼓鼓地抱怨,或許對他來說,城市里的人和他本就是兩個不同的種族,他當然無法理解為什么那些人要不遠千里跑到山里來破壞他安寧的生活。

  我們聊到深夜,順子似乎越來越焦躁,終于,當聽到門外傳來一陣特別的鈴鐺聲時,他才露出釋懷的樣子。

  順子直起身,縮了縮脖子,打開了木門。

  門外閃進一個人影子,我奇怪地望着這個比順子矮上半頭的男人走進了屋子。

  他帶着一頂大大的皮帽子,身上穿着和我們類似的羽絨服,背着一個書包大小的口袋。

  ‘怎么,還有人在?’那男人望了望我和李多,口氣頗有不滿,順子立即賠笑着向他解釋說我們是過路的旅者。

  ‘過路的?該不是也是來惦記這山里的東西吧。’那男人冷笑了下,我看不清他的容貌,只能依稀瞧見嘴邊濃密的八字胡。

  順子見他的語氣不好,連忙把那人推搡出去,兩人似乎在寒風里嘀咕了什么,沒多久,順子走了進來。

  ‘你們早點睡吧,那人是我一親戚,他昨個就在跟一老爺子了,我這就和他去,如果走運,明天你們能吃上熊肉了。’順子從牆上摘下強,又不知道從哪里翻出一盒子彈藥,套上皮毛皮衣,頂着風跟那人出去了。

  想想又覺得好笑,他居然讓我這樣一個剛認識半天的陌生人獨自守着他的家。這在像你我這樣城市里的人看來簡直是不可思議。

  可是,我又能偷走什么呢?

  或許擁有的越多,就越怕失去,最先加鎖的不是門,而是心吧。

  我老老實實地照顧着爐火,李多睡的很香,讓我很放心。

  想起順子的話,總覺得這種時候兩個人一把槍去獵殺狗熊實在不可理解。門外呼呼的風聲中偶爾夾雜着几聲悠長尖銳的狼嚎,一聲聲只讓人起雞皮疙瘩。

  或許,順子只是在敷衍我。但是我又不能離開,別說山里野獸多,就是爐火也要好生看着,萬一熄滅非凍死不可,而我又不能帶着李多一起去,更何況要在黑夜追蹤一個當地的獵人,無疑在說笑。

  可是,整整一夜,順子都沒回來。

  天剛亮堂,我就和睡醒的李多一起,決定去找順子。

  清晨的山風稍微柔和了些,不知道為什么,找着找着,我們又來到了那堆白樺林。

  樹枝上的袋子依舊沉甸甸地掛着,我很難想象里面是裝着的居然會是一個個小孩。

  那都是麻袋,從外面根本看不清里面東西的形狀,我忽然想到,難道真有這么多孩子早夭么?

  白樺最高每年長一米,五十年就要進入衰老期,這一帶原本沒有過密集的人口,也沒發生過什么重大的災荒兵亂。

  怎么可能同時死去這么多孩子?可是那袋子裝的究竟又是什么,我看着頭頂高懸的布袋,忍不住爬上了一顆最矮的白樺。

  李多在樹下又些擔心,一個勁勸我下來,而我也知道,萬一真的是孩子的尸體,我這么做被人發現是犯了眾怒的。

  可是我還是解開了其中一個袋子。

  袋子很奇特,是那種縮口袋,一邊牢牢地固定在樹杈上,而只要將袋子提起,口子就自動展開,放下去又勒緊了。袋子口又着數排深淺不易的凹槽,又點像裝訂機訂過,但我更覺得像是牙印。

  看上去已經掛了几年了有點沉,我使勁提了起來,往外扒拉下來一截子,露出一段東西來。

  里面裝的不是孩子。

  那是我無法分辨的一種東西,黑乎乎的,有些類似醬過的牛肉,但又帶着一股子特殊的腐敗氣味,當我把布袋全部褪下后,這才覺得似乎很像是人體的某個部位。

  應該是除去了手腕的斷臂,只是放置時間過長,已經完全風干了,緊繃在骨頭上的皮膚布滿了一道道的肉縫,并且脫水蜷曲了起來。我將斷手放回袋子,按照剛才的樣子又重新放好。

  李多小聲問我袋子里是否是孩子,我搖搖頭,但又不想明說。回頭望了望整座樹林,難道說上面掛着的不僅有孩子,還有被肢解后的人體么?或許順子沒有說清楚?

  我聽說過天葬水葬,還沒聽說過樹葬。

  當我和李多滿腹懷疑回到小木屋的時候,卻發現順子站在門外,他眼睛里全是血絲,猶如一口猛獸一樣盯着我們。

  ‘你們去哪里了?’順子劈頭就問,我笑着回答說只是四處溜達一下。

  ‘溜達沒關系,只是要小心,這附近狼多,尤其是孤狼。’順子嘆了口氣,嘀咕了句。

  ‘孤狼?’我問道。

  ‘就是被狼群驅逐出來的雄狼,多半是威脅到了狼頭地位的那種剛成年的狼,或者是已經沒有捕獵能力的狼,說是說孤狼,但其實都是兩只兩只,一般是沒什么經驗的搭配一只老狼,就如同師徒一樣,這種狼很凶,你們最好小心。’順子轉身進了屋,我們也隨他一起進去。

  一進屋子,我忽然看見什么熟悉的東西,原來是屋子角落的陷阱上居然多了個包,那包的樣子好像再那里見過,最后我想起來,前天晚上來找順子的那個八字胡就是背着這包。

  順子見我盯着包,笑了笑。

  ‘沒跟到,估計是那家伙眼拙了,他執意要去追,所以暫時把包擱這了。本來讓你們戚兒吃頓山里的燒熊肉是我們的規矩,不過天冷的厲害,我這樣的老獵戶也抓了瞎,下次,下次你們來我一准給你們備好。’我笑着答應,并感謝他的熱情,順子的解釋很合理,但我依然發現包上有血跡,擦拭過的血跡。

  順子執意留我再住几天,說在山上做個伴,也好等他老婆來,不過我還是拒絕了。

  順子只是送我到離開了木屋視線外就走了。而我并沒有離開,只是囑咐李多去山下的小鎮上等我。

  因為我必須再會那白樺林一趟。

  即便是中午,一踏入那片林地就覺得光線黯淡了,或許是高聳的白樺的枝葉遮蔽的緣故,那一個個飽滿而低垂的布袋子高懸在我頭頂,一想到里面都是人體的殘肢,我不由得一陣惡心。

  古有紂王建酒池肉林,但那還都是掛着烤熟的食肉而已。

  果然,我看見几乎腐敗堆積的樹葉上有几點不易察覺的血,血的顏色很新鮮,我跟隨着血跡來到了一棵樹几乎六米多高的白樺樹下。

  在半樹腰掛着几口布袋。雖然我的爬樹技藝不算高超,但還是勉強上去了。

  我打開了離我最近的一個袋子,那一下我几乎失手摔下來。

  里面是一顆人頭,一顆血液凝固的人頭,還有那撇八字胡。

  但是讓我驚詫的不是這個人頭,而是同時在袋子啃食人頭的東西,那顆頭的左臉几乎被要光了,露出灰白如瓦磚的骨頭。

  大概一個半手掌大小,裹着灰白堅硬短毛的幼狼對我拿走它的食物頗為不滿,嗷嗷地叫喚起來。

  我將袋子放回去,正准備下來,卻發現樹下多了一只狼。

  一只體型非常龐大的狼,高聳而尖銳的耳朵興奮地抖動着,在我看來,殘酷的冬季是不可能有如此強壯的狼的,缺少食物是冬天的特征。

  不過,它真的缺少食物么。我回望了下滿樹林的肉袋。

  狼半蹲在樹下,昂起頭望着我,不時的伸出舌頭舔舔嘴巴。當我同時看着狼眼的時候忽然感覺身體一陣僵硬。

  它的眼睛猶如墨綠色的寶石一般迷人,中間閃爍着奇怪的光芒。

  ‘別看它眼睛!’我聽到順子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但身體已經不由自主的滑落下來。

  就算我不被狼咬死,三米的高度也會把我摔的夠嗆。

  還好地面厚厚的落葉救了我,在加上落地姿勢不錯,我沒有大礙。

  大狼看了看順子,朝天低吼了句,轉身走了。

  驚魂未定的我看着順子走過來,他的手里沒有獵槍。

  ‘你一走我就想興許能到這地尋到你。還好,它對你沒什么胃口。’順子似乎也嚇得不輕。

  ‘你能告訴我這到底怎么回事么?’我喘着氣,扶靠着樹干爬起來。

  ‘先回我家再說吧。’順子嘆了口氣。

  在屋子里我喝了口熱茶,舒服了很多,剛才出的汗几乎又瞬間結成了冰凌,后背扎的生疼。

  ‘他們死有余辜!’未等我問,順子忽然狠狠地講撥火棍摔了一下。

  ‘我曾經有個閨女,別提多水靈了,長的像極了孩子娘,但她一歲的時候被狼咬死了。’順子咬着嘴唇說到。我沒吭聲,他過了好久才又繼續說下去。

  ‘我們和這里的狼世世代代都有着看不見的規矩,我們從來不獵殺在群的狼,而是被用來淘汰那些老狼或者孤狼,狼群連熊瞎子都不懼,我們雖然是獵戶,但其實還不及它們捕獵技朮的一半。

  可是這些各年,一群群不知道哪里來的東西,居然上山挖參殺狼,而且專殺幼狼,他們剝下幼狼的皮和眼睛去賣錢,但卻將尸首留在狼窩,狼知道發生了什么,失去幼仔讓它們瘋了一樣,于是它們只是對着我的閨女報復,孩子娘抱孩子上山的時候,狼群圍住她們,孩子就那樣在她面前被咬死,于是她也瘋了,現在還在山下呆着。

  我也去拼命的殺狼,但換來的是這附近更多的孩子被咬死,還有大人們,于是我忽然想到了,禍根不是狼,而是那些上山來的人。’順子忽然抬起頭看着我。

  ‘于是昨天的八字胡?’我試探着問他。

  ‘哼,他是來捕幼狼的,我不過是帶他去了狼窩罷了,這里的狼喜歡把沒吃完的尸體咬斷然后在冬天和幼仔一起放在那袋子里。’

  原來那樹林也是狼的儲藏室,我暗想。

  ‘這里的狼會爬樹?’我驚訝地問順子。

  ‘如果我告訴你他們還聽得懂我們的話你是不是覺得更不靠譜?’順子冷笑着說。

  ‘你要知道,我們不過在這山里來了一百多年,而它們打這山開始就在了,而且,剛才那情況你不能看它的眼睛,這里的山狼在捕食獵物前會看着你的眼睛,那時候你會血液凝固而導致動彈不得,獵人捕狼,那怕打死以后都先將狼眼用布包起來,這個就叫狼凝。’順子說。

  ‘而那特別的眼睛,也正是那伙家伙最主要的原因,幼狼的眼睛比紅石頭都貴。’我聽完后默然地點點頭。

  ‘其實,你在白樺林看見的那些布袋,是很早就有人掛上去的,那天我沒說完,大家覺得,早夭的孩子讓狼吃掉,可以使狼的家族興旺,同時我們也是。所以剛才那狼一來是吃飽了,二來,它也不會吃我。’順子裂開了嘴笑了下,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

  這次,我是真的離開了,我真的很希望不要再有人去打擾順子的平靜生活,包括那個狼群。

  順子在我臨走的時候送了我一件禮物,那是他從偷獵者的遺物上拿來的,他從來不去貪墨那些人的東西,因為當地人覺得死人的東西很不吉利,不過這個,他留下了。

  所以我將它轉送給你,希望你可以喜歡。”

  我讀完信,看了看那盒子。

  盒子里是一顆圓形的東西,玻璃珠大小,半透明的,我將它拿了起來,對這早上升起的太陽望過去,我似乎看見了些東西,是一座大山,或者還是一片林立的白樺樹。(狼凝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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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3-3-12 14:38:45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八十六夜 插班生

  似乎最近的信特別的多,我又收到了一封,不過這次確實初中同學的聚會邀請。其實几天前我就在報紙上看到了,似乎和以前的聚會不同,組織者力求做的轟轟烈烈路人皆知。

  將近十年未曾提起的日子忽然像倒垃圾一樣翻找出來,我努力回憶他們的相貌,免得一下子見面的尷尬。

  即便如此,我還是很多人叫不出名字,我相信他們也和我一樣,因為大家能記得只有少數印象深刻的風云人物,像我這樣的默默無名的人實在不值得占用大腦的存儲空間。

  所以大家非常有默契的長長的哦一聲,然后大笑着擁抱,接着說你不就是那誰誰誰么,對,就是誰誰誰。

  雖然我對這個班級未有半點的好感,留有印象的人也屈指可數,但依然抱着好奇的想法去了。

  當然,有些人,比如我前面說的風云人物,大家還是記得的。

  宋易就是其中一位,當時的班長,學生會主席成績優異的他還是運動健將,這樣的人很難讓人忘記,如果當時年紀里某個男同學傻了吧唧地站在一堆女生中間說宋易這小子是誰啊,馬上會幸福的死在千手觀音掌下。

  一如眾人的期望,宋易也是混的最好的,據說由于自己的條件優秀,加上他家厚實的政治背景,他已經是市委最年輕的機關秘書了,有倒是前途不可限量,在這個社會你可以不買商人的帳,但不能拒絕官的邀請。不過宋易也是個非常謙和的人,他熱情的同大家擁抱,甚至可以准確地叫出每個人的名字,這讓大家受寵若驚。而且他的相貌想必以前只是更加的成熟大氣,直看着女生們依舊是眼帶桃花,而我等也只好搖頭,感嘆原來這世界還是有完美事物存在的。

  “歐陽,哈哈,好久沒見,現在都是大記者了吧?”我不是太習慣擁抱,當他撲過來的時候我伸出了左手。

  “不錯啊,你還記得我是左撇子嘛。”宋易熱情的拍了拍我肩膀,寒暄几句后我入了席。我回頭望去,身材修長的宋易站在門口顯的多少有些落寞,左顧右盼的他似乎在等什么人。

  同學會的最重要一步就是吃,所以我免去了前面的煩惱,直接踏着點來。席間大家吃的很盡興,但更多的則是詢問大家的狀況,交流更多的則是名片。坐在我斜對面的是當年班里的刺頭,雖然說我們是重點班,但其實也就是比其他班要重點罷了——別的班五十多人,我們七十多人,人多基數大,自然考的好的也多。所以班級里也不乏害群之馬。

  劉霍凱就是其中一個,當然,大家叫的更多的名字是禍害,不過也就是小孩子頑皮,雖然他經常沾惹到一些地方痞子的習氣,在班上沒人不怕他的,一下沒說好就報以老拳,只是對宋易卻非常尊敬,不敢遭此。只是聽說現在他到混的不錯,據說還是公務員,也真難為他單位,估計能供的起他這尊佛的寺廟還真不容易。只是此君脾氣十年不改,依舊是大大咧咧的,只是整個人肥了一圈,頭上的也禿了不少,想必長期酒桌不斷,嘴唇帶着暗紫色,臉頰也像發好的兩片香菇,耷拉在嘴巴兩邊。宋易似乎對他很禮貌,開席前還特地給了他一玻璃杯酸奶,說是常年喝酒對身體不好,開席先暖暖胃。劉霍凱有些不情願,不過還是喝下去了。

  菜開始一道道上來,直到端來一槃海帶絲,海帶切的很細,細到讓人很不舒服,也很嫩,只是劉霍凱起初還好好的,忽然臉色一變,盯着那槃海帶發呆。

  “吃啊,老劉。”旁邊坐的人見他發呆,推搡了一把,沒料到劉霍凱嗯了一聲,還是不動筷子。

  “你們怎么不覺得那海帶絲很古怪么?”劉霍凱忽然低聲說到,他的聲音很低,淹沒在高聲的笑談中。我聽見了,笑着問他為什么。

  “不覺得那槃海帶絲像一堆死人的頭發么?”劉霍凱依舊低聲說着,似乎想躲避什么,又像是怕被誰聽見。

  忽然間我望了望那槃海帶絲,黑糊啦啦一片的確覺得很像是頭發,我仿佛還可以透過那些頭發看到里面埋藏的有一只死盯着我的眼睛,或許是刀工過于精細了,也可能是心理作用,我頓時吃不下了,胃口大倒,心里相當后悔聽了禍害的屁話。

  “逗你那,歐陽,沒想到你還和以前一樣那么天真,真他媽容易上當。”劉霍凱忽然抬起頭高聲笑着,接着挑起一大筷子海帶絲塞進嘴巴里。

  大家跟着笑了起來,我無奈搖搖頭,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宋易忽然瞪了劉霍凱一眼,劉霍凱尷尬地笑了笑,低頭猛吃。只是我在也沒有了胃口,只是吃了几片烤鴨。

  酒席剛到一半,劉霍凱站起來去小解,但是他沒邁開几步,臉色大變,雙手按住自己的喉嚨,似乎被什么卡住了,接着跪在地上劇烈的咳嗽。

  我走過去想扶起他,可是劉霍凱的身體很重,仿佛粘在地上一樣,他的呼吸越來越沉重,臉色也變的悶紅起來。

  四周的人也開始注意他,大家紛紛過來,有說估計噎住了,也有說可能是犯病了,但劉霍凱自己卻一句也說不出來。他只是看着宋易,宋易鐵沉着臉,一邊吩咐叫人去打120,一邊望着劉霍凱。

  宋易的眼神冰沉如鐵,或許,從政的人都是如此吧。

  劉霍凱開始劇烈痛苦的掙扎起來,他四處張望着,忽然撲向餐桌,誰也不知道要干什么。

  他拿起了切烤鴨的小刀,猶豫了一下,但是很快切向了自己的喉嚨。

  那刀雖然小,卻極其鋒利,只一下,便割開了喉管,鮮血如注般噴灑出來,大家下意識的退開,生怕血飛濺到自己的衣服或者名牌皮鞋上。

  所有人如同看戲一般把劉霍凱圍成了一個圈子,120雖然打了,但依然還要等上一段時間,我也不知道該做什么,只是想去拿餐布去按住劉霍凱的傷口,當我穿過看厚重的人群,拿着東西沖到劉霍凱身旁打算為他包扎傷口的時候,卻驚詫的說不出話來。

  劉霍凱把手指頭伸進自己的傷口,往外拼命地摳着什么,他的呼吸聲越來越大,但又非常沉悶,如同破了的鼓風機,發出呼呼的聲音。

  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在場的人完全驚呆了,即便是在電影里大家也沒見過這種情形。

  劉霍凱從自己的喉嚨里掏出了一堆黑色的絲狀物,我知道是剛才的海帶絲,但我覺得像頭發更合適。

  鮮血浸透了地毯,可地毯是紅色的,也看不出來什么,只有等血干了,才能看到一片黑色。

  醫生來的時候都大吃一驚,雖然把他抬上了車,但還是搖頭,因為我也知道,即便是一個按住自己被割開的喉管也最多只能活半小時,而剛才劉霍凱流出的血就足夠致命了。

  宋易一言不發,但是我看見他低垂在身體兩側的手在發抖。

  劉霍凱就這么死了,他本就圓胖的腦袋似乎憋的更加腫大,眼睛翻了出來,像極了死掉的胖頭魚一樣。只是好好的同學聚會被搞成這樣,實在晦氣,雖然說禍害活千年,但劉霍凱才三十不到就去了,看來古語也未必准確。

  劉霍凱的暴斃讓酒店嚇了一跳,至于后面的事情那就是他的家人于酒店的糾葛,我就不得而知了。反正酒席不歡而散,大家都敗興而歸。有几個女孩子多愁善感的哭了下,不過很快轉頭就去談論化妝品去了。

  事實就是如此,你很難解釋劉霍凱在大家心里到底是什么位置,或許家養的寵物暴斃都會比他死去更加傷心吧。

  只是我回去之后,卻意外的接到了一個女人的電話。

  作為班花,胡悅的確也是很難讓人忘記的,記得整個初中我就和她說過几句話而已,她為人并不高傲,甚至可以說非常溫和,只是成績并不佳,或許美貌與智慧難以兼得并不是說漂亮的女孩就一定沒腦子,而是她們為漂亮所累,花在其他時間太多了。大家智商都差不多,你花的時間少,自然成績也不好。在宴會上我看見她沉默地坐在一邊,并沒過多招搖說話,所以也不曾注意了。

  不過她能給我電話,倒讓我非常驚訝。

  因為我和她接觸并不多,因為我初中換了三個班級,胡悅這個班實際上我只呆了小兩年,算長的了。

  “能出來一下么,我有話想和你說。”胡悅的聲音很好聽,但是卻帶着戰栗,似乎很冷,或許說應該是很害怕。

  我晚上沒事,能去見見美女也無所謂,不過我忽然想起,在酒席上胡悅看見劉霍凱總是躲躲閃閃,當劉霍凱死去的時候,他只看着兩個人,一個是宋易,一個就是胡悅。

  我依稀覺得這兩人似乎和劉霍凱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甚至懷疑以劉霍凱的能力根本無法做公務員,或許,他可能抓着了宋易的某些把柄。但是宋易依舊單身,何來把柄之有。

  胡悅把我叫到了離家不遠的公園,冬天依然非常寒冷,南方的溼氣即便穿了盔甲也能慢慢滲進你的骨頭,我只有加快步伐,好讓自己暖和一點。

  胡悅穿了身黑色大衣,穿着皮靴背着包站在燈下,和十年前想必,顯的更加成熟了。

  “你找我是為了死去的劉霍凱還是宋易?”職業的習慣讓我直接開門見山地問她。

  胡悅笑的很勉強,臉色蒼白,在路燈下讓我看的有一些非常不真實。

  “劉霍凱死了,那不是偶然。”胡悅小聲說着,如果不是四周寂靜,我几乎只能看到她薄薄的嘴唇扇動了几下而已。

  “我之所以找你,是因為只有你是可以信任的。”胡悅抬起頭,帶着祈求的表情望着我。

  “我不明白,如果需要我幫忙我會的,但為什么說只有我是可以信任的?”胡悅的話讓我很詫異。

  “因為,我要你陪我去趟母校,就是現在。”胡悅思考了一下,終于說到。

  我沒有拒絕,雖然我覺得這個要求很荒唐,但我認為表面看去即便是最怪異最荒謬的東西絕對有它的理由和合理性,不必去強行追究,真相永遠會在海水落潮時浮出來。

  很久未曾來到母校了,雖然白天的時候有人提起去看看,但想想學校還在上課就作罷了,其實我覺得大可不必來了,因為十年前的建筑物几乎一樣都沒留下來,我們所希望的作為心底留念的東西已然不再了。

  但胡悅依舊是在尋找什么。

  她把我帶到了一片空地前,我依稀記得這片地就是我們曾經的校舍,只不過已經變成了運動場了。

  夜晚的校園很安靜。

  我不懼怕走在安靜的山間小路上。

  但是我懼怕呆在這種反差極大的地方——白天非常的喧鬧,但夜晚卻空無一人,本來就冷落的地方不會讓人恐懼,但曾經有人的地方會,因為你會在心底去對比。

  或許我們害怕的不是黑夜,而還是人。

  “你到底想告訴我什么。”空曠的操場很冷,我跺了跺腳。胡悅低着頭,看着月亮。

  “你是初二轉來的,所以,你不認識那個人。”胡悅的聲音猶如月光一樣散開的灑落在白色的地面上。

  “有些人,生來就是給人尊敬和羨慕,像宋易,有些人生來讓人厭惡和懼怕,如劉霍凱,可是還有一些人,或者說這種人更少,生來就是被人欺辱和發泄的。”胡悅斜靠在操場的塑料欄杆上,雙手提着包放于身前。

  “你可能無法想象,整個班的人都去欺負一個人是什么滋味,我們所謂的重點班在外人眼里那么風光,可其實承受着更大的壓力,壓力不可怕,但可怕在于如何去釋放和發泄。

  繁重的功課和家長的期盼讓那些孩子有些變了,當他們發現欺負自己的同齡人可以找到比打游戲,玩籃球大吼大叫更舒服的發泄方式的時候,就會一而再再而三的去做,而這種事情,是會上癮的。

  開始,我們只是一些惡作劇,是的,班級里的女孩子也參與了,其實無非是撕掉他的書,偷走他的筆或者別的什么,選擇那人作為對象也不過是因為他看上去如此的懦弱和膽怯。

  如果,如果當時他生氣或者反抗了,或許事情不會演變到那個地步。

  但是他默默忍受了,甚至對于我們還施以痛苦地微笑,這縱容了我們,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無論對他干什么,他都不會生氣,不會告訴老師。

  事情越來越過分,在水里放粉筆,在他的盒飯里放沙子,圓規扎手,辱罵,毆打。我們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可能都是孩子,可能有時候邪惡和天真只是一線之隔。

  劉霍凱做的最過分,有一次他拿着偷來的電動理發刀,強行當着全班的面把那孩子的頭發全部理干淨,而且,而且強怕他吞了下去。”胡悅顫抖着聲音說着。

  “頭發?吞了下去?”我吃驚地望着胡悅,很難想象這些所謂的優秀的干部或者富家子弟居然會做這種事,他們一面殘忍地折磨着自己的同學,一邊又在家里扮演着乖乖仔乖乖女的角色。

  “他終于憤怒了,但已經晚了,雖然只是簡單的一句怒吼,但絲毫沒有讓大家住手,只是反而引起了更加變本加厲的報復。

  日子再過去,只有在考試的那几天,大家忙于復習,他才可以稍微舒服一些,而考試一旦結束,這個人又淪為大家放松的玩具。

  可是我們忘記了,那時候我們畢竟是孩子,我們不知道玩具也會壞的。”胡悅的聲音開始混亂而可怕,聲線忽高忽低,我難以相信她那美麗的紅色嘴唇還會說出什么。

  稍微平靜了一下,胡悅繼續說下去。

  “期末考試后,我和宋易還有劉霍凱的几個兄弟非常無聊,于是劉霍凱提議把那個人喊出來玩。

  于是由我來打電話,把他叫了出來。

  果然,他來了,他看見劉霍凱后有些畏懼,不過看到我和宋易在又稍稍放心了些。

  在班里,只有我和宋易沒有過多的欺負他,只是經常在旁邊看笑話,偶爾太過分了也會組織下。

  因為宋易不屑,而我則不忍。

  他很小心地說着話迎合我們,但還是說到了宋易。

  宋易的母親,其實是未婚生子的,這點知道的人不多,宋易很忌諱這個,據說他的生父是一位高官,而母親是那官員的保健醫生。

  于是几個人開始打他,打完之后卻還是不解恨。

  那時劉霍凱問有什么新奇的辦法來玩玩,宋易推了推眼鏡,望着躺在地上的那個人。

  活埋看看,宋易笑了笑說。

  我一開始嚇壞了,后來才知道只是把整個人的身體埋進土里——那段時間學校在維修校舍路面,土質被翻動過了,那几天要過節,所以工程隊也撤了,不過即便如此,我們還是累的一身大汗。

  他無助地懇求我們不要這么做,但大家只是笑嘻嘻地,仿佛在做游戲一樣。”

  “那當然,對你們而言,玩具沒有發言權。”我冷冷地說,胡悅愣了下,嘆了口氣。

  “我們只是讓他的頭露在外面,這樣,遠遠看去仿佛一個人頭擺在那里一樣,大家還找來一些石子累在他面前,裝作祭拜的樣子,接着哈哈大笑起來。

  誰知道開始下雨了,冬天的雨很冷,我們忘記了埋在土里的他,一哄而散跑回家了。可他還在雨里大喊,叫着別離開我。

  等到我們想起來趕回去的時候,他已經沒有反應了,雙臉凍的通紅,歪着腦袋望着天空。

  這次大家真的嚇壞了,甚至平日里和小霸王一樣的劉霍凱也跟傻子一樣沒了言語,只是宋易依舊低頭不語。

  宋易說,既然是放假,學校里又在施工期,應該沒人看到,干脆將他埋進土里。

  這個提議得到了相應,我們把他挖了出來,又重新埋進去,而且盡量將坑挖深些,并且遠離了本來要施工的地方。

  我永遠記得那個傍晚,低矮的校舍旁邊,几個少年滿頭大汗的挖着一個大坑,旁邊躺着另外一具早已經凍僵的尸體。

  就這樣,那人消失了,班里沒有發生任何一點的異樣,大家只是稍微有些不舒服,覺得沒有欺侮的對象了,壓力更大了,再后來,他的父母來鬧過,但也不了了之。

  再后來,你轉來了,大家以為你會是第二個他,不過沒想到你卻和他不一樣。”胡悅說到這里,忽然看了看我,我沒有說話,只是望向別處,她嘆了口氣,繼續說道。

  “雖然初中,高中甚至大學畢業,十年多過去了,那個夢魘卻一直糾纏着我們,我和宋易交往過一段,但后來分手了,因為他要娶市委辦公廳主任的女兒,但他警告我,不准把那事情抖落出去,還為劉霍凱和他几個哥們想辦法安排了工作。可是就在上個月,也就是埋下那孩子的日子,我們都收到一封奇怪的信。

  信上說,他活得很好,那天他并沒有死,只是身體暫時假斃過去了,不過醒來后他不願意在回來,一個人去了遠方生活,現在他過得很好,并希望宋易開個同學會,大家好好聚聚,因為他說要不是那次的經曆,他也不會改變了,反倒是要感謝我們几個,再說,都是孩子時干的荒唐事情,自然不必追究。

  所以宋易做了這個同學會,并且力求每個人都到,但他卻沒有來。后來的事情你知道了,劉霍凱死了,會結束后,我越來越害怕,我知道很快會輪到我了,我和宋易說,但他不相信,并且說今天晚上他會來親自翻找尸體,如果不再,自然沒那么多事情。”胡悅終于說完了,接着,看了看表。

  “我不明白,既然有宋易,為什么還叫我來。”我奇怪的問她。

  胡悅望着我,緩緩地說,“因為今天我看到,只有你,想去真正的去救劉霍凱。”

  我望了望胡悅,笑着說:“希望你沒找錯人,其實,我很膽小。”胡悅也笑了笑。

  我們等了半小時,卻依然不見宋易。

  但胡悅收到一則短信息。

  短信只有聊聊几個字——救我,我在教室!

  胡悅嚇呆了,我和胡悅立即跑向教學樓。

  一間間找過去,卻不見宋易,最后胡悅說,不如去和以前班一樣的教室看看。

  果然,看見一個人躺在課桌上,胡悅馬上沖了進去,我也跟了進去。

  胡悅只是剛剛靠近那人,卻馬上倒了下去。我想過去看看究竟,但感覺手臂一陣刺痛。

  課桌上的人爬了起來,手里握着一根筒狀物。

  “還好,還好多帶了些。”這是我聽到的最后一句話。

  強烈的燈光刺痛了我的眼睛,原來我還在教室,但手已經反綁了起來。

  眼睛還有些迷糊,但可以分辨到前面站着一個人。

  是宋易,他依然滿臉驕傲地望着我。

  “幸虧我做事從來都是預留着,所以我從我母親那里多帶了兩支針劑,你放心,只是普通的七氟烷混了些中草藥罷了,最多讓你暫時麻痺下身體,我沒料到胡悅居然帶了你來,看樣子她似乎預感到了什么。”宋易冷笑了下,從地上把綁住的胡悅拉起來。

  “你知道么,校舍的翻修工作是我進行的,我以保留學校那顆百年古樹的理由沒讓他們去動那塊地方,我經常夢見他,所以不放心去看了看,結果尸體還在,而且居然栩栩如生,甚至他還在生長,生長知道么?那已經不是人了,劉霍凱已經死了,他几個哥們也死了,我知道楊起死了,當年就死了,他死了十几年了,可尸體根本沒腐爛,連頭發指甲都在生長,我把尸體挖出來了,就在這里。”宋易抬起胡悅的頭,我順着宋易的眼神望過去。

  在我左邊的牆角坐着一個人,仿佛睡着一樣,頭發指甲很長,看不清楚相貌。但是我看到那人的右臂上,被割去了一塊肉,傷口還沒完全好,繼續滲着血。只是他得體型很小,別說是于宋易相比,就是嬌小的胡悅也比他大一號。

  “我不想死,更不想失去現在的一切,下個禮拜我要結婚了,我不想讓你再糾纏我,包括那個該死的不停敲詐我的劉霍凱。

  于是我忽然一閃念想到了個辦法。一個借楊起來除掉你們的辦法。

  你知道么,我祖上學醫,知道像楊起這樣死而不腐的尸體有多么神奇,只要吃下他的皮肉,遠比那些所謂的下蠱要管用的多,而且關鍵是什么都不會留下,沒有證據,一點都不會有。

  所以開席前我給了劉霍凱一杯酸奶,混合着楊起血肉的酸奶。當時我還要裝着期盼楊起能來的樣子,真是可笑,還好那個笨蛋想都不想就喝了下去,本來想讓你也喝了,不過想想如果酒席上同時死去兩人,還如此詭異,多少有些不妥,所以,我就把你叫到這里。

  我沒想到,當劉霍凱發作的時候倒是我有點害怕,但更多的是興奮,原來這東西真的有效,楊起的仇恨讓劉霍凱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有了這個,我想除掉誰就能除掉誰,一點痕跡不留,誰也不會再敢說我是沒爸爸的野孩子,再也不會有那個無能的廢物騎在我脖子上對我頤指氣使了!”宋易英俊的臉變得猙獰起來,我完全不認識他了,或許說,我壓根沒認識過他。

  “來,親愛的,不會有痛苦的,喝下去就沒事了,就當是我對你最后的愛。”宋易拿起一杯水強行灌進胡悅嘴巴里,后者竭盡全力反抗,卻沒有用。

  那水杯的底部,沉澱着一縷縷如同絲狀物的皮肉,水泛着渾濁的暗褐色。

  我的腳還是麻木的,但還是想挪動過去。

  但我沒有動,因為我發現有人先動了。

  坐在我旁邊的那個楊起,或者說楊起的尸體,踉蹌的爬了起來,走向宋易。

  宋易沒有看到,他背對着,只是想把水灌進胡悅的嘴。

  但他從胡悅更加恐慌的眼神里覺察到了什么,他的手抖落了下,水倒進了胡悅的嘴巴和鼻子里,嗆的她劇烈的咳嗽。

  宋易放開了捆綁着的胡悅,呆滯地望着楊起。

  楊起撕下手臂傷口的肉,塞進了宋易嘴巴里,并讓他吞了下去,然后就癱軟在地上,尸體迅速的腐爛了,只剩下一具骸骨。

  宋易拼命的往外嘔吐,但一點用也沒有。

  他的雙手按在課桌上,忽然劇烈的抖動了下。手指頭開始冒出一滴滴血珠,在燈光下晶瑩發亮。

  從他的每個指頭里突出了一根針,那種圓規上的針頭。

  宋易就這樣被固定在課桌上。

  接着,他大張着嘴,對着我,還在努力像外嘔吐。這次,他的確吐出了些東西。

  一只瘦骨如柴般的細長的手指頭漸漸從宋易的嘴巴里伸出來,接着是整個手臂。

  蜿蜒柔軟如同一條黑蛇。

  那只手臂上還殘留着傷口,很多被針扎過的密密麻麻的傷口和瘀紫的傷痕。

  手臂伸向了了擺在宋易旁邊的教學用具,它拿起了一只巨大的圓規,并且將有針的部位對准了宋易的喉嚨深處。

  宋易看着,驚恐的喊了起來,雖然聽不清楚,但可以勉強辨認是在喊胡悅和我救他。

  胡悅已經縮到牆角不會動了,而我的麻醉劑效果卻仍然沒有退去。

  圓規緩緩地伸進了宋易的喉嚨。

  鮮血開始一束束地從宋易的嘴噴出去,他的身體開始劇烈的抽搐,手指頭的針也被弄歪了。

  當圓規進去三分之二的時候,宋易不會動了。

  我的腳開始有些許直覺的時候,過去解開了胡悅的繩子。

  “我,我也會死么,和宋易一樣?不,不要,我不要死。”胡悅驚恐地望着我,我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只好隨意安慰了几句。

  事情如此的結束,讓很多同學非常感慨,他們未曾說什么,只是暗自擔心,擔心的對吃喝相當注意了。許久不見,都日益苗條起來。

  胡悅也漸漸從那次驚嚇之中恢復過來,只是好像變了個人,少言寡語,我偶爾會和她通通電話,她有些失神,總是說着同一句話。

  “為什么,為什么我會沒事呢?楊起不會這么簡單放過我的。”

  我無法回答,有段時間很忙,就無暇顧及,待緩過來的時候,胡悅消失了,問了很多人都不知道。

  終于,在紀顏父親的筆記中,我偶爾看到一段關于不腐尸的記錄。

  “人死而不腐,非常理,有異格,脫六道而無法轉身,唯有婦人食其血肉,體內形成胎兒,方可輪回再生。”

  我終于知道楊起為什么獨獨放過了胡悅,或許宋易的瘋狂舉動,或許都是楊起安排好的。

  只是,我不知道胡悅會有一個怎樣的結果,筆記沒有再說下去,或許,她在某個角落,等着把楊起生下來,或者說是楊起等着自己再次回到這世上,只不過是以另外個身份罷了。

  十二年前的那些天真的孩子無法知道和理解那時的無心舉動會對一個人產生怎樣的傷害,而楊起如果能反抗,能堅強起來,或許那天的同學會我會看見一個和大家一樣性情開朗的年輕人。

  我將筆記放回書櫃,自己手臂上的針眼依稀在目,卻又已然看不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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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3-3-12 14:39:37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八十七夜 露白

  紀顏几乎保持着每星期一封信的習慣,我也逐漸開始適應了,每次拿到信我都知道將又會看到一個奇怪而有趣的故事。

  “從北方南下,我一路上都在查找那個怪人的消息,當然,更重要的是見識那些異常的事物,這個世界即便是我,也有太大無法理解的東西。

  天氣驟冷,不過由于到了長江以南,于北方想必反倒緩和了,不過這樣反倒讓李多感冒了,我不得不在當地一個小鎮上停留了下來。

  這是典型的一個南方小縣城,崎嶇高低不平的狹窄石間小路,兩邊窄門高聳的人家和每天早上白色半透明的霧氣和炊煙的交疊,以及空氣中彌漫的江南的特有的水汽讓我感覺到非常舒適。

  水墨色是這里特有的標准顏色,鎮上的人雖然不及北方大漢的熱情豪爽,卻又保持着一份若有若無的距離,但他們很有好,獨自過着自己的生活,墨綠色的房門,黑色的瓦片以及青色的磚牆于江南的雨很好的映襯在一起,宛如畫境一般。

  在當地有好些個上了年紀卻依舊精神很好的老人,他們弓着腰,拐杖輕輕的撞擊着被多年的雨水淋的已經光滑的石板小路,雖然滿臉皺紋,卻猶如年輪一樣是代表着他們長着的證明,嘴中雖已無牙,卻可以吐出許多千奇百怪的故事。

  黃阿婆就是其中一個。

  黃阿婆已經七十多歲了,是大家最為尊敬的人,因為她的醫朮為大家解決了很多困難,頭痛發燒小疼小腦的她都可以解決,所有人提到黃阿婆都是翹起大拇指夸贊不己,但黃阿婆自己總是咪着眼睛咧着嘴笑笑。正好李多感冒,于是找到她看病,阿婆很和藹地告訴我們只是身體受了江南的溼寒之氣,于是按摩了一番,并熱情的邀請我們去她家住下,我和李多正發愁這小鎮沒有旅社,自然高興地答應了。

  黃阿婆一個住在鎮上小路的東頭,房子很大,據說阿婆年輕的時候還是鎮上有錢人家的小姐,這所與其他人不同的房子就是她父親留下來的。

  如果但是從外面狹窄破舊的房門,你很難想象里面的寬敞于華麗,中間有一口天井,井是五邊形的,非常的舊了,看來很久沒有用過,井繩也老舊不堪。進門兩邊是兩層的木制閣樓,每層閣樓各有兩個房間,正中間是四米多高的正堂,穿過天井進去,可以發現所有的頂柱和房梁都是上好的紅木,至今未曾掉色,從正堂到閣樓還要穿過一條走廊,走廊的上面還有壁畫,大都是四大名著里的人物工筆畫,雖然由于江南的潮氣褪色許多,但依舊色彩艷麗,可以清楚的看出畫中的精細之處。房屋的地板依舊很結實,人走在上面腳底很柔軟,而院子里鋪地都是非常光滑的石板。

  正堂擺放着會客的桌椅,整個布局于老家差不多,不過更多了份高雅的書香之氣。兩邊則分別是連接內屋的門。

  只是偌大的房子,居然只有黃阿婆一個人住。于是她熱情的邀請我們兩個住進來。

  下雨的時候,雨水如串起的柱子一條條掛在屋檐下,宛如掛了片玻璃簾子,煞是好看,這個時候,黃阿婆一般會拿着茶壺坐在太師椅上給我們講她所經曆的奇異故事。

  這個小鎮并不出名,只是在抗日的時候發生過一場戰役,其實戰場離小鎮還有段距離,這個几乎被所有人遺忘的地方反而沒有遭受到太多的破壞。

  黃阿婆的一家似乎是為了躲避什么才來到這里,也就是說她不是這里的原住民。只是他的父親卻攜着巨款,架着車拿着一大堆行李,然后在當地建了這樣一所豪宅。據說那個夜晚有村民說,黃老爺不僅帶來滿車的錢財,還有個巨大的箱子。

  黃阿婆說,從小未曾見過母親,父親也經常唉聲嘆氣,半夜也會突然驚醒,當她十六的的那個夜晚,父親說出去買點東西,結果再也沒回來。

  “那個晚上他很恐慌,總是坐臥不寧,就像有人在催促他一樣,父親告訴我家里的錢財放在何處,并留下一本醫書,并交代好生保管。然后急急的出門去了,于是,我生命里的最重要的一個男人就這樣消失了。

  兩年后的夜晚,一個年輕人來到了鎮里。他和其他人完全不同,高大英俊,滿臉書生氣,在那兒年代,西裝和皮鞋是稀罕物,鎮上的人誰也不認識他,年輕人提着一口皮箱,拿着一張紙找到了我這里。

  當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就看上他了,可是年輕人卻告訴我,他是我的未婚夫。

  我非常的驚訝,可是更驚訝的是年輕人拿出一封信。

  信是我父親的署名,也是父親的筆跡,信里父親告訴我,年輕人是他的世侄,婚事是他在外面和年輕人的雙親談好的,所以叫他來這里迎娶我,信上還告訴我,年輕人留過洋,學過西醫,叫馮孝。

  或許你們年輕人會覺得無法理解,但我的確相信了那封信,并且遵從了父親的安排,和馮孝結婚了。

  婚事很簡單,只是請大家來家里吃了一頓,馮孝表情始終非常嚴肅,仿佛從來不會笑一樣,只是例行公事般的敬酒,但卻從來不喝,我后來問他,他就以喝不慣白酒為理由。

  婚后的生活很簡單,但我也很幸福,雖然馮孝只是經常看着書,并不和我多說話,但依然覺得有這樣一個丈夫很幸運,也覺得父親的選擇沒有錯。

  可是,每到晚上,我都發現馮孝喜歡在房間里翻找什么。我不想問,因為我知道問也無用,他找不到,遲早會來問我。

  終于,他忍不住了。

  ‘東西,你爹有沒有藏起什么東西?’他嗡着聲音問我,雖然他對我不是很熱情,但一直禮數有加,從來不曾用這種態度。

  我只能回答說不知道,我忽然發現原來自己根本不了解這個男人。馮孝聽完,開始冷笑。

  ‘你們父女兩都是一路貨色。’

  我生氣了,我可以容忍他說我,卻不允許他辱罵我的父親,那天晚上他動手打了我,并搬到了閣樓去住。

  第二天,馮孝忽然問我父親有沒有留下什么東西給我,我只好把那本普通的記載着一些簡單醫理的書給他。他拿了去,天天躲在房子里讀,一連好几天都不出來,飯也是我送進去的。他只是開了一條縫,吃完后又放在門外,那些日子他丟了魂一樣,樣子邋遢極了,滿眼血絲。

  終于,當我發現放在門外的飯沒有人動的時候,才發現他也消失了,于是,我的丈夫也奇怪的離開了這所宅子。

  我只在在他的桌子上看到了那本醫書,無奈的將他收起來,重新放置在我房間里。

  在書桌上,我看到他寫了很多字,一張張散落在地,都是一些中藥名。還有一些很潦草的,大都寫着我的,都是我的之類的。

  就這樣,我依舊過着一個人的獨居生活。

  十年后,這兩個男人都不再有任何的消息,我也逐漸將他們緩緩忘記,于是我開始研究這所宅子起來。

  這是我父親設計并親自督工建造的,那些日子他很忙碌,几乎都不同我說話,所以我想熟悉這房子的每一個地方,就如同想熟悉我的父親一樣。

  在父親的書房,我忽然發現他的書櫃居然有一道焊口。

  我請人來撬開了木牆,卻發現里面有個不大的暗室。我不想父親的秘密公諸于眾,還好請來的都是外鄉人,我把工錢付給他們后就打法走了。

  那天傍晚,我一個人拿着蠟燭走進了那密室。

  密室什么都沒有,只有一口棺材。漆黑的棺木在燭光下閃着油黑的混光。

  我小心的挪開棺木蓋子。

  當我將蠟燭移過去,去發現一張令我熟悉的臉。

  是馮孝的,當時我差點嚇暈過去,可是等我鎮靜下來仔細一看,那人卻不是馮孝。

  雖然很想象,但不是馮孝,棺木里的人年紀比馮孝大,而且穿的服飾還是民國初年的馬褂,手上戴着一個巨大的綠色扳指,衣着上看來非常華麗。尸體的脖子處還有一道深紫近乎黑色的瘀痕。

  可是這人究竟是誰,既然不是馮孝,父親怎么又將這人的尸體藏在密室里。

  密室應該是建宅子的時候做的,尸體最少已經過了二十多年了,而不腐爛,更讓我不解。

  我只好將棺木重新蓋好,退了出來。

  我要么找到父親,要么找到馮孝,否則永遠不會知道發生了什么。

  于是我決定去尋找父親,并且拿了馮孝留下來的唯一的照片,如果棺材里的人父親認識的話,那馮孝的樣子應該對找到他有幫助。

  尋找東西很幸苦,尋找人更加幸苦,何況我是個女孩子,不過我還是找到了一些父親當年的不多的朋友。

  他們提及父親卻總是一臉的不屑,并告訴我,長的和馮孝想象的那具尸體叫馮奉,是父親的好朋友,也是一同學醫的師兄弟。

  其實我一直對父親只是一位普通的郎中卻擁有一大筆財產而困惑不解,當我漸漸了解了父親和馮奉的關系后,一個非常令我難過而恐懼的想法逐漸形成,猶如一個慢慢畫好的圖畫一樣顯現出來。

  當年父親和馮奉師從一個師傅學習中醫,但兩人家境迥異,馮奉家是當地首富,而馮奉又是獨子,為人豪爽而且有學醫的天分,他對父親很好,資助他衣食和學習,父親也非常感謝他。

  他們兩個有次更隨着師傅去外地治病,結果馮奉家中突變,他必須回去繼承遺產,于是父親陪着他一道回去。

  但是馮奉的家人告訴我,馮奉一回家就仿佛變了個人,并且天天和父親在一起,不久,他就將所有財產交予父親,然后就消失了。

  消失,又是消失。

  而家中馮孝的尸體告訴我,父親一定做了什么,對馮孝做了什么,我不敢想下去,無法接受自己的父親居然還有如此一面。

  他們兩個在回去的路上父親究竟對馮奉做了什么?我始終無法想到,可是我在馮孝帶來的行李中居然發現了夾層里有一些東西。

  那都是一些散碎的記錄。

  都是關于引路人的。

  人將死,而存氣于喉,以藥泡之,固氣,可半月不腐,面如常人,談吐吃食無異,然需引路歸家,會家人,訴遺命,方立死。

  而且還有一些引路人的樣貌。

  黃袍,高冠,白布扎頭,手持幡,腳踩七星,容貌不可辨,須以石灰混以茶米覆之。

  幡是引魂幡,七星,是七星黑色布鞋,傳說引路人不可被死者看到容貌,所以以石灰塗抹到臉上辟邪,而茶米就是糯米。

  我這才想起,父親曾經想我提及過家中有一門世代相傳的古朮。而且他的書房里也看過黃色的道袍。

  原來,馮奉到家前已經死去,父親靠着引路的古朮將他帶回家,并控制尸體讓馮家的財產全部變成他的。

  難怪,他宛如躲避什么一樣,逃到這樣一個人煙稀疏的古鎮。

  當我情緒低落到頂點的時候,父親卻又出現了。

  只是他老了很多,几乎快讓我人不出來了。

  那個夜晚,如同他離開家一樣,他又再次回到這里,帶着一身的酒氣和疾病。

  他沒活几天,我明白,他只是知道自己活不長了,想死在老宅里。

  那几天我沒有問他關于馮家的一切,不過他除了看着我不說話,就是不停的流淚。

  彌留的那天晚上,月亮很園。

  他終于開口說話了。

  ‘是我害死了馮奉兄,我對不起馮家,可我真的窮怕了,家傳祖訓,做過引路人,人丁不旺財不進門。我和他呆的越久,他對我越好我就越恨,我恨為什么他卻比我幸運這么多,他資助我在外人看來是為了師兄弟請以,而其實在背地經常對我頤指氣使,動不動就嘲笑我,學徒的時候他讓我坐着做那,我每天都要到深夜才能靜下心學習白天師傅教授的東西,這樣長久以往,自然不及他,外人看來的我們感情很好,其實恰巧相反。那天晚上,也是這樣一個晚上,我隨着他一起回家趕路,一路上,他急着回家,出手極為闊綽,白花花的銀子拿出來也不要人家找。

  出門在外,貨不離客,財不露白,什么是露白,銀子就是白色的,也就是不要過于招搖,我提醒過他,可他根本不停,還羞辱我。

  果然,一群賊人盯上了我們,他將馮奉洗劫一空,并將我兩弔在樹上,我比他身體靈活,等賊人走后,沒多久便解開繩子翻了下來,可馮奉嬌生慣養多了,繩子本來綁在身上,掙扎一番后居然退到脖子上卡住了。

  他拼命掙扎,高聲叫到我來救他,那一刻我猶豫了。

  ‘救我下來,回去我賞你些,賞你些銀子,你不就是缺銀子么,快啊,你平日看着銀子不都傻子一樣么?’馮奉說話有些不清楚,但我卻清楚地聽到耳朵里。

  我不知道當時干了些什么,只是走過去,拉緊了系在他脖子上的繩索。

  不消半刻,馮奉就不會動了。

  那時候我開始驚恐了,但很快發現這個山野荒地,根本沒人知道,后來我又想到尸體剛死,可以利用自己的家傳古朮,將他引回馮府,接着,就將馮家的財產據為己有。

  拿到錢我很怕,因為我几乎天天看到馮奉吐着舌頭來找我,于是我將他好好安葬在宅子里,這宅子其實是可以鎮魂的,一來希望他早日超生,二來也可以讓他別再糾纏我。

  可是我卻發現根本沒用,几乎每天都能聽到馮奉在我耳朵邊喊到還我的銀子,還我的銀子。我几乎快瘋了,于是逃了出來。

  可是我卻遇見了馮奉的兒子,他似乎知道了什么,并一再問我將馮家的銀子拿到哪里去了,于是我干脆告訴他,只要和我女兒結婚,并好生對你,自然會把銀子給他,這個小子也壓根不想知道自己的爹是如何死的,他居然說就算是我殺的,他報了父仇,也沒錢,還要償命,根本不值當,這個時候我才想起,馮奉有個老早送到外地讀書的兒子。

  我不知道馮孝對你怎樣,我只是覺得有那筆銀子弔着他,應該會對你好點,這些年在外地,馮奉一直追着我,所以我只好又逃了回來。

  其實,馮孝找的銀子我全部鑄成了大的銀錠,就藏在,藏在。’我的父親說到這里,忽然睜大眼睛不說話了,手顫抖地指着我身后。

  ‘馮兄,你來接我了?’他忽然大笑起來。

  我驚恐的轉過頭,發現身后什么也沒有。可是當我回過頭,父親的脖子上忽然躲了一雙手的按住的痕跡,而且還有個清晰的扳指印記。

  父親的呼吸越來越急促,說話也開始打結。

  ‘我不會告訴你銀子在哪里,哈哈,永遠不會,那筆銀子我只會留給我女兒,你和你兒子都找不到!’

  脖子上的手痕越來越重,父親的笑聲也越來越小了。

  終于,他咽氣了。

  我將父親和馮奉的尸體一起火化了。只是當天,馮奉的尸體就開始臭不可聞,我希望這樣可以化解他們之間的怨恨。

  可是,那些讓人爭斗的銀子,那些不吉利的白色究竟被父親藏在哪里?

  我想到了那本醫書。于是我開始仔細尋找起來,我突然發現,最后一頁有被撕開的痕跡。這應該是馮孝撕的,我馬上打開,發現夾層里有几行字。

  但讓我失望的是里面只有四種植物的名稱。

  黃天竹、南酸棗、香葉子、六月干。

  看上去根本沒什么,不過我發現它們的中藥名卻有者聯系。

  十大功勞,五眼果,月桂,夏枯草。

  開頭的四個字合起來便是十五月下(夏)。于是我在宅子里呆着,一直耐心地等着那個月的十五月圓之日。

  那天的月亮一如往昔,可是我一直沒注意,十五的時候月亮恰巧有一半投射在天井里。

  那一半白色的月亮就如同一錠銀兩一樣白的誘人。

  我不禁一陣苦笑,可是我無法一個人下井尋找,于是趕緊叫來一些人,打算下井。

  第一個下井的人高聲尖叫起來,他興奮的告訴大家,原來水下的井壁居然都封了很多銀子,大家的眼睛都直了。

  可是馬上第二聲尖叫響了起來,這聲卻充滿了恐懼。

  馮孝的尸體被找到了,他背着一口大袋子,里面裝滿了從井壁摳出來的銀子。

  那天晚上他一定找到了書里的秘密,結果一個人下井,但是銀子過重,結果被壓在井水里,那時候還是冬天,他又不敢喊我,結果爬不上來,活活凍死了。

  難怪,難怪我覺得井水的味道忽然變了,馮孝尸體沒有腐爛多少,這里氣候偏冷,加上井水涼,所以反而起了防腐的作用,

  我看着他有些悲涼,并非是因為他的死,因為我早當他死了,只是看着他臨死前都死死的握着一錠白花花的銀子。

  那銀子在月亮照射下顯的更加可愛誘人,散發着溫柔卻冰冷的白光。

  打撈銀子的人都有些呆滯,他們一輩子都未曾見過這么多銀兩。

  我只好高聲宣布,這些銀子早就上報給國家了,如果亂動,征服會抓人的,他們聽了只好作罷,這里畢竟還是民風淳朴。

  其實國家那里知道,那個時候還忙着內戰,不過我還是將這筆錢捐了出去,一部分給了馮家的遺孤后人,這本該是他們的,一部分修葺了這個鎮子,剩下來的我拿去系統的學習了醫朮和購買藥品。

  我覺得只有這樣,才能為父親贖罪。”黃阿婆喝下一口清茶,雨開始停了,故事也講完了。

  只是黃阿婆看着那口黑乎乎的深井不說話。許久,她望了望我們,眼角滲出一股渾濁的眼淚。

  ‘財不露白啊,怕丟的不是銀子,而是人心。’黃阿婆用黑色的袖角摸了摸眼睛,不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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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3-3-12 14:40:34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八十八夜 盜目

  我做了個噩夢,夢見了很多眼睛,毫無生氣的眼睛卻一直注視着我,醒來后覺得手腕一陣疼痛。

  “我會回來的,回來取你的眼睛。”那家伙的話仿佛就在我耳邊回蕩一樣,由于是冬天,沒人知道我的手腕上長着一只眼睛,但是,我忽然發現一直閉着的眼睛居然睜開了,而且似乎在盯着我,因為我分明發現它猶如有生命般的會轉動,而且居然會對光線強弱有反應,當我想用針去刺,它馬上閉合起來,我刺到的只能是自己的皮膚而已。

  而且我總覺得,每天回家的路上總有個人影,但猶如鬼魅一般無法看見,再這樣下去,真的會瘋掉。

  或許,宗木正在某個角落里,他來取回我的眼睛了,我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的眼睛,肌肉由于緊張而痙攣起來。

  工作可以使我暫時緩解,我只能讓自己忙碌起來,好忘記這些事情。

  可是接受的事情卻仿佛和我息息相關。

  几乎每個一個禮拜在郊外都能發現一具年輕人的尸體,沒有明顯的死亡特征,但是他們的眼球都不見了。

  受害者之間沒有任何的共通點,即便是警方四處追查,凶手猶如失蹤一般,警察們焦頭爛額,雖然一再隱瞞案情,但實在影響過大,不得不求助于媒體。而挖去死者眼球的變態做法,很自然聯想到那位收集眼球狂的宗木。

  所以,對于最后一個接觸宗木而或着的人,我自然被警察傳訊了,當然,他們也為我派出了一名名義上的住手,其實是保鏢,一位身材矮小笑容可掬的年輕干警。

  他的額頭光潔的猶如鏡子,我很少看見在這城市里三十歲以后沒有抬頭紋的人,尤其是男人,而細小的眼睛讓我永遠也看不透他的眼神,更無法知道他在想寫什么,只有握手時候感覺到的食指的厚實如鋼鐵般的老繭我才能稍微相信這個人是警隊的王牌警官。他說話有點結巴,據他自己笑稱天生是大舌頭。

  我起初對這位叫嚴武軍的警官很不放心,因為我以為他可能連我也打不過,不過很快我便慶幸自己抱住了自己賴以吃飯的家伙什——手腕。

  一群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流氓和我們在接上撞上了,結果嚴警官在談笑聲中將其中兩個人的手腕弄脫臼了。

  還好家里空房多,我便安排他住在旁邊,開始擔心自己不習慣和人同住,不過發現他非常整潔,而且極少說話,只是開始的時候詢問了些關于我和宗木的案情,當然,關于手上的眼睛,我誰也沒有告訴,我可不想沒被宗木挖去眼睛又被送到實驗室讓教授們活體解剖。

  時間過的很快,但宗木似乎沒有出現的意思,而且似乎也不再犯案,嚴警官頗有些失望,警方認為宗木對我失去了興趣,所以決定明天就讓嚴警官回去。

  雖然我每天還是覺的被跟蹤,但警方是不會相信沒有證據的想法的,他們只是一味的告訴我要鎮靜不要驚慌,再他們看來這只是我的神經緊張造成的幻覺罷了。我只能無奈的回家,看來我只有靠自己保護自己了。

  所以這天晚上,我買了些熟食和酒,決定好好喝頓,這么多天,他也很累了,分別前也算交個朋友。

  可是回到家里,我卻發現嚴武軍并不在,我放下手里還冒着香氣的菜,扔在桌子上,把它們倒了出來,然后身子癱軟地坐在沙發上。

  電話忽然響了起來,我一看是個陌生人的。

  “是歐陽記者吧。”聲音也很陌生。

  我嗯了一聲,每天都會接到很多陌生電話,人也各種各樣,推銷的,舉報的,報告新聞的,或者申訴的,都說記者是無冕之王,我覺得是無眠之王才對——報社里的同事沒几個睡眠好的,整天頂着熊貓眼是家常便飯。

  “你現在正坐在家里的沙發上,手里還握着剛剛開門的鑰匙吧?”陌生人的話讓我很奇怪。

  我下意識的站了起來,回望四周,心想或許警察給我裝了監視器?這或許是嚴警官的朋友的惡作劇。

  我打算走到桌前拿一只雞腿。

  “你正打算去拿一只雞腿吧?”電話里的聲音又響起來,頗有嘲諷的味道。

  我放下雞腿。

  “你到底是誰?如果是玩笑就開的太沒趣味過于低級了。”我冷冷地說。

  “你真得了連我是誰都不知道了?我說過,要來取回你眼睛。”

  是宗木,可是他聲音卻變了?

  “知道我為什么要去拿新的眼睛么?我說過,我需要的只是你的眼睛,適合我身體的眼睛,不會腐爛,也不會失去生命,所以我需要不停的找新的眼睛,而拿到眼睛的我會擁有原來主人所有的東西,下次見面,你不會知道我是誰,呵呵,你放心,不會有痛苦,成為我的眼睛,會是你的自豪的。”說完,電話掛了。

  我本來想去追查電話的來曆,但想想總木絕對不會做那么愚蠢的事情,看來如果我不把眼睛的事情告訴嚴警官,真的姓名不保了。

  嚴武軍回來了,一臉疲憊,我和他邊吃邊聊,并且告訴了他所有事情,還將那眼睛給他看了。

  嚴武軍掩飾不住的一臉驚訝。

  “原來我們追捕的根本就不是人,難怪呢。”嚴武軍狠狠的抽了一口煙,煙嘴被嘬的吱吱的叫了起來,火苗更加明亮。

  “我們改怎么辦?他說他可以變化成任何人。”我低頭說到。

  “沒關系,我會把所有受害者的照片都拿來,先認識,他也只能在這几個人中變化吧?”嚴武軍將半截煙頭擰滅,掐在煙灰缸里。

  我嘆了口氣,說也只能如此了。

  這是個浩大的工程,隨着我和嚴武君的尋找,居然發現全國各地的受害者非常多,有很多案子都是積案死案,宗木早在三十多年前就在其他地方做過這種事情了,可是由于捉不到凶手,事情不了了之,加上他變換容貌,抓住他無疑天方夜譚。所有的案件,都將凶手稱呼為“眼賊”。

  望着厚厚的累在我面前布滿灰塵的卷宗,我仿佛看到了一張張沒有眼睛,眼眶里空洞洞的臉,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

  我又想起了最近經常做的那個夢,很多的眼睛,各有不同。

  “這太難了,我根本不可能把所有人的長相都記住啊。”我揉了揉眼睛。嚴武軍也嘆了口氣。

  “的確,要不這樣,我把所有人的照片縮小,做成相冊,你帶到身上或者存到手機里,有陌生人找你你就看看如何?”

  這個提議不錯,我們馬上照辦了。

  由于嚴武軍答應我不會將眼睛的事情告訴上面,而是我們兩個的秘密,其實如果說了,他們也會當我們都是瘋子的。

  最終嚴武軍還是被召回,臨走前他叮囑我,有事情立即找他。

  我忽然覺得,這個矮個子的男人很有安全感,我也從為覺察到原來平日要不就作為笑料的人民警察還是可以信任的。

  接下來的日子過的有些滑稽,每次有人找我,我就先和來者保持距離,然后不停的翻着手機圖像,這讓造訪者很惱火,他們經常抱怨我把他們當通緝犯了,老總罵了我好几次,我也只好點頭認錯,只是想着趕快抓住宗木。

  但是他一直都沒出現,從那個電話以后。

  聖誕節漸漸臨近,我也將宗木逐漸淡忘,要不是嚴警官經常打電話提醒我小心,我几乎忘記了。

  可事情就是如此,當你要忘記的時候,他又浮現出來了。

  我穿過平日經常走過的小巷,街邊不遠處的聖誕歌曲和路邊飄散的烤玉米的香味一樣慢慢消退,流蕩在我耳變的只有自己的腳步聲,不多的燈光像打碎的玻璃碎片,灑落在漆黑如墨的路上。我只有拿着手機燈一路照過去。

  路上只有我一個人,但我依稀聽到了兩個腳步聲音,當我停下回頭望去,卻又重新寂靜無聲。

  我只有快速的趕回家了,可是發現燈光的照射處多了一雙紅色的皮鞋,一雙破舊不堪的男士皮鞋。

  穿紅色皮鞋的男人很少,真的很少,不過起碼我眼前就有一個。

  “你好。”那男人的容貌我看不清楚,但他卻說話了,我沒回答他,只是哈着氣,我背風,氣息凝結在我眼鏡前,瞬間形成一道冷霧,卻又很快不見了。

  我將手機對着他的臉照射過去,一張我從未見過的臉。

  我開始不停的從自己的大腦里篩選着這張臉。

  他笑了下,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在昏暗的手機光下泛着銀光,我看過那牙齒,動物世界里食肉動物進食前都會露出一排雪白的獠牙。他的眼睛通紅的,几乎看不到別的顏色。

  二話不說,我沖過去就是一拳,啪,完全命中他的左臉,手很疼,看來揍的不輕,我一邊往家跑去,一邊打電話給嚴武君。

  電話里嚴武軍一直叫我注意保護自己,而且說馬上就到。

  我可以感覺到身后的腳步聲很急促了。

  “跑有用么?把眼睛給我吧。”那該死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

  “你要知道,這個眼睛的主人以前可是長跑健將,當時挖去他眼睛的時候他的腿居然還在習慣性地跑動着,一直跑了几十米才倒了下去啊。”宗木哈哈大小起來,笑聲像倒進油鍋的水,在安靜的小巷里沸騰開來。

  “瘋子。”我低聲咒罵倒,不過家已經離我很近了。這個時候我才責怪起自己應該沒事早晨多起來練練長跑搏擊自由體操之類的,當然,我在電腦上經常干這個。

  終于走進了單元樓,當按下電梯的的時候稍稍松了口氣,我着急着掏出鑰匙打開家門。

  鑰匙剛剛伸進去,忽然眼前晃出一張人臉。

  那家伙居然倒弔在天花板上。

  “我說過,我擁有很多人的力量,我是個超人,我跑樓梯比你用電梯快得多,太過于依賴工具的結果就是如此。”我和他的眼睛很近,近到能看到他的瞳孔。

  但他的瞳孔放的很大,而且也毫無光澤。

  身體往后退了一步,一下栽倒在地上,嚴武君并沒有來。

  果然到最后,還是要靠自己,或許我已經看不到那些朋友了,也無法再聽紀顏講故事了。

  宗木笑嘻嘻的走了過來,伸出一只如鷹爪般枯瘦的手伸向我的眼球。

  越來越近了,手的指甲已經碰到了我的也睫毛,但我卻無法動彈。

  “只是一下,很快,我們就合二為一了,有了你的眼睛,我會替你好好活下去,沒人知道你死了。”宗木的話猶如咒語一般,我仿佛也默許了。

  耳邊忽然一道破風的尖利聲音,接着我看見宗木的食指上插着一根我熟悉的東西。

  一根刻着字的桃木長釘。

  “紀顏不再么?怎么讓這種低等生物這么囂張。”那古怪刻薄的聲音再次響起,我欣喜地回頭一看。

  果然,那家伙一如既往的一身白衣銀發站在樓梯口,手中把玩着几顆長釘,歪着腦袋斜視着宗木。

  宗木的臉卻沒有半點意外,他毫不在意地拔出了釘子,扔到地上。

  “你終于出現了啊。”宗木大叫起來,接着跳上頂樓,快速的從黎正頭頂爬過去。

  “想逃么?”黎正抬頭看了看,接着追了出去。我也起身跑出去。

  外面的草坪很寬敞,而且大家都去過聖誕了,一個人也沒有。

  “咯咯咯。”宗木猶如只蟑螂一樣四足趴在地上,抬起頭看着黎正。

  “我怎么會逃?只是里面太狹窄罷了。”

  “這是什么怪物?”黎正轉過頭問我,我還未想好怎么回答,他卻又擺擺手。

  “算了,不管是什么,反正几分鐘后都會變成尸體。”他說完,嘲笑地看着宗木。

  宗木臉上的笑容沒有了。他只是飛快地沖向黎正,那根本不是人的速度,黎正稍有些驚訝,但很快又笑起來。

  因為宗木的腳步變慢了,就像慢鏡頭一樣,最終停了下來。當他疑惑的低頭看的時候,我發現宗木的腳被一堆金黃色軟軟如面團般的東西纏繞起來。

  “死吧,不管你是什么,這些釘子會把你打進輪回,永遠不會回到常世來。”黎正咬着牙齒,從手中拔出六顆釘子,分別射入了宗木的眉心,雙目,人中,太陽穴。

  宗木怪叫起來,聲音悽烈,接着,他癱倒在地上,腳底的東西也漸漸回到黎正肩上形成一個巨大的蠕蟲形象。

  “這樣就結束了啊。”黎正輕松地笑笑,走到宗木面前,想拔出那些釘子。當黎正的手觸及到釘子的時候,我隱約覺得有那里不對,事情似乎太順利了。

  果然,釘子還未拔出,宗木忽然活了過來,雙手死死勒住了黎正的脖子。他身上的衣服也漸漸脫落,露出了裸露的上身。

  這種走光我寧願不看,因為和上次一樣,宗木的身上全是眼睛,睜開的,為睜開的。

  黎正的臉上露出不解的神情。“這不可能,任何有靈魂的東西中了釘子都應該被送進六道里!”

  “我說過,我擁有一雙眼睛等于擁有一次生命,你除非同時將我所有的眼睛都毀滅,否則我是不會死的。”宗木一邊笑着一邊手上開始用力。

  黎正還未說完,宗木的手指伸進了他的眼窩。

  “你的眼睛,我收下了。”

  我不忍再看,當轉過頭的時候,宗木將黎正放開了,不過后者左眼沒有了。宗木將自己的眼睛挖了出來扔在路旁,而將黎正的眼睛放了進去。

  “現在,你的能力我也有了,你又將如何殺我呢?歐陽的眼睛,我要定了!”說完,他再次告訴朝我跑來,我躲閃不及,腹部被他狠狠撞了一下,我感覺自己的某根肋骨斷裂了,呼吸開始有些困難,每次都能讓骨頭刺痛不已。

  宗木站在我旁邊,看着趴在地上的我。“這遠比打斷你的腿要好得多,肋骨的刺痛讓你根本無法使力,乖乖把那只封印鏡妖的眼睛給我吧。”

  我很奇怪,為什么他會知道鏡妖的事情。

  “你該不會以為這樣就贏了吧?”黎正在宗木身后站着,他的傷眼里沒有流出一點血,仿佛全然不知道疼痛。

  宗木怪異地望着他,隨即嘲笑起來。

  “原來,你和我一樣是怪物啊。”宗木的話音剛落,又再次放下我,沖向黎正。

  “別忙着殺我,看看你身上的釘子吧。”黎正指了指宗木的臉。

  我抬起頭,艱難地看到宗木臉上的釘子慢慢的滲入了進去,最后完全看不到了。

  宗木惶恐的在自己的臉上亂摸着,又在自己的身體上亂摸,仿佛想找到失蹤的釘子。

  黎正雙手合十,盯着宗木說:“謝謝你剛才告訴我,是什么來着?好像是要同時毀滅你身上所有的眼睛吧?”

  宗木開始恐懼了,對這黎正擺手道:“不,不要那樣做!”宗木原本塞在眼眶里黎正的眼睛也消失不見了。

  “你身體上鑲嵌的眼睛散發着嚴重的尸臭,那是控尸蟲最喜歡的食物,我會引導在你體內的分裂成釘子的它們找到那些眼睛的位置。”黎正停頓一下,“然后,你就安息吧,沒人會去超度你的靈魂的。”

  宗木張了張嘴巴,但沒喊出一個字,接着他身體開始如一個往外膨脹的榴蓮,所有的眼睛開始朝外凸起,最后,飛出了無數顆桃木釘。

  宗木的身體變成了肉片一般,分散開來,所有的眼睛也化為了渾濁的尸水。

  黎正將釘子會收回來,左眼也慢慢浮現出來。

  “你還好吧?”黎正扶起我,接着望了望地上,“這樣那些眼睛的主人也能重新去輪回了。”我點點頭。

  遠處跑來一個人,原來是嚴武軍。他着急的跑過來看着我。

  并像他介紹了黎正,嚴武軍對着黎正哦了聲,后者只是冷冷望着他。我忍着痛向嚴武軍說了剛剛發生的事情,嚴武軍只是一個勁抱歉說一些事情耽誤了。

  “我知道這種朮,他們可以通過在人體內栽植眼球來控制他們,并且可以共享視野,剛才之所以釘子沒有用,是因為那家伙根本不是本體,根本沒有生命或者靈魂。”

  “哦?那又如何?”嚴武軍對黎正笑笑。

  “傀儡身上總有個部位會有眼睛。”黎正看着嚴武軍。

  “難道你因為我來晚了,就懷疑我么?那好啊。”嚴武軍賭氣地將身上的衣服都脫光,的確他的身體上沒有任何所謂的眼球。

  “要不要脫褲子?反正也沒女人。”嚴武軍真的在解皮帶了。

  “算了算了,我這個朋友只是比較謹慎些罷了,沒別的意思,嚴警官絕對不是宗木的傀儡,這點我作證,前些日子還一道去過澡堂子呢,他身上要是有眼睛不早把人嚇死了。你們還是先送我去醫院吧。”

  “我認識一個很好的骨科醫生,你的肋骨沒什么事的。”嚴武軍笑着說。

  黎正忽然將我拉了過來。

  “你怎么知道他傷在肋骨?”

  嚴武軍沒有說話,只是笑了笑,“猜的。”

  我不解地望着這兩人。黎正忽然拔出釘子,朝嚴武軍的虎口插去,不過后者敏捷地閃開了。但腳底下又浮現出那只金色的控尸蟲。

  “不要欺騙我了,你身上的尸臭味瞞不過它的。而且,一般人是無法看見看那蟲的。”黎正望着躲閃着的嚴武軍冷笑。

  嚴武軍朝外跳了出去,于黎正保持了一段距離。

  “一直就不敢輕易去找歐陽,因為我知道有人在暗中跟着,本來希望那個傀儡能對付你,只是沒想到你如此厲害啊。”嚴武軍低着頭說,接着吐出自己的舌頭。

  那鮮紅如血的舌頭上有着一顆蠕動的眼球。

  原來他的眼睛竟然在舌頭上,難怪他說話有些聽不清楚。

  “真是惡心的家伙。”黎正厭惡地說道,同時將手中的釘子朝嚴武軍扔過去。后者的速度很快,輕易躲避了釘子。

  “知己知彼,我不會讓你在把釘子打進我身體了!”說完,嚴武軍朝我飛奔過來,“我的速度比你快得多,你的釘子打中我之前我就可以拿到他的眼球了,那時候即便是你也殺不死我的!”

  的確,黎正還在十几米以外,而嚴武軍已經重到我面前了,我几乎可以感覺到他的手指頭快要碰到我眼睛了。

  腹部的疼痛讓我根本無法動彈,只能下意識的舉起手來遮擋,可是几秒鐘后,我卻發現嚴武軍的手在離我眼睛几釐米處停了下來。他的表情也很驚訝,几乎無法置信地低頭看着自己的腳。

  或者說他已經沒有腳了。

  “愚蠢,我發射釘子只是讓你自己跳進控尸蟲的領地而已,不需要几秒,它會把你死去的尸體啃噬的連渣都不剩,這身體一定是你殺死以后占有的吧。和你的木偶不一樣,這次是你自己的眼睛,失去了宿主,你也活不了了。”黎正從后面慢慢走過來。

  嚴武軍仿佛踩進了一個泥潭似的,身體慢慢下陷,仿佛被分解了一般,只剩下一堆衣服,和一個眼球。

  那眼球充滿了憤怒和哀怨,黎正走到眼球面前,把釘子朝它刺了過去。

  “要詛咒,就詛咒你那該死的命運吧,就像我一樣。”釘子刺穿了宗木唯一的眼球。

  一切都結束了,我手腕的眼睛也掉了下來,消失不見,傷口也很快復合了。在黎正攙扶下我去了醫院,經過檢查,傷不是很重,還好肋骨沒有斷裂。

  “你怎么會突然趕來救我呢?”我非常好奇。

  “哼,我只是順便回來看看妹妹,結果聽說你遭到一個奇怪的家伙威脅,所以暗中看着,還好沒出什么事情,你好好養傷,現在暫時沒有什么危險了。”黎正說完,走出了病房。

  我望着他的背影,依舊對他非常陌生,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他絕對是一個可以信任的朋友和伙伴,就和紀顏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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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3-3-12 14:41:41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八十九夜 紋身

  黎正的到來既讓我感到意外又非常高興,雖然他是個話語不多的家伙,卻也是有着奇特經曆的人。他為我除去了手腕上宗木種下的眼睛。

  “使用鏡妖需要很多的精力,對你這樣體制的人來說不太適合,還是讓它暫時在你眼睛里睡睡吧。”黎正建議到,我也同意了。

  當我問及他這段時間去了哪里時,他卻低頭不語,良久他才回過神來。

  “我去盡了我最后的一點責任,完成了他的遺願罷了。”他的臉上露出少有的悲涼之色,但只是一瞬,隨即取代的則是依舊的霜冷。

  “我四處去尋找可以恢復自己原有身體的辦法,我和你的好朋友不同,與自己無關的事情絕對不會插手,不過,這次例外了。

  在那個我非常熟悉的城市里,居然也有着奇特的案件,與其說是案件,不如說是一場場神秘的人口失蹤。

  失蹤者大都是青少年,其中不乏很多小混混,由于他們身份的邊緣化,很少得到人們的注意,所以直到失蹤人數開始逐漸變多才引起警察的注意。

  而讓這事情蒙上一層血腥氣的則是一個小孩。

  孩子們喜歡瘋跑,從頭到腳都散發着成人不會有的好奇心,而這好奇心往往是災禍的根源。

  第一個受害者是在一個廢棄工廠廁所發現的,不,與其說是尸體,倒不如說是尸體的一部分。

  孩子門喜歡把揀來的東西拿來玩耍,或者帶回家,如果只是抓來一些奇異的昆蟲或者小物件父母自然不會注意。

  可是你的孩子如果帶着一塊人皮進家你會如何呢?

  那孩子的父母起初以為只是塊骯臟的皮革,但仔細一看卻是一塊人皮。”

  “哦?他們怎么會一下判斷出來是人皮呢?”我好奇地問。

  “你說豬皮或者牛皮會紋身么?”黎正反問道,我無言以對。

  “這塊皮自然被交到了警察手里,一位細心的警察想起了最近發生的一系列失蹤事件,于是拿人皮去化驗,結果得到了這塊人皮就是其中一個男性失蹤者的,根據皮的樣子估計應該是后腰到脊背中的一塊皮膚。

  這樣一來,失蹤案件則變成了殺人案了。當然,這也引起了我的興趣。我通過控尸蟲的外貌變形非常容易的拿到了可憐受害者的資料。

  他外號叫蟲子,大名叫李充,十七歲,初中畢業就沒有讀書,混跡在一群混混中,父母都去了外地打工,蟲子被交給了年近七十的奶奶撫養。我去過他家——一處在貧民窟的低矮民房,老人家至今還不知道孫子已經出事,她只是嘆着氣說孩子經常在外面,很少來這里住,每次來也只是拿錢或者匆匆吃完飯就走了。

  看來,蟲子的失蹤還不是他親人發現的,于是我只好去找找他的那些朋友。

  報案者是一個叫阿美的女孩,在一家餐館打工,蟲子和他的一堆朋友經常光顧這家普通的小飯館,所以和阿美混熟了,阿美也可以說是蟲子的女朋友。

  當我來到這家餐館的時候,經過別人的指點,見到了阿美。

  我看見她正在被一個喝的滿臉通紅的矮胖男人糾纏,這種開在公路邊上的餐館招待過往的司機,當然也有很多借酒鬧事的,我不禁產生了興趣,想看看這個女孩會如何對付。

  阿美不高,但卻非常勻稱,雖然是冬天,但緊裹在腿上的黑色尼龍褲子勾勒出非常細長卻飽滿的雙腿,一樣的紅色制服穿在她身上非常合適,她不算漂亮,更無氣質可言,但是微微上翹的薄薄嘴唇和一雙不大卻眼神犀利的丹鳳眼無疑帶着一種野性,或許某些男人正喜歡這種調調。

  我預感到,對她動手的男人占不到半點便宜。

  果然,那只毛絨絨的胖手只是伸到阿美胸前,就忽然被針扎似的縮了回來,而且還嘎嘎的怪叫起來。

  原來潑辣的女孩居然隨手拿起旁邊的開水壺澆到了男人大腿上,不大的飯館頓時炸開了鍋。

  很快,阿美的臉上多了五條手指印,我立即過去,拿出一張證件,對于可以改變容貌的我來說,做一張可以亂真的警察證件易如反掌。

  胖子和他的同伴立即軟了下去趕緊付了錢走人,而阿美捂着紅腫起來的臉蛋憋着眼淚望了望我。

  五分鐘后,阿美被開除了,出去的時候旁人非常奇怪地望着她,都小聲議論平日里隨便開玩笑的她怎么忽然變了一個人。

  我追了出去,想叫住她,結果她如同一只被激怒的母獅一樣圓睜着眼睛對我吼道。

  ‘警察了不起啊?你和那些流氓有什么分別?以為救了老娘就想和我困覺么?滾!’說完后,她像需頭了一般,大口喘着氣,吐出一團團白霧。

  我并沒有生氣,而是拉着她去了旁邊的一家粥店,為她叫了白粥,并說明了來意。

  ‘蟲子不會死的,他答應我要和我結婚的。’阿美沒有去喝粥,而是忽然低下頭,邊哭邊說到,到后來泣不成聲,我只好等她稍微平復一下。

  半小時后,揉了像水蜜桃一樣哭紅的雙眼斷斷續續地告訴我她已經將近兩個月沒有見到李充了,而之前李充曾許諾要和阿美一起出去旅游。而馬上就音訊全無,阿美沒有辦法,只好在兩星期前去報警。

  ‘你一定要幫我找到他啊,我,我不能沒有他,再苦的日子我也不怕的,我有他孩子了啊。’女孩忽然變了一個人似的,帶着哀求苦苦看着我,于是我沒有告訴她關于發現李充皮的事情,只是安慰她几句,并要到了几個和李充關系來往密切的另外几人資料。

  而當我拿到李充其他朋友的名單時候,發現上面的兩個名字也在失蹤名單之列,看來,這兩人估計也凶多吉少了。

  而這三人,是同時失蹤的,其他二人的親友告訴我也是他們三個似乎集體去了某處就再也了無信息。

  線索就這樣斷了,我實在無法知道李充他們究竟做了什么,而遭到扒皮的厄運。

  于是我只好去了最初那孩子發現人皮的地方。

  我說過,那是一個廢棄工廠,准確的說是一家閥門制作工廠,工廠破產很久了,一直閑置在那里,由于雜草叢生,到處都是生鏽的鐵質殘渣,很適合一些混混在這里聚會。

  看來李充最后就出現在這里,但是工廠也有几十畝大小,更何況我對這里也不是太熟悉。

  李充的那塊皮是在靠近廁所的地方發現的,我開始模擬着當時的情況,或許三人正在這里互相吹牛,而李充一時尿急,在去廁所的路上遇害了。

  可是為什么只剩下那塊皮,究竟尸體去了什么地方,我放出控尸蟲四散開去尋找尸體,但是除了在地上找到的一些血跡之外沒有任何線索,而那些血顯然是李充的。

  于是我只剩下李充唯一留下的那塊皮了。

  要去拿到皮不是容易的事情,那東西呆在證物房,于是我只有找到那個男人。我于記顏多少有些想象,既然已經查了一半,無論任何代價,我也要知道真相。

  他對我的到來一點也不覺得驚訝,似乎早有准備。他比以前蒼老很多,也難怪,還有几年就要退休了。

  ‘是來殺我的么?’他微笑着端起一杯茶,但手卻在發抖,我有些可憐他。

  我告訴他自己已經將以前的事情都忘記了,這次來只是為了拿證物,他有點失望,不過還是很高興。

  ‘能破這個案子我也求之不得,不過那塊皮只能借你一天,因為明天省里的專案組就要來了,某位領導的公子也離奇失蹤了,他走前說是來了我們市。’他輕聲解釋道,我無心和他多言,只是希望盡早拿到人皮。

  靠着他的地位,我很輕易的拿打了李充留下的那塊皮膚。

  我開始仔細觀察,但是很失望,只是非常普通的人皮,而且開始腐敗變質,呈暗紫,上面的花紋也看不清楚了。

  不過,我讓控尸蟲吃掉了腐爛的部分,還是看到了紋身的內容。

  這讓我非常奇怪,因為紋身有很多種,第一種是毛利人流傳下來的,用鯊魚牙齒及動物骨刺捆上木棒蘸上墨水,用小錘敲擊入膚。第二種是用數根針綁在一起捆在木棒上,手工點刺入膚。第三種是用電機帶動針刺入皮膚,而現在大都是最后一種,而李充的紋身非常奇怪,并不想是紋理上去的,反倒是如同胎記一樣,自己長出來的一樣,而且紋身的圖樣也很奇特,看上去像某種動物的一部分,似乎是馬的腿,或許,李充紋了一只馬。

  但是這些東西對我沒有太大價值,但是,我很快又從阿美的嘴里知道李充和他的伙伴都酷愛紋身,并一度想學習手藝,開一家自己的紋身店。

  不過這個城市里的紋身店大大小小也有几十家,我只好一家家去詢問,并終于曉得最近有一家新開一年不到的小店生意非常好,而李充也提出過去那家店紋身。

  這是家普通的紋身小店,類似于筒狀的連接房,第一間是主人居住的地方,里面則是紋身室。

  不要小看紋身,那無疑是一次小型的手朮,如果隨便亂做,很容易皮膚感染,大部分紋身店對自己的器械都要求很嚴格,何況這個在市中心的店面,里面都是不鏽鋼的手朮器械已經一次性的手套,刺針等等。

  老板是一個瘦長個頭,滿臉微笑的中年人,他穿着時尚,頭上蒙着一塊紅色頭巾,帶着黑色墨鏡。但是我看着他的笑臉卻非常不舒服,因為那笑容仿佛是用東西弔起兩邊臉的肌肉堆疊出來一般。

  他以為我是來紋身的,當我向他提及李充和他的朋友是否來這里紋身的時候老板的笑容雖然還在但眼神有些異樣。

  ‘他們紋了,但很快就走了,本來我想叫他們一星期都要保持干燥,并且來擦洗一下,但卻沒了蹤跡。’老板瞇着眼睛說。

  我沒有多問,于是干脆叫他幫我紋身,老板愣了下,馬上答應了。

  他帶好手套,拿出刺針,溫水和腎上腺素准備為我止血,當要開始的時候,他才問我到底要紋什么圖案。

  ‘就紋李充紋過的吧。’我頭都不抬的告訴他。

  ‘好的。’老板低聲應了下,開始紋身。

  我絲毫感覺不到疼痛,雖然我的身體和常人無異,但我是沒有觸感的,不過我卻注意到,他用來紋身的色料有些怪。

  一般的紋身色素經酒精浸泡的液體植物色素。由于植物色素是從天然植物中提取出來的,滲入皮膚時,比較不易受感染。但他卻是從里間房子里取出一個顏色暗沉的瓶子里拿出來的色素。

  當我詢問他時,老板隨意的告訴我這是他們家傳色料,非常安全,而且顏色鮮艷不容易掉色,并開玩笑地說如果我實在不放心可以當場給自己用一下。

  紋身的圖案紋好后我看了些,果然如我所料,只是一只馬而已,而且后腰的位置也是同樣的馬腿,我付過錢后就出去了。老板則依舊堆積着笑臉彎腰告別。

  我將人皮還給了他,并獨自回到賓館。

  當我洗澡的時候,對着鏡子看着那紋身,熱氣慢慢彌散,鏡子里的馬圖案沒有什么異樣,我失望的轉過身。

  但是那一剎那,我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因為我感到控尸蟲有些奇怪——它居然沒有我的命令自己出現在我腳下。

  當我再次轉身看背上的紋身,那紋身真的變化了。原本固定不動的圖案居然開始活動,在白霧繚繞的狹小浴室里,那馬的樣子開始劇烈的變形。

  馬的身體開始膨脹變成了牛的樣子而馬頭也由雄壯瀟灑而變的猙獰起來,最后居然形成了張熟悉的臉孔。

  那是李充的臉。沒錯,雖然模糊,可這張我看了好几天的臉絕對不會記錯,李充的臉,牛身,馬腿,一個怪物般的家伙居然紋在我的背上。

  而更令我不解的是這東西開始隨着我的脊背慢慢蠕動起來,李充大張着嘴,充血的眼睛從鏡子里瞪着我,他的嘴巴開始慢慢像我的頸部靠近。

  雖然我不曾感覺疼痛,但是我從鏡子里看到平面圖案的東西咬住了我的脖子,肌肉開始劇烈收縮,我感覺自己的仿佛被人用繩索勒住了一樣,呼吸有些困難了。

  而李充依舊死死咬住不放,我無法和一個圖案,而且是我自己身體上的圖案作戰,一時間我完全沒有了主意,控尸蟲就在我腳下,但我總不能命令它將我自己吃掉吧。

  那時候我想到了阿美,于是我大喊起來。

  ‘蟲子,你不相見阿美么?’李充的腦袋似乎疑惑了下,但依舊咬着,我只好又喊一句。

  ‘她可是一直等着你,而且還有了你的孩子了!’李充的眼睛開始縮小,咬住我后頸的力氣居然也小了。

  我讓控尸蟲撕下了那張紋着李充腦袋的背皮,不過很快又恢復好了。

  皮上的李充望着我,張了張嘴,但很快變閉上眼睛,整張團開始迅速的變黑,猶如一張被浸泡的國畫一般,模糊成黑乎乎一團,接着從皮上掉了下來,化為烏有了。

  我依舊有些后怕,如果我是自己的身體,或許我已經步了李充的后塵,我開始為自己隨意在老板那里紋身的魯莽行為而后悔。

  而這人面牛身馬蹄的怪物,我也知道是什么了,接下來,我要再去趟那個老板的紋身店了。

  那天晚上我就趕了過去,我原以為老板早就關張走人,沒想到他居然坐在里面微笑着望着我,仿佛是在等我一樣。

  ‘我沒有看錯人,普通的辦法對付不了你。’他再次站起來,全然沒有先前的謙恭。

  我沒有做聲,只是槃算着該從什么地方給他致命的一擊,因為顯然他對我很了解,我對他則一無所知。

  老板解開頭上的頭巾,摘下墨鏡。

  他沒有頭發,但這不是主要的,關鍵是他的眼睛以上的額頭皮膚顏色明顯于眼睛下面不同,仿佛是一個人從眼睛處切開來又隨意和另外個人組合在一起。

  ‘不要想着如何擊倒我,我對你很了解,你控制的蟲子無法對活人造成直接傷害。’老板微笑着說,但那笑容令我心里發涼。

  ‘不過你放心,我也無法殺了你,本來我想多收集一些材料再離開這里,不過既然你來了,我只有趕緊走了,我可以告訴你,我通過紋在那些人背上的紋身來吃掉他們的肉體,而這些新鮮的血肉是我非常寶貴的材料,至于究竟要做什么,暫時還是個秘密。’老板伸出左手食指放在嘴邊,仿佛談及的不是人命而是螻蟻。

  不過我依舊不語,只是想着該如何拖住他并叫警察來。

  老板搖搖頭,‘不要想着叫幫手,除非你想這里多死點人,真是的,你和那孩子一點都不一樣啊,如果是紀家的孩子在,一定會義正嚴詞地問我為什么要殺那么多人,為什么這么殘忍,并且拼死也要留我下來。’老板依舊帶着挑釁的眼神看着我,我驚訝他居然也知道紀顏,但我壓根不知道有一個這種人存在。

  我哼了一聲,的確,了解事情的真相遠比抓到凶手更重要,這的確是我和紀顏的區別。

  ‘好了,我似乎說的太多了,這里的殘局交給你了,真可惜,人的皮膚是多好的藝朮品啊。’老板哼着曲子從我身邊走過,我沒有任何辦法,因為我知道自己沒能力留住他。

  在小店的后面如同一個血腥的屠宰場,所有失蹤者的尸體都找到了,但他們基本都骨肉分離,猶如遭受到啃食一般,我不知道老板收集如此多的尸體做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將受害者的鮮血禁錮起來,并參雜在顏料里刺進下一個人的皮膚。

  就如同倀和老虎,上一個死去的人搖身一變就變成了吃人的惡鬼。李充是被自己背上的紋身吃掉的,所以只留下了留有部分紋身的那塊皮膚了。將案子的內容告訴了那男人,他很高興,這也算是幫他一個忙,了解最后一點關系吧。只是可惜阿美,我只有告訴他李充和他的朋友去了外地做生意,希望時間可以慢慢讓她以后接受殘酷的事實。”黎正站了起來,似乎有離開的意思。

  “那么,那種人面牛身馬腿的怪物到底是什么啊?”我忍不住問道。

  “窫窳(yayu)啊,一種嗜愛食人肉的怪物,我也不知道那個老板是如何召喚它的,算了,你也不懂,我先走了,有事的話就打這個電話找我。”黎正在日曆上寫下一組號碼就匆匆離去了。

  我無聊的打開電腦,發現了這樣一則新聞,“黎隊長破獲系列連環殺人案,多名遇害青年冤魂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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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3-3-12 14:42:33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九十夜 窺腦

  人類的大腦僅僅只是開發了不到百分之十,絕大多數人則更少,這是現在科學家得到的認可,誰也無法知道或者預測如果人腦開發到百分之百會出現怎樣的情況,無法開發的大腦如同一個被封印的盒子,你猜不到打開盒子出來的會是天使還是惡魔。

  記得早在兒時看過一篇鄭淵潔寫的童話,大體上是說一個小男孩的大腦完全的開發,成為了個超人,真正的是德智體美勞賺大錢追美女打擊社會惡勢力保衛和諧社會勇斗火星人捍衛地球和平大叫一聲我是奧爾曼等等,但童話終究是童話,誰也不知道人腦到底蘊含多少力量。

  如果有一天,一個陌生人告訴你他能窺視人的腦子,你會作何感想呢?或許只是將他看做一個精神病患者?可是我面前的確坐着一位這樣的男人。

  他三十歲出頭,如刺蝟一樣尖利上翹的短發非常精神,猶如刀斧削砍過的臉頰微微有些向內凹陷,泛着健康的紅潤,鼻子略踏但很直,只是唯一于其他人不一樣的是凸起額頭下的眼睛。

  那眼睛我從未見過,就如同畫的一樣,狹窄而細長,仿佛比一般人的眼睛多往太陽穴兩側延伸了一部分,我看不清楚他的眼球,因為他飛快的轉動着,有些不安。

  “您說您可以窺視到人的想法?”我故意這樣問道,因為這類事情已經不是新聞了,很多人都自稱可以看透陌生人的想法,但事實證明都是騙子。

  “不,不是想法,是腦子!”他固執地搖晃着不大卻非常原的腦袋,如同一個轉動的地球儀,而且還特意用食指點了點自己的腦殼。

  “那怎么可能呢?”我有些好笑,別說他看不見厚厚腦殼內的大腦,即便看的到又能代表什么,人腦不都差不多么。

  “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兩個人的腦子是一樣的,就如同馬一樣。”他得意的微抬起頭。

  瑪瑙么,我的確聽聞過這類傳說,傳說瑪瑙實為奇石,馬死則扣其腦而視,也就是馬死后形成的石頭,不同的瑪瑙顏色代表了馬生前的能力。

  “起色如血者,則日行萬里,能騰空飛虛,腦色黃者,日行千里;腦色青者,嘶聞數百里外;腦色墨者,入水毛鬣不濡,日行五百里;腦色白者,多力而駑。善辯者克聞馬聲而辯其腦色。”男人仿佛背書一般念了出來,這并不讓我吃驚,吃驚地是這本該是我剛才想的話。

  但這也代表不了他能窺視到我的腦子。我搖搖頭,“你還有別的證據么?”

  男人有些失望的低垂下眼皮,雙手放到叉開雙腿的膝蓋上,他的腳在抖動,不知道是不安還是興奮。

  終于,他抬起眼睛,充滿了堅定。

  “我知道你不相信,其實我自己也花了很長的時間才適應,我的確可以從人的外貌看到人的大腦,如同馬一樣,大多數昏庸無能的人腦子都是白色或者灰色,只有真正的天才才是別的顏色,而且,腦色是會變換的,小時候不加以引導,即便是天才也會變得平庸,腦色也會變淡。”

  他的嘴唇如同活塞一樣扇動着,我真的懷疑自己是否在和一個瘋子對話。

  或許,所有的先行者在別人看來都是瘋子。

  “可是,你來找我到底要做什么?”我無奈的轉動着手里的鋼筆。

  “我需要一個媒體,一個可以見證我能力的公正者。”他的雙手死死地抓住褲子,褶皺起一大片。

  “好吧,我答應你,可是你也要答應我告訴更多點給我。”我點了點頭,男人非常高興地站起來,大力地和我握握手離開了報社,當我送走他時候,發現手里全是汗水,我搖搖頭,不知道他是否還會來找我。

  誰知道下午下班后,我居然在一樓的拐角處看到了他。

  只是短短几個小時,這個男人居然老了很多,雙鬢居然斑白了,鼻子兩側也出現了顯而易見的皺紋,他張了張嘴叫我,但氣力不足。

  “怎么會這樣?”我驚訝地問他。

  “我的時間不多了,所以我必須找到你。”他似乎很虛弱,我攙扶着他——看上去壯實的男人遠比我想象的要輕的多,我攔下一輛的士,按照他說的地址開去。

  汽車的光線開始暗淡,投過茶色的車窗能看見已經微微發亮的星星和一路上着急着回家的行人,他們的臉上帶着不同的表情,有喜悅的,懊惱的,疲憊的或者興奮的。

  車子開的很穩定,當穿過一立交橋的時候,車里猛的一片灰暗,我的眼睛一時無法接受,不過很快又出來了,我下意識地回頭看看那男人是否好點,但他似乎依舊很衰弱,大口地喘氣,我望着他的臉,似乎總覺得那里不對。

  車子停在了接近郊區的一個路口,這里已經很冷清了,司機接過錢,在昏暗的燈光下翻來覆去地照了照,滿意的放進口袋。

  我扶着那男人下了車,不遠處有一些燈光,看來他住在那里。

  果然,男人用手指了指前面。

  那是一棟上了年頭的紅磚房,大概四層樓,這里不遠處有一座藥廠,可能這里是廠里以前建的職工宿舍吧。

  走進單元樓里天几乎全黑了,樓道很安靜,也沒有樓燈,好在他住在二樓。

  開門的是一個很他年紀相仿的女人,披肩長發亂蓬蓬的披在腦后,寬闊高聳的額頭有着几條淺淺的皺紋,女人的兩邊臉頰很寬,几乎看不到顴骨,充滿富態的臉和非常溫柔的眼睛頗有點菩薩的味道。她穿的很隨意,只是花邊紫色睡衣和拖鞋。

  “又這樣了。”婦人嘴里嘟囔着,熟練地從我手里結果自己的丈夫,我這才發現男人瘦弱的身材和這個身材高大壯實的妻子想比顯的非常滑稽可笑,女人將丈夫几乎是像貨物一樣扔在沙發上,這才跑過來拿了雙鞋子給我并熱情地邀請我進屋。

  出于好奇,我進去了。

  房子很狹小,釆光不足,不過卻很干淨,沒有任何的異味,你會很詫異一個人的空間能力,有些人明明有很大的房子,但你走近他的家依然覺得很小,但這個家雖然小,但所有的東西都非常科學的堆放着,井井有條,如果不是我突然進來,這里還是相對比較寬敞的。

  不大的客廳同時容納三個人,當然開始慢慢暖合起來,我看了看牆壁,驚訝地發現上面有很多獎狀還有一些書法于國畫。

  那些字畫很明顯出自孩子之手,但是已經略顯老道。獎狀也無非是三好學生啊,小發明家一類的。

  看來這家的孩子是個非常優秀的人。

  “讓您見笑了,我男人非常窩囊,身體又不好,這又有問題。”中年女人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前額,顯的非常無奈。

  我很想笑,因為她的姿勢和之前她丈夫的姿勢如出一轍。

  但是我很快就笑不出來了。

  這個家是一個兩室一廳的套房,客廳左邊的門伴隨着嘎吱的嘶啞聲音緩緩打開。

  我想,或許是孩子聽到我們的對話走出來了。

  可是出來的不是我想象的一個活潑可愛的孩子,從門縫伸出一只細長瘦弱的手臂,對着女人招了招手,女人像觸電一樣從剛做下去的沙發上彈起來,跑進廚房,端了一些茶點走進去,然后又出來了,臉上有些抽搐。

  “孩子在用功是吧?”我指了指合上的門。女人點點頭,但很快又搖頭。

  這個時候,那個宛如喝醉酒樣的男人忽然醒過來一樣,坐了起來。

  “他是我的驕傲啊。”男人閉上眼睛,自豪地說,可是話音未落,女人猶如一頭暴怒的母獅一樣朝他撲過去。

  女人的氣力遠比她丈夫大得多,加上猝不及防,男人被女人騎馬一樣壓在身下,女人伸出蒲扇大厚實的肉掌狠狠扇打着男人。

  “你還好意思當着外人說!孩子都讓你毀了!”女人一邊哭一邊咬着牙扇着自己男人的耳光,最后打不動了,一邊抽泣着一邊站起來,做到旁邊。沙發上的男人則慢慢爬起來,揉了揉自己高腫起來的臉頰——就如同掛了兩片燒熟的扣肉一般。

  在昏暗的燈光里三人沉默了一會兒。

  “我本來有個很健康可愛的兒子,但是不知道他中了什么邪,居然說自己可以看見人的腦子!”女人憤憤地說着,我饒有興趣地望着她。

  “孩子三歲的時候,他天天捧着兒子的腦袋看,看着我都發毛,他那眼神像看東西而不是看孩子。

  終于有一天,他忽然將兒子抱了起來,瘋子似的扔上扔下,嚇得孩子大哭,我責問他為什么,他卻告訴我我們的兒子是個天才。”女人的聲音忽然顫抖起來。

  “我相信了他的話,卻犯下了一個無法饒恕的錯。他叫我出去工作,說自己有自己一套的訓練孩子成才的辦法,我們本來都是這里藥廠的工人,家境也都不好,我們想這輩子也就這樣混吃等死了,一切指望都在這孩子身上,所以我也就滿懷希望讓他帶孩子,自己則去多兼兩份工。”女人依舊低沉着聲音說着,話語里夾雜着寫嘶啞的哭音。

  這時候一旁一直不說話的男人忽然精神起來。

  “您知道么,我也不知道什么時候,真的可以看到人的腦子,或許是長期在藥廠工作的原因,我的眼睛產生了變化,我可以投過人的眼睛看到他們的腦,看到他們那部分在活躍,看到他們腦的顏色,就像以前的觀馬師一樣,我辭去了自己的工作,四處做着試驗,這種試驗太容易了,大街上什么最多?當然人最多,我到處看着他們的腦子。知道么?你想象一下,如果你眼睛里看到的不是一張張人臉,而是一個個鮮活的腦子有什么感覺?”他邊說着,邊像我靠了過來,他的臉有些猙獰,和之前又不一樣,的確,我是無法理解滿街的人腦是什么樣的畫面。

  “當然,光這樣不夠,我還自學腦醫學,看了很多的標本,這些東西日益完善着我的技朮,我開始大膽的去和人交談,而且我發現自己的確可以看到人家的想法搆思心情等等等等。

  而同時,我的眼睛也開始變化,當看了眾多的腦子后,我忽然想到,為什么沒有去看自己的腦子?”男人的嘴唇起了一層白色泡沫,像那些從湖里撈起來未死的魚一樣吐着白沫一般,他的眼睛完全睜開了,布滿着血絲,但我并沒發現和我的有什么不同。

  “很可惜,我對這鏡子看去卻無法看到,或許鏡子無法反射那些東西,但是我不甘心,起初能了解別人想法的新鮮感過后已經無法滿足我的好奇心了,所以我又想到如何去分辨天才的腦子和平常人的腦子。

  我的眼球開始劇烈的疼痛,或許是用眼過度,那很難,不過我沒有放棄,有一次我摔倒了,右腦磕在了門框上,很重的一下,我當即昏了過去,醒來的時候眼睛看不見東西了,我以為自己瞎了,但是几天后又好了起來。

  當我看見我妻子的時候,下意識地轉動了下眼睛,結果我發現她嚇了一跳。”男人得了臉離我越來越近,我想往后退,但他卻死死地抓住我袖子,我轉過頭望望婦人,希望她來制止下她丈夫。

  可是我發現,當我聽的入神的時候,那兒中年女人早就悄無生息的離開了。

  客廳的弔燈在窗外的風吹動下開始晃動,黃色的投影在男人臉上四散蕩漾起來,慢慢停下來,停在他眼睛上。

  “現在,讓我看看你的腦子吧。”他微笑着望着我,我很想閉上眼睛,卻覺察到身后有人。

  一雙瘦弱智能的小手從我的腦后環繞過來,我看見那手指漸漸伸近我的眼角,似乎想撐開我極力想閉上的眼睛。

  我開始劇烈的掙扎,但一切都是徒勞,我的身體和雙手別另外一雙手緊緊箍了起來。

  沙發上的我望着男人漸漸靠近的眼睛,我覺得自己猶如一只待宰的羔羊。

  男人的眼球開始緩慢的左右搖動,節奏越來越快,忽然,整個眼球翻轉了過去,我看到一雙沒有瞳孔的紅色眼睛。

  但只是一瞬間,我還以為自己發生了錯覺。

  身上的手臂猛的一松,男人也恢復了常態,略帶失望的回到沙發上,我喘着大氣,冷風將額頭的汗瞬間又吹干了,當我回過頭,女人已經將那孩子送進了房間,合上了門,重新坐在沙發上。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先前的事情似乎很短暫,短暫到從來沒發生過。

  “你的腦子也很一般啊,和我兒子的根本沒得比。”男人再次自豪的伸展了下腰,舒服的斜靠在沙發上。

  女人嘆着氣不說話,任由丈夫滔滔不絕地說下去。

  “我自從發現兒子的大腦非比尋常后就決定好好教導他,任何東西即便資質再好不經調教也會退化啊,我竭盡所能去引導,但孩子他媽卻老說我害了他兒子,好像兒子不是我的一樣!”男人說話的時候很不滿,但也老是用眼角掃着身旁的妻子。

  “我教他學音樂書法國畫外域奧數,總之什么都要,你知道么,我見過那么多的腦子,沒有一個能比得過我兒子的!”男人伸出自己的右手,豎起大拇指在我眼前晃了晃。

  “他是個天才!”男人又補充了句,但話沒說完,旁邊的女人再也按耐不住,一反手就打在男人后腦上,男人立即踉蹌地摔倒在地上。

  女人一邊罵,一邊拉起我的手。

  “我現在就帶你看看我兒子,看完后您就知道了。”女人咬着厚厚的嘴唇,下了很大的決心說道。

  我忽然很興奮,想看看真正的天才究竟是什么樣的。

  離門越來越近,我的手開始滲出汗水,我回頭看了看男人,他爬了起來,繼續揉着摔痛的地方。

  房間的門大開了,里面很暗,只有一張不大的單人床和張老式書桌。床頭的牆壁上掛着一個吉他,一個小號,房間角落還有個很高的書架,雖然看不太清楚,但是里面應該放滿了書。

  只是簡單几樣東西,房間卻已經非常狹窄了,加上我和女人走進來,孩子馬上站了起來。

  “為什么不開燈呢?”我問道。

  “他害怕光,害怕看到別人,也害怕別人看到自己。”可憐的母親顫抖着聲音說着,接着走過去,抱着孩子。

  我忽然隱約發現那孩子有些不同。

  不同在于他的頭,特別的大,那絕對不該是一個孩子的頭顱大小。像什么?就像萬聖節頂着南瓜頭的人。

  母親似乎在和兒子低語着,終于談成了什么,女人走到牆壁旁邊,啪一生打開了燈。

  瞬間的光明讓我有些不適應,但是當我適應光線后又無法接受眼前所看到的。

  那孩子的頭顱如同ET一樣腫脹着,頭上稀少黃干的頭發猶如雜草一般稀稀朗朗的點綴在腦殼上,他的頭皮几乎被撐成了半透明狀,長期不接觸陽光讓他的臉色更加慘白,猛看過去,他就就想一個被充氣過了頭的塑料娃娃。脆弱縴細的脖子似乎支撐不住過大的頭顱,仿佛隨時都會折斷。而更讓我作嘔的是,我几乎可以清楚的看見他的眼球連接神經的大腦,布滿着一根根如絲線般神經的腦體和里面的腦水,他的腦子居然不是白色兒時紅色的,就像一塊緋紅的瑪瑙,在燈下泛着赤色的光芒,難道人腦也和瑪瑙一樣靠顏色而分類?

  “他不能站太久,大多數漸漸都要躺着。”母親嘆了口氣,將孩子平躺下來放着,關上燈,和我退出了房間。

  “怎么會變成這樣?”我忍不住問道。

  “大概半年前這樣的,開始他老喊頭痛,我以為是學的太累,但慢慢的頭開始腫起來,帶着去看了好多醫生也不管用,那蠢貨還高喊着說兒子的腦子開始真正的開發了,開發到天才的標准,遠遠超越常人,他還說因為腦子的開發當然樣子也有所變化,他依舊讓孩子學習各種各樣的東西,甚至比以前更多,結果,孩子變成了這樣,他不敢出去,他怕別人叫他怪物,他只能天天做在家里看書彈彈吉他,而且和我說話越來越少,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半了。”女人在也忍不住了,嚎哭起來。

  “哭什么,這是好事,哪里有光得不出的道理,等我們孩子成了世界第一人誰還敢說他丑,說他像妖怪?倒時候估計很多人要找我教育他們孩子了,孩子就是要提早開發啊,否則就像我們一樣成了廢物了,腦子的顏色也變了,那樣難道就好了?”男人振振有詞地喊道,但明顯忌憚女人出手,站的遠遠的。

  女人用手抹了抹眼淚,不再理會她的丈夫,只是拉着我的袖子跪了下來,我沒想到她會這樣有些不知所措,只是叫她趕緊起來。

  “他說他去找了記者來,我求求您,如果你是就幫我報道下,讓大家來幫忙治好孩子,我不想他活的這么痛苦啊。”女人和我執拗起來,一個勁地求我,我治好暫時答應她。

  屋子的門再次打開,這次那孩子小心地扶着強走了出來,他猶如受驚嚇的小動物,只是下意識的朝母親走去,或許看見母親哭泣讓他很難過。

  可是長期不動加上頭的重量讓他走起來平衡很差。

  母親意識到了,想過去抱起他,但是晚了,孩子倒下了,雖然阿他努力維持着自己身體,但還是摔倒了,他的右腦磕到了地上堅硬的瓷磚上。

  女人像瘋了一樣從地上彈起來,高喊着孩子的小名撲了過去,縮在一邊的男人也慌了,一邊念叨着千萬別磕傷頭啊,千萬別撞成弱智了,一邊過去扶起孩子。

  我也不知道該做什么,只是趕緊拿起電話打120。

  孩子柔弱的腦殼經不住這樣的沖擊,他的頭破了,這是很奇怪的現象,我能看到他大腦的血液一起涌向那個缺口,仿佛一個壓抑很久的暗流涌動一樣,血從傷口漸漸滲透出來,流了一地。

  而那孩子的腦殼似乎也慢慢模糊開來,漸漸變的看不清楚了。

  母親努力地用手按着傷口,一邊流淚一邊抽打着丈夫的臉。

  “都怪你啊,都怪你,孩子要死了我拉要砍死你。”

  男人一邊被抽着一邊用力辯解。在吵鬧聲中孩子被送進了醫院。

  我離開了那個怪異的家庭,半個月后,我帶着好奇又去拜訪了他們。

  這次開門的是一個孩子,我差點沒認出來,不過雖然他的頭上綁着繃帶,但我還是想起他是那個長着怪異腦殼的孩子。

  不過他好像恢復正常了。

  “是您來了啊。”那個潑辣的女人風風火火的走了出來,寄着黃色泛着閃閃油光的圍裙,雙手挽起袖子朝我走來。

  我朝她笑了笑,拒絕了要我進去的邀請,只是想知道下情況。

  原來這孩子在那次后居然慢慢恢復成正常了,只是對以前所學的東西都忘記了,也沒了過人的天賦和記憶,那些獎狀也摘了下來,他完全從天才變成了普通人。

  而那個古怪可以窺視人腦的男人不在家。

  “他出去了,他天天嘆氣說兒子被我毀了,毀了一個天才,他天天去外面,到處拉着那些帶着小孩的路人告訴他們兒女腦子的顏色,每天身上都有

  傷,你說他這樣人家能不揍他么?哎,我也沒辦法,反正兒子好就夠了,我也顧不得他了,隨他去吧。”這個可憐的女人把沾着油沫的手往圍裙上擦拭了几下,挽起了散開的頭發,低頭不語。

  簡短的聊天后我離開那戶人家,臨走前那個可愛的孩子朝我用力招着手,我覺得他可能不是一個天才了,但他卻是個真正的男孩。

  寬闊的人行道上,一個激動而瘋子似的男人,攔住一個個帶着孩子的父母,轉動着眼球問他們。

  “你們想知道自己孩子的腦色么,想知道他們是天才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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